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空桑(四)
一生總……被癡情誤
當金瓶兒手指觸碰到石壁上凹凸處時,原本已經被歲月磨平的字跡凸現出來,古拙的文字上面流淌著鮮血,靈動鮮活的文字躍躍欲飛,背後滲出黑色的霧氣,霧濛濛的籠罩著,群魔亂舞,百鬼齊出,一團魔氣游弋在附近。
起先金瓶兒也被嚇了一跳,待回頭細看時,那一行小字分外的動人,字裡行間洋溢著悲情的滋味,莫可名狀的情緒充斥著她的心田,一泓清水蕩起了陣陣波瀾,無邊無沿的水紋瀰散開來,一圈圈,一個連著一個,久久不能平息。那岸究竟在何處?才能擋住這揚起波紋的水面,停下腳步回頭仔細看看劃過的軌跡。不知道為何她的心再也不能平息,亙古的琴弦撩動了殤,手雖停,弦卻不由自主的顫動,引起天地同殤,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是淚海的源泉,永不乾涸。
她輕輕摩挲著那個字跡,彷彿要將每個字都鏤刻在心裡,那團魔氣在鮮血的指引之下,漸漸安撫下來,有些許徑直鑽進她的身子裡。說也奇怪,這些許魔氣雖只是點滴,力道確實不弱,將經絡又疏通了一遍,幾個周天下來,神清氣爽,剛剛痊癒的身子更強健了些,大有裨益。
「這是便是滴血洞嗎?」幽幽地問道。
「都是你們負心的臭男人,害的我們女子落得如此下場,便是金鈴夫人也是活生生地被黑心老鬼所累。」
說著說著,星眸一縷凶光盯著鬼厲,口氣很冷,滿是嘲諷,恨不能將之碎屍萬段,大為歎息。
鬼厲如活見鬼一樣,滿是不可思議的杵在原地,死死盯著那坍塌的石像粉末,好好的怎麼就碎了呢?至於金瓶兒的冷言冷語倒是沒放在心上,先前石像的凝視並非只是錯覺,心如滄海之水起伏不定,思索著眼前這些奇異的詭變。
金瓶兒見鬼厲沒有吭聲,更來氣,冷哼幾聲,又道:「怎麼覺得像我這樣的女子活著也是罪惡嗎?那些負心之徒難道不該殺嗎?」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渡蒼生,有教無類!」
他望著金瓶兒真切地說道,不動如山,睿智的目光泛著金色的餘波,溫暖如風,蕩滌著戾氣,言辭懇切。
她彷彿聽到了最好笑的瘋言瘋語,汗快淋漓的冷笑,犀利地啐道:「弱肉強食,本就是這個世間的法則,並非涼薄,而是天性。尤其是在魔道,更是無上的金科玉律,宗主說這樣的話不覺得自欺欺人嗎?你若是修為不及,便是任人宰割,連骨頭渣子也未必能剩下。」
說著就有點歇斯底里了,切膚之痛,睚眥之恨,又彷彿十分的可憐,「憑什麼你們臭男人能欺負我們女子,我們女子便殺不得這些負心之人,忍氣吞聲隨了你們的意還好,稍稍反抗便是不貞不烈,一生為俗世所累,受盡人家的白眼。我倒要問一問,這世間天生便是由你們男子主宰嗎?就由得你們負心寡義嗎?我偏偏就要做那輕浮歹毒的魔女!」
鬼厲意外的平靜,由她慢慢說完,良久才和顏悅色的道:「這本就是一個不公的世間,那些妖獸、那些無辜之人死在修道之人手裡,他們又向誰訴苦去,活著也是罪惡的話,人心的慾念便是那罪惡的源頭!」
那些盤繞在字跡表面的魔氣被金瓶兒完全吸取,一道肉眼不可見的裂紋順著石壁延伸,筆走龍蛇,天馬行空,自由地穿梭。
金瓶兒抿著小嘴,像是見了活寶一般,捻轉反覆又來回,興致勃勃地盯著鬼厲。
「佛渡眾生,救濟天下,割肉喂鷹,以身試虎,倘若是惡人殺與不殺?」
「濫施仁慈,作繭自縛,執著於悲天憫人,其實本身就是墮入了旁門左道。佛陀也有降魔手段,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降不了魔,就成不了佛,又何以普渡眾生。佛陀為了拯救眾生,一樣殺盡十萬天魔,座下護法本就是一尊殺神。」
「呵呵,心無shalu自有shalu意,刀頭舔血的、滿口仁義的,遠遠不及那些欲shalu而未染血的危險的多。」
不等鬼厲出聲,她搶過話頭又道:「佛渡眾生,你真的相信嗎?佛不渡人人自渡,佛是本心,如同一盞燈喚醒塵世,待人覺悟,集腋成裘,方能度盡眾生。地藏菩薩的大願,即令一切眾生皆成佛道,然後自己才成佛,然眾生無盡,地獄也難以度盡,這樣就成為不成佛道的大悲菩薩。」
金瓶兒的一席話如晴天霹靂,彌天大謊,再三咀嚼,如同當頭棒喝,醍醐灌頂。
「修佛為上能而非萬能,終究需要自省自悟,萬千小溪匯聚方能成汪洋,佛便是最初的那股溪流的源頭。」鬼厲放聲一笑,忽有所悟,春風佛面,說不出的灑脫,朝著金瓶兒投去感激的目光。
她卻漫不經心的說道:「你別這樣看著我,你的對手是秦無炎,這話實實在在是他一句戲言罷了。」
頓時,鬼厲僵住了,原來只是一句戲言。秦無炎,你當真小覷不得,毒不在物更非人心,佛身染血,化形成魔。
金瓶兒起身,走到鬼厲旁邊蹲下,往跟前湊了湊,細語輕聲道:「怎麼,這就怕了嗎?李洵可是對你的陸師妹鍾情的很,他更不會放過你。秦無炎是明智的,更陰險卻也具有仁者之心;李洵卻是不一樣,一個人若是瘋了,便是魔也怕他,不依不饒,不死不休。」
也許是覺得還不夠驚世駭俗,扭頭貼著他的耳邊說道:「你知道為什麼南疆戾氣永不消散嗎?三十六異族千年前可都是巫族之人,有人用巫法將人獸化,大違天理循環。二則,山水篇有載此處原是上古時期的幽冥血海。八凶玄火法陣存世僅兩處,一為殺陣,一為困陣,互為印證,只有徹底破壞法陣,妖獸之亂才不會重演!」
鬼厲啞然,驚愕萬分,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一把緊緊抓住金瓶兒,急促地追問:「你……你怎麼會知道?就連小白也……」
「你弄疼我了,還不放手,拉拉扯扯的就不怕對不起碧瑤小姐嗎?真不懂得憐香惜玉,不解fengqing!」
他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逼近她,亟不可待的嚷道:「告訴我,你說的是真的嗎?」
狡黠的笑了又笑,玉蔥般的手指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悠悠道:「冤家,還不放手嗎?我怎麼會騙你呢……」
說罷,忽然臉色一片緋紅,嬌艷的醉人,當真是有幾分靦腆,忽然矜持了起來。
鬼厲十分窘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時間兩人之間大是尷尬。
金瓶兒從虎口之中探出玉手,似笑非笑的,挪開了些許距離,獨自一人靜思。
涼風吹過,身影那麼單薄,弱不禁風,模糊了她的身影,迷離了她的光彩,可她一直在那兒,未曾趴下,只是顯得那麼孤單。
忽然間,變了一人似地,文文靜靜的,有些靦腆,她的孤傲,她的邪異,蕩然無存,她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鬼厲彷徨無計,手足無措,這一刻她是孤單的,涼的可怕,不容任何人拂拭,內心某處不堪回首的淒楚化作水霧,滴滴成液,一粒冰涼的水珠跌進煮沸的湯鍋裡,不見了自己,不見了冷暖,誰凍上了誰,誰又消融了誰,只有那水融在了湯鍋裡。飄起迷離若失的惆悵,縈繞在淚海不散的淚泉。
誰也沒在說話,很靜,一切氣息乖巧地安閒下來,不忍打破那份難得的恬淡。
隔了好久,只聽張小凡一個人笨嘴笨舌,自言自語道:「我天資愚鈍,那時師兄們都很關心我,師傅他老人家也不嫌棄,師娘更是待我甚好,即使是靈兒也……也一直護著我的。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安穩、舒心的日子。練功之餘,四師兄總是囑咐我多讀書,道家經典浩如煙海,我又能讀幾冊呢,可是師傅他老人家是喜歡的,我知道的。可是……可是後來他們都不在了,我就在想如果我還是張小凡不是血公子,師傅師娘師兄們會不會還是好好的。雪琪也不會那麼……那麼……艱難,如果沒遇上碧瑤、小白,她們是不是就不會……」
抽噎了一會兒,他緩緩又道:「你覺得我很傻吧,那時我是這麼想的,直到小灰當頭棒喝,我才放下以往的這一切。可是再也不是那個張小凡了,永遠回不去了。獸神與道玄師伯那場對決,究竟誰正誰邪?獸神那時的力量源泉是巫術,是天地間最純真本源的,力量本無正邪之分,偏偏那麼一個邪惡的人卻能運用屬於道的力量。可是道玄呢,他能代表得了天道?天道選擇了青雲門、天音寺,青雲門卻未必順應、契合天道,誅仙劍反噬並非偶然的,他的心有慾念,並非清靜無為,原本正道的力量卻變得亦正亦邪。義莊就是師傅也反駁不了他,他入魔也是為了正道,正道視他入歧途。誰究竟順應了天道,天道又是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