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蘇東坡
蘇東坡是名動天下的大才子,走到哪兒都很受人尊敬和追捧,從嶺南英州回湖州後,他本來過得挺愜意,湖州地處太湖南岸,是典型的漁米之鄉,治理地方之餘,他閒來泛舟太湖上,與慕名來訪的名士們詩酒相和,聲色歌舞,活得挺滋潤的。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結果追廢高滔滔這場風波一起,蘇軾本身就被拋到了浪尖上,當初他獨佔天下八斗才氣,極得高滔滔寵愛,被貶黃州時,高滔滔可不止一次幫蘇軾向神宗求情;
高滔滔當政期間,蘇軾不是在朝中出任高官,也是到杭州這樣的繁華之地為官,總的來說,高滔滔待他真的不薄。
正因為他這麼受高滔滔寵愛,這次追廢高滔滔,蘇軾本身就難逃干係;
當此之時,蘇軾若是老實在湖州呆著別吭聲,大概尚可保得無事;
但蘇大才子可能也念在高滔滔待自己不薄,新黨追廢高滔滔,他若不站出來說幾句,難免有忘恩負義之嫌。
於是蘇大才子上表,強烈譴責新黨追廢高滔滔的行為,張商英一直對他不爽,當初張商英清查元祐九年間的公文檔案,蘇軾是第一個被張商英糾出來的人;如今這風口浪尖上,蘇軾又把痛腳伸上來,張商英哪裡還會客氣。
於是,蘇大才子再次被貶了!
這些都不是楊逸驚訝的原因,令他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的原因是,蘇軾和他一樣,被貶的地點同是環州,他是環州知州,蘇軾是環州通判,這哪跟哪啊?名滿天下的蘇大才子竟成了自己的手下?
對此,楊逸感覺萬分荒謬,這他娘是誰幹的?楊逸差點想殺回東京問個清楚,把幹這事的傢伙糾出來,一路溜到環州去!
蘇東坡這樣的大才子給自己當副手,這可不好玩,蘇東坡這樣的人,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駕馭得了嗎?
這下苦也!若是自己與蘇東坡政見一致也就罷了,偏偏兩人還立場鮮明,各站一邊,到了環州,想來有好戲看嘍!
老蘇啊!好不容易把你弄回湖州,你這是何苦呢?好好的在太湖賞景兒不好嗎?哦,還有太湖三白,你可別說你吃膩了!
為了避免一到環州就與蘇大才子鬧翻,楊逸決定暫時放下上官身份,以晚輩之禮先去向蘇大才子打聲招呼,這應該不丟人吧,誰讓人家年紀在那擺著,又是名滿天下的名士呢,許多人想求見一面還沒這個福分呢!
楊逸一邊這麼安慰自己,一邊下車,翻身上了烏雲蓋雪,直奔蘇軾車邊而去。
蘇軾一襲春衫,髮髻有些散亂,臥於美人膝上,車子轆轆而行,他對壺暢飲時,不時有酒水滴落,微微斑白的鬚髮,不但沒讓他顯出老態龍鍾之感,看上去還多了幾分滄桑的人生厚度。
蘇東坡此時已經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對楊逸的到來晃若未覺,歌聲中帶著很濃的川蜀鄉音。
「晚輩楊逸,見過蘇大學士,不想今日能一睹蘇大學士風采,實乃三生有幸!」
楊逸跳下馬來,在車前長身一揖,蘇東坡聽到聲音,張開迷離的雙眼,側頭瞟了他一眼;
嗯,不認識!
他極為不羈的舉壺又長飲了一口,才半帶自嘲,半帶調侃地說道:「風采?老夫尚有何風采可言?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哈哈哈……」
楊逸被噎得不輕,小兒誤喜朱顏在?俺成小兒了?
他向來也是個不吃虧的主,蘇軾既然這般調侃,他也呵呵笑道:「小兒十八去年冬,賜字任之蠻威風,如今貶到環州府,可喜通判是病翁!哈哈哈……」
楊逸沒有去和蘇軾比詩文的意思,這四句打油詩既是自我介紹,也是對蘇軾倜侃的回應,他答完起身跳上馬背,正準備離去,美人膝上的蘇東坡笑聲卻戛然而止。
「楊逸?楊任之?」
楊逸在馬上笑著拱拱手:「有勞蘇大學士垂詢,在下正是楊逸楊任之,今翻與蘇大學士同路,一路上咱們多的是時間,眼下就不打擾蘇大學士的酒興了,改日再來求教,哈哈哈……」
楊逸說完,也不管蘇東坡的反應,一抖韁繩,烏雲蓋雪嘯嘯人立而起,然後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一人一馬,倒真是英姿颯爽之極,看得車上的兩個美人兒眼中直冒小星星。
望著楊逸遠去的身影,蘇軾也有些怔神,他理了理散亂的髮髻,抄起酒壺又長長灌了一口,被貶環州那樣的窮山惡水,他心情難免有些抑鬱,這一路且飲且歌的做派,也是一種發洩。
蘇東坡性格雖然豪放,卻不是不知禮的人,如今楊逸作為上官,放下架子以晚輩的身份先來拜見,禮節上已無可挑剔,更何況若不是楊逸,他自己恐怕已經貶過海南去了,於私而言,楊逸有恩於他。
但楊逸作為最新崛起的新黨骨幹,之前朝政方面且不說,楊逸在追廢宣仁太后一事上,第一個摘下官帽逼宮,作用不可估量,蘇軾對他這種行為卻是極為不滿的。
唉!才第一次見面,彼此間的恩恩怨怨卻早難以理清,如今還要同去環州為官,這……蘇東坡心情也不禁變得複雜起來。
楊逸回到車上,清娘立即欣喜地問道:「楊大哥,後邊真是蘇大學士嗎?」
蘇東坡算是李格非的恩師,路遇蘇東坡也怪李清照如此高興,而且蘇東坡天縱其才,本就是無數春閨少女崇拜的對象,酷愛詩詞的李清照和豈會例外?
呃……蘇東坡加李清照,一個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一個婉約派的代表人物,外加自己這個打醬油派的代表人物;天啊!這下環州熱鬧了!
「清娘啊!蘇大學士喝醉了,等黃昏入住驛館,你再去向他請安吧!」
「這樣呀?嗯,清娘知道了!」
晚上在鄭州驛館入住,楊逸留意看了一下,蘇大才子的五輛車子中,有兩輛裝的是詩書,三輛裝的是美人;
真不愧是風
流才子啊!隨行竟有五個美人,年齡都不大,最小的大概也就十三歲左右,個個姿色不俗;
而且楊逸留意到一點,蘇大才子似乎很喜歡三寸金蓮,五個美人中,有三個是裹腿的,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柔柔弱弱的。
在這年頭來說,身邊有幾個美人不算什麼,對此楊逸早已司空見慣,京裡的高官顯貴,誰家裡沒有十來二十個小妾?像司馬光和王安石那樣,一生不納妾的極為罕見。
驛館前院裡有一株青松,松下有石桌石凳,清朗的月光從瓦脊上灑下來,有如一地青霜。
楊逸開了一壇東京帶來的醉仙酒,於松下石桌自斟自飲;
蘇東坡由清娘引著,也來到松下,或許一路上喝多了,他此時走起路來尚有些不穩!然而一聞到酒香,他立即推開扶他的美妾!
「好酒!」
蘇東坡自顧坐下,抄過酒罈就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乾而盡,然後閉目輕撫長鬚,彷彿在用心的回味。
楊逸發現他在倒酒時遲疑了一下,大概是詫異如此美酒,楊逸用的竟是粗陋的大碗。
楊逸含笑說道:「出門在外,我喝酒多用粗瓷碗,蘇大學士大概不習慣吧?」
扶他過來的侍妾也看到了蘇東坡的遲疑,盈盈一拜道:「奴家這就去把大學士的青花杯取來。」
楊逸笑而不語,蘇東坡猶閉目撫鬚,侍妾自去。
等那侍妾把精美的青花酒杯取來,楊逸依然往自己粗碗中倒酒,除蘇東坡外,其他人都不禁愕然,清娘看了看隔桌而坐的兩人,臉上有些擔心。
蘇東坡把自己的青花杯斟滿,也不看楊逸,自顧地說道:「何酒以何杯,自當有所講究,否則便如明珠投暗,終究少了三分滋味。」
楊逸端起自己的大碗喝了一口,然後抬頭望月,美美的回味道:「明珠投暗,往往才能放射出它自身絢爛的光芒!」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規矩當因時而異,否則死守著駢四儷六,何來蘇大學士的華彩詞章?」
「有些規矩可以更改,然天地君親師,忠義仁智信,豈能更改?」
「君親師者當以身作則,不應事事為尊者諱,否則為尊者豈不是可以脫出規矩之外?」
「人無完人,但世間又需要一些完人,若不為尊者諱,因一些小過失便大肆詆毀,則世間以何人為榜樣?天下綱常豈不盡喪?」
楊逸怔了怔,蘇東坡的話很有道理,西方世界以耶穌為信仰,以聖經為道德規範;而中華大地事實上是個無神論的世界,從來沒有哪個神可以像西方的耶穌那樣,可以成為世人的典範,但社會秩序要想維持,又必須給人樹立一些典範;
於是便有了這種為尊者諱的現象,由上而下,建立起一套綱理倫常。處於社會上層的人,實際上就被當成了世人的典範、或者說是信仰。
若是隨意詆毀,那麼整個社會倫理便可能陷入混亂,就像西方的耶穌形象轟然倒塌一般。
但楊逸又豈會就些認輸,他想了想答道:「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宣仁擅改神宗施政綱領,本身就是在破壞綱理倫常,豈可作為世人的典範?」
……
松風陣陣,明月如璧,寅夜風來清涼透體,蘇東坡和楊逸,一個拿著精美的青花杯,一個拿著粗陋的大碗,共飲一壺酒。
但精美的青花杯和粗陋的大碗,本就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張桌子上,因此,雙方注定不可能淡到一起去。
楊逸不是輕易妥協的人,蘇東坡更不是,還好,雖然雙方看法各異,卻沒有就此翻臉;只是那種淡漠的隔膜卻有如實質般,橫在彼此中間。
一壺酒盡,環州未來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各自散去,只留松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回屋的路上,清娘扯了扯楊逸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楊逸笑了笑說道:「清娘別擔心,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