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11
沙漠實在是一個奇怪得不可思議的怪物,它是那麼難以令人猜測,它永遠在和想瞭解它的人捉迷藏。你雖是智者千慮,它卻非叫你難免一失!
風雨雷聲,蒼茫的天穹。如果你是一個目睹者,你會發現大自然並不儘是美麗的,它的另一面,也很醜陋!當它露出醜陋的另一面,向你猙獰地露出牙齒示威時,你會覺得它很可恨。但是你實在也對它沒有辦法,因為你,僅僅是一個人而已。
烏雲被穹空的風吹開了,「撥雲見日」一不錯。當金色的陽光和地上的黃沙互相對示鋒芒時,陳宋和依梨華知道,一場暴風雨過去了。
陳宋內心對依梨華很是欽佩,他本來以為這一場雷雨,最起碼會延續一天一夜的;誰知道統共不過個把時辰,就一切如常了。
大漠失去了咆哮,變得像一條獅子狗一般地柔順,這時誰都會重新喜歡它了。
瞧那金黃色的沙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些生長在大漠淺沙中的仙人掌,被雨水淋得濕潤潤的,翠綠可愛。走路鳥又重新由沙丘那一邊,排著隊伍,來來去去地跑著,一切是那麼美好慈祥。
大雨雖停,可是洞頂上的那扇水晶簾子,卻仍然嘩嘩地淌個不住,一時卻也給人以「行不得也」的感覺。
陳宋整束了一下衣服,回頭看了看那病中的老人,不知何時,這老人已經醒了。他兩隻手交叉著放在頭下,當枕頭似地枕著,睜著一雙黃眼珠子,東瞧瞧西望望,似有捨不得起來。
陳宋不由笑喚道:「老人家你醒了?」
這老頭兒怠慢地了頭。依梨華也笑道:「老先生,你剛才……」
才說到此,老人忽然由地上翻起來,伸了一下手:
「我知道,我知道……」
他站起來,一面疊著那床氈,一面歪著頭,鄙夷地自嘲似地笑著說:
「我的老毛病又發了不是?呵呵!」
他張開大嘴笑了兩聲:
「兩位小朋友,把你們嚇壞了吧?其實那是不要緊的,哪一年也要來個三五次,你們看!」
他伸了一下胳膊:
「我還是這麼健康,幾十年了,羊角風確實給我找了不少的麻煩,可是並不能要我的命。就像這場大雨,對沙漠的摧殘打擊一樣,結果它並不能把沙漠怎麼樣!嘻!就是這麼回事……」
他說著提了一下手中氈:
「這東西,是你們的?」
陳宋對老人這種奇異的談話,感到新奇,同時更感覺到一個人生命之能,是多麼值得驕傲。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要緊,老人家你留著用吧!」
「嘿!那怎麼行?來!接著,小伙子!」
他說著就手一擲,這床氈就像一片黃雲似的,朝著陳宋當頭罩來。
陳宋伸手一接,不由後退了兩步,心中一驚,暗忖這老人手勁倒是不小啊!
再看那老人也是怔了一下,他一面扣著大棉襖上的扣子,一面口中吹著怪聲怪調的口哨。
那匹老駱駝本來正跪在地上打盹兒,聽到了老人的口哨之聲,很快地站了起來。一直走到了老人身前,把兩隻前蹄曲了下來。
老頭兒嘻嘻一笑:
「我的大黃真好!我老人家這把子歲數了,也非它侍候不行!」
說著兩隻手扒在駝峰上,吃力地翻了上去,又吹了一下口哨,那駱駝就站了起來,直向洞外行去。
二人看得正奇怪好笑,老人忽然回過頭來:
「我說二位,你們上哪去呀?」
陳宋抱了一下拳笑道:「小可陳宋,這是我義妹依梨華,我們是要過沙漠去吐魯番!」
老人兩隻瘦腿半跪半坐在駝峰之間,看來更是矮小,聽後仰著臉想了想:
「那你們還要走一段大戈壁,這麼吧……」
他說著滑下了駝背,全身上下一陣亂摸,摸出了一串紅色的小鈴擋,約有十數枚,發出了叮叮的一串脆響,然後齜牙一笑。
「沙漠裡走路可苦得很,你們把這串鈴鐺拴在馬脖子上,也許有用。」
說著抖手打來,陳宋忙伸手接著,心中正自暗笑,一串小小掛鈴,又有什麼用。可是這是對方的好意,倒也不好推卻。
想著頭笑道:「謝謝你老了!你請上路吧!」
這老頭又嘻嘻笑了兩聲,才又爬上駝背,忽似想起一事,回頭慎重地道:「小朋友,我老頭子久走沙漠,交了不少朋友,人家看見這串鈴擋,多少能幫幫你們忙;只是有一個披狼皮的小子,那小子是我老人家的死對頭,你們看見他,須趕快把這串鈴鐺解下來,要不然他可要找你們麻煩。我可是話說在頭裡,聽不聽隨你們。」
他說著兩隻手拍著老駱駝的脖子:
「得兒!走!走!」
那駱駝猛然一跳,就出去了。陳宋怔了一下,忙追出洞外,卻見老人已走遠了,他不由回過身來,皺了一下眉道:「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我們看錯他了!」
依梨華笑了笑:
「不會吧!我倒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沒看見,他連駱駝背都上不去哩!」
陳宋冷冷一笑:
「這是他有意掩飾自己,越是這樣,越令人看著疑心。唉!平白錯過了一個異人。」
依梨華見他滿臉的失意之容,不由安慰道:「這也沒什麼,要真是異人,以後還會見著的,我們走吧!」
陳宋歎息了一聲,就把那串紅鈴鐺拴在了馬頸子上。只見那鈴鐺,製作得十分精巧,每一枚都有小胡桃那麼大,製作成骷髏的形狀,一粒金黃色的銅心,咬在骷髏的口中,微一晃動,就發出叮叮之聲,十分悅耳。
依梨華這時也把行李等物搬上了馬背,二人上馬馳出洞外,水晶簾子在二人背上濕了一大片,兩人不禁相視大笑了起來。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休息,人歡馬健,四周爽適的微風,吹在人身上,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依梨華笑著指向遠處,睨著陳宋道:「你看那條河呢?」
陳宋驚異地四下看著,臉色微紅道:「咦……怎麼沒有了!」
依梨華笑道:「怎麼樣,你現在相信我了吧!」
她掠了一下散發,得意地道:「別說是一道小溪,就是一整條大河,到了這裡也照樣會被大片沙漠吸收得乾乾淨淨。沙漠就是這麼了不起,信不信?」
陳宋笑道:「好了,算你聰明總行了吧!」
依梨華格格笑道:「我也沒有說我聰明,只是你這個人,什麼都要親眼看見才肯相信,要是給你說呀,哼!說破了嘴你也不會相信呢!」
陳宋笑著直搖頭:
「這一下,可叫你抓著理了,我說不過你,原來你天天跟我學漢語,是為了來對付我的,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教給你了!」
依梨華笑得發抖,她拉了一下馬頭:
「哥!我們跑一陣吧,你看天多麼好,不冷也不熱,又沒有飛沙,我們早一過了這小沙漠不好麼?」
她說著縱馬如飛向前馳去,陳宋隨後跟上,馬頸上的串鈴,發出一陣極為響亮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沙漠裡,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三匹馬在鵝黃色的沙面上,快得就像三支箭,漸漸馳向了沙漠的深處。
他們起先還能回頭辨明來處,漸漸地,來處成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就像天山的縮影一樣的淡,一樣的模糊。
放目望去,只見黃沙,千里黃沙!現在,離著有水草的地方也遠了。
先時的大雨,雖然已過去了;可是那沙面上,仍留下了美麗的圖案,有方形的、條形的、扇形的。那是平平的凝沙,馬蹄子踩上去,就會現出一個蹄形的窟窿。
這對年輕的男女,拚命地奔馳著,他們把活力盡情地發洩在沙漠裡。坐下神駒,早就不耐久走起伏的石崗,如今在這平坦的沙漠裡,如同瘋了似地奔馳著。日偏時候,他們算計著,這一程最少也有三百里遠近了。
阿爾金山巍然聳立在他們眼前,這座山本來只是一個影子,可是現在他們已可清楚地看見山上的雪,還有連綿不斷的流水,像玉龍似地垂掛著。沙漠中的綠洲,常常就是這樣構成的。
他們看見了駱駝群,商人們頭上纏著布,偎在駱駝旁邊,踽踽地行著。
依梨華打量著眼前,告訴陳宋道:「前面有一處地方,叫做洛瓦子,我們可以在那裡歇到明天,然後備好食水。再走塔克拉瑪干。哥!我們再跑一程吧!」
陳宋望著她的臉,似乎恢復了往日的色彩,紅得像蘋果,他心中暗暗驚異著這姑娘超人的體力。新傷初癒之下,這麼拚命的飛馳,竟沒有給她帶來一些疲倦,反倒愈跑愈精神。自己本來已有些倦了,看她如此,反倒不好說休息,當時頭微笑道:「好!那我們就到前面洛瓦子再休息好了,我真擔心你的身子……」
依梨華嬌笑著,伸出一隻玉手,在他臉上撈了一下,一面飛馬而前,一面說:
「謝謝你……我不要緊!」
她笑得如一朵嬌花似地,由陳宋身邊馳過,陳宋不由臉一紅,哈哈大笑道:「小丫頭!你真是沒大沒小,我看你往哪裡跑!」
說著催馬而上,依梨華邊馳邊笑道:「好哥哥……好哥哥,別鬧!別鬧!」
陳宋自後面追上,伸出鐵腕,如同抓小雞似地把她提了過來。
他們緊緊地抱著,馬仍然在飛馳著,那附近一隊駝商,都嚇得停住了腳,紛紛瞪著他們,驚笑不止。陳宋抱著這年輕的哈薩克姑娘,由他們身邊飛馳而過。依梨華一面咯咯地笑著,一面在討饒。她叫著:
「癢啊!癢死了……」
一時之間,已跑出了這片沙漠,笑得快要斷了氣的依梨華,連眼淚也出來了,最後都快要哭了,陳宋才停止抓她的癢。依梨華嘟著小嘴跨到自己馬上,又氣又羞,但對於陳宋,她還是想起來就愛。
他那平日看來文質彬彬的儀態,是那麼給人以依戀的好感,可是有時候二人背人**時,他又粗獷得可怕。那些大膽的動作,令這姑娘想起來不禁臉紅。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他有時候開玩笑,開得未免過火,不管你討饒乞求,他總是不肯住手,直到見你快哭了,他才住手。你本來氣他惱他,可是只要一看他那充滿熱情的眸子,又叫你惱不起來,氣不上心,就像現在一樣的,依梨華半氣半笑地睨著他:
「你呀……」
陳宋作了一個又要擒拿的姿態,笑道:「你再說……」
依梨華不由嚇得連忙摀住嘴,連連搖手笑道:「我沒說什麼……沒說什麼……」
三匹馬終於出了沙漠,來到了一片扎滿帳篷的有水草的地方,這就是依梨華所說的洛瓦子。
一天的沙漠疾行,到了這個地方,聞到了水草的氣息,人和馬都不願意再走了。
這地方有依梨伽太一個老朋友,名喚巴夫可羅,依梨華偕潭嘯找到了他。巴夫可羅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維吾爾人,一句漢語都不會說,和依梨伽太交情很好。依梨華小時候見過這位老人家;並且很得這位老人的喜愛,現在突然來訪,巴夫可羅大喜過望,慇勤招待,視同己出。
他當然最關心老友的起居情形,可是他所聽到的,竟是一個晴天霹靂,由不住抱著依梨華大哭起來,哭得陳宋在一邊陪著落了不少淚。
多日來,他盡量避免在依梨華面前提起有關她父親的事情,為的是怕她傷心,可是今天卻是免不了。依梨華難以克制自己,哭得比巴夫可羅更厲害,最後還是這位維吾爾老人,反覆地勸著她:
「吉西烏赤!吉西烏赤!」
這本來該是一個愉快的場面,如今反倒成了「牛衣對泣」的調調兒。當然這種悲哀是不會短時間所能消散的,依梨華雖然不哭了,可是卻與巴夫可羅追憶起依梨伽太昔日的音容,淒淒慘慘,好一個傷景傷情的可憐場面——而人常常是受場面所支使的。
巴夫可羅對於這個可憐的孤女更疼愛了,同時由此及彼,對於陳宋也另眼相待。他問清了二人的去路,不禁十分擔心,他告訴陳宋說在大戈壁沙漠裡,常有凶狠的漢人馬客,打劫來往的客商;而且手段狠毒,最厲害的是一個叫「狼面人」的怪人。
這「狼面人」令人談起來就為之戰瑟,狼面人來時,口中常常發出一種「虎——虎——」的怪叫之聲。
陳宋和依梨華聽得驚異不已,紛紛問這怪人的行蹤身世,所作所為。
巴夫可羅戰戰兢兢,他說這「狼面人」來沙漠才不過兩三年,他來無影去無蹤,任何人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在哪裡——當然必定是在沙漠裡。
他常常單身劫掠整隊的駝商,可是他卻也常常把沙金往貧民堆裡面送,貧窮的漢人喊他是「天狼仙」,貧窮的維吾爾或是哈薩克人,則喚他是「呼可圖」。
可是恨他的人則叫他「狼崽子」、「狼面人」,這種叫法不脛而走,「狼面人」令整個的大沙漠為之戰瑟。據說他臉上常常覆戴著一塊狼皮,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卻是極少極少。
除了「狼面人」之外,在天山一帶出沒的還有一個怪人,這人叫「老猴王」,也是一個談起來令人嚇掉牙的主兒。
據說這「老猴王」是一個個性極怪的老人。因為瘦小乾枯,行動敏捷而得名,這人雖不打劫行旅,可是卻有一個怪癬,在他所出沒的周圍百里之內,不許任何人帶有兵刃。只要犯忌,此老下手極狠,他和「狼面人」水火不相容,可是二人誰也不能把對方如何;據說二人曾暗中比試了十次以上,仍是分不出高低強弱,他們之間的恨也就更深了。
大戈壁出了這麼兩個怪人之後,過往行人客商,沒有不出一身冷汗的,他們在「狼面人」的勢力範圍之內,絕不敢帶有巨金。否則哪怕是留下一蹄之痕,這怪人也能由駝馬的蹄跡深淺上,分辨出有多少油水。他的判斷力,竟是奇準無誤,百試不爽。
到了「老猴王」的勢力範圍之內,都要乖乖地放下兵刃,顯然老猴王好說話一。可是「老猴王」脾氣常常反覆無常,而且此人既名為「猴王」,生性多少也有些近似「猴」類的,他很喜歡捉弄人,遇到他也不是一件好事。
巴夫可羅繪影繪聲地描敘著這兩個怪人的行徑,二人如同聽神話似的聽著,他們想再多知道一這兩個人的情形,可是巴夫可羅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最後他奉勸二人,沿途一定要特別小心,但年輕好勝的陳宋和依梨華,並沒有十分得進去。
他們認為,這兩個人的武功,只不過可以嚇嚇過往商旅而已,至於他們二人,那是無所畏懼的。
巴夫可羅補足了他們的糧水,第二天黎明,他們開始經過草地向大戈壁而去。
中午,他們已踏進大沙漠的邊緣了,任何人只要向這大沙漠一踏足,那是要有相當勇氣的。因為這片沙漠太大了、太廣了,廣大得令人望之心驚!
這裡有一部份回人盤踞著,他們還兼營販賣零星食物和奶-子茶。二人在這裡用了午餐,吃的是糌耙和青裸餅,風乾的馬肉,喝著略有些酸味的奶-子茶。沙漠裡的熱風陣陣吹過來,吹在人身上癢癢的,很想用手去搔。
依梨華把一個皮褡褳似的皮囊拿出來灌滿水,足有兩大桶,然後讓馬馱著。陳宋不解何故,依梨華告訴他說,是拿來飲馬的,她說沙漠裡可能兩三天不見一滴水,那時這些水就可用上了。
然後他們自己也把水囊灌滿了,太陽快下山時,他們又開始上路了。
夕陽下的沙漠,是那麼的柔和,天邊的一抹紅霞尤其襯托得可愛。這廣大的沙漠,就像是一片極大的鵝絨軟床,行走在上面的人,多少也有些這種感覺。
他們彼此指著說著,不知不覺天可就黑了。
星月下的沙漠,顯得冷嗖嗖的,那些吸滿了光熱的沙粒,有時候就像鬼火一般地放著閃閃的光。當強熱散盡時,才感覺到氣溫陡然地下降,騎在馬上的人,立刻感到有凍耳凍手的感覺。
走了一大段路,仍然沒有發現有水草的地方,可是馬上的人,已有些凍得吃不消了。
正當他們下了馬,預備在沙漠裡湊合一夜時,忽然發現遠處有三燈光閃動著。
初看時,這燈光距離很遠,不多時已在眼前出現了,那是一隊為數約有十餘人的馬隊,為首三人手中舉著馬燈,射出黃澄澄的光華。
陳宋不由一怔,依梨華卻一扭嬌軀,竄至馬前,伸手抽出了一口長劍,驚道:「不好了,是馬賊!」
陳宋皺了一下眉,冷笑道:「先不要動手,待我們看清了再說!」
說話的工夫,來人已近,這群馬賊,倒真是訓練有素,人一到便刷啦啦把二人圍在了當中,三道燈光一齊照射在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