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修正果,打回原形。
「舅媽……」林木森縮回了手。過了上田港,踏進錢北大隊;林木森背若針芒,沿途彷彿都在被人指點、議論,只得垂頭而行。還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如果舅舅藉機把他掃地出門,他到哪裡去安身?好不容易來到舅舅家的後院門,林木森遲疑了一下,伸手去開門。被舅媽攔住了。
徐貞女不忍心看林木森充滿憂鬱的臉,側開臉,說:
「木森,從前門回家!」
回家!林木森憂鬱的心激盪了,一股暖流竄起,禁不住兩眼噙滿淚水……
林木森繞到前面;舅媽已候在大門前,接過他的黃書包,嘴裡嘟囔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忙不贏地跑進跑出。林木森躲進了裡屋,倒在木床上,睡了;從公社到錢北有八里路,他像走了八十里,渾身疲憊不堪。
「起來;木森起來。」徐貞女推醒林木森,說,「起來;剃個頭,洗個艾葉澡。」
林木森搖搖頭,只想睡。他聽見外屋聚集了很多人;他們議論紛紜,不時有人探頭進來探視他。舅舅聞訊也趕回來了。
「讓他起來。」李阿三命令道,「讓他起來;剃頭,洗澡!」
「木森,起來。」徐貞女又來到床前,小聲地說,「聽話,快起來。」
「我不想動……」林木森羞於見人,耍賴。
「不想動也要起來!」李阿三衝進裡屋,用旱煙竿點著他,負氣地說,「當時你不挺神氣……」
「你瞎說什麼?」徐貞女攔住李阿三,把他往外屋推,邊勸道,「木森,聽話,快起來。先剃頭,剃頭師傅都來了。」
「好了,讓我來。」婦女隊長阿芳嬸進來;她坐在床沿,勸道,「木森,舅舅、舅媽是為了你好!按風俗,『吃冤枉』回家,要跨火盆的。現在許多事情已不作興了……剃個光頭,截斷孽根;再用艾葉水洗個澡,清除晦氣……」
林木森聽到要剃光頭,急了;問:「阿芳嬸,為什麼要剃光頭?」
阿芳嬸正要解釋,一直靜靜待在一邊的李金鳳低聲說:
「用艾葉水洗,就可以不剃頭。」
林木森忙起床,拉開後門,一大盆艾葉水擺在後門牆腳,褐黃色的水面還飄浮著幾片艾蒿葉。艾蒿是一種草本植物,有著帶苦澀的清香;氣味可驅蚊蠅,可用於灸療,因此被民俗借重。它是中華民間的魂寶,名列「驅邪法器」。湖興很迷信艾蒿,據《湖興府志》記,將蠶繭剪作虎形,以艾編為人形,跨於虎上,民間稱為「健人老虎」。懸於門額上,可招祥而辟邪祛穢。「端午節」時,家家必備,把艾蒿、菖蒲掛在門楣上,可「驅五毒,辟邪氣」。近年「破四舊」;大家不敢公開地掛在門庭上,只說是驅蚊蠅,取二三枝藏在門後、置放在蚊帳頂上,算是了個心願。
龍溪沒有艾蒿,每年都是「外埠」人用條船載來賣;這兩年沒人敢來賣艾蒿,隊裡的人只有乘著去「山裡」賣菜,尋些來,藏在睡艙裡,至親好友、左鄰右舍送上幾枝。燒一大盆艾葉水,徐貞女跑了五六家才湊齊。
徐貞女聽著後院的聲響不對,趕過來,林木森已用臉盆舀起艾葉水倒在頭上;她只好叫女兒送條毛巾來,轉身向剃頭匠賠個不是,送出了門。
象舉行了一種「儀式」;眾目睽睽下,林木森一聲沒吭,頭也不抬,喝了一碗艾葉水,吃了二個粳米糰子。
林木森回到裡屋,又倒在床上。外屋的人都說上聲「除邪消災」、「洗除晦氣,從此平安」的話,有的勸李阿三「城裡入不懂鄉間事,他不肯剃光頭就算了。」「艾葉水洗了頭,全身都除了邪,萬事大吉!」也有的安慰徐貞女「精神還挺好,沒吃苦;不要太傷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慢慢都散了。但,未斷孽根仍像根刺紮在李阿三夫婦的心上。
一陣折騰,林木森睡不著了,也不想動;他呆呆地望著蚊帳頂……
這是一棟簡陋的農舍;三間,前後是「干打壘」的土牆瓦房,風吹雨打,都剝落了。除了前後門,只是灶間有一扇木板窗;為了屋內通風,前牆和屋簷間留了一尺多空間。屋頂是「冷蓋瓦」,不像沈梅英家襯有刷白的底瓦;椽子被薰得和瓦一般青灰色,懸掛著落滿灰塵的蛛網。
農舍一分為二,外屋為二間。進門是灶間,二灶一案一竹碗櫥;何為二灶?這是種陶制的開了「爐膛」的甕,怕開裂,抹了厚厚的泥。還有一水缸二把竹椅及洗衣盆之類日用家什。中間一間靠牆有張吃飯方木桌,四條長術凳,方木桌一邊架了張竹榻床。這是李阿三的床,因他長年替隊裡「看莊稼、守庫房」,很少回家,竹榻上只鋪了張草蓆。在房柱襯樑上,掛了些鐵搭、鐵耙之類的勞動工具(這大都是林木森的「安置費」與指標供應的)。
外屋與裡屋的「隔牆」是蘆柵;在方桌處,開了個半尺見方的「洞」,吊著電燈泡。一燈兩屋亮。裡屋有二張床,一大一小,大床是徐貞女母女睡,終年掛著頂蚊帳;蚊帳多年未洗,也不敢洗,蚊帳布都已「酥了」,破了都不敢補,只好用漿糊去「粘補丁」。床邊有張二屜櫃,這是家裡最珍貴的傢俱。小床是林木森從湖南帶來的;床板是竹榻。二張床成夾角擺,空間裡有個木架,疊羅些裝著冬衣的布包袱;最上面是口皮箱,皮箱上放著十幾本書,這是林木森的家當。這裡還是女人的隱秘處,放有馬桶。林木森只能枕在另一頭。
小床距後門不足一米,出後門,後院長有八米多,端頭是豬羊棚和後門;還有一處用稻草遮掩的「廁所」。院牆也是「干打壘」的,一米五六高;外面踮起腳可看見院內。後院種了十幾棵樹,有刺槐、水杉、泡桐、苦楝等,把塊好端端的後院弄得像「林子」。這是林木森的「傑作」。
春上,林木森去公社開會,正碰上農科所送來一批「速生樹苖」;湖興缺木材,可沒人願意種樹,房前屋後沒空地,自留地捨不得。老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可林木森把後院種滿了樹,惹來全隊人的譏嘲;說起也有理,勤快人把後院拾掇一下,一家的日常蔬菜,篤定。誰知道「速生樹苖」栽得「密」竄得快,棵棵又直又高,人們又眼紅了。李阿三一盤算,再過六七年蓋房的木料有了大半;也不心痛這些樹把後院的菜園子給毀了。
林木森知道,頭頂的「光環」已消失;今後只有在隊裡老老實實勞動了。據說,沈心田對於給他的處理很惱火;以一份「查無實據」的「反革命機構組織圖」怎樣定案?事發突然,提出「案情」的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王宏銘必須「立場堅定」,「從嚴從快」;就是有錯也是工作失誤。可,林木森的檔案被揭秘,一個被公社審查,加上有「家庭問題」的人,怎能再回大隊作「治保工作」?林木森沒吃早飯就悄悄地離開了龍溪繭站;他怕徐桂香會哭哭啼啼地說個沒完。王建華裝作睡著了,此時還能說什麼?林木森沒料到陸寶林守在渡船碼頭,送了他一程;臨分手時,遞給他一個紙包,說:
「小老大,蓮花要我給你的。是一對枕巾,她怕參加不上你的婚禮;還說,白天沒空,晚上枕著睡覺,作夢時記著她一點……」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娘們似地哭了。
陸寶林象至親好友說了一堆話,令林木森注意的有兩句:一句是「大樹底下好乘涼」,要利用親戚;一句是「城堡往往是從內部攻破的」,要提防親戚。第一句好理解;要提防的親戚是誰?
是他?只有他……林木森不由打了個寒噤;他有一個預兆,今後親戚之間的關係會惡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迷糊中,林木森被舅舅的一陣煙竿敲擊桌子聲吵醒。天已黑了;外屋又聚了些人;嘰裡呱啦地。第二生產隊的村莊地名叫王家道場,村莊呈長方狀沿錢北港展開,倒也真像一塊「道場」。舅舅家正處王家道場中間,於是生產隊一些人晚上按時來「扯白話」。生產隊隊委平日也要開個會,蠶房、倉庫都太冷清,乾脆定在舅舅家;加上林木森弄來電線才通了電,於是決定免收李阿三家電費。喧雜中有個聲音嘰嘰喳喳地使他厭惡!林木森感到身上軟軟地,乾脆不起身。
李阿三在通煙竿;又敲又吹,咕噥著:「呸,呸。真是喪氣?」
「你有完沒完?」徐貞女聽見裡屋有動靜,埋怨道,「一根屁煙竿總是堵,堵了就別抽。金鳳,進去看看木森醒了沒有?醒了讓他起來吃晚飯。」
「看什麼?醒了自己不會出來吃晚飯。」
李阿三藉機施威,他要讓林木森明白,這裡是他唯一的庇護地。一股屈辱襲來,林木森決意不吃晚飯;以藐視李阿三的「家長**」。
李金鳳進退兩難,在「隔牆」探進頭,望了望。聽見舅媽進來,林木森忙閉上眼睛。徐貞女在床前立了一下,歎了口氣出去了。
上下五千年,糾葛在文章,無論多少辛酸淚,留於他人講。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薦、求點擊、求評論、求紅包、求禮物,各種求,有什麼要什麼,都砸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