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01
中午時分,小跛子戚道易又來了,他為這一人一熊帶來了食物,陳宋得以大吃了一頓,把送來的一瓦罐飯和菜湯一掃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邊看得直翻眼皮,心說這小子八成是餓瘋了吧?他偷拿了三個饃想給陳宋,可是卻被陳宋再次拒絕了。
簡單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過去了。
這十天來,就連陳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他每天三次隨著巨熊起舞學步,不知不覺間,已把那種怪異的步子,學了個爛熟。
子午二時的冰雹寒威,已使他絲毫不覺其冷,寒流來時,他只學著那熊的樣子。久之,他竟發現出,那種姿態,是一種焙煉先天元陽勁氣的絕妙法門,他自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處,竟是自己昔日夢寐所求不到的。
這一夜,當寒流過後,陳宋正緊閉雙目,在運行著氣機內功的當兒,耳中似乎聽到了一些響聲,當目光睜開時,他發現了一個奇跡!
原來就在洞柵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著一襲白衣,正在棵松樹尖梢迎風而立。
他那滿頭的亂髮,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來真如同是一個魔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樹尖飄身而下,又縱身而上,如此來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練習著一種輕功,陳宋注意到他的扭腰點足,細微到幾乎不可覺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連顫抖一下都沒有,只這普通的一個動作,已足令陳宋瞠目結舌了。
老人來回穿越了一陣,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蘆,對口暢飲了幾口,就手把葫蘆向一邊一丟,手舞足蹈地高歌起來。
他唱的是: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會付與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屢上留雲借日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那沙啞的歌聲,令四山都起了回音。陳宋不禁為之色變,走遍江湖,他真沒見過這麼豪邁的老人,一時禁不住脫口叫了聲:
「好!」
老人高歌方畢,聞聲偏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忽地狂笑了一聲:
「少年,你可知我方纔所歌何名?為何人所作?」
陳宋點首道:「朱希真這一首『鷓鴣天』,經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風趣,弟子拜眼不盡!」
老人呵呵笑道:「陳宋,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聽來!」
老人邊說,邊以手掌擊節,又高歌起來,他那破鑼似的嗓子,放出悲壯的歌聲:
「家在東湖潮上頭,別來風月為誰留,落霞孤騖齊飛處,南浦西山相對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負菊花秋,浮雲富貴何須羨?畫餅聲名肯浪求!」
陳宋在他唱第二段時,亦擊節附之。一歌方畢,陳宋笑道:「前輩,這是石孝友『全谷遺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閃處,已立在鐵柵門前。
他伸出一掌,往柵門上鎖鏈一扭,門鎖遂開,朗笑了一聲:
「小朋友你出來,且學我的黑鷹掌。這是你天大的造化,錯過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陳宋不由一時驚喜不止,遂見老人說完這話之後,身形如風車似地旋了出去。
可真應了「身似旋風」那句話,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懸崖邊沿。
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聲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這生平不傳之秘。」
他口中這麼說著,忽地展開了身法,一時之間,但見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騖,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時而引頸投足,時而騰身份腕,隨著他口中狂宋怪笑之聲,整個峰嶺都似乎為之震動了。
驚愕的陳宋,早已縱身而出,他展開身形,隨著老人的身形跑著、跳著、叫著。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個動作到底是怎麼施展的;可是,卻絕不敢輕易放過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盞茶之後,仍摸不著頭腦。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貨,你十天來學的足法都忘了麼?」
這一聲吼,頓令陳宋大開茅塞,當時口中驚喜道:「是了,是了。」
隨著他也展開了身法,只團團地圍著老人。雪山老人長笑聲中,再一次展開了身法,邊狂笑道:「右足,右腕,反崩,側勾!」
陳宋依著熊步走開之後,竟發現那步法和老人這「黑鷹掌」法的下盤功夫,竟多相似之處;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應手。
老人看著大喜,更是練得有力,同時自他口中把一連串怪招異式,滔滔說了出來。
這一陣工夫,陳宋可真把吃奶的力氣都施出來了,他也如同瘋狂了似的,隨著老人在這曠嶺巔峰,把身形大大展開。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瘋狂了,他不厭其煩地反覆施展著這套他認為畢生菁華的功夫。
二人一練一學,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縱起,狂笑道:「夠了!夠了!」
說著他的整個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兒把酒拿過來,哈……妙呀……妙呀!」
陳宋忙拾起地上的葫蘆,覺得內中尚有不少,就笑著遞了過去。老人接過酒葫蘆,高高舉起,自空倒下,口開如盆,咕嚕嚕就像是倒水似地灌著。
一時酒氣漫空,濺得老人滿臉滿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小桶的多半葫蘆白酒,頓時被痛飲一光。老人叫了聲:「痛快呀!」忽地雙手連連搖著空葫蘆,十數搖後,一聲長宋,就如同擲球似的,把它丟了出去。這朱漆大葫蘆足足飛出二十丈以外,直墜入雲幕之中。
他翻了個身子,含糊道:「娃兒,莫動我,老夫睡矣!」
話畢,鼾聲如雷,空氣中蕩漾著一股濃郁的酒味,山風久吹不散。陳宋目睹老人如此狂態,一時為之愕然,他不敢輕易動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
卻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絕峰,遂在老人身邊坐下,徹夜地守著他,運行了一會兒氣功之後,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聲如雷地熟睡著,晨風吹拂著他那滿頭亂草似的頭髮,天下狂人雖多,可是似他如此顛狂者,陳宋卻是生平僅見。
經過這一夜相處之後,陳宋對老人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無限憐惜之心,自忖道:「這是什麼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憐的老人!」
想著,他輕輕彎下身子,手指方一觸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雙目齊張,這種突然舉動,不禁令陳宋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轉,欠身而起,他顧視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會睡在此地?
你……」
陳宋微微一笑道:「老前輩,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
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這麼說,我昨夜是喝醉了……」
陳宋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
「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陳宋手腕,厲聲道:「說!我昨夜都做了些什麼?」
陳宋只覺得老人抓握處,如同上了一道鐵箍,當時掙了一下,緊張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聲:
「說!我做了些什麼?」
陳宋想了想,遂點頭訥訥道:「你老飲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為也!」
陳宋頓了頓,又接口道:
「然後,傳了弟子一套功夫。」
老人毗目變色道:「什麼功夫?」
「黑……鷹掌……」陳宋打了一個寒顫。雪山老人聞言,倏地面上一白,陳宋清晰地看見,由他兩鬢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嚇了一跳,嚅嚅問道:「老前輩,有什麼不妥麼?」
雪山老人緊緊咬著牙,發狠地跺了一下腳,長歎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如喪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陳宋慢慢跟在他的身後,老人推門入內,他也跟了進去,癡癡地道:「老先生,你請放心,弟子定不辜負你造就的這一番苦心,這一套黑鷹掌,我今生絕不傳第二人。」
老人回過身來,苦笑了笑說:
「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著辦吧!」
說著又長歎了一聲,眨著一雙細目,看著陳宋,灰心地說道:「自我一見你之後,就發現你是一個危險的人物,果然……」
他分了一下雙袖,苦笑了笑,又點頭說:
「少年,你坐下。」
陳宋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似乎有些強人所難的感覺,聞老人言,忙坐了下來。
「我想對你瞭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說:
「因為,現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數百年未曾一現的絕技。」
陳宋尷尬地一笑道:「小可姓陳名宋,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聲:
「說下去。」
陳宋窘笑了笑,翻著眸子。老人點了點頭:
「我叫你繼續說下去,譬如說你的親友仇人……」
他這麼一說,陳宋不禁怔了一下,當時苦笑了笑,目光中泛著異彩道:「老先生,我是一個身世淒慘的人,你不聽也罷!」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說一說。」
陳宋劍眉微軒道:「我二歲喪父,三歲喪母,受祖父養育,不幸四歲時先祖也棄養大行!」
老人不禁神色一變,喃喃自語道:「的確可憐。」
他目注著陳宋,遂問:
「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長至今的呢?你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傳授?不在中原安居,飄零大漠異域又是為何?」
陳宋長歎了一聲道:「老前輩,一言難盡啊!」
雪山老人著急地道:「你快說,不要咬文嚼字。」
陳宋慨然長歎了一聲,遂把半生經歷,一一吐訴出來,雪山老人本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之人,可是聽了陳宋這番經歷之後,也不禁連連搖頭,歎息不已,最後冷冷一笑道:「不必傷心,把心沉下來,這正是一個好機會。」
他目光向陳宋瞥了一下,沉聲道:「我本來還想,你學會了我這種功夫,只怕英雄無用武之地,現在倒是不用發愁了。」
他瞇著一雙小眼,冷笑著說:
「劍芒老尼,俗名叫費亮君,她的大師兄一葦僧南空上人,和我還有數面之緣。那時候劍芒還是一個小尼姑,南空上人傳授她本事時,我也時常在一邊指點,想不到她也……依我看,這個人倒不是什麼壞人。」
他一隻手摸著下巴,又說;
「當然,你這殺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報;不過,到時候對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應我麼?」
陳宋不由怔了一下,一時訥訥答覆不出,因為那四個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惡不赦的大仇人,他決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會有此一說,一時不禁深深感到為難起來。
老人見狀,面現不快地哼了一聲道:「怎麼,莫非這一點請求,你都不能答應我麼?」
陳宋緊咬著牙,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老前輩,你要原諒我,我實在不能答應你,我……辦不到!」
雪山老人長歎了一聲道:「一切都隨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個時刻,都在改變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你的敵人,都是極為厲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
陳宋戰戰兢兢地道:「謝謝你老人家的關懷,弟子此刻腦中只想著復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老人面上閃過一個微笑,站起身來,喃喃自語道:「這孩子,我應該好好成全他一番。」
他這麼說著,忽然朗聲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應了一聲,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頭進來,口中「咦」了一聲:
「相公你怎麼……」
陳宋含笑不語,雪山老人很高興地看著小跛子道:「你去買點好菜,打一葫蘆好酒,今天給陳相公餞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彎腰道了聲「是」,又看了陳宋一眼就下去了。
陳宋臉色有些訕訕,心中怪不得勁。因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於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麼地方開罪他了麼?」
想著目光轉視向老人,卻見這老頭兒這時臉色十分興奮,並不似有任何怒氣模樣。他伸出一隻手,在陳宋肩上拍了拍道:「來!你跟我來!」
陳宋心中疑惑地跟著他。老人用手推開了一扇門,含笑入內,陳宋跟著走了進來。
這是一間十分雜亂的書房,書桌上堆放著散亂的書,四壁上懸掛著的全是老人自己畫的寫的書畫,筆硯也是零亂地放著,房內除有一張坐椅之外,尚有一個大蒲團。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馬上來。」
陳宋心中奇怪地坐了下來,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詩詞才學不成?
不料老人卻走出室外,須臾又含笑走回,雙手捧著一具木製的四方匣子,把它遞給陳宋道:「午飯時我來收回,現在,你一個人在這裡吧,我不打擾你了!」
陳宋好奇地接了過來,只覺得入手並不沉重。這時老人含笑走了出去,並把房門關了過來。
陳宋慢慢坐了下來,好奇地觀賞著手中木匣,只覺這木匣外表製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發亮的鐵皮包著,很像收放珠寶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這木匣兩側有十來個木鈕,陳宋在沒有弄清這是什麼玩意以前,不敢亂動,生怕有什麼不測!
他反覆地看了半天,最後才拿得遠遠地,一隻手一按匣前的機鈕,匣蓋突地跳開,「叮咚」響了一陣,果真是一個八音盒子。
陳宋拿近一看,只見匣內空空的,只有一對小木頭人。
這雙小木人,製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簡直和常人一般無二,可稱得上
「維妙維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據木匣一端,面對面地相對著,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著一支極小的木劍,彷彿是對敵的模樣。
陳宋心中一動,暗想道:「莫非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麼奇特招式不成?
他想著隨意地以手在兩邊許多機鈕中選其一,任意按了一下。
立時,眼前出現了奇跡:
機鈕一動,只見那原本蹲著的小人,倏地騰身而起,那是借力於他頭頂上一根極細的線。
這小人跳起後,掌中劍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對面另一木人面上點去。
那站著的木人,也同時有了動作,只見他左腳向前微伸,身子向後一吸,挺劍上撥奔面門而來的劍尖!
招式到此為止,只聽「卡」的一聲,兩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陳宋不由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小小木匣之中,竟會有如此奇特裝置。
他又按了一下第二個機鈕,只見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個側身,扭腰提足,簡直和活人一般無二;然後背後以「孔雀剔羽」出劍,和另一木人的「大鵬單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轉身,輕而易舉地把這兩招都讓了過去。
陳宋在一邊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這種劍招,簡直是無法招架;可是它們卻如此從容地躲了過去。
當時福至心靈的彎下腰來,輕輕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來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們的動作,自己順手拿了一管戒尺,學樣比劃著。
他並不是只學其中之一,而是兩個小木人的動作一齊學。
這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門又關著,他可以放心無慮地任意摹仿。
這種學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為有正確模型擺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來一次,直到他學會為止。
他想到老人說過,午飯時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遲,一個人在書房裡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時高時低,舞個不住。
那匣邊機鈕共為十五個,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發不同招式三十招。
雖然三十招並不多,可是要知道,這三十個招式,無不是詭異絕倫,為陳宋見所未見,記起來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