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淡淡地哼了一聲,道:「還能有誰?此僚先殺我父,又弒我手足,不誅其九族,我孫權有何面目見父兄於九泉之下?」
語氣雖然平淡,但每一個都像是緩緩從牙縫中迸出,足見孫權對劉表恨入骨髓。
周瑜正要問為何孫權一口咬定是劉表派得刺客,眼角餘光中,似有數人藏在迴廊的庭柱後,瞥眼望去,就見那處站著四五個女子,當先一人一襲水綠色的羅裙,烏黑的秀髮高高挽起,用玉簪簪住,額前的秀髮被雨水打濕,貼在左頰上,如水的雙瞳滿是喜悅和溫柔。雨霧輕揚,羅裙似若一泓清泉靜靜流淌,那人當真如水中的仙子,正是自己的妻子小喬。
周瑜只覺一股暖流從胸口漾起,緩緩滲入四肢百骸,一路的勞頓消失的無影無蹤,翹起唇角,向她微微晗了晗首。小喬見他望過來,臉上微微一紅,驀地秀美一簇,探手摸了摸臉頰,抬起左手做了個捧碗的動作,右手做了個進食的動作,像是再問「怎麼瘦了這許多?這幾日沒有好好進食麼?」周瑜正要回答,魯肅已走到身旁,向孫權道:「主公為何一口斷定是劉表派來的刺客?莫非已將刺客拿到了?」
孫權左側的程普接口道:「魯子敬,你問這話是何用意?莫非是說主公在編排劉表的不是?」
程普遼東右北平人,早年便跟隨孫堅南征北戰,歷經孫堅、孫策、孫權三代,江東軍士多半曾隸屬在其麾下,因此在江東軍中威望極高,這般搶在孫權前說話,也是常事。
魯肅急忙躬身施禮:「不敢,屬下怎敢編排主公的不是。屬下以為荊楚與國鄰接,向為大敵,有事雖小卻也牽一髮而動全身,更何況是刺殺丹揚太守這般的大事,更當慎重……」程普向前邁了一步,喝道:「魯子敬,就你知道利害,旁人都是睜眼瞎?荊州與我大仇,除了荊州會派人刺殺丹揚太守,還有何人?你說,你說,你說……」
程普身材本就高大,此時站在台階上,更是高出魯肅一個半頭,頷下灰須抖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周瑜望向小喬的視線完全被爭吵的兩人遮住,周瑜心中頗有些無奈,將視線收回,清咳一聲,向有些臉紅脖子粗的魯肅道:「子敬,主公和程公向來心思縝密,若沒有真憑實據,如何會確定這是劉表所為?」接著向程普拱了拱手,微笑道:「程公也是誤會子敬了,子敬的意思是想問清楚刺客此時是否已捉拿歸案。若是已將刺客捉住,咱們便將刺客的頭顱昭告天下,討伐劉表豈非更名正言順?」
程普哼了一聲,冷笑道:「若如此這般想倒是真好,就怕有人畏懼荊州如虎,東扯西扯,只是為避戰找托詞。」周瑜也不辯駁,從容向孫權道:「仲謀,刺客拿到了?」孫權面色陰沉,說道:「拿是拿了數人,可惜都咬舌自盡了,主謀現在還在緝拿中。」
周瑜和魯肅對望一眼,從對方眼中都望到一絲釋然。出兵荊州,與兩人來時的計劃實是南轅北轍,既然孫權並不肯定是劉表所為,中間多少有些轉圜餘地。
孫權恨恨地道:「劉表這奸賊必是恨我軍突襲江夏,毀了他偷襲西平的詭計,所以出此下策……公瑾,我請你來便是商討出兵江夏的,這仇咱們不能不報。」
周瑜微微有些沉吟,正在斟酌該如何開口,站在台階右側的顧雍提聲道:「主公,此處雨大,咱們進府再詳談吧。」
顧雍字元歎,吳郡吳人,江東四大族「顧陸朱張」,顧家排在第一,其時為會稽郡丞,論官職僅在孫權、張昭之下。
孫權點了點頭,道:「都把我氣糊塗了,不錯,咱們進府詳談。」說著,拉著周瑜的手向內堂而去。進門的剎那,周瑜側臉向迴廊望去,那處卻已空無一人。周瑜心中微微有些失落,輕輕歎了口氣,追在孫權身後。
孫權道:「公瑾,月來不見,你瘦多了。鄱陽水寨的事如何了?」周瑜道:「進展順利,寨子原先就由彭虎經營多年,該有的都有,只是彭虎終究是水賊,營寨簡陋,規模也小,且寨門防守簡陋,只適合水賊一哄而散,用於軍營就需要大改一番了。」孫權道:「水寨的事已經讓公瑾煩心了,不想又出了這事……」頓了頓,道:「公瑾以為誰會是幕後黑手?」
周瑜一愣,望向孫權:「仲謀方才不是還說是劉表麼?」孫權低聲道:「劉表?他這陣子忙著給小兒子攀親,又是郊祀天地,又是大宴賓客,派人刺殺叔弼,於他何利?」周瑜心中暗讚,說道:「仲謀言之有理,但劉表畢竟鎮守荊州十餘載,心機城府還是有的,否則當年也不會單身一人就平定襄陽城。如今情況不明,不宜早下結論。」孫權道:「公瑾說的是。劉表有嫌疑,但黃祖嫌疑更大,這事八成是他指使的。他恨我軍兩次攻打夏口,早就想找咱們的麻煩了,只是柴桑防備嚴謹,他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才派人去了丹陽……黃祖這廝,不殺此獠,孫權誓不為人。」說著,語聲哽咽了起來。
周瑜皺了皺眉,轉開話題道:「丹陽有人過來麼?整件事他們應該最清楚,由他們過來講述明白,就更方便我們揪出兇手。」孫權道:「公覆(用字稱黃蓋)過來了,他是丹陽都尉,叔弼被刺後,一直是他負責追緝兇手。」頓了頓,續道:「昨日晚間他才趕到柴桑,方才聽說公瑾到了,原本他也要迎出來的,但我見他疲憊,就讓他在廳中歇息。」
話聲中,兩人轉過迴廊,進入議事廳,盤膝坐在小案旁的黃蓋聽到腳步聲,急忙站了起身,迎向兩人。黃蓋是荊州零陵人,孫堅在長沙起兵時,就已投入孫氏麾下,雖然不過五十九,但白髮蒼髯,紫黑的臉龐滿是風塵之色,顯得比實際年齡更為蒼老。
孫權、周瑜見他過來見禮,急忙還禮。孫權道:「公覆,大致情況我已向公瑾說了,詳細情形還是由你說吧。」黃蓋道:「遵令。三公子出事前一晚還和我等商議從丹陽再征一批糧草送於都督。」周瑜歎道:「三公子一直記掛鄱陽湖大營的事,周瑜慌愧之至。三公子是在何處出的事?府內,府外,還是城外……」黃蓋道:「府外,不過不是在城外。那日商議完大事,三公子說大夥兒都累了,要帶大夥兒去城外狩獵。還沒走出城,集市那邊就聽說鬧起來了,幾個兵卒還被人打了,三公子就帶著人向集市那邊趕,路過兵器行時,一輛馬車突然從斜側竄過來,將咱們和三公子隔了起來,當時咱們就知道中埋伏了,拼了命趕上去,但三公子還是被藏在瓦面上的刺客用強弩射了十餘箭……」說到這裡,黃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都是黃蓋老了、不中用了,不能保護三公子周全,黃蓋是再沒有臉面見老恩主於地下了……」
孫權和周瑜急忙安慰了幾句,周瑜接著道:「叔弼是被人用強弩射死的?那些弩呢,黃都尉帶來了麼?」孫權接口道:「帶來了。」轉身從桌案上拿起一部弩機,遞給周瑜。周瑜將弩機在手中掂了掂,抬手藉著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仔細翻看弩機,沉吟道:「這弩機做工精細,木質輕便,似乎不是荊州兵卒常用之弩……」
此時顧雍左手挽著程普,右手挽著韓當走進廳來。程普接口道:「不錯,這弩並非產自荊州,而是來自西涼。」周瑜脫口道:「流水弩?」程普道:「正是。這幾年吳晨在涼州的威風多半來自這弩。咱們不是也曾想過從西涼購置一批弩機的麼?可惜這幾年來一直未能聯繫上西涼人。」周瑜右手持弩機,左手摩挲其上,讚道:「好弩。只看作工與機簧便知這弩射程極遠,難得的是木質還這般輕便……」程普道:「這機簧像是用生鐵加特殊材質炒打而成,彈射出去的弩箭威力不下四石強弓,難得的是弩箭能反覆裝填,射上十餘箭,機簧絲毫無損。做出這弩機之人實可謂天下奇才。」
周瑜見程普湊了上前,臉上滿是艷羨之色,心中暗道:「原來你也有所好之物。」雙手將弩機呈上,程普想也沒想,一把接了過來。周瑜向孫權道:「這弩機既然是西涼人的,為何仲謀不疑心是西涼人所為?」孫權還沒有接口,廳堂口一陣腳步聲傳來,諸葛瑾、虞翻、嚴畯魚貫走了進來。
諸葛瑾字子瑜,琅琊陽都人,諸葛亮的大哥。曹操大亂徐州時,諸葛瑾、諸葛亮、諸葛均三兄弟隨同伯父諸葛玄避難荊州。諸葛瑾因年紀較長,早年便曾遊學京城,因此人脈極廣,到了荊州不久,便四處遊學,到曲阿時遇到弘咨,兩人交談之下,弘咨大為欽佩,便將他推薦給了姑表親的孫權。
虞翻出身會暨大族,早年為孫策功曹,極受孫策敬重。只是虞翻為人疏狂,孫權的性格又和孫策大相逕庭,孫權執掌江東後,虞翻便不如在孫策手下時受器重,其為人行事也越發張揚。
嚴畯字曼才,徐州彭城人,時年三十四歲,也是曹操屠徐州時避亂到江東的。與諸葛瑾、步騭並稱一時。嚴畯個性醇厚,博聞廣識,深得同鄉張昭的器重,將他引薦給了孫權。比之諸葛瑾和魯肅,嚴畯倒是更早到孫權麾下。
三人見了周瑜微微一愣,想是沒想到在此處相見,頓了頓,由嚴畯領頭,一一上前致禮。虞翻道:「今天是什麼風將公瑾吹來了?」周瑜道:「此事說來話長……怎麼,子敬還沒進來?」諸葛瑾笑著說:「咱們三個在門口遇到他,曼才見他一生濕衣,讓他換衣去了。」虞翻環目一張,笑道:「今天這陣仗大,公瑾來了,元歎來了,程、韓兩位也來了……咦,這不是公覆麼?這多半年不見……你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啊,頭髮是乾的,那麼是淚水了?黃公覆,你越活越回去啦,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就當眾哭鼻子了啊……」黃蓋原本心情極壞,聽了這番調侃更是怒從心起,暴喝道:「虞叔卿,會說人話你就說,不會說人話就閉上你的鳥嘴。」
虞翻不怒反笑,說道:「黃公覆,人生了這一張嘴,便是要說話的,說的話你聽得懂,我是要說的,你聽不懂,哈哈,我還是要說的……」孫權臉色陰沉,喝道:「好了,都給我閉嘴……」不再理虞翻,向周瑜道:「我們雖然沒弄到西涼的流水弩,荊州卻與西涼近鄰,劉表、黃祖弄到十幾二十部流水弩並非難事。」
周瑜沉吟道:「荊州與我一向世仇,若是他們派人刺殺叔弼,當是以立威為主。既要立威,自然要大肆昭告天下,唯恐天下人不知才是。蹊蹺的是,為什麼他們不用荊州的百尺弩、掛臂弩,反而要用西涼的流水弩?這似乎說不過去。」
韓當說道:「公瑾此言差矣,用西涼流水弩正是劉表奸詐狡猾之處。他若用荊州的百尺弩,掛臂弩,咱們一見便知是他下的手,必然興兵報仇。反之,用西涼的流水弩,正是讓咱們不知誰是真正主謀,既殺了叔弼又讓咱們找不到興兵報仇的借口,棄虛名而取實利,端得是狡猾無恥之至。」
旁觀眾人連連點頭稱是。周瑜道:「韓公說的極是,但既然用的是西涼的流水弩,那麼不僅荊州不能脫離干係,西涼人和曹操也不能脫離干係。西涼人自不必說,這弩本是他們自家之物,而曹操這數年一直和西涼人交戰。我沒記錯的話,建安7年,夏侯淵曾大破翼城,繳獲了一批流水弩,若查出刺客出自許縣,也並非什麼稀奇之事。」
諸葛瑾、嚴畯、顧雍等人連連點頭,韓當、程普連連搖頭。程普道:「周都督所說雖然有幾分道理,但不盡然。敢請問都督,西涼與我江東有何仇怨,要派刺客來殺叔弼?曹操又與我有何仇怨,要派刺客來殺叔弼?有些話說得再有道理,倘若全然不顧人情世故,那也是無理之論,不值一哂。」
正在這時,就聽門外一人道:「程公有所不知,西涼和許縣確與我江東瓜葛極深,不可不察。」周瑜暗舒一口氣,心道:「子敬終於來了。」程普寒著臉道:「恕程某孤陋寡聞了,請教魯校尉,不知咱們和西涼、許縣有什麼瓜葛,竟會令他們對叔弼痛下殺手?」
魯肅緩步走入廳中,向孫權深深一揖,道:「主公,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孫權道:「子敬有什麼就說什麼,無須顧忌。」
魯肅道:「今早我接到線報,說是并州長史徐庶月前已到了荊州,遊說劉表出兵汝南。」孫權有些愕然,說道:「子敬的意思,是徐庶派人刺殺了叔弼?」程普冷笑道:「魯子敬,莫非你是說劉表答應徐庶出兵的條件竟是要西涼人先來刺殺叔弼……」說到這裡,程普猛地一驚,當即頓住不說。
周瑜緩緩說道:「程公所說並非沒有道理。」廳中眾人雖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但細想之下也並非不可能之事,面色不由得凝重起來。
魯肅道:「據我所知,徐庶到荊州後一直在聯繫荊州的郡望名宿,他和劉表是否見過面,我也不知,也就無從得知劉表是不是和他談了什麼出兵條件。只是程公看得比我更深一層,想到劉表竟會採用借刀殺人之計,令魯肅佩服直至。」
之前程普就以西涼和江東沒有瓜葛來擠兌周瑜,只是經魯肅橫插一槓,程普脫口為西涼和江東找了些瓜葛出來,魯肅隨即打蛇上棍,將全部事情都推到程普身上,程普怒也不是,氣也不是,唯有重重的哼了一聲。
顧雍怕程普太過難堪,急忙道:「那許縣呢?咱們似乎和許縣沒有什麼瓜葛吧。前次西平之戰,還多虧我軍前出夏口,才令劉表召回了劉備……」
魯肅歎道:「或許正是因西平之戰太過成功,反倒給咱們惹了麻煩。」顧雍有些愕然,道:「怎麼說?」
魯肅道:「今年二月吳晨出潼關,沿途打得曹軍潰不成軍。為護衛許縣,曹操急調鎮守南線重地的曹仁回防,汝南、宛葉此時便處在無人鎮守之境。若劉表出兵汝南,曹操必然首尾不顧。而從西平一戰來看,能牽制劉表不出兵汝南的,唯有我軍。徐庶遊說劉表出兵的緊要時刻,丹陽太守卻突然被人刺殺,其後是不是有許縣的人在背後搗鬼……這也難說得很。」
顧雍接口道:「子敬的意思是說,此事不是劉荊州所為,而是曹……」後面的「操」字停住不說,魯肅道:「我只覺此事蹊蹺,須當察明真相。」孫權皺了皺眉,向黃蓋道:「公覆,刺客的事你們還查到了什麼?」黃蓋道:「稟主公,我們曾查到那伙刺客曾在長沙出沒,其後便假作是商客乘船到了丹陽。」
虞翻笑道:「哈,從長沙來的,這不是證據麼?」魯肅道:「這如何能算是證據?人從長沙來,要到丹陽,必先經過柴桑、豫章,我軍水防、城防盤查一向細密,若無接應,這些人如何會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丹陽?」
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孫權有些惱怒,說道:「曼才,你這就去查,查出是哪個放刺客進來,我定將其全家老小齊來祭奠叔弼。」
嚴畯當下站了起身,快步而出。韓當和程普相視一眼,面色都有些陰沉,二人原本想趁此事,一是打擊日漸被孫權青睞和重用的周瑜和魯肅,二是借出兵夏口,收回被漸漸架空的兵權,但魯肅的一番話讓局面斗轉,兩人自然不甘之極。
就在嚴畯走到廳堂門口時,猛聽得門口的侍從提聲說道:「張公來了。」腳步聲中,一個戴著玳瑁禮官、身著粗布長袍的老者快步步入堂中。那老者五十上下,身材削瘦,面容清矍,正是張昭張子布。張昭身後跟著一名身著鎧甲的孫軍將領和一個身著便服的半大小子。
孫權有些驚異,道:「元代,你怎麼來了?咦,凌統,你怎麼會來柴桑?」原來進來的正是柴桑賊曹蔣欽和江東夏口水軍統領凌操的兒子凌統。
張昭淡淡掃了孫權一眼,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到魯肅面前,叱道:「魯子敬,從進了門就聽見你誇誇其談,你今日又在說什麼奇談怪論?」
魯肅有些發懵,不知張昭為何進來就直斥自己。韓當程普見魯肅被罵,都露出一絲喜色。周瑜急忙解圍:「張公,咱們正在商議叔弼被刺的事,子敬是我叫來的。」張昭掃了周瑜一眼,搖了搖頭,道:「公瑾,你向來細密,這種大事怎會叫他來商議?」轉身斥道:「魯子敬,這處不需你來,還不下去?」
魯肅怒氣上衝,便想頂撞回去,遙見周瑜連連搖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怒火,向孫權和張昭深揖到地,洒然道:「既是如此,魯肅告退。」說罷,當真退了出門。
韓當程普相視而笑。
張昭望向門口的嚴畯,道:「曼才,你這是要到哪裡去?」嚴畯道:「稟張公,明府讓我去查刺客究竟是誰放進丹陽的。」
張昭喟道:「不用去了,刺客主謀我已找到了。」廳中眾人大吃一驚,孫權又驚又喜,道:「已找到了?是哪個?」
張昭向蔣欽道:「將人提上來。」眾人心中更是一驚,心想:「將人提上來?莫非連人都拿到了?」有的則心道:「會是誰人?」能在此時提到會暨太守府的,自然不會是劉表、曹操之流,眾人不由得在心中都揣測起幾個頗有可能之人。
蔣欽向孫權深施一禮,轉身而出,片刻提著一名面容清秀的年青男子快步進入堂中。那男子見了眾人不住作揖,猛地抬頭望見孫權,噗通便跪了下來,叫道:「孫……主公……」話聲顫抖,顯是有點驚怕。
這人面相陌生,廳堂中竟無一人相識,程普、韓當真是失望已極,韓當脫口道:「張公,這人莫非竟是刺客主謀麼?」
張昭淡淡地道:「他若是刺客主謀,我會讓他這般進內堂?」向那年青男子道:「你是何人,快報上來。」那男子顫聲道:「稟張公,小人姓陳,叫陳大。」張昭皺了皺眉,道:「陳大,我來問你,你是什麼人……」頓了頓,生怕陳大仍是不清楚,解釋道:「我是在問你,你在哪裡做事,在誰家做事。」陳大道:「……小人在兵曹彖陳友家做事,小人是他的馬……馬伕。」張昭道:「方纔你在我家中時是怎麼說的,在堂上原原本本再說一遍。」
陳大目光從孫權身上掃過周瑜,再到廳上眾人,喉嚨間咕隆一聲,嚥了口吐沫,顫聲道:「小人本是陳友的馬伕,那天陳友的那匹畜生不知犯了什麼癲,在圈內又跳又叫,小人上去拉它,那死畜生飛起腿就踢,小人被它踢在肋骨上,幾乎疼昏過去,但陳友這廝不分青紅皂白,直說是小人懶惰成性不好好伺候馬匹,不但不給小人治傷,還叫人抽了小人二十鞭。小人就想,陳友這廝不恤下屬,在他手下也混不出什麼人模狗樣來,還不如早點到別處去。於是俺就連夜起身,準備出走。不想剛到後門,就看見陳友從後門引了幾個穿黑衣的人進來。小人原本也沒多想,就等著陳友把人接進去後就出門,誰知陳友竟說起一口丹陽土話來。」說到這裡,陳大略有些得意地道:「丹陽話雖然難懂,但小人卻是如假包換的丹陽人,丹陽土話聽了幾十年,可是聽得真真切切。」
孫權怒哼一聲,道:「陳友說什麼?」
要知陳友原是零陵人士,突然卻說起丹陽土話,而張昭又指陳大知曉誰是刺殺孫翊的主謀,兩者之間的聯繫不言自明。程普、韓當相視苦笑。
陳大吃了一驚,才有些順溜得話又結巴起來:「他……他說『你們怎麼到這裡來了?有……有誰見到你們沒有』?」
顧雍道:「那些人是如何回話的?」陳大道:「一個像是帶頭的說:『咱們在城外等了你一個時辰,不見你來。不找到這裡,難道還在城外傻等?』,另一個高個子搶著說:『陳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賊,忘了當初徐哥是怎麼待你的了?徐哥全家被孫翊殺得雞犬不留,這個仇不報,你還算人麼?』」
孫權面色鐵青,猛地喝道:「公覆,元代,去將陳友給我抓來,我要親自審他。」黃蓋、蔣欽應了一聲,快步奔出。張昭悠悠地道:「叔弼什麼都好,就是太像伯符了……臨去丹陽前,我還親口勸他,丹陽雖在江東,但古風極重,一朝殺戮過重,伯符便是前車之鑒,可他就是不聽……」說到這裡,張昭不禁有些哽咽。廳中的眾將多半曾和孫策共事多年,聽張昭提起孫策,都是一陣感傷。
虞翻哈哈笑著站起身,道:「看來丹陽太守之死,只是丹陽大族門客復仇,既非劉表作怪,更非曹操使壞,既是如此,散了,散了。」說著,竟真的邁步走出門口。韓當、程普不曾想此事竟會如此結局,不由得相對無言。
孫權一肚子沒處撒,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向凌統道:「凌統,你來柴桑有什麼事稟報?」凌統開口要說,張昭突然插口道:「仲謀,陳大還在此呢。」
孫權正在氣頭上,當即喝道:「來人,將這個背主之奴拖下去砍了。」陳大大叫一聲,道:「孫府君,小人冤枉啊……張公,張公,救救小人,救救小人……」
張昭絲毫不動聲色。從門外衝上兩名兵卒,一人扭手,一人拽頭,將陳大拖了出去,淒厲的哭喊聲順著走廊遠去越遠。孫權揮了揮手,像是要揮去陳大尖厲的哭喊聲,向凌統道:「現在可以說了。」
凌統道:「昨晚咱們收到樊城眼線發回的信鴿,鴿中說咱們的人已經和華公接上了頭。華公的人透漏了這次朝廷對荊州的封賞。」
孫權沉聲道:「是何封賞?」凌統道:「蒯越受封光祿勳,蔡瑁受封漢陽亭侯。劉表官爵不動,只是加賜500食邑,黃祖……」
孫權一臉厭惡,喃喃道:「連黃祖也有封賞?好,就聽聽曹操封了他什麼。」周瑜心中一動,說道:「曹操此人最善借刀殺人,他封黃祖多半沒安什麼好心。」
周瑜這麼一插嘴,凌統就有些猶豫,程普喝道:「有什麼聽不得的,我偏要聽聽曹操封黃祖什麼,說!」
凌統掃了孫權一眼,見孫權沒有出口阻止,說道:「豫章太守……」程普破口大罵:「放屁,這曹操失心瘋了麼?豫章是我江東之地。西平之戰我江東為他出了多少力,竟將我豫章郡給了黃祖?卑鄙無恥,忘恩負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眾人目光一起望向周瑜,原來周瑜正是孫權任命的豫章太守。周瑜唯有暗中苦笑,心道曹操果然不凡,就只張了張嘴,便輕易挑起了江東與荊州之戰,這可比派人暗殺孫翊強過百倍不止。而自己身份尷尬,更不好說些什麼。
孫權面色更是陰沉的可怕,說道:「還有麼?曹操還封了荊州什麼人當吳郡太守,會暨太守?」
凌統第一次見孫權面色如此陰沉,囁囁諾諾不敢開口。韓當道:「凌統,你就放心說吧。」凌統見眾人都望向自己,孫權也沒有要自己停下的意思,清了清嗓子,道:「沒有了。不過華公的人說,華公臨走前,荀彧曾親自前往送行,說起前次西平之戰深得咱們之力,原本這次該一併封賞,只是荊州和江東素來敵對,荊州大喜之日,倘若封賞了江東難免會惹得劉表生氣。此次天子對親事極為開懷,萬一劉表上表告上一狀,惹怒天子大家都不利……」
孫權原本緩和的面容頓時陰沉得可怕,厲聲道:「放荀彧的狗臭屁,他怕劉表不高興,就不怕我們不高興?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我們觸了劉表的霉頭,大夥兒如何一起倒霉。」周瑜急忙道:「仲謀……」孫權喝道:「公瑾,你不必多說,曹操和荀彧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韓公,劉表采聘是哪天?」韓當道:「六月十六。」孫權喝道:「好,我們就在那天攻打夏口,我倒要看看,觸了劉表的霉頭究竟如何會一起倒霉。」
廳內眾將齊齊抱拳,高聲應令。
※※※
出了廳堂,暴虐的雷雨不知何時已化作漫天的細雨,雨滴順著滴水簷不時滾落下來,像是在走廊兩側掛起一道水晶簾子。張昭向周瑜道:「公瑾,自仲謀決定討伐黃祖,你一直皺著眉頭,若有什麼想法,你不妨直接說給仲謀好了。」周瑜搖了搖頭,笑道:「沒有,既然仲謀和大夥兒都決定了,我也就沒什麼異議了。」張昭凝視周瑜片刻,說道:「公瑾,你看大夥兒都是為你爭豫章太守的氣,所以不好說什麼滅了大夥兒的心氣,是麼?你為人豁達,不拘小節,可說是人中極品,卻有一樣不好。」
周瑜一愣,道:「什麼?」張昭面容一肅,道:「魯肅為人粗鄙,胸無點墨卻喜誇誇其談,便是他自家族人都瞧之不起,常說『敗壞魯家者,是兒也』,這般人物公瑾卻與之深交,實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周瑜笑道:「張公誤會子敬了,其實子敬……」張昭連連搖頭,道:「公瑾不用替他遮掩,今天他在堂上說的那些話我可都聽到了,什麼天下大勢啊,什麼曹、吳大戰啊,什麼劉表掣肘啦……叔弼被刺的事他求證過什麼?手中一絲證據都沒有,卻相幹不相干的扯了一大通,若說此子不似趙括,天下更無一人似趙括了。趙人用趙括被秦坑殺殆盡,我江東切切不可再蹈趙之覆轍。」
周瑜還想再說,張昭的馬車已從道路旁駛了過來,車伕跳下馬,撐著雨布將張昭送到車上。張昭衝著還站在門口的周瑜說道:「公瑾,此處雨大,還是快回去吧。」
周瑜道:「周瑜謹祝張公一路順風。」張昭揮了揮手,低聲喝令車伕啟程。車伕揚鞭,馬車漸漸加速,向柴桑東門而去。周瑜望著馬車的背影歎了一聲,低聲說道:「出來吧。」
話聲中,魯肅從偏門旁轉了出來,情緒有些低落。周瑜心知方纔那番話魯肅都聽到了,安慰道:「子敬,張公主要是對你不熟,所以有些誤解。什麼時候我和張公都閒了,我再找他詳談一次,將你們兩人之間的誤會解開,他就不會如此誤解你了。」
魯肅苦笑道:「張公倒也沒說錯。就丹陽太守被刺之事,我求證過什麼,到頭來不過是丹陽大族的門客復仇而已,我卻東拉西扯一大堆。」周瑜正色道:「這件事你或許錯了,但曹操要盡全力挑動江東和荊州之戰的事,你卻沒錯。我江東上上下下,有如此眼光的,唯你一人。子敬不必過分貶低自己,細節處或許張公、我、元歎都勝過你,但縱覽天下、席捲宇內的氣魄和胸襟,江東上下唯你一人。」
魯肅有些尷尬,道:「……公瑾,你把我抬得太高了些吧。」周瑜笑道:「我還想再抬高一些,可惜胸中只有這麼些詞了。容我日後想想,或許會抬得更高一些。」魯肅哈哈大笑,方纔的心結釋然了許多。頓了頓,道:「可惜這次還是小看了曹操,竟然會採用這一手挑動我江東和荊州大戰。」
周瑜洒然道:「該來的躲不了,是蛟龍也不會永遠躲在水潭裡,偶爾出去亮亮爪牙,別人才不會把你當泥鰍。」
魯肅道:「只是這樣一來,我軍休養生息的時間就又少了。」
周瑜淡淡地道:「若我軍有剿滅黃祖的實力,此戰必勝,那即是說我們已不必再休養生息,正要趁北方多務,蠶食荊襄,與曹操劃江而治。若我軍剿滅不了黃祖,那也沒什麼,劉表不過守戶之犬,既沒有將我們吞沒的野心,更沒有將我們連根拔起的實力。而我軍經此一役,就更能堅定我軍安根固本之心,這不是很好麼?」
魯肅長呃一聲,道:「原來公瑾是這麼想的。」
周瑜語氣一轉,歎道:「話是這麼說,但勝敗誰又能逆料?我二人唯有多多出力,竭盡所能……能贏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頓了頓,不想在此時說「不能贏」這等觸霉頭的話,換了口氣,道:「總是將損失減少到最少才好。」
魯肅抬頭望向北方,歎道:「咱們這一出兵,正中曹操下懷……河北不知能撐多久?」周瑜沒有接話,仰頭望向北方,默然片刻,起步走向遠處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