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卻要乎於情,止乎於禮。
司令部裡都是大老爺們,原本就沒啥可看,又成日階你看我,我看你,早他娘的厭煩了。師長的時候,曹翰出入後院乃是正常之極的事兒,一天少說也有十個來回;師長一走,曹翰自覺的把後門一鎖,卻愈覺得自己喜歡到後院竄門子。
只是看看,沒別的心思,如有,也只是想想而已,哪敢下手啊?真要作出那等事兒來,不等師長下令,弟兄們早把人撕扯成粉碎了。
後院傳報,馮小姐有請曹處長,曹處長趕緊的手勢整齊,抹了一把額頭上興許有的汗水,腳步輕快的出大門走側門。小姐來了,規矩改了,側門不再那麼森嚴了,敲敲門,喊一聲就會有人來開門,余家婆子笑呵呵的斂衽為禮,帶著曹處長向正堂而去。
前腳跨進門,正想行個立正禮的曹翰突覺不對勁,小姐站自己側旁,一個硬硬的,冰冷的東西隔著軍帽頂曹某人的左側太陽穴上方一點點。斜眼一看,那是槍,是一支列捨爾式子轉輪槍。哎喲,開啥玩笑呢!大小姐怎麼能用那玩意兒,還頂著曹處長的腦袋瓜子呢?
「小,小姐,您這」
「曹翰,曹先生,曹處長。」馮秀若右手略微使勁,曹翰的脖子就向右邊偏了偏。「你終究想幹什麼?為什麼我前所雇不到馬車?為什麼連搭移民的馬車都不行?告訴你,奉天,我去定了,你不安排馬車我就和秀蘭走著去!」
喲。這,這還是曹翰蘆台馮家院子看到的那個溫婉大小姐嘛?活脫脫的女閻王嘛!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曹翰就覺腦袋一輕,槍口收回去了,還沒來得及慶幸,卻見小姐用槍頂那白皙好看的額頭上這是以死相逼的架勢啊。
咋辦?咋辦?曹翰也沒法子了。
「來人吶!甄家婆子。你死到哪去了!?快來人吶!余家婆子。余家婆子」
馮秀若掩藏了幾分得計的得意。冷冷道:「她們不會來。」
「小姐,大小姐,我,我知道你是將門虎女。說的出就做得到,我服了。你,你先放下槍,那東西危險,小心走火。萬一那,那我就只能跟著你去了。這滿院子十幾口子也就沒活路了。收起來。對。唉!我,卑職一定安排馬車。好的馬車,等會兒就來,就來。」
「兩輛馬車,一個小時不到,這槍就會打響。」
緩兵之計被破了,曹翰這下子徹底沒轍。一小時,就算馬上急電蘆台搬馮老大人來此,也得一天時間啊。如今,小姐手裡有槍是確信無疑的了,後院的婆子婢子們又不出現,想必都被小姐「收買」了,想借助她們偷槍也不成。
哎喲喂,楊致之啊楊致之,兄弟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是,一個小時之內,兩輛馬車保準到側門口。小姐,槍給我收著?」
馮秀若哪能上這當?正色道:「不行,快去辦!」
得,後一絲僥倖的想法也沒戲,曹翰急忙告辭出門安排。他不敢賭小姐槍裡有沒有子彈或者小姐會不會真的扣動扳機,真要鬧出人命來,不是楊格拿誰是問,也不是馮老大人、聶軍門,而是皇帝。賜婚楊、馮兩家的事兒幾乎天下知,眼看著八月十五越來越近了,南河沿宅子也早早的收拾妥當了,前所這邊「砰」的一聲,全完了!留駐前所的軍事長官曹處長就是第一責任人。
馮小姐當真是將門之女,外柔內剛,哼,楊致之,今後有你的好戲看!
曹翰剛走,馮秀若就覺渾身無力,幾欲癱軟地。玩兒槍,這是破天荒的第一回,帶著這槍,乃是因為她和秀蘭兩個小女子上路,生怕有個不測,嚇唬人防身用的。真要扣動扳機打死人,打死自己馮秀若沒想過,只是作個架勢嚇唬可惡的曹某人罷了。
說來,曹翰著實可惡,若非梅香和甄家的揭破其陰謀,馮秀若真不知道是曹翰事先打了招呼——任何人都不准帶司令部後院的人去奉天。曹某人越是這麼做,馮秀若去奉天的心意就是越是堅決,她害怕去猜,卻又不能不猜,不能不擔心,那是定親下聘的未婚夫君,馮秀若未來的一生吶!
某些時候,沒玩兒過手槍的人也能拿槍對準自己的腦袋,說不一定還能扣扳機。
後屋湧出一大堆人來,王秀蘭被人扒拉後面,倒是甄家婆娘第一個扶住馮秀若,滿臉諂媚的笑臉連聲道:「小姐真是將門虎女,把曹大人嚇得不輕呢,這事兒多半就成了。小姐是金貴之人,二品誥命夫人的命格子,這一威啊,連當兵的都害怕,我們這些做下人都覺得,今後將軍也不敢小瞧了咱們小姐呢。」
馮秀若聽了,反倒覺得有些擔心起來。自己如此做,他會不會體諒自己的心境,萬一,他認為是女人家撒野胡鬧怎麼辦?越想,她就越有些後怕起來。
「你說,將軍怪罪下來怎麼辦?」
「小姐莫要擔心,有我們這些下人,將軍若要怪罪小姐,自有我們來承當,就說主意是我給小姐出的,將軍哪會真的怪罪小姐?多訓斥下人們一頓算了。」
馮秀若覺得甄家婆子有些膽略,有些心思,對自己很恭順,是個心人。乃道:「那,你就跟去奉天好了,帶上哪些人,由你定,早早收拾好了,馬車一到就上路。」
一個小時不到,兩輛雙馬拉的大篷車到了門外,馮秀若、王秀蘭和甄家婆子以及五女都上了馬車,看得曹翰一旁心裡直緊。很想衝上前去揪住那壞事的婆子一頓狠揍,卻又不敢當真如此造次。正焦急間,一隊人馬飛快馳來,當先兩人一個是劉松節,一個是楊春。
如同見著救星一般,曹翰急忙撲將上去拽住劉松節的馬韁繩。密密低語一番。劉松節早有定見。知曉曹某心意,乃故作厲聲道:「混賬!胡鬧這是!來人吶,把馬車遣走!楊春,請馮小姐回府!我稍候請見小姐說明原委。」
劉松節聲音那麼大。剛剛上車的馮秀若聽了個一清二楚,撩起簾子一看,喲,馬背上那人肩膀上也扛著一顆金色的五角星,與爹爹和楊格一般無二。想想第一軍眾多將領,如此年輕能佩戴金星者。除卻楊格就是劉松節了。這位劉松節乃是銘軍老祖宗劉銘傳老大人的祖孫。這一輩劉家人出眾者。又是爹爹的參謀官,楊格的好兄弟。他的話就等於是下車,聽聽他怎麼說。
甄家婆子好不失望,從後車下來假意攙扶馮秀若,正要再勸說幾句,給馮家小姐打氣的,卻聽馬背上那將官一聲厲喝:「誰是甄家婆子?!」
甄家婆子下人面前囂張跋扈,玉秀等女面前如凶神惡煞,馮秀若面前極諂媚慫恿之能事,遇上高舉馬背的副將銜第二師參謀官,也只能老老實實道個福,恭聲回答:「回大人的話,奴家就是甄大家的。」
「門外候著!」
劉松節翻身下馬,看也不看那半老徐娘,等馮秀若進門後,帶著曹翰和楊春以及幾名警衛跟了進去。
正屋裡,劉松節喝了一口茶水,覺得一路的疲乏減緩不少,乃道:「墨芳辦事不力!這話有什麼不能說的?」
曹翰委屈吶,你不來鎮住場面,我一說,小姐會尋死覓活的去奉天了。
「馮小姐,是這麼一回事兒下人都先出去,秀蘭妹子留下。「
這一句話,堂上的五女都成了下人,只能委委屈屈卻無可奈何的出門去,遠遠的站著。倒是小丫頭王秀蘭成了副將大人的妹子,留堂坐得穩穩當當。什麼人吶?那小丫頭不就是得了馮小姐寵愛的身丫頭嗎?
「致之從全局考慮,沒有得到朝廷的允許就招引德國人投資本溪、撫西的煤鐵,這是誅滅族的大罪,朝廷上自有人擔當著,拖延著,這事兒越往後面拖越小,越沒人過問。可眼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一個不好就會激起大清國政局動盪,掉幾個腦袋事小,國家陷入混亂、列強趁虛而入事大。致之行險,只想快建起礦山、工廠即成事實。此之前,他不願意拖累馮家是其一,小姐去到奉天勢必令他分心是其二。小姐請放心,致之身邊只有副官王昌和衛士李皓,沒有女人,恭王送的五個婢子不都外面嗎?」
「不」馮秀若衝口而出一個字,卻又羞赧的及時住口。
她聽出了參謀官話裡隱隱帶著的指責之意——「別胡鬧讓楊格分心,緊要關頭啊!」她覺著分外的委屈,幾乎就要掉淚了。可馮鎮台的女兒、楊致之的未婚妻子豈能人前掉淚?!捫心自問,自己難道不希望他心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嗎?難道對那五個從恭王府出來的女子沒有敵意嗎?
「人之常情,劉某理解。」劉松節微笑著擺了擺手,又正色道:「實話說了,小姐即便去了奉天也未必見到致之的人。他成日階河堤上,軍營裡,礦山,野外,就連遼陽徐知州高昇寧夏知府開宴席,他都沒空參加唉!這個人,不可以常人眼光看之,常人之心揣摩之。總歸一句話,聽他的,錯不了。全軍四萬將士都是如此,小姐也當如此。致之說了,小姐先回蘆台,如若閒著無聊,可請馮老大人做主,由小姐出面請王照先生協助辦理女學,秀蘭妹子也該當上學了,第一軍官兵很多都有子女,今後男的可以去蘆台小學,女的,也要上蘆台女學。女學之事,小姐若能擔當起來,致之一定非常欣慰。此處,致之不會回來了,司令部轉眼就要遷去鞍山,此處只留鎮台衙門辦理移民組織之事。這宅裡的其他人,小姐若沒看留下幫忙,就統統回京城南河沿宅子。」
劉松節辟里啪啦的說過,又喝了一口茶水,起身道:「小姐若要馬上回蘆台,劉某可一路護送。」
劉松節行色匆匆,連椅子都沒坐熱就要走,馮秀若當然能感覺出人家肩負著軍機大事,耽擱不起。第一軍整軍正酣,將領們都忙得腳不沾地,身為第二師參謀官的他又怎麼能陪著馬車慢悠悠的走呢?
「劉大人,秀若知道了,請劉大人先行,秀若隨後就回蘆台。」
行到門口,劉松節突然停步、轉身,雙目凝視馮秀若片刻,搖頭歎息道:「馮小姐,劉某說一句不當說的話,致之是屬於第一軍和整個大清國的。告辭!」
「致之是屬於第一軍和整個大清國的」,這話什麼意思?
馮秀若明白,未婚夫君心志高遠,胸懷天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應該為他著想,為他分憂,千萬別拖了他的後腿才是!那馮秀若他心裡,究竟有多重要呢?
嗯,劉參謀官不是說了嗎,蘆台要建女學,致之他希望馮家小姐,他的未婚妻子能出面做這事兒,為此,擔著天大的罪名為大清國奔波勞碌的他會覺得很欣慰。而且,秀蘭妹子大了,自己能教給她的東西除了琴棋書畫沒有別的,去女學堂學一點西洋的學問也好。朝廷都要停罷科舉,興辦西學,今後,指不定大清國會生何等變化呢?多一點本事多一條活路,致之他不也是記掛著秀蘭嗎?
馮秀若聽爹爹說過秀蘭家的事兒。黃花甸王家是大房身殲滅戰的功,秀蘭的爹娘和爺爺奶奶都死倭鬼子手裡,他們是大清國的義士,他們的後代當得起第一軍全體官兵們的尊重和關愛,秀蘭,也當得起馮秀若的關愛。秀蘭妹妹,該去上學了,就算為了這個妹妹的未來,馮秀若也要擔當起興辦女學的責任來。
有對未來的憧憬,有對未婚夫的崇敬,也有一點點的怨艾之情和擔心帶著這些心情,馮秀若放棄了去奉天的念頭,轉而上路回蘆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