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老叫花所住的房屋,路上沈柔扯了扯青袍男子的衣襟道,『主人難道您不覺得那位老爺爺真好笑嗎,哪有給自家兒孫只取個單名,不加姓氏的』。
青袍男子不答反問道『你逗那個苦兒的時候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嗎』
『沒有什麼感覺呀,只感覺那個叫苦兒的小娃娃好可愛的』。沈柔回道
『唐初自太宗皇帝,因北方匈奴常年冒犯邊境,建立了一支精銳騎兵名叫玄甲精騎,玄甲精騎編製不滿百人,所有人員不分種族,不論性別,無姓、只有各自專屬名號。這支騎兵縱橫草原所向披靡,是真正的閻王手下的勾魂使者。而後唐滅,每一個朝代的興起,無論付多大的代價,都會建立這麼一支由皇帝親自指揮秘密軍隊,對外是威震邊境宵小,對內勤王救駕。而這支部隊無論在各朝都有個共同特點,就是裡面所有成員都是從兒時便加以操練,無父無母無姓。青袍男子緩緩述道。
『可是依我看那位老者,腳步虛浮,鎖骨鬆弛,雙眼乏黃,太陽穴平平,並不像受過操練的人呀』護衛小鐵接過青袍男子的話說道。
青袍男子撫了撫兩鬢前劉海,繼續道『自隋朝起,在那遙遠的境邊有著一片汪洋大海,大海上面有著無數國度,那些國度裡面生產著各樣的土產是我大明所罕見的,由此引發各個階層的貪婪之輩追逐。後來我朝洪武皇帝頒發禁令,凡私自下海經營者,永世剝其姓氏,後世子孫者科舉考試一律不得參加,違抗者,當以叛國罪論之。
『主人,您是說那位老爺爺曾今到過海那邊,很遠的國度嗎。』沈柔滿臉憧憬的問道
『可能吧,那老丈來歷可能不簡單啊,我六成功力的沐春風心法緊緊只能干擾他瞬間』長歎一聲,青袍男子掃了眼猶如問題寶寶般的沈柔。便大步朝前方走去。
破屋內,老叫花捏著青袍男子放在灶爐上的一錠銀子,細細端詳著。
『苦兒啊,咱爺倆這幾天可有肉吃了,呵呵』老叫花小心翼翼的把銀子放在懷中,抱起孫野樂呵的說道。
孫野看著笑著好像一個頑童般的老叫花,憶起前世那個渾渾噩噩的生活,感覺離他慢慢遙遠了,心中雖然萬般不願、和不捨,但無奈的還是開始在心底慢慢的接受這個重新來過的身份。
方府後花園,僧道衍和方孝孺兩人正在對弈。
『孝孺啊,短短兩個時辰,你已連輸十三局,是否故意相讓啊』。僧道衍一子蓋下,假裝不悅道。
『大師棋藝,獨闢蹊蹺,以奇為主環環相扣,在以正為輔勢如破竹。打的孝孺措手不及,何來相讓之禮,倒是讓孝孺萬分慚愧了。』方孝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道。
『孝孺孩提之時便在景濂兄門下受教,少年之時便通文韜、辯是非、經史子藝信手可捻、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何必妄自菲薄,是否有其心事』?僧道衍端起桌上的茶水淺嘗了下緩緩說道。
『什麼事都蠻不過大師您,孝孺憂心的是袁先生,聽月娘說,袁先生是清早去南郊的,但是看這時辰都快酉時了,而從這裡到南郊,坐馬車不過一個時辰之遙,現在都過這麼久了,孝孺真怕耽擱了明早先師入殮的時辰啊』。方孝孺一臉憂色的輕歎道。
僧道衍苦笑的搖了搖頭『孝孺你這心性啊,遇事毛躁,雖然滿腹經綸,但早晚必吃大虧的。袁拱此人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況且他與景濂兄也是平生摯交,怎麼可能耽擱他的生死大事。你還是好好的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免日後牽連他人吧』。
方孝孺聽了僧道衍的話,心頭上的愁雲消散大半,但卻對僧道衍的勸不由的撇了撇嘴。僧道衍好歹也是走了大半輩子路的老狐狸,怎麼可能看不出隆受皇恩的方孝孺,根本聽不進自己的勸說。當下不由心憂方孝孺日後的境遇,遂也沒了心思繼續對弈,起身回到廂房歇息去了。方孝孺不知僧道衍為何事沒了雅興,當下也不好勉強,起身望著院內的落葉,不由陷入沉思。
當太陽終於日落西山,黑暗開始籠罩大地。
一陣急促的車輪聲嘎然的停立在方府門外,車上青袍男子等人魚貫的下了車來。
方府後花園中,『公子,袁先生到了。』玉兒對方孝孺通報道。
『快,速帶我去』。聽聞袁先生到了,方孝孺面色一喜,立馬跟著玉兒出了後花園來到了前廳。
前廳,袁拱坐在客席悠閒的品嚐著侍者端上的茶水。方孝孺一路小跑來到,見到心念已久的袁先生,方孝孺上前激動道『袁先生是否路上遇上什麼麻煩事了,怎麼現在才來,讓孝孺實在放不下心啊』。
廷玉老弟,一別數載,風采依舊啊。方孝孺話音剛落。僧道衍也隨著侍女來到前廳,爽朗的招呼著。
袁拱繞過一臉焦急的方孝孺,逕直走向僧道衍,一臉笑意抱拳道『道衍大師氣色圓潤,雙目中偶有精光乍現,想來數年不見,修為更上一層樓吧』
僧道衍笑著擺了擺手問道『不知景濂兄的歇棲之所,廷玉你辦的怎麼樣了』。
袁拱輕描淡寫道『南郊野芷湖旁的栽著一顆桃樹的農院,那裡風景秀麗,面朝河流背靠大山,靈氣逼人,那家主人我已商量妥當了,還要讓孝孺動用點關係,把他們一家五口安頓到城裡來。』
方孝孺本來見到袁拱無視自己,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惱怒,後來一聽自己恩師的事還要自己出面下,也在那站不住了,尷尬的笑了笑,對著僧道衍和袁拱抱了抱拳,便出去備車了。方孝孺走在走道上,正好碰見了端著糕點的月娘。
『相公,這都到了晚飯時辰,你這是要去那裡呀』月娘滿臉柔情的問道。
『袁先生說南郊那邊還有點事,我現在要去一下,你進去好好招待兩位貴客,切記不可怠慢了。』方孝孺因為有心事,也沒跟月娘多聊,便匆匆的帶著家奴出了門。月娘摸了摸略微凸起的小腹,癡癡的望了眼方孝孺離去的背影,便進了前廳。
前廳僧道衍和袁拱相視而坐,袁拱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葉說道『大師知道我為何現在才到』?
僧道衍搖了搖頭笑著不語。
『二十年前你我初次青山相遇,還記得當時我對你的相詞嗎』?袁拱繼續說道。
僧道衍閉眼沉思,猛的睜開那雙三角眼,一縷精光閃過。隨即問道『莫非廷玉見到和道衍同一命數之人?』
袁拱帶著一絲後怕,情緒有點恍惚,低聲講道『我在南郊一所廢棄的房屋內,遇見了一位老丈,他的身份奇特暫且不論,倒是他懷裡的襁褓之嬰命數實在奇特,乃是獄鎖狂龍之像。比你白虎亂世之像更為邪異,殺伐更濃。當時我初看此子面相,實在大為震驚,後用心眼觀他命數,只見一個充滿雷電的世界下,狂風呼嘯,一條巨龍在天空盤旋,仰頭長鳴。那一剎那,我心中不知為何暴起殺機,要不是多年的修為壓制,和我新收的弟子出言驚醒,恐怕就要沾上殺戮了。』
僧道衍是知道袁拱底細的,見他說的如此怪異不禁起了一絲好奇之心,立馬要求袁拱帶他去見識見識那孩子。袁拱瞭解僧道衍雖入空門,但卻極度熱衷於權謀,雖然當朝無人可用其才,使得滿腹經綸無法得以施展,但觀其平日言行也知道他日後所圖之事甚大,所以知道他是聽了那個獄鎖狂龍之命,想把那孩子收為己用。念及到此,袁拱不由搖頭苦笑著。
僧道衍見到袁拱並沒有帶他去尋找,那獄鎖狂龍命數的孩子,面色開始不悅起來。
袁拱身為一名相士,怎麼可能沒發現僧道衍的不悅,便開口解釋道『我與你僧道衍相識這麼久,又豈不知你心思所想。到真不是我不幫你去尋那孩子,你們雙方都是屬於凶星臨世,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那孩子命數雖為狂龍,但如今卻尚未成氣候。你這貿然一尋定當弱肉強食,奪了那孩子命數,害了那無辜孩子性命,隨後你立馬雙凶臨門,運道好點落個全身癱瘓,運道不好則是一生癡呆啊。』
僧道衍聽得袁拱言辭真切,不似敷衍,心中升起一絲失落感,只得報以苦笑表示理解。
袁拱見僧道衍一臉憋屈相,沒來由感到一陣好笑,便又說道『在回來的路上我特意給你們兩個各起了一卦,發現你們命中未來注定有一場因果,只要你把握好這場因果,將來此子未必不會不是你的得力臂膀。
僧道衍聽完袁拱的話,知道自己誤會了,老臉不禁一紅,回應道『他日道衍若有一番成就,必然一生感激你袁廷玉大力支持。』
袁拱擺了擺手,朝門口掃了眼,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喚道『月兒何故在外逗留,而不進來一敘,莫非是嫌棄我二人太老,不比你家孝孺善解風情,所以不想和我二人碰面』?
月娘在門外聽見屋內袁拱的取笑,不禁面色一紅,低著頭進了屋,俏生生的站在袁拱身旁好似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
『剛才我與大師的談話你都聽見了』?袁拱直接了當的問道,月娘抬起頭微微的點了下頭。隨後二人就這樣僵持著,僧道衍坐在旁邊,則是滿懷心事的撩動著手中茶水裡的幾片茶葉。
良久終於還是月娘先打破了沉靜,開口說道『家父生前與先生是同門兄弟,情如手足,月兒兒時也常在先生膝下玩耍。雖然先生對我家相公一直頗有微詞,但是月娘還是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在說了婦道人家平日裡,經常聽到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記不住心裡的。
聽完月娘自語,僧道衍和袁拱相視一笑。月娘也招呼道『晚飯已備好,還請先生與大師,前往內院一起用膳。』袁拱起身摸了摸肚子,笑道『自早上出門到現在還沒沾過油水,這肚子早就開始鬧騰了。』隨後若有所指的瞄了眼月娘的小腹,惹得月娘一陣嬌羞,隨後三人來到後院一間乾淨清爽的廂房,開始入席了。
『道衍大師,您嘗嘗這邊幾道素齋,都是我用親自下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月娘接過侍女玉兒遞來的碗筷,招呼著僧道衍。一旁就坐的袁拱看著大半桌的素齋,做得玲瓏剔透,香氣撲鼻。不由吸了吸鼻子,假裝生氣著用筷子敲著面前的青花瓷碗。
月娘看到滿臉不悅的袁拱,知道又是在逗自己,也不好掃了長輩的興致便招呼玉兒取來了一壺酒,給袁拱酒杯滿上道
『月兒至今還記得幼時,得了場大病,一個多月來,食不下嚥,是先生整日上山為月兒取山果充飢,每當月兒沒有完成爹爹教的功課,也是先生在爹爹面前護我免遭責罰,在月兒心中先生永遠都是最親的人。』袁拱聽到月娘還記得往昔舊事,心中一暖,接過倒滿的酒杯,開懷的一飲而下。
『百果釀』?袁拱喝完手中的酒,眉頭一俏,驚喜的問道。
月娘小嘴一抿,露出臉上淺淺的小酒窩,嬌嗔道『月兒視先生為至親,自然知道先生愛好,這百果釀每年四季,月兒都會親自採辦些新鮮水果,在用家門秘傳之法加以釀製,無奈先生行蹤確實難以知曉,不然這些年存下的幾壇百果釀早就給先生捎過去了。
袁拱久經事故,怎可能聽不出月娘責怪他,近幾年都不曾聯繫。遂接過月娘手中酒壺,自斟一杯說道,『我是實在不想見到你那夫婿,所以才自從你與他結為夫妻之後再也沒有和你聯繫』。
月娘皺了皺眉不解的問道『孝孺一向對先生恭敬有加,從未有半點怠慢之處,對我也很好,而且學識淵博,為人善良,不知道先生為何對他抱有成見。』
袁拱仰頭滿飲了杯中百果釀,也不回答月娘的話,就在那自斟自飲。僧道衍開始本來認為這是別人家事,自己一個外人管的太多,畢竟不好,可是看如今這氣氛,也只有自己打圓場了,便放下手中筷子對月娘說道『這事不怪廷玉,還是讓道衍跟你說吧』。月娘聽見僧道衍發話了,便沒有在逼問袁拱,而是把眼光看向了僧道衍。
僧道衍停頓了下語氣,看了眼正在喝酒的袁拱並沒有阻止,便自顧自的開始說了起來。
原來當年方孝孺的父親,在方孝孺六歲那年將其拜入好友宋濂門下,當時正值天下大亂,朱元璋和陳友諒打的天昏地暗。宋濂便帶著跟隨了兩年的弟子方孝孺,來到袁拱師門所在天機谷避難,兒時的方孝孺,甚是好學,且摸樣長得俊俏伶俐,深得谷中天機門人喜愛。月娘的父親因為久仰宋濂大名,便讓自己愛女也隨宋濂研究學問。後來月娘與方孝孺日久生情,從最初的朦朧無知到後來的君子好逑,兩人心中便開始留下了對方的影子。轉眼過去了六年過去了,曾今青澀的男女,一個變成翩翩俊少年,一個正處在豆蔻年華。後來袁拱奉師命下山歷練歸來,看見自己最為疼愛的小侄女,正陷入愛河中無法自拔,便有心想考究考究方孝孺。方孝孺常聽自己的可人兒念叨著袁拱,對袁拱甚是尊敬。袁拱對這位才貌俱佳的侄女婿也是越看越順眼,後來轉眼半年過去了,袁拱經過六年的歷練終於參透了師門最高典籍《天機策》,而成一代大家。一次偶然的夜晚,方孝孺找袁拱請教儒學經史,藉著一抹月色,袁拱竟然悟通了命宮之間的生死之橋,從而開了心眼,當他的心眼進入了方孝孺的命宮,看到的是方孝孺日後位極人臣,成就一世不朽功名。正當他心懷大慰之時卻又看到,方孝孺日後必會惹出一場大劫難,在這場大劫中,不僅連他都要牽連在內,甚至連整個天機谷也不可倖免,最後連他最心疼的侄女嚴月娘都會湮滅在這場浩劫中。
自此袁拱對方孝孺開始有了一絲厭惡感,每次看到方孝孺和嚴月在一起總會情不自禁冒出一陣殺機,有幾次若不是袁拱沐春風心法護住靈台清明,早就暗中下手結束了這個禍害。袁拱也試著跟師尊和師兄嚴厲稟明此事,但袁拱師尊也就是當世的,天機掌門只留下了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便駕鶴西去。而袁拱的大師兄嚴厲也就是嚴月娘的父親,自認為無論從面相和八字,都看不出方孝孺日後會惹來滅頂之災,也就對這事不了了之了。袁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只好思索著如何才能將劫難所帶來悲劇化為最小,從此便離開了天機谷,到最後連他最心愛的侄女嚴月娘大婚,也都沒回去參加。
月娘聽完僧道衍訴說了這段陳年舊事,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一場誤會,眼角便開始漸漸濕潤,豆大的淚水流過那張秀麗的臉龐,讓人一陣心疼。
曾幾何時自己每當想起兒時那位,對自己關懷無微不至的先生,到現在的全無音信。想起自己新婚之夜不見那張最親切的臉龐,陪伴在自己身旁,怨過、恨過、苦過,沒想到是那麼的傻。
袁拱見到月娘流淚,慌的手忙腳亂,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等到月娘哭累了,自己拿出紗巾摸干了眼淚,才又恢復成一副世外高人的摸樣。月娘看了眼強裝鎮定的袁拱,想到都五十多歲的人了有時候還像個小孩子似地,不由得撲哧一笑。
僧道衍見事情已經解釋開來,也不管他們叔侄倆鬧騰自顧自的在那,大口砸吧砸吧的吃著素齋,還趁著袁拱不注意的時候,飛快的給自己也斟了一杯百果釀,有滋有味的吃喝起來。
席間,袁拱再次象徵性的勸解了下月娘,現在放棄對方孝孺的愛還來得及。月娘明白袁拱的好意,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袁拱自然知道月娘懷上了方孝孺的骨肉,知道在怎麼勸解也沒用了,就不在想這個煩心事了。開始和僧道衍聊起明天出殯的事情來了。
方孝孺一夜未歸,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匆忙趕回府中。當所有事宜一切安排妥當後,大明朝開國第一文臣之首的宋濂,在其弟子方孝孺戴孝,取南京城南郊野芷湖旁立衣冠塚。時年七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