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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汽笛聲,一條船兩側漆著英的商船緩緩靠攏上海外灘碼頭。這條懸掛美國旗的商船名曰「布萊克松號「,為美國西海岸城市舊金山經日本橫濱到上海的不定期商船。
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短西服卻掩飾不住「天生」羅圈腿兒的東洋人、留著辮子穿著洋服的留洋歸國華人以及辮子馬褂的大清國人,從等級涇渭分明的三條棧橋通道次序下船。高鼻子們佔了一條棧橋,東洋人佔了一條棧橋,剩下的一條卻瞬間吸引了通過另兩條棧橋的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個高挑的,白色紗質花邊小陽傘下的窈窕身影。裝飾著繡花白紗和白色羽毛的帽子下是一頭濃密、略微捲曲的黑,很隨意的挽成一個髻,用雪白的紗帶繫著。白皙的臉龐,精緻的口鼻,明媚的大眼睛顧盼之間風姿盈然。白色的裙裝一如小陽傘和帽子,有線條簡潔的立式衣領襯托出的修長頸項,有束胸刻意勾勒出的胸部曲線,有繡花白紗裝飾而顯得豐滿的髖部和由此顯得幼細的腰肢,還有長長的裙擺幾乎要垂地面上,顯示出裙服的主人有著符合米開朗基羅大師審美觀的身形比例。
擁擠、喧嘩、充斥著汗酸味的第三棧橋上,周圍的人自覺地與陽傘下的身影拉開了距離,似乎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只可遠觀。近了,凡人身上的濁氣就會褻瀆了佳人。
隔得遠,不代表人們不去看;美麗的事物,不代表人們都會送上讚美之情,總有人會惡毒的想——傷風敗俗喲,大清國的女人怎麼能夠如此穿著呢?!三從四德還講不講了?列女傳、貞節牌坊洋人的物事瘋狂湧入大清國的時節裡,當真不管用了?妖精!假洋婆子!
一個身形瘦小,穿著洋裝拖著辮子,手提一個大箱子的男子引領下,白色的小陽傘人們自動閃開的棧橋上緩緩移動,不多時登了岸,出了有法國巡捕把守的閘門,登上一輛等客的人力車,幸運的車伕輕快的腳步下漸漸遠去。
老北門大街上,有一個連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都知曉的地方,乃是西醫兼具,藥、西藥兼賣的樂善堂。這樂善堂的名聲上海租界以及上海縣一帶已經有了幾十年,達官貴人們喜歡到這裡瞧病,渴望科場得意的士子們喜歡買這裡兼營的精裝小開本四書五經、諸子家典籍。據說還有一種小的,需要放大鏡才能看清楚字,故而,一套科場作弊的法子也就應運而生了。
樂善堂的主人叫岸田吟香,地道的日本人,卻清日開戰的時候,依然得到大清國江南的達官貴人的尊敬。如若換一種說法,那岸田吟香是無國界之國際主義分子;或者說,岸田吟香是崇拜漢學到癡迷,忘記自己是日本人的日奸?
另外要提一句,岸田吟香是男的,不是女的,是位氣不凡,白鬚飄飄、十多歲的老人。
後堂有一間和室,白皓的岸田吟香手夾一粒黑子,目視棋盤,餘光卻對手臉上瞟過,又快速的掃過木紙門。他的對手身材矮小瘦弱,小眉小眼,目光游移,形象似乎可以用猥瑣二字來形容,遲遲落不下子之際,岸田也不催促,臉上始終掛著謙和、耐心的微笑。
猥瑣男猶豫良久,手指裝棋子的缽裡抓來抓去抓了半天也沒抓出一個棋子來,好半晌才鞠躬道:「前輩棋藝高明,荒尾認輸。」
「荒尾君心不焉。」
「前輩,聽說她是德川前的皇族,籐原家後裔?」
「嗯,這是川上將軍安排的。」岸田吟香把手裡的棋子丟缽裡,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似乎是回憶很久遠以前的事情。過了一會兒,開口道:「西南戰爭時,荒尾君是追隨西鄉君的?你有沒有聽說一個叫籐原重的大隊長?1877年,就西鄉君兵敗之前,他攜家人離開故國,登上美國人的商船去到夏威夷,第二年遷居舊金山。就登船的前一刻,籐原夫人生產了,有了一個女兒。八年前,川上將軍派人找到籐原重,籐原洋子遂加入海軍情報機關和玄洋社的『菊子計劃』,成為第一位菊子。」
「籐原洋子,菊子。代價……太大了。」荒尾精微微搖頭,一臉的惋惜之色。
「皇族的高貴,美國的成長經歷,才能造就出一位堪當優秀評語的菊子。舊金山,菊子與華人之間相處融洽,能夠說流利的吳語和粵語,官話也非常地道,比之荒尾君的官話嘛,像個從小京師大宅院裡長大的大家閨秀。荒尾君,請稍候。」
岸田起身,到書桌後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相片來,遞給荒尾精。
荒尾精乃是陸士畢業,軍有志向遠大之譽,頗受川上操將軍的器重。此番主動要求到國拓展情報工作,重點方向就是關外奉天的駐軍將領楊格。通過前一階段的情報集分析,他找到了楊格的弱點——好色;又從武毅先鋒軍換軍服一事得到啟,要求玄洋社負責人頭山滿菊子計劃挑選適當人選,配合自己關外的情報拓展。
人,派來了,還是培養了八年之久的第一位菊子。也就是說,菊子計劃是從她開始的。
相片上的女子很年輕,很漂亮。從照片上已經看不到她身上留存著德川前的後二條皇族血脈,也察覺不出有日本人的特質,看上去,像個國官宦之家送到美國成長起來的千金小姐。
「確實很優秀,前輩,你費心了。」荒尾精向岸田深深鞠躬。
岸田微微搖頭表示客氣、謙虛,卻收回相片的同時陡然變了臉色,恨恨地切齒道:「楊格是帝國大陸戰略的大敵人!為了大陸夢想,西鄉君去了,籐原君獻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我這才糟老頭又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的呢?別說四十萬兩銀子,只要能楊格身邊插下這顆釘子,我傾家蕩產也所不惜!」
荒尾精再次鞠躬,一臉感激的說道:「前輩之赤誠,川上將軍非常佩服。不過……當前我們的情報工作,似乎還應該朝鮮問題上多花一點精力。楊格,就請前輩交給卑職!」
「清國專使王之春尚歐洲逗留,短期內很有可能再赴聖彼得堡。」岸田吟香說著話,目光掃過一旁的座鐘,又扭頭看了看身後的木門,皺眉道:「俄國人遲早會對朝鮮伸手,從俄國領事館那邊得來的消息是,俄國人的遠東擴張取決於兩點,第一,西伯利亞大鐵路的工程進展;第二,能否切實控制朝鮮這個『**自主國』。帝國花費了兩萬多軍人的生命和近億元的財力,這才把朝鮮從清國手裡奪下來,不能拱手讓給俄國人。荒尾君,菊子將來的位置至關緊要,我建議你暫停漢口的計劃,移駐旅順或者營口,密切注意楊格與德國人、俄國人的交往,就近配合菊子的行動。」
「看來,前輩對菊子很有信心。」
「荒尾君,當你看到照片的時候,有何感想?」
「代價太大,如此優秀的大和女子竟然……她確實是個大美人。」
「換做那個好色之徒呢?我們的菊子一定會征服楊格,令清國第一戰將成為我們的俘虜,為大日本帝國的大陸戰略,大亞洲戰略服務。」
荒尾精能說什麼呢?他只能再次向皓白的岸田吟香鞠躬以謝。岸田早年就到國來學習漢學,書法、繪畫、醫學方面頗有造詣,結識了一大群清國的人、官僚們,又從賣眼藥水起家到經營西藥房、精美的銅版印刷品,多年下來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岸田的人脈和財富完全能為菊子的任務安排一個為恰當的背景身份,使之自然而然的與目標生交集。這一次任務,讓岸田已經準備了四十萬兩銀子。為了帝國大業,岸田吟香可謂不計付出啊!
……………………………
鞍山站,後路糧台轉運局已經撤銷,辦事房騰出來正好為楊格所用。
書案上放了一疊電報抄紙,這些都是無需立即回復的急電,來自天南海北,有的是對移民實邊的讚譽之詞,有的是對楊某人惡意破壞大清祖制的謾罵,有的是官場上的應付電,有的是想從楊格身上找到一條通天大路,還有的,卻是一些精明者從上海、天津、廣州的報紙上看到了商機。
移民實邊,軍事屯墾,開辦礦務和工業實業,盛京將軍衙門無法包攬一切,還需借助民間資金投入,鼓勵商人和殷實地主們投資工業。其江淮一帶興辦大型紗廠、織布廠、繅絲廠,對以湖商為代表的浙商群體有莫大的吸引力。軍用被服特別是軍用薄帆布是空白,三十萬整軍計劃帶來的市場和利潤,讓一些膽子大,又與淮軍、湘軍有些交往的商人們趨之若鶩,一個個巴不得趕緊與楊某人簽訂開辦、購銷協議。繅絲廠則要慢上幾步,楊格還沒能把克虜伯引來,野戰重炮的開和實戰使用還遙遙無期,射藥包裝用生絲陸軍暫時沒有需求,海軍北洋艦隊的需求也極其有限,就定、鎮二艦的主炮使用。可繅絲廠本身也針對民用市場,特別的歐洲高級紡織品市場。第一軍軍需部經理處要投資其,一些想要擴大生產經營規模的商家也就順勢拋來媚眼兒。
楊格拿起一份電報,右下角有馮國璋的簽名,顯然是經過第一軍軍需部轉而來,請示參謀官意見的。事兒不大,言稱江蘇商人李鶴年經營紗廠五年有餘,曾經爭取軍服的生意未遂,如今表示願意投資二十二萬兩白銀擴大紗廠,並與軍方聯辦織布廠和軍用被服廠。
看了看電報的日期,已經過去七八天了。楊格另一堆書信找到一封蘆台來信,是軍需部軍械處馮國璋來的。撕開來一看,正是李某與軍方合辦織布廠和被服廠的協議綱要。
李鶴年頗有誠意,合作條件對軍方來說很是合宜,如果楊某人想要其吃點油水的話,只需一個暗示,估計對方都會乖乖的雙手奉上。李某出資22萬兩,軍方象徵性出資一萬兩,產出經檢驗合格由軍方包銷全部軍用被服成品和部分薄帆布,所得利潤五五分成,軍方可派代表入駐工廠監督,但不參與經營事務。
看上去,李鶴年很吃虧,可從長遠來看,李鶴年能夠從軍用被服的生意賺得盆滿缽滿。三十萬軍人,夏季、冬季常服各兩套,作訓服兩套,一年需要120萬套軍服;加上利潤豐厚的軍官禮服和軍用背囊、軍被、軍毯、帳篷、綁腿掛帶、帆布制舟橋器材、炮衣、雨衣林林總總,整軍完成的第一年開銷七十萬兩左右,以後每年三萬兩上下。
22萬兩投入,撬動如此巨額生意,按照毛利潤一成計算,即便是五五分成,第一年也是30多萬兩的利潤。簡直也太他娘的划算了,難道馮國璋拿了好處?這個念頭剛剛浮出腦海,楊格就擺頭否定。第一軍的軍服用料好,裁剪得當,手工精良,官兵們無不交口稱讚!馮國璋的這事兒辦得乾乾淨淨,連那些商人們通門路的例子錢也全數上交,可謂一清二白。
很簡單,人家等著楊某人開口或者伸手呢!
提筆,蘸墨,信紙後一頁的空白處寫下一行字:可協議給其全軍被裝採購額一半,軍商四分成。
給一半,留一半給其他商家,使其形成競爭機制,這是楊格目前唯一能夠想到的杜絕壟斷的辦法。壟斷這東西一出現,軍用品的質量就勢必會利潤的誘惑下打折扣,唯有一家供應商的軍方對方提供軍品的質量不佳而急需時,說不得也只能勉強接受。而且,因為有了質量要求鬆動的餘地,極容易造成軍需官和商人的勾結,**因此而生。
軍品質量不佳,那是會招來弟兄們罵娘的!如果是戰爭時期或者戰地上,有些質量問題甚至會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墨汁稍乾,楊格拿起信紙打量自己批注的字,自覺毛筆字有些小長進,不禁微微自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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