陳革明的情緒激動,說話太激烈,林木森感到不便深談,忙推說有事要走——/——/
陳革明笑笑,住了嘴。他猛然明白,林木森已不是普通的「知青」,已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變成了「教育貧下中農」。是「知青」的老師的老師!
林木森騎上自行車走了幾步,又打轉;掏出一包煙,遞給陳革明,說:
「兄弟,保重!」
「謝謝!」陳革明說。
陳革明一直望著林木森拐過上田港,消失在桑樹林中……
林木森總感到陳革明有些不對勁,問題在哪裡又說不上來。陳革明低落的神情裡似乎有種燥動,一種積蓄仇怨而欲與洩憤的燥動。林木森不由滋生出一種擔憂,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後怕。從得知徐武要燒蔡小毛的屋起,林木森總感到「知青」已深陷入一種無奈的被拋棄失意之中。
「知青」與貧下中農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近年,龍溪又接受了三批「知青」,錢北大隊也分了七個。社員們已不像六八、六九年那樣熱忱,生產隊的鍋就這麼大,國家還是**年所制定了「一定二平」,平均畝產量,豐欠不管;平均人口,生死不管。可增加了「外來戶」也不管?說是「核定統購指標」,公糧沒增加,可「尾巴」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現在,不管是否增產,賣餘糧成了硬指標。「計劃豬」增加了,連雞蛋也有了「計劃指標」。農民想不通,這些吃國家糧的青年來農村了,城裡人少了,為什麼上交反更多?「知青」是來吃我們口糧的,我們還要照顧他們?
而「知青」們心裡更窩囊,讀什麼鬼書,中學畢業下農村,日曬雨淋,風吹霜凍,勞動一年什麼都不夠。這些城市出來的學生,從小生活在父母呵護之下,十五六歲就一步走入如此複雜的社會,完全沒有適應社會的經驗,而在學校中受到的正統革命教育所培養起來的紅色世界觀卻被現實打得粉碎。
農村的宗族觀念使他們格格不入,由此而靠自己去領悟這個世界,對於這些沒有經過一個完整的文化與人文歷史訓練的青少年來說,在最初的敞開心懷,滿懷革命激情衝向社會,立志「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決心「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結果革命革到了自己頭上。一旦挫敗、受傷,其本能的反應可能會導致對人生迷惘,所行為準則上出現反叛心理。也有的順之,隨波而去。社會是萬花筒,人生就像青毛桃,「知青」的出路在哪裡?「九.一三」打碎了眾多望招工的美夢,似乎展示了「知青」心底的一個「結」,我們被社會遺棄了!
林木森心情鬱悶,揀了條偏靜小道,回了錢北。
進入「農忙」,村裡沒閒人。從後院門進屋,舅媽不在。林木森舀了瓢水洗了臉,坐在床上抽了二支煙,慢慢平靜下來。
畢竟林木森屬於「知青」中的「佼佼者」,龍溪河水向北流,時光在流逝,中國總是在運動中前進,任何運動都會誕生一批「時代先鋒」。他們是社會的「幸運兒」,是時代的「弄潮兒」,踏在風口浪尖的日子並不輕鬆,「幸運兒」必須時刻注意自身的行為舉止,時刻緊跟著時代的步伐。林木森由衷地感謝沈心田,把他放在了一個「真空環境」。
聽得後院門響,林木森一看,李金鳳背了滿滿一筐羊草回來了。濃密頭髮紮成粗辨,盤在頭上。透著陽光彩色的肌膚通紅,滲透汗水。李金鳳放下筐,挺了挺身子,望著豐滿的**,一股激情湧上,小別似新婚。林木森想逗李金鳳一下,輕輕閂上後門。
今日「立夏」,隊裡歇工,女子們卻沒有休息。進入蠶訊,隊裡蠶屋用葉量日日翻倍,她們每日要開早工採葉。乘著隊裡歇工,女子們要多割些羊草。
李金鳳看見後院的自行車,怔了一下,沁汗的臉便紅了;可推後門不開,她高叫二聲「姆媽,開門。」
屋裡沒人應,李金鳳嘀咕道:
「怎麼都不在家,上哪去了?」
見李金鳳轉身,林木森便悄悄拉開後門閂,躺在小床上。
李金鳳進了前門,從水缸舀勺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突然停住了。她似乎嗅到了一股味道,或者是心靈感應到了一種相思的牽涉回應。李金鳳放下水勺,走到裡屋門一看,呼吸凝重了,她輕手踱腳走到小床前,望著熟睡中的林木森,臉上紅暈重現。
「怎麼鞋都不脫?」
李金鳳咕了一聲,輕輕地蘀林木森脫去解放膠鞋,「真臭!總是不洗腳。」她又咕著,輕輕地把林木森雙腳移到床上。正準備扯開被蘀他蓋上,一陣風刮得後門「晃」地一響;李金鳳忙去閂門,一想,轉身把林木森一推,說:「你裝睡,騙我!」
林木森哈哈大笑,順手摟住李金鳳,說:「我是在睡覺,怎麼騙你?」
「你壞,你壞!你瘦了……」李金鳳偎在林木森的胸上,小聲說,「你作事從來不想到我……又是風,又是雨,跳到河裡去背纖,病了怎麼辦?整個錢北街都誇你!第二天,阿土叔給我假,讓我和姆媽去龍溪看你和新嫂嫂;公社衛生院沒見到你,醫生說你忙,晚上就急著回良種場了。我到了良種場,又說你在繭站……」
林木森說:「我是在繭站。怎麼沒人告訴我?你去繭站了嗎?」
李金鳳懊惱地說:「沒有。楊場長硬留住吃中飯,說你可能回錢北了。我想也是,就趕回來了。別人有病痛往家裡走,你呢?面都不露。真讓人擔心!是還在和我賭氣……」
林木森說:「沒有。你看我不挺好嘛!」
林木森托起她的臉,清澈的眼睛噙著淚花;他動情地吻了起來。李金鳳閉上眼,陶醉在男人的熱吻中。但她內心仍蕩動著一絲不快,心口像是哽著一些東西;己不是從前的那種痛,是酸酸地,像咬了口青毛桃,還有些澀。
後院門被人打開,進來幾個人,還有小豬的叫聲。
李金鳳小聲說:「是姆媽從濱裡回來了。」
徐貞女很高興,在後院大聲喊:「金鳳,倒茶!快給士元隊長和大牛倒茶!」
林木森忙迎出去。李士元從豬羊棚裡出來;見到林木森,很高興,說:
「林主任,怎麼總不回來?聽忠良說你背纖的事,大家都很感動。林主任,老話真沒錯;蠶通人性!托你的福;今年的蠶種特別好,『蠶蟻』特別旺!」
林木森說:「這是社員們的工作好!是『蠶花娘子』們費心!」
大牛聽見李士元的話,竄出豬羊棚;看看手髒,只好用胳膊夾住林木森,大聲說:「木森,木森,真想死我了!」
林木森可吃不消他這般熱情,忙掙開身;掏出煙來,遞給他倆,問:
〞士元隊長、大牛,你們來有什麼事嗎?〞
「他們給家裡送豬崽來了!」徐貞女笑得合不攏嘴,說:「士元隊長知道我們家的豬賣了,就從三隊養豬場挑了二隻最大的豬崽,讓大牛送過來;還不要錢……」
林木森說:「不要錢可不行!士元隊長,這是三隊的集體財產……」
李士元說:「就是三隊集體的,我們才好送過來。二隻豬崽值幾個錢?林主任,今蠶旺葉茂;三隊的社員真不知怎樣來謝你。這點也不收,我可沒法交代!」
「行了,木森,這事不用你管。」大牛對李士元說,「士元叔,我看要加三根毛竹。」
李士元說:「把立柱也換掉,頂上加三根毛竹,還不如全換了,也就五六根毛竹。再說,就這付棚架也無法上去人。」
林木森說:「士元隊長,這又要幹什麼?」
「還幹什麼?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家裡的豬羊棚都快塌了。」李士元搖了搖頭,說,「大牛不說,我還不相信;葵花桿作梁怎麼行?林主任,這事你別管。阿三嫂,金鳳,正好隊裡今天休息,我們下午過來。」
不由林木森再說,李士元茶也不喝,領著大牛匆匆回隊裡準備材料去了。
原來,昨天三隊開會,「分配」隊裡養豬場的豬崽;一共八頭豬崽,十來戶人家想要。誰料王富貴開口要兩頭,他家養婆豬下小豬崽賣;卻要隊裡的豬崽,眾人非議一片。
王富貴不急不慢地說:「我又不要。兩頭豬崽是買給我幹親家的。阿三叔家剛賣了豬,空了圈。家裡沒有豬,今年的工分豈不少了一大截。」
大家一聽,眾口一致,馬上表示送二頭最大的豬崽給李阿三。李阿三本就是濱裡的人,一筆難寫兩個李字。大王島的桑葉讓林木森出力費神還坐蠟,可是千金難酬的情義!乘著熱鬧,大牛便吞吞吐吐地要隊裡「支援」些糯穀稻草。一問,原來上次大牛來李阿三家幫忙時,見豬羊棚已五六年沒翻新;豬羊棚的竹梁是湊合的,怕下雪壓塌,插了些葵花桿。會場頓時炸了鍋,李士元馬上說:
「葵花桿作棚梁,這不是開玩笑。明天我去看,一起解決。」
於是,李士元借送豬崽,親自來看了。李士元見李阿三家豬羊棚又舊又矮,決定下午帶人來翻新豬羊棚。
看舅媽興致勃勃地,林木森也不好掃她的興;吃中飯時,他故意提及此事。
李阿三聽了,抬眼望望林木森,問娘子:
「是你同士元說的?」
徐貞女忙說:「是大牛說的;他本來只想討些糯穀稻草,自己來翻新的。士元知道了,上午來看過,說是下午帶人來。」
李阿三扒了口飯,慢慢地嚼,細細地嚥下;說:
「大牛還挺有心。沈寶根的眼力不錯!」
林木森感到窘困。舅舅的話不重,卻狠狠地嘲弄了他一番。你不關心家裡的事,有人幫忙還說什麼風涼話?
林木森知道,二隊有些人對大王島的桑葉仍耿耿於懷;當初李阿三父罾坊出來,沈家捨容不下你,三濱有誰哼一聲?林木森倒報起恩來,三隊與你非親非故,他們今年至少可增收一萬六七千元。不說「倒四六」就是「二一添作五」,隊裡會提高一千六七百元收入。舅舅似乎堵了一口氣,挺樂意得點回報。可,二隻豬崽,翻新間豬羊棚幾個錢?這事傳開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再說,今年沒殺年豬,是大牛送來的肉吃不完,賣了豬不有錢嗎?
作人有時真的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