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空桑(五)
鬼厲眸子裡閃爍著神思的火花,呻吟了一聲,餘光瞥了金瓶兒一眼,意味深長的逗留了片刻,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耀眼的光束越來越刺眼,亮光背後影子拖曳的越來越長,外面晴朗的天空只留下些許烏黑的墨點,困獸終於掙脫黑夜的封鎖,強健的爪牙撕破天幕,愈來愈多的光線射出,朗朗乾坤盤點著每個人的運數。孤單矗立的石像jimo地哭泣,身後落下晨輝的點點淚痕,延伸的影子孤獨地看著鬼厲,多想爬起來抓住他,幾乎是那麼一個瞬間,是鮮活的,不屬於這個世間的物事。
影子背後落寞的是不捨、懊悔,是飄忽的,游離的,無法靠近那一襲黃衫,那幾世的離散。縱使影子使勁全力也無法將兩人的魂兒繫在一起,金瓶兒冷漠的心割裂了晨曦的溫暖,躲在昨夜的溫暖中受苦,無法泅渡。
金瓶兒慵懶地梳理著散亂的髮絲,凌亂捲起的青絲游弋在外邊,一根一根將之重新理順,有些手忙腳亂的反而越理越亂,不知道是否清晨涼爽的緣故,微微有點冷,不時的搓手取暖。呵出來的氣息變作一縷縷白煙而去,新出的驕陽明亮卻仍覺涼嗖嗖的。
「小凡,在想什麼呢?」
她突然莫名其妙的問道。
「小環肯定急壞了,我們還是想想怎麼出去吧,你在聽著嗎?小凡……」
鬼厲埋著頭,沒有吱聲,將心深深埋在土裡,那麼冷峻,那麼深邃,實實在在的站在大地之上,整個人彷彿一把寒光綻放的利刃,動輒即有shalu之意。
「你冷嗎,這見鬼的地方,真不是人待得。」
有一遭沒一遭的信口開河,天馬行空,雲裡霧裡的,不痛不癢地亂說一氣,竟有點無理取鬧。
果然,鬼厲冷冷地喝道:「住嘴!」
金瓶兒渾不在意,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柔情蜜意地道:「張小凡可不就是你嗎,我有叫錯嗎?天道那麼虛無縹緲,鬼厲宗主當真有心的話,佛道魔合一當世還有誰與之匹敵!你根本就不想,不願,無意與修行,骨子裡你還是那個張小凡。」
他一臉驚異之色,放佛內心深處的隱憂突然被暴曬在烈陽之下,chiluo裸的,不偏不倚的擊中了死穴。
「入青雲學道為的是什麼?反出青雲投身魔教又為的是什麼?習得天音寺真法,可僅僅是你逃避的幌子嗎?碧瑤,陸雪琪,小白,一個個女子她們可都是為了什麼?當年赫赫威名的血公子說透了,只是一個可憐鬼罷了。北極冰原的種種傳聞,崑崙聖地、蓬萊仙境、閻羅幽境,魔道聖經:天書,這種種你可曾真正地放在心上?避之不及,想躲開偏偏都找上你,究竟是認命還是不屈呢?亂魔命,平凡無異於鏡花水月,癡心妄想。有時,我都很迷茫那麼簡單的一個人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這個世道的一份子?天書,魔道之人那個不奉為瑰寶,偏偏有人棄之如敝靴,究竟什麼才是他最想要的。」
張小凡格外的安靜,一層從未揭開的面紗第一次撩開,那張青澀的小臉癡癡地發呆,如孩童般純真,望著遠處的深山,一看就是一整天,簡簡單單,無尤無怨,卻單薄的讓你看不透。
從來都是為別人活著,一次次跌進漩渦裡,當你回頭時,當初的種種早已面目全非,卻困在新的幻境之中無法自拔。
「我是誰,到底是為什麼活著呢?」無數個聲音迴盪在他的心魂裡,剔骨伐髓,貼著心坎捫心自問。
鬼厲一片迷惘,偏偏是她,那麼不經意隨口說道,彷彿能看穿人心,任憑你如何善於藏匿,在她面前無可躲避,毫不留情的暴露在烈日之下,連黑暗裡最後一絲陰涼也無可倖免。
太極玄清道,大梵般音若,天書,無數個字眼在他心中翻騰,那個為根,那個為末,三家真法往日可都是一起在修行的。究竟是互為裨益,還是雜而不精。原本順順當當的,此刻張小凡心底徹底亂了,放佛又回到青雲山那個夜晚。
……
佛道思想迥然而異,修習法門自然也是背道而馳,只是數千年來各自守秘,不為人知。
「究竟哪樣是對的呢?」
張小凡跳下床來,在房內來回走個不停,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胡思亂想,又不敢問人,最後只得呆呆坐在床邊,長歎一聲,做聲不得。
他本不是聰慧之人,出身農家,年紀又小,更無什麼見識決斷,這等大事他想來想去,徒勞半天,卻仍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到了最後,張小凡在心中對自己道:「算了,反正當初普智師父也沒說過這種情況,我兩樣一起修煉,也就是了。」當下不再多想,心中反而一陣輕鬆,重新shangchuang,打坐冥想,先行修煉太極玄清道去了。
……
此時此刻,那個狡黠的女子心裡卻想的是另外一番事,不曉得張小凡心裡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頭大無比,翻來覆去,一個念頭趕著一念頭,層數不窮。浪花一陣接著一陣,滔滔不息,洶湧澎湃,但是最初起風的緣故卻永沉海底,不為人所知了。
「斬相思,不斬相思不忍顧。神刃無鋒,情之為開。秦無炎你可會親手斬落她的頭顱?斷情決義,投身慾海,逆身成魔。相思,可是斬得斷的……」
彷彿是對著秦無炎,也對著自己的心,喃喃而道:「相思,可是斬得斷的……」
想著想著,竟也自言自語起來,洋溢著幸福的喜悅,須臾之間,她心又跌倒深谷,跌得粉碎。至少我不會死在他前面……
一會兒樂,一會兒悲,或許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如何……
一席話讓鬼厲陷入了深思之中,她自己也憂愁善感起來了,念頭一個連著一個……
浪花泡沫,轉瞬即逝,而且沒完沒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裡就可以了,可誰又真正明白了呢?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我們還是循著路,出去吧,別讓小環她們擔心了。」
良久,金瓶兒簡簡單單說了這一句,再也沒有提起剛才的事。
張小凡也沒有再去追問,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想,沉吟了一會兒,鬼厲緩緩道:走吧……
他轉身離去,大步流星,沒有一絲猶豫,當走到洞口的時候腳步忽然慢了下來,杵在原地,安詳地駐留,沒有一絲動靜,深沉地想要將一切都裝進胸膛裡。過去的遺忘在後面,前方的踏在腳下,微妙的不動,是遺忘還是承載?
金瓶兒千嬌百媚的一笑,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說不出的fengqing款款。
擦身而過,木槿花的清新散落了一夜的芳香,淡淡的味道留在身後,只讓晨曦的朝陽羞紅了臉蛋,光亮將鬼厲的身影拖長,那麼魁梧,卻也那麼單薄……
他停了一會兒,也離開了,石室邊上的墓碑悄無聲音的傾倒,一雙白骨之手從墳堆裡漏了出來,輕輕動了一下……
兩人一前一後,緩緩而行,穿越在山腹之中,行了數十步,一塊橫立的石碑擋住去路,驚天的氣勢逼人,冷峻矚目,任憑神仙到此憑空也要矮上三分。
蒼遒雄壯的古字迎面撲來,龍飛鳳舞,活靈活現,奪造化之神奇,鬼斧神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鬼厲意興闌珊的瞥了一眼,眼神四處遊蕩,找尋著出路,淡然地跨過石碑。
金瓶兒滿眼的狂熱,神念被那石碑牢牢的困住,急促的喘著氣,一臉的興奮之色,短暫性的失神,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
體內的力道自發的流轉,氣勁隨著那些古字衍化,道之印記在心田徒長,乾涸的靈泉之眼汩汩的冒出水花來,小小的渦旋扯出一股旋風,越轉越快,全身氣機大開。陰陽之氣也在其凝視下自然地調和,真陰化元陽,恣肆的汪洋之水注入一股暖流,在其牽引之下,原本孱弱的小溪忽然猛漲,一陰一陽融合加快了。
古樸的丹爐冒著紫煙,五行陰陽之氣在八卦爐中極速的交匯,天地靈藥在溫火中裂變,熏香四溢,一道細不可見的丹紋慢慢成型,噗嗤一聲又一陣火苗竄上,流光溢彩的丹藥成型,表皮自然而然的丹紋爬滿,好一顆天地靈藥。
奇異的映像閃現在她的瞳孔之中,道之印記亦如丹紋一樣裂開,蔓延著……
短短的一瞬給了她太大的震撼,心緒一點點平穩,緩緩而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天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