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林木森對早晨出工的哨聲感到一種驚恐。
十來天下來,渾身肌肉酸痛發脹,有時甚至感到連抬眼皮的勁都沒有。但,他每天還是隨著社員們走到田里。他絲毫沒有什麼「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窮苦人而奮鬥」的革命思想境界;勞作就是掙工分,以工分可換取能生存的物質。也沒有「向貧下中農學習,練就扎根農村本領」的革命精神情操;只是「都在出工,呆在家會被人嚼舌頭」的一種無奈的面子觀。退一萬步,湖鄉的生活環境比瀏陽要強多了,「知足常樂」!還有關鍵的一點是,錢。林木森很清楚,在踏進門的那刻起,就有人在盯著他的口袋;他也幾次想掏出父母給的五十元「透支款」,最後他沒拿出來。
林木森這次「探親」的最大領悟是,「貧不學儉,卑不學恭」;貧者不得不節儉,卑者不得不恭維。所謂,情勢所迫,不得不為之。生活的磨練會使人長大、懂事;使人產生思想。
「文革」已進入「斗、批、改」運動,「造反派」們開始鞏固政權。「全國學習解放軍」,工廠也實行「軍事化」。廠部為師,分廠為團,工部卻為連。林木森的父親他們現在分在各連(工部)裡勞動,改造思想。父親分在工具連,每天拖著板車分送原坯材料,收集工人的產品;車間裡有兩輛運送貨的電瓶車,司機們坐在一邊侃大山,「造反派」卻要「牛鬼蛇神」們用原始的體力勞動干。
林木森聽說了一件事,工廠一個副總工程師在勞動中被材料壓斷了腿;職工醫院敷衍了事,傷口發炎,潰爛,只好自己請民間郎中來看。父親工資已被「凍結」,按百分之六十發,每月工資六十二元八;兄弟五個下放二個,每人每月家裡固定補助十五元,弟弟「待業」。還得寄錢給大哥,大哥大學畢業,坦克動力製造專業,趕上「文革」;因父親的「歷史問題」,「待分配」二年,家都不敢回。(後來一再表示「劃清階級界線」,還是分到大西北的煤礦去了。)
家裡開支全靠母親和二哥的工資。
林木森非常感謝二哥,二哥在父親「打倒」後,放棄高中學業,進廠作了臨時工,在運輸二連作搬運工。
開展「斗、批、改」,二十八個正式工有十六七個都忙著「抓革命」,十來個老工人只好領著四個臨時工們「促生產」。工作累,還經常加班;反對經濟主義,加班沒有加班工資。二哥對加班卻很高興,每次可得一張「夜餐票」,憑票可以到工廠食堂領四兩飯和三角錢菜。二哥總不去吃,攢了三四張,便去食堂打份紅燒肉回來;食堂買「肉菜」不要「肉票」。二哥二十五了,正是戀愛、結婚年齡,城裡開始講究「三轉一響」(三轉:自行車、縫紉機、手錶。一響:收音機);二哥一樣也沒置,一是沒有「票」,關鍵沒有錢。母親讓他每月存些錢,他答應得很好,可家裡遇上什麼事,他總是一聲不響到銀行去取錢。
林木森回家後,二哥每月開支先給他五元「煙錢」,平日還隔三差五買包好煙給他;見他尷尬,就說:「你在農村,孤身一人,比我苦多了!」這次的五十元「透支款」就是二哥給的。林木森捨不得二哥的這份情!他決心多出工,「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林木森想作到自食其力;他盤算了一下,到明年一月(農村「年終結算」以每年一月十五日為截止日)有半年時間,就算掙一千五百分,按去年「分紅率」,有九十多元。一般一個成年男人一年的糧油柴要一百零八元,他少了半年的「工分糧油柴」,大慨是二十多元;兩扺,略有薄利。
林木森太年輕,他根本沒有去考慮在盯他的口袋的人是什麼想法?
林木森有時會思念去年的「雙搶」那美好時光。幾個人呆在「治保會」,天南地北亂扯,海闊天空胡侃;累了,找個地方躺一覺,還說「昨晚整理材料弄到天亮,太睏了。」「腦袋太亂,休息一下。晚上好開晚班。」悠哉悠哉就是一天。他連田里的稻草都不用操心,隊裡幾個有「問題」的人,往往是自己家的稻草放一邊,先幫著李金鳳。不過,今年「治保會」的人也沒這種待遇了。一是沒有「中心任務」;二是公社有要求。沈心田作公社「一把手」後,要求幹部向農民勞模陳永貴學習,不忘勞動人民本色,保持參加勞動的習慣。他要求公社幹部「戶口入隊」,每人都要落實到生產隊。要求大隊幹部全年至少回隊參加四個月勞動。這些要求很可能會是形式,但規定「春蠶、雙搶」期間不開會,大隊值班人員不得超過三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龍溪人」都說,沈心田比「老書記」劉水根強;體察民情,懂生產等等,像當年的張社長。林木森有時也會回想沈心田在龍溪繭站與他的談話,感到字字句句裡浸透著關懷和期望。此時林木森卻很不以為然,他感到眾人誇沈心田是「農業專家」言過其實;連水稻的生長期都弄不清,還搞什麼「科學種田」?
昨天,林木森和副隊長王阿桂「吵架」了。
王阿桂去大隊開了半天會,領回來一項新任務——「水稻直播」;水稻不用育秧,直接點播到田里——這是由公社張國慶帶隊,田樹勳到外地學習了五天,帶回來的「科學種田」新方法。王阿桂說:
「想想,多好的事!不用育秧,省了多少事,還不用插田,婦女們可他姆媽的享福了!」
「水稻直播」算不上新技術,原始的水稻栽培肯定是直播;我國歷朝都有直播稻穀的記載。林木森在湖南期間,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泡」在新華書店裡;「文革」時期的新華書店很冷清,書架上除了政治,只有「再版」的技術書籍。為適應身份,林木森認真地閱讀、學習了農業知識。林木森看到過「水稻直播」農業技術,美國的商品穀物農場就是在旱地直播種植稻穀,生產過程就像種植小麥;把地裡的水排干,再播種。
當林木森發現生產隊為「水稻直播」浸種的還是常規晚粳「湖粳七二」時,他遲疑了。
水稻是一年生禾本科植物,低溫會使枝梗和穎花分化延長。「湖粳七二」的生長期是一百一十天至一百一十二天。已是七月二十七日;「霜降」是十月二十四日,滿打滿算九十天。水稻生殖生長期從幼穗分化開始,經拔節孕穗、抽穗開花、到灌漿結實,一般需一個月左右。俗話說,「寒露打青稻,霜降一起老。」「直播稻」的齊穗、開花時間,正處「寒露」;天氣降溫,會灌漿不實,收穫的只有癟谷、空殼。
林木森是被鬼摸了腦殼,找到王阿土說了。王阿土埋頭抽了二鍋「潮煙」,召集隊委和幾位「老把式」,讓林木森把「書本」的話給大家說說。林木森話沒說完,王阿桂不屑地說:
「你懂個屁!育秧插田,秧苗需『返青』,等於死了一回。『直播稻』是直接生長,肯定長得壯;秧好一半田,肯定產量高!再說種『直播稻』還有化肥獎勵……」
「阿桂叔,我沒說『直播稻』不好,是說用的稻種不對。如果只種一季,用『湖粳七二』也行;我們是種雙季稻,季節的時間不適宜。在美國種『直播稻』……」
王阿桂一拍桌子,訓斥道:
「林木森,你好反動!我們種田為革命,你竟敢拿美國來比?美國佬是什麼東西?張牙舞爪,還不是被我們打回老家去了……」
王阿土忙打圓場,說:
「阿桂、阿桂,我們還是別扯遠了;什麼美國不美國,放到一邊去。阿桂,我看木森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作田無樣,春種冬藏,首先是不誤農時。姑娘還沒長全,你能讓她生娃娃?」
有兩個隊委和「老把式」們也表示支持王阿土的說法;王阿桂還是抓住「思想覺悟」不放。在幾個人的勸合下,林木森只得向王阿桂敬支香煙,作了檢查。王阿桂用鼻子「哼」了聲,表示了原諒;又勸告他說:
「不懂不要裝懂!錢北街就你能幹,大隊怎麼不派你去學習?」
林木森被嗆到了壁上;打掉門牙往肚裡咽,再也沒有說一個字。
「科學種田」是「革命的新生事物」,誰敢反對?在幾個隊委和「老把式」的支持下,王阿土選擇了折中;以大隊革委會規定的最低標準,決定種五畝「直播稻」。
「直播稻」不育秧,但對稻田的平整有要求;象作秧田,開畦平田,耗時費工。十幾個人忙了半天,第二天田樹勳和大隊的人來檢查,還是有二畝多田不規範。又搗弄了半天,連王阿桂也覺得麻煩。看著太陽就要下山了,隊裡秧苗本來就充足,正好有些「剩秧」,不知是誰帶頭,把秧一拋;田里作了畦,連「秧繩」也不用扯,就把秧給插了。
田樹勳和大隊的人來檢查時,指手畫腳期間有意無意地瞟著林木森。晚上,林木森感到憋氣;一時衝動,給沈心田寫了一封信。他毫無保留地寫了自已對「直播稻」的看法,還提出了一些適宜於湖鄉的農業「科學種植方法」。他認為「科學是要有邏輯,盲目地、生搬硬套只會事與願違!」帶著激奮的情緒寫的信,言詞也犀利,語氣還強硬。信寄出後,林木森後悔了,「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可,白紙黑字;還落上林木森的「大名」,一切都晚了……
林木森把自己逼上梁山,反安於現狀了,能吃能睡起來;龍溪繭站再「優待」,沒有自由!
李金鳳洗好澡,把林木森己晾上的衣服收下,又洗了一遍。「雙搶」時期,天天在泥裡滾,男人們也沒什麼講究,能備套衣換就行。在錢北港洗澡時,順手把衣服搓一把就算洗好了。李金鳳不肯,哪怕一會就髒,她也要林木森早上乾乾淨淨地出門;你是有家的人、有……的人,不能讓別人感到你沒人管!
洗好衣服,李金鳳感到替林木森作了一件事,心裡一寬慰,也慢慢平靜下來,望著蚊帳裡沉睡的林木森,心想:阿爸、姆媽偏心,親戚擠兌,別人不疼我疼!想個辦法讓你休息一天……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累,寧願你生病……呸!呸呸!屁股嘴。我怎能咒你生病呢?
李金鳳歎了口氣,上了床;眼淚又淌了出來……
上下五千年,糾葛在文章,無論多少辛酸淚,留於他人講。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薦、求點擊、求評論、求紅包、求禮物,各種求,有什麼要什麼,都砸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