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析木城西北方,間有個小村叫楊營子,小村南面緊依小沙河,東北面傍著姑屯山,析木城到海城的土路經村邊、山腳而過。
十日夜間,海城西面感王寨的槍炮聲已經稀落,以楊營子作為南下前鋒哨集合地的劉松節推斷出,宋慶所率領的銘軍、毅軍應當戰敗,沿小沙河退向海城西面偏北的牛莊城。這個結果,與十七日半夜的軍議楊格所言差別不大,總之一句話,宋慶帶著兩軍殘部與裕祿、長順軍會合了,卻留下拱衛軍、親慶軍等部蓋平防禦金州方向。蓋平不再是釘子,而是日軍嘴邊隨時可以吞下的美餐!
距離戰場不過三十餘里的劉松節一間人去房空的草廬裡,將各偵察組匯攏的情報繪製地圖上時,能清楚地看到,戰局正朝著比預料還敗壞的方向展。
「有人!」
窗外,崗哨出警報,劉松節「噗」地吹滅蠟燭,黑暗把地圖折疊好放皮包裡,隨即提了一條馬槍出門。
「噓噓。」偵察隊長王英楷矮牆後招了招手,劉松節伏低了身子輕手輕腳移過去。
王英楷手指前方,劉松節耳邊輕聲道:「那邊,河邊小山包,雪線和樹林邊緣的地方。」
劉松節看到了,那裡有動靜,一個好像是人的物體白茫茫的雪地背景下,幾乎難以被現,只是,背景的樹林是灰黑色的,偶爾會講那個人影從白色的背景映襯出來。看來,弟兄們的警惕性真的很高,這麼遠的距離,這麼難以現的目標都能及時看到並正確地出警報。須知,楊營子西北面就是海城,駐有日軍半個師團,東面大約五里處的山頭上,有一個日軍交道哨。
寒冬深夜裡,一丁點動靜都可能驚動敵人,給偵察隊23名弟兄造成致命威脅,還有可能因此暴露楊騏源的測繪隊和巴哲爾帶領的游擊警戒隊。
「奇怪,是什麼人?如果是鬼子,不可能單身一人;如果是咱們的人,不是海城西南面和西面跟倭鬼子打戰嗎?怎麼會一個人跑這裡來?」王英楷嘀咕了幾句,所說也正是劉松節此時的疑惑。
兩人緊盯著那個移動的人影,偵察隊的其他弟兄也悄悄地展開隊形,推彈入膛,只等射擊口令。
突然,河邊雪地裡冒出一個人影將那移動的人影掀翻、按到,接著,又接二連三地冒出幾個人來,七手八腳就制服了可疑的來者,無聲地向小村而來。
劉松節看清楚了,一邊起身一邊打出退彈的手勢,輕聲道:「是巴哲爾他們。」
王英楷抬手,用拇指狠狠地擠了一下鼻翼,出「吸溜」一聲響,覺得鼻孔通泰了,才低聲說:「他娘的,我咋不知道巴哲爾他們那裡蹲著呢?這蒙古娃子還有幾分本事。」
劉、王二人都是聶士成身邊的人,本來就很熟稔,平日裡說話罵罵咧咧的倒也正常,要是哪天兩人互相之間客客氣氣起來,估計就壞事兒了。
「紹宸,看來你真不知道,巴哲爾那夥人是先跟著楊大人練戰術的。走,回屋裡去暖和一會兒,下半夜還要替換弟兄們站崗呢!」
兩人回屋,剛剛點亮蠟燭,巴哲爾就推攘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來,冷哼道:「跪下!老老實實跟劉大人說話,如有半句不實,別怪我這刀子給你來個白的進,紅的出。」
劉松節看清楚了,來人身上裹著如巴哲爾身上的白布,只是有些破爛和泛黃了,他的腦後拖著辮子,還算壯實的身子裹著的白布縫隙處透出日軍的黑色大衣來,而且,腰間紮著皮帶,還有一個子彈盒,50的那種前置子彈盒。再看看巴哲爾身邊的一名弟兄手裡提著22式步槍,劉松節突然想起延山那日說初見楊格的情形來。
「坐,自己說,叫啥名字?那裡人?來此幹啥?」
巴哲爾說:「他說他是逃難的。」
劉松節瞪了蒙古漢子一樣,巴哲爾自覺不妥,嘿嘿一笑退到門口,順手掩上房門。
那人耷拉著眼皮沒有回答,劉松節看不到對方的眼神,乃提聲道:「不說也可以,拖出去,斃了!」
「好!」巴哲爾和王英楷同聲應答,齊齊跨前一步就要拿人。
「你們敢開槍?」那人終於出聲了,也抬起頭來,鼓起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視著劉松節。
劉松節頗有些心驚,對方一語就道破自己不能開槍的實情,不過,這小子的眼神也太桀驁了一些,老子豈能輸給你?!
「那就用刀子。」語氣平淡,帶著隱隱的殺氣。
「嗤!」那人笑了,左右看看王英楷和巴哲爾,後盯著巴哲爾說:「你是蒙古人?是不是棄守旅順口的那幫子王八蛋?」
「啪!」巴哲爾掄起巴掌給那人腦後一下,罵道:「你狗日的還敢問老子?回劉大人的話!」
劉松節已經猜出了一個大概,擺擺手止住巴哲爾,放緩了語氣說:「這位兄弟,我是聶軍門麾下武毅軍營幫帶劉松節,不是拱衛軍,也不是嵩武軍、親慶軍,他們丟了旅順口,咱們武毅軍卻遼陽東路連打了幾個勝仗,你沒聽說過?」
「沒有。」那人神情的輕蔑、戒備少了幾分,搖頭道:「倒是聽說過聶軍門的名頭。」
「說!姓名?哪裡人?來此幹啥?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就把你當倭鬼子的探子殺了。」
「王傳義,祖籍山東,旅順口人,原來鎮甲魚雷艇上當操雷手,後來不幹了。」
一旁的王英楷追問道:「為啥不幹了?逃兵?」
「管艇的把總剋扣軍餉,被俺打了,俺北洋艦隊待不下去,就旅順口做點小生意餬口。」
「喲呵!」王英楷快步轉到王傳義跟前細看,卻被嫌他礙事的劉松節一把拉開,只能頗興奮地道:「你小子敢打管駕大人?!老子不信,說,你咋從旅順口跑到這裡來的?倭鬼子的槍、衣服,是怎麼回事兒?」
「你們不知道?」王傳義再次瞪大了眼珠子,血紅血紅的蘊著淚光,見劉松節一臉愕然,又看到王英楷和巴哲爾一頭霧水的模樣,這才確定眼前三人還真不知道旅順生的慘劇。深呼吸了一口氣,穩定了情緒後,他說:「旅順全城姓都被倭寇小鬼子給殺了,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俺是鄰居大叔的掩護下逃出來的,可鄰居大叔卻死小鬼子的槍下。官爺,幫帶大人,俺是投軍的,但俺絕不投嵩武軍、拱衛軍和親慶軍那些王八蛋,俺想投真正能打鬼子的隊伍!」
劉松節、巴哲爾和王英楷根本就沒把王傳義後面的話聽進去。
旅順口幾萬手無寸鐵的老姓被鬼子殺了個乾淨!?
好半晌,劉松節才從震驚和疑惑回過神來,一字一句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俺絕無虛言,如有半個字假話,天打五雷轟!」
「那你的槍是怎麼回事?」
「旅順口失守後,鬼子就開始大屠殺,俺躲了三天沒躲過,還是給倭鬼子抓住,哪知卻讓俺和鄰居大叔搬運屍體。俺以前水師幹過,熟悉水師營那一帶的地形和潮汐,就繞道水師營西北邊的山崖下逃出,趁著退汐露出的海灘逃到金州灣。哪知那裡也全部被倭寇佔了,就掉頭往東邊的山裡跑。進山後又折向北面,躲過好幾批倭寇,還殺了一個凍僵了的小鬼子,奪了槍和衣服。這一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十多天,總算走到這裡碰上你大人你們。」
劉松節暗想,11月21日,旅順口陷落;12月19日夜,自己此地碰上從旅順口逃出的人,整整28天時間,如果旅順真的生了日軍大屠殺事件,估計別處應該有消息傳出,倒是可以印證。
思想一定,劉松節向王英楷使了個眼色,王英楷會意,拉了巴哲爾到門口嘀咕幾句後,走到王傳義身邊,說:「兄弟,我叫王英楷,就是這海城人,咱們三年是一家,今後你就跟著我好了。好好睡一宿,明天跟我回去見管營大人。」
兩天後的甘泉堡,王傳義站高處,向從北面、西面源源開到的清軍官兵們聲淚俱下地講述旅順大屠殺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