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午,誰也沒來。王建華百般無聊地從床鋪墊層抽出一把稻草,允作蘆葦編起「蘆蓆」來。林木森這才知道,編蘆蓆是從中間開始,然後將像菱形的兩個角的分別向兩頭打。王建華編的很勻稱、精緻,林木森看得很入神。
王建華說:「這是『二紋席』,每次把兩根蘆葦片放在一起一上一下的編。」
林木森說:「我們隊裡挺羨慕你們。」
王建華說:「羨慕?『錢北片』五個大隊,年年太湖大隊倒數第一名。」
林木森說:「可你們的私下收入高!」
王建華說:「一家不知一家難。太湖大隊說是人少地多,可沿太湖地勢低,年年遭泛。乾脆象兆豐,是水窪地,種菱角、湖藕倒也省心。望著太湖邊上一大片地,種薯不發,栽桑不旺;蘆葦倒長得旺,像白茅根,根鑽到哪里長到哪裡,好好一塊紅薯地,三天不去看,就要到蘆蕩裡去尋薯籐了。」
王建華的話說得有些邪乎,林木森知道蘆蕩南進是太湖大隊最頭痛的事,只要有蘆葦的地方,就是一簇簇,一片片,繁繁茂茂,蓬蓬勃勃,成林成海。前年,響應「農業學大寨」,太湖大隊向蘆蕩進軍,開墾了三五十畝地,結果年年都要花大量的勞力去截蘆根。
王建華說:「太湖大隊種田產量低,養蠶桑樹少,全靠這片蘆蕩,祖輩都編蘆蓆,手快的一天能編九張、十張,慢的至少一天也能編六、七張。利高時每張蘆蓆賺得一角四五,利薄時每張蘆蓆也有一角一二。可近年來錢北供銷社不收了,說是收蘆蓆沒利潤,社員只好自己去賣。可城裡大單位只收集體的,社員只好四處去奔。說是自己賣價格高,扣去花銷,多賺不了幾個,還影響了出工。今年開展『運動』,打擊投機倒把。幾個社員運蘆蓆時,正撞上刮『紅色風暴』,他們沒有供銷社調貨單,被『城市民兵』沒收了。社員心痛,爭吵起來,事情反鬧大了。人被關了三天,事情還反映到縣裡,縣革委會下文讓公社嚴查,大隊挨家挨戶收繳,縣裡倒是把蘆蓆、蘆柵收購了,可把碾好的蘆片條也讓送去了造紙廠,還讓大隊把生產隊的蘆蕩收回了。轉眼就要收蘆葦了,真不知道還允不允許編蘆蓆……」
林木森知道這事,錢北四、五隊的青龍潭與蘆花漾一帶也有蘆蕩;每年也編蘆蓆、壓蘆柵。數量不多,可社員到處推銷,影響極壞。「一打三反」時,太湖大隊出了事,大隊也作「重點」打擊過,繳了批蘆蓆、蘆柵,正好大隊在蘆花漾建養雞場就徵用了。
林木森說:「城裡單位只收集體的,大隊不能辦個蘆蓆場?」
王建華說:「我哥哥他們議過,幾個隊擺不平。編蘆蓆各有技巧,同是一樣多料,有的人能多編一二張蓆。大家都想自己在家編,隊裡又怕沒人出工。還有,大隊編了蘆蓆誰去賣?有『能耐』的在公社掛了號,不能出面;靠得住的膽小,不願出面。」
王建華的哥哥王建民是太湖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最近也頭痛,蘆蕩收回容易放出難。想想今年的蠶、稻都不太好,結婚時借的債還沒清,娘子空有一手編蘆蓆本領,王建華有些焦急。再一看,林木森是個「知青」,與他扯生產是太湖裡放醬油——無濟於事。他一閉嘴,林木森誤會了;想想自己眼下的「身份」,也閉上了嘴。
中飯後,王宏銘來了。臉色很嚴肅,馬臉拉得很長。陸寶林先進門,揮手讓王建華出去;搬把椅子放好,讓王宏銘坐。
瞧瞧林木森惶恐不安的表情,王宏銘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側轉臉去,用很平淡的口吻說:
「你坐。昨晚就要見我,建華、大牛都說,你一個晚上都沒睡,看來態度還挺端正;說吧!」
林木森談了家裡的情況。
「說完了?」王宏銘輕蔑地一笑,說,「這件事公社早就知道了。七月份本打算調你來公社,我們『函調』過。黨的政策歷來是,『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個人表現。』林木森,你父親是『走資派』也好,是『牛鬼蛇神』也罷,公社從來沒有以這個問題為難你,更沒有歧視過你。是不是?現在,說說自己的問題。」
林木森感到了一種解脫;再一想,問題更嚴重了,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事?他惶恐不安了;巴動著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看來你還是沒有考慮好,行,再想想。」
王宏銘向陸寶林耳語了幾句,起身走了。
陸寶林坐在王宏銘的位置上,點燃了一支香煙,冷冷地望著林木森。
這是一條「漢子」。濃眉大眼,魁偉的體魄,威風的連腮鬍;蒲扇般的手背長有長長的汗毛。陸寶林「平息武鬥」有功,縣革委會主任馬天民很器重他,可他管不住褲襠裡的「槍」,結果連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都沒坐上。他可是公社「掌槍桿子的」,想到社員對他的種種非議;林木森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向他推來,他迴避這冰一般的目光。
「林木森,你我雖然接觸不多,也算是熟人。講政策,說道理,你都比我強。我是個『泥腿子』出身,龍溪大隊的;當了五年兵,回到公社『人武部』搞『武裝幹事』;聽**的話,造了『走資派』的反!我這個人粗,該說不該說的都說!王主任常說我是『大錯誤不犯,小毛病不斷』。但老子赤膽忠心干革命,從不和人『鬥心眼』。他媽的!也最煩別人跟我『鬥心眼』!王主任要去開會,要我來啟發啟發你。」
「是。謝謝!」林木森竭力地擠出誠摯表情,在心底「築建『防禦工事』」;這個「審案高手」粗獷豪爽,應是「江湖中人」,以誠相待,他會容易勾通。他很謙卑地說,「請陸主任啟發。」
「剛才我說了,我們接觸過,但不多,對不對?雖然不多,你的事,我可聽聞不少。實話告訴你,王主任對你的評價很高,原打算調你來給我做助手,當參謀。沒想到我們會這樣進行談話;真他媽的憋氣!我這個人嘴粗,有些話,你不必在意。犯了錯誤沒關係,**不是總這樣地教導我們嗎?不要怕犯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對不對?」
「是。」七月份蔡支書曾暗示,公社要調林木森,後來不了了之。林木森也奇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聽說,你很講義氣?沒關係,我們只是隨便聊聊。你小子有些緊張呀!今天的談話,我們實行『三不』,不作記錄,不作證據,不抓辮子;像王主任說的,叫什麼暢所……反正,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義氣是江湖之道。革命要的是同志。」林木森說得很慢;他清楚自己的弱點是爭強好勝,說話不留餘地。他作好了接受審訊準備,速說要清晰,每句話、甚至每個字,要在說出口前在腦中打個轉,在喉嚨裡「把個關」;他接著說,「陸、陸主任,如果有人說我講義氣,可能有點誤會。我待人作事都是坦誠相待,別人也就認為與我好相處;這樣,大家說話也隨便,作事也痛快。有困難相互幫助,既做朋友,更做同志。」
「不錯!不錯!我就喜歡這樣,說話痛痛快快,做事幹乾脆脆,最討厭說半句留半句,藏著掖著的;明明襠裡長著根*,卻像個女人似地,撒泡尿都蹲著。」陸寶林的眼色很真誠,突然語氣一轉,說,「不錯!既做朋友,更做同志。這句話我愛聽。林木森,你的朋友不少吧?」
「不好說,泛泛之交,十來個吧。」
「泛泛之交。」陸寶林很欣賞這個詞句,笑了,「泛泛之交。倒底是讀書人,說話文皺皺地。我看不止,聽說你還與人結拜兄弟?」
一種警覺驚起。男兒們之間稱兄道弟「認耍伴」,在農村很平常;認認真真搞「結拜」在徹底剷除「封建殘餘腐朽思想」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下,可是件忌諱事。「結拜」的事發生在去年十一月;陸寶林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提起,肯定是有目的而談。
「那可以說是一種兒童的玩笑。」林木森解釋說,「哪是因為有二個好朋友為了一個姑娘產生誤會;又不想因此反目成仇,於是朋友們聚在一起,結拜一下,表表朋友的誠意。」
「是嗎?林木森,據說,結拜的主意是你提出的?」
「是。」
「你是個『知青』,怎麼會想到和當地的社員結拜?」陸寶林正視林木森,加重了語氣,問:「好像是七個人吧?『七兄弟』裡『錢北治保會』就有三個,正、副主任都有份;還有是一個地主崽。對不對?」
「他們……他們原來就是朋友……」
林木森有些緊張,他告誡自己;鎮定;千萬不能慌亂。原來這是問題的關鍵,交鋒開始了!他禁不住伸手掏出煙,取出一支示意道:
「陸主任,能抽煙嗎?」
「抽煙,可以抽。」陸寶林很高興;以他經驗,凡被審訊的提出要抽煙,其心底的防線垮了。
上下五千年,糾葛在文章,無論多少辛酸淚,留於他人講。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薦、求點擊、求評論、求紅包、求禮物,各種求,有什麼要什麼,都砸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