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贏天給我帶上來。」吳晨鐵青著臉,喝道。眾兵士將贏天從建義身上卸下,攙扶著扶到吳晨身旁。原來贏天跳下河後,建忠、建義等人跟著入河,將贏天拉了上岸。
吳晨喝道:「按到地上,給我打。」眾人大吃一驚,馬成道:「……這次多虧了贏監軍,咱們才逃……」吳晨喝道:「是,這次多虧了他,咱們才逃出來,那又怎樣?他就可以恃功打傷黃老將軍了?」
黃忠急忙站起身,道:「贏監軍一時情急才出重手,我已無妨……」說著,甩了甩手,示意自己手臂無恙,但就這般動了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滲了出來。吳晨喝道:「高均理,違令私鬥,該處何刑罰?」高覽道:「……處三十軍棍,只是……贏監軍護軍有功,功過相抵,不如就讓他向黃老將軍賠個不是吧。」贏天猛地站起身,叫道:「我沒錯,我沒錯,你們打吧,打死我我也沒錯。」
吳晨喝道:「還不行刑?」圍在兩人身側的兵丁相互望了一眼,突然全部跪倒,道:「贏監軍護軍有功,望使君功過相抵,饒過贏監軍。」贏天叫道:「饒什麼?我有什麼錯?他攔著我救烏鴉嘴……」聲音一啞,抬手抹了抹臉頰的淚水,叫道:「就算殺了他,我也沒錯!」吳晨氣得渾身顫抖,奪過一支軍棍,抽在贏天身上。贏天哼也不哼,斜眼瞪著吳晨。吳晨面色烏青,反手一棍抽在他身上。這一記與方纔那一記輕重明顯不同,圍觀的兵士心中都是一顫,贏天卻仍是哼也不哼,怒目瞪著吳晨。
吳晨狠狠將軍棍摔在地上,用手指著贏天,咆哮道:「好,贏天,你滾,你滾去跳河,你滾去讓曹軍把你當靶子……你師父走了,你超哥也走了,這世上我本來也就沒什麼親人了,再少一個你又怎樣?滾,快滾……」說著,便用手去推搡贏天。贏天一愣,突然抱住吳晨的大腿,大哭道:「大哥,我的烏鴉嘴沒了,我的烏鴉嘴沒了……我的烏鴉嘴啊,我的烏鴉嘴……」吳晨的手本已揪住贏天的衣領,聽到贏天的哭聲,心中一顫,抱著贏天,放聲痛哭。
※※※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百姓和兵卒在山石間升起火堆,火舌躥舞,不停地把火星噴上夜空。吳晨坐在山石的一角,望著遍佈在山石間的人群。
身後腳步聲響,一人清咳一聲,道:「使君……」吳晨轉過身,道:「哦,小倩,怎麼還沒睡?」小倩道:「使君不是也沒睡嗎。我聽宋恪說你從渡河後便一直沒吃什麼果腹,所以特意挖了些野菜找了些野果……」吳晨道:「……我不餓。這些你拿去分給他們吧。」小倩已走到身旁,將提籃放下,從籃中取出好些食物出來,道:「這些都是咱們女眷營耗費不少氣力弄來的,你不吃,旁人怎好意思吃?多少吃一些,我再拿去分給他們,他們也就不會客氣了。」吳晨勉強點了點頭,接過一個不知是李子還是棗子的野果放到嘴中。那果子酸甜,吳晨只覺頰齒生津,頓覺腹中飢餓,正要再取,小倩已經遞過一隻雞腿來。吳晨吃了一驚,道:「這是從哪裡來的?」小倩道:「是任校尉射來的。他們在前面探路,見到一群山雞,便射了來。」吳晨道:「黃老將軍,琪英大哥他們吃了麼?」小倩微微一笑,道:「他們不吃,你怎麼會吃?這是專門給你留下的。」說著,從籃中取出一片似荷葉又似梧桐的葉子,取出隨身的匕首,將雞肉從腿骨小心翼翼地剔到葉子上,跟著將葉子遞了過來。吳晨道:「……贏天吃了麼?」小倩笑道:「任曉專門給他留了一整隻雞,此刻早已吃飽睡下了。」吳晨哦了一聲,將葉子接了過來,三口兩口將上面的雞腿肉吃盡。小倩道:「其實沒睡的也不只使君一個,孔明先生也沒睡。」停了一下,道:「我看他幾次都走到了這處山口,心想他一定是有什麼想和使君說,但不知為了什麼,卻又不上來。使君,你們男人間的事我不清楚,但我記得王翦大哥要走時,你曾對他說『得其師者王,得其友者,行止無差』。子曰,友有三益,友直,友諒,友廣聞。孔明先生我接觸的不多,但和月英姐姐卻是天天在一起,月英姐姐見聞廣博,蕙質蘭心,說是良師益友也不為過。而她言語之中又對孔明先生推崇備至,使君若有疑難處,為何不多問問孔明先生呢?」
吳晨苦笑道:「我和他之間有些誤會……」小倩笑道:「正是因為有了誤會,所以才更要深談。將誤會捂在心裡,莫非誤會就沒有了?這樣的良師益友,普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個,若只是因一些小小誤會就斷絕往來,豈不可惜之極麼?」吳晨站起身,道:「好,我這就去找他談。」小倩急忙跟著站起身,道:「這裡還有些果子,使君……」
吳晨只覺胸膛間暖烘烘的,揮了揮手,快步奔向山下,迎面一名兵卒狂奔而至,見到吳晨,叫道:「并州牧,奉義將軍……他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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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晨趕到時,高覽、田純、黃睿等人都已到了。眾人見了吳晨,迎了上來,吳晨向田純道:「韓將軍……」田純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使君快去看看他吧。」吳晨排開眾人,來到韓荀的擔架前,就見韓荀面如金紙,雙目凹陷,出氣時多,入氣時少,已到了彌留之際。韓荀的長子韓遵跪在一旁,低聲啜泣。韓遵不過十五六的年紀,面相與韓荀有七分相似。見吳晨到來,哭道:「并州牧……」
韓荀像是聽到了什麼,輕哦一聲,睜了開眼,渙散的眼神從韓遵臉上移到吳晨,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光彩,掙扎著要坐起身。吳晨急忙蹲下,道:「韓將軍,你深受重傷,不要多動,安心靜養為宜。」韓荀喘著粗氣道:「我是不行的了,但臨死之前仍能再和使君說些話,就算是死也含笑九泉啦。」韓遵哭道:「爹,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韓荀抓著吳晨的手臂,道:「韓荀一生叱吒風雲,殺人無數,到了今天原本也沒有什麼遺憾,只有這弱子,只有這弱子……望使君看在你我相識相交的情分上,撫養他成人……」吳晨連連點頭,哽咽道:「一定會的,一定會的。」韓荀咧嘴一笑,道:「我終於可以放心的走了……」長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為何不讓我早些遇到使君,為何不讓我早些遇到使君,唉……」輕輕歎息一聲,手臂一鬆,再無聲息。
有風吹過,其聲咽然。吳晨用手在韓荀的鼻子前一探,哽咽道:「韓將軍,去了……」跪坐在身旁的韓遵和不遠處韓荀的部曲放聲大哭。
吳晨眼前一陣模糊,急忙仰頭向天上看去。天空中,一彎弦月掛在東面的山巔上,發出朦朦的清輝。
這時,身旁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吳晨用手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道:「田功曹,奉義將軍的後事,就有勞你多多費心了。」田純拱手施禮,道:「我與敬之相識相交十餘載,即便使君不說,他的後事我也責無旁貸……」吳晨道:「田功曹今後有什麼打算?」田純輕輕歎息一聲,道:「我隨敬之反出鄴城,以審正南的心胸,今生今世,我是再也回不去啦……」語聲哽咽,說不出的感傷。吳晨道:「我軍還缺一個主薄,若田功曹不嫌我軍鄙陋,可以暫時委屈充任此職,就不知田功曹意下如何?」田純又是傷感又是欣喜,道:「使君不嫌田純鄙薄,田純心中感激得很……」
吳晨拍了拍田純的肩膀,道:「我心裡有些難受,此間的事就交給田主薄了。」田純點了點頭,道:「使君安心歇息吧。」
吳晨又哪裡歇息得了?向四周望了望,望見站在遠處的諸葛亮,快步向他走去。便在這時,身後的田純忽然說道:「使君,我有一事想和使君商議。」吳晨轉過身,說道:「什麼事?」田純道:「是有關我軍今後的行止。我軍雖然在漳水暫時甩脫曹軍,進到這處山壘,但曹軍勢大,必然不肯輕易放過我軍。曹操識破我軍詐計之後,一定會派人銜尾追擊,我軍的行止,使君該當早早定奪才是。」
吳晨道:「田主薄有什麼提議?」田純道:「由此而進,向北是毛城、壺關,向東是邯鄲、清河。毛城由河北叛將張郃鎮守。張雋乂雖然品行不端,但用兵飄忽,隱為河北眾將之首。壺關的樂進更是曹營猛將,因此下官以為我軍不宜再向北而進。」吳晨道:「聽說邯鄲的守將是沮鵠,這人又如何呢?」田純道:「沮文翥(zhu,三聲)人是很好很好的,就是有時呆板了些。」吳晨沉吟道:「文和(以字稱呼田純)和他熟麼?若是不熟,(我軍)就這麼貿貿然地去邯鄲,我擔心又出朝歌、鄴城那樣的事。」田純道:「我和他有過數面之緣,說不上熟,但我軍生死存亡之際,田純還是願走這一遭,說服他接納我軍。」
吳晨沉吟了片刻,輕輕歎了聲,道:「我軍的行止我還要再多想想。」向石山上一指,道:「文和,我就在石山上,若文和還有什麼想說的,儘管來找我。」向田純拱了拱手,向遠處的諸葛亮走去。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馬嘶,跟著響起數聲忽哨,正是安定人遇到敵人的警示,吳晨心中一沉,忖道:「曹操竟然這麼快就追來了?」轉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快步而去。奔到山道口,一名兵卒正從山下奔了上來,望見吳晨,叫道:「使君,山下有一名曹將,指名要見使君。」吳晨吃了一驚,心道:「莫非是辛毗?」說道:「那曹將叫什麼?」兵卒道:「他說叫曹純。」
吳晨詫異道:「他來做什麼?」視野中,就見任曉領著一人快步向山上走來,那人清秀俊雅,正是曹純。吳晨道:「曹議郎,怎麼是你?」曹純快步而上,來到吳晨身前,拱了拱手,道:「正是曹純,并州牧安好。」吳晨道:「曹議郎此來有何貴幹?下最後通牒?」曹純有些愕然,道:「最後通牒……不,不,這次是我自己要來,與孟德無關。」
這時腳步聲響,黃忠、馬成、恆紀、蔣齊、高覽等人都奔了過來。在臨晉時,黃忠曾見過曹純,詫異道:「曹子和,你怎麼在這裡?」曹純拱手道:「黃將軍安好……」馬成道:「這曹賊來此處做什麼?是下戰書的麼?」恆紀、蔣齊齊聲道:「先把這曹賊砍了。」
來得幾人中,除了高覽默不做聲,其他人皆是橫眉怒目。曹純歎了一聲,向吳晨道:「使君,能否借一步說話?」吳晨掃了黃忠等人一眼,再望了望曹純欲言又止的神情,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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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山壘深入在鹿腸山中,林木茂密,林中獵人行進的小徑掩映在雜草之中。吳晨引著曹純走在小徑上,穿過高大的樹木,向山頂緩步而行。山風徐徐,搖動身周參天的大樹,發出海濤一般的嘩嘩聲。曹純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還記得當日和使君領兵迎敵匈奴人,我們也是從林間穿過,繞到了匈奴人的後方。時光悠悠,竟然已過去了半年有餘,只是回想起來,在臨晉的所見所聞猶自歷歷在目,宛似發生在昨日。」
遙想去年,吳晨感觸更深,無論是馬超出走,還是出潼關、入河北,都是發生在臨晉之戰之後。只是曹軍大軍在後,曹純來得突兀,吳晨疑惑之際,並沒有什麼感觸的念頭。說道:「議郎找我,不會只是為了念舊吧?」曹純停下腳步,盯住吳晨,緩緩道:「記得當初在臨晉我曾問過使君,為何不願與孟德共事,使君回答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今日使君卻和河北袁氏攪在一起,莫非使君的『道』竟和河北袁氏相同?使君被審配害得不夠慘?」
吳晨胸中湧起泫氏數千弟兄被屠戮的血仇,道:「不錯,我是被審配害得很慘,但究其本源,一切卻都是拜你的曹司空所賜。我軍的道雖然和袁氏完全不同,但在抗曹一事上卻沒什麼差別。曹議郎,如果你是來勸降的,那你可以回去了,我軍即便戰至最後一人,也不會有人投降。」
曹純鄂了鄂,道:「使君這又是何苦呢?使君手下,將不過十餘,卒不過數千,我軍在河北至少有十餘萬人,漳水之戰,使君雖然……」吳晨道:「你走吧,好意我心領了,但血海深仇,不得不報。」向山下一指,道:「順此向下,再向右走,便能找到任曉,由他領議郎出山。」曹純還待再勸,但見吳晨眼圈赤紅,面色鐵青,長歎一聲,拱手而去。
吳晨快步奔到山道口,向留在此處的恆紀、蔣齊道:「傳令全軍,火速啟程。」恆紀道:「使君,出什麼事了?」吳晨道:「曹純可以追來,曹操更可以追來。我軍行藏暴露,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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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街角,遠遠就見燈光從自家草屋中透了出來,蔡琰心中訝異,心道:「家中怎會有人?」身旁的小紅卻已先叫了起來:「咦,怎麼咱家的燈亮著?莫非是早上出門忘了吹燈麼?」說著跑了過去,推開門扉奔進屋中。
原來自辭別孔融後,蔡琰想起當日羊道所說,羊陟曾因為她的事一病數年,直到最近才病癒,心中感動。暗暗尋思:「羊叔父待我恩義深重,我即便無臉見他,至少可以遠遠見他一面。」於是帶著小紅遍尋官邑。許都佔地百餘畝,單只官邑就有城南官邑、城東官邑兩處,再加上皇宮旁的上林邑(專事接待各地來許縣參拜漢天子的官員)、西城的白馬邑(專事接待各地佛教徒),鴻臚寺署(專事接待西域、安南、朝鮮、大食等地的外賓)等等,足有數十所官邑。蔡琰先從上林邑找起。
其時官渡之戰已過去四年,漢室重振威望,不但曹操控制之下的兗、豫、青、徐,即便是劉表控制下的荊州,吳晨控制下的涼州、三輔,甚至孫權控制下的揚州、吳巨控制下的交州都有官員來許。上林邑車水馬龍,各地方言幾乎在此處都能聽到,蔡琰在門口轉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一個守門的官吏打聽從泰山郡來的官員消息。但那官吏一問三不知,蔡琰還待多問,那官吏已被一個揚州口音的人拉走。蔡琰見羊陟似乎不在此處,便再到城南,由城南再轉城東,兩人走了大半日卻什麼也沒有打聽到,到此時蔡琰已是又饑又累,見小紅仍是蹦蹦跳跳,心下羨慕不已,加快腳步,進入院中,閉上柴扉,轉身之際,猛聽到小紅哦的輕呼一聲。蔡琰不知出了什麼事,喚道:「小紅,出了什麼事?」挑簾進入屋中,卻見一老者負手站在案几旁。
那老者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月白色長衣,不著冠帶,只用縑巾將髮髻包住。聽到推門的聲音,那老者轉了過身,蔡琰輕呼一聲,道:「你……你是何人?」那老者目中淚花湧動,哽咽道:「文姬,果然是文姬……天可憐見,終於讓我有生之年再見到大哥的骨血。文姬,我是你羊叔父啊……」蔡琰大吃一驚,再細察之下,那老者面目果然與羊道有幾分相似,驚愕道:「羊叔父……你如何……你如何……」
羊陟道:「一言難盡。當日我聽聞大哥被王允老賊投入獄中,原本打算親上長安據理力爭,但行到譙郡,就傳來噩耗,我痛心之下,竟一病不起,這數年來病勢纏mian,直到最近才略有起色。反倒是文姬……終於長成大姑娘了……」
這些事蔡琰都聽羊道說過,但聽羊陟親口述說,卻又是另一番滋味,心中一酸,淚水瞬時湧出眼眶。躲在一旁的羊道急忙說道:「二叔,你好不容易和文姬姐姐見面,怎麼一見面就說這些話,文姬姐姐都被你說哭了……」
羊陟道:「是,我真是老糊塗,與文姬見面,該當高興才是,該當高興才是……」提起衣角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道:「文姬知道你二叔的事麼?」蔡琰的二叔即為蔡衍,蔡邕的弟弟。
蔡琰道:「二叔?我到許縣後還沒有聽人提起過二叔,我原以為他早已……」羊陟道:「你二叔人在揚州。你爹爹臨去前,托人傳信,要他火速避離雒陽,你二叔就避難到了揚州。前一陣我聽你孔伯父說你在臨晉,就寫了信給他。他聽說你回來了,聽說也在往許縣趕。」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人的大笑聲道:「我一猜這羊老兒便是到這裡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聲音清朗,帶著琅琊一帶的口音,正是孔融到了。就聽孔融接著道:「羊老兒,快出來迎接貴客。」羊陟也不以違忤,笑道:「是你孔叔父來了。」提聲道:「孔老兒,你又是哪門子的貴客?若還看得起咱們幾十年的交情,趁早滾進來吧。」
孔融笑道:「羊老兒當真不識抬舉,不是老夫給你寫信,你怎會知道賢侄女從三輔回到雒陽?沒有老夫的信,你此刻還在床榻之上自怨自艾,哪裡似此刻這般生龍活虎?」話聲中,屋門推開,孔融當先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數人,緊跟著孔融的那人面容古挫,身形瘦削,第二人身材高大,幾乎比孔融高出了一個頭,有直頂房梁的氣勢。再後面的兩人一人面長瘦削,一人清雅恬淡。小小的草屋一下進來這麼些人,屋中四人都吃了一驚。孔融頗有得色,笑道:「老夫說有貴客臨門,莫非羊老兒真以為是在說笑麼?來來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向那面容古挫的人一指,道:「這位是棗棣棗仲恕,是已故羽林監棗祗的二弟。」棗棣向羊陟和蔡琰拱了拱手,道:「早聞蔡中郎之女從三輔歸來,只因有孝在身,一直未能前來拜訪,恕罪恕罪。」羊陟道:「羽林監的事我也聽說了,死者已矣,仲恕更當節哀順變,以慰死者。」棗棣點了點頭,道:「羊郡丞說的是。」
孔融道:「我拉他來此便是要他散心解悶的。頭七已過,悶在家中難免會憋出病來,多出來走動走動也是好的。這邊這位姓嵇名瞻,字子遠,是老夫的好友。早間他便隨我訪過羊老兒你的。」羊陟點頭示意。孔融向嵇瞻身後那面長瘦削的人一指,道:「這人叫路粹,字文蔚,是蔡中郎的弟子,現任議郎。」
路粹向羊陟躬身施禮,再向蔡琰深深一禮,說道:「蔡師啟蒙之德,路粹常記在心,聽聞文姬賢妹從三輔歸漢,便有意來拜訪,只是聽聞文姬獨處,若冒昧來訪,怕有傷文姬清譽,聽說孔將作要來府上,這才隨同前來。」孔融嘿嘿冷笑,說道:「這人便是這般虛情假意,依老夫看,若不是曹孟德先來拜訪,並自認師門,他也不會緊巴巴隨後跟來,這馬屁功夫當真拍得山響啊。」路粹臉色一紅,道:「孔將作誤會了……」孔融不理他分辨,向路粹身旁的年青人一指,道:「這一位才是老夫口中真正的貴客,他姓楊,名修,字德祖,是弘農楊氏子弟。」楊修向羊、蔡二人深施一禮,道:「後學晚輩,拜見羊郡丞,蔡大家。」羊陟道:「免禮,免禮。孔老兒向來嘴上不饒人,各位肯到此來,都是看在蔡大哥的情分上,都是貴客,都是貴客。道兒,給各位叔伯看座。」羊道應了一聲,領著小紅去搬坐墊。
蔡琰自到許縣,一向深居簡出,極少與許縣眾人往來,因此屋中的坐墊不過聊聊數個,羊道領著小紅東湊西借才將眾人的坐墊借齊。眾人方在屋中坐定,就聽門外一人叫道:「請問蔡小姐在麼?」孔融提聲道:「董祀,是你麼?你怎麼又跑來了?不知老夫平生最恨曹家人麼?」原來在外問話的正是尚書郎董祀。
董祀遙遙應道:「我是應泰山郡的兩位大人之托,帶他們來見羊郡丞和蔡小姐的。」
孔融望向羊陟,羊陟解釋道:「那兩人是隨我大侄羊秘從廬江來的,說起來雖是泰山郡人,但早年便搬到廬江去了。此二人與我不熟,因此我攜羊道來見文姬時便沒有叫上他們,不想他們自己找過來了。」提聲道:「貴客來訪,快請進來,快請進來。」說著站了起身。還不等羊陟走到門口,門簾挑動,董祀已從門外走了進來,在他身後的是兩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儒生。羊陟快走兩步,來到三人身前,將兩個年輕儒生領到董祀前,笑道:「眾位,我來引見。」向那膚色較黑的年輕人一讓,道:「這一位姓王名祥,字無征。」跟著向他身旁的膚色白皙的那人一讓,道:「這一位名王覽……」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賢侄似乎還未弱冠吧?」王覽點頭道:「是,侄兒今年十七。」羊陟道:「這就是了。」跟著向眾人道:「他二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皆是我泰山郡的俊彥。」
王祥年紀在二十上下,王覽更是稚嫩,像是只有十七八歲,隨著羊陟的引見,兩人向眾人深施一禮,齊聲道:「我們兄弟早年在泰山和廬江曾親蒙蔡中郎教誨,聽這位尚書郎說蔡中郎的女兒便住在左近,我二人想起師尊教誨之德,因此不揣冒昧前來拜訪。」
羊陟道:「賢昆仲客氣了。遠來都是客,請坐,快請坐。」
蔡琰的正屋本就狹小,一下進來十餘人,更顯擁擠。眾人來回謙讓,最後孔融坐了上座,羊陟以主席相陪,蔡琰和羊道隨侍左右,孔融以下,依次是棗棣、嵇瞻、王祥、楊修,王覽和董祀在末座相陪。
孔融向身周打量了打量,道:「上次來,賢侄女這裡似乎還沒有這些條幅、書架,這次來可算是大變樣了。」
蔡琰道:「前次蔡琰遠歸,還未安頓妥當,家中擺設不當,倒令將……孔大人見笑了。」孔融道:「有什麼見笑不見笑的……加了這些確實是大不相同,多了些書卷氣,不枉賢侄女書香世家出身。」
路粹道:「這些書卷都是蔡師的藏書麼?當年蔡師藏書數萬卷,華蓋京城,我記得有數千卷都是獨本,別處是看不到的,不想竟然就只剩下這麼幾十卷了。」蔡琰微微歎息一聲,道:「這些書卷都是新的,是蔡琰到許縣後添購來的。家嚴的那些藏書早歿於戰亂,一卷都沒有剩下了。」
眾人同聲歎息。
羊陟道:「倒也不是全都沒有了,我記得我那裡還有十幾卷的。只是來的時候匆忙,沒有帶上。我記得大哥(即羊續)那裡也是有幾十卷的。道兒,是不是啊?」羊道點頭道:「原本有七十三卷,只是前次廬江戰亂,咱們從城中逃出時又失了許多,還存在手中的不到以前的一半了。」
眾人又是一陣歎息。嵇瞻痛心疾首道:「戰亂頻仍,生靈塗炭,聖人之學更萎棄於道,想想便令人痛心不已。」蔡琰想起曹操所吟的「生靈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話,感同身受,默然無語。
路粹道:「廬江戰亂?那是什麼時候?我一向聽聞劉荊州治下海內偃平,是什麼人敢這麼大膽在他眼皮下動刀動槍?」羊道道:「是孫權。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孫權的大哥孫策剛死不久,孫權繼位。廬江太守李術見孫權年幼,江東多半不成事了,便轉而投向咱們許縣。誰想到孫權那小子真狠,登位不到三個月,便親率大軍圍攻廬江縣城,咱們被圍了一年多,撐不下去了,就砍了李術獻城投降,孫權不但不納降,還趁城門大開縱兵掠殺。咱們算是逃的快的,不然此時就不能在這裡說話了。」
孔融冷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麼?曹孟德屠徐州的時候那才叫個狠,大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說是浮屍漂擼、泗水斷流那是一點兒也沒誇大。現在的那個軍令『圍而後降,屠城』便是那個時侯定下的。羊賢侄,你遇到孫權還算好的,若是遇到曹孟德,哈哈,那可乖乖不得啦……」
路粹乾咳一聲,道:「少年人火氣難免大了一些……」孔融冷笑道:「火氣大了便能屠人家小?」路粹被孔融搶白的臉色有些發窘,轉移話題道:「……這些戰亂的事,說起來徒令人傷心。賢昆仲從廬江來,應該路過襄陽吧,聽說劉荊州要為其次子采聘,這一路過道荊州一定熱鬧非凡嘍?」
王祥道:「咱們是從廬江繞道徐州,然後才到的許縣,沒有經過襄陽……」路粹道:「咦,那豈不是要繞許多冤枉路麼?」羊道笑道:「路議郎有所不知,劉荊州和孫討虜(即孫權)有世仇,兩家在江夏常年對峙,因此荊州這邊對江東的人防範之心極重,從江東到許縣都是要繞道徐州的。」路粹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董祀忽然開口道:「聽說劉荊州的那門親事告吹了。」
孔融笑道:「咱們這位尚書郎又偷看荀文若(即荀彧)的密奏了。都看到了什麼,快說來聽聽。」董祀臉上一紅,囁喏道:「我可沒有偷看密奏,我知道的,都是今早荀侍中(以官職名稱荀彧)和荀秘書(以官職名稱荀悅,荀悅為荀彧的堂兄,漢末著名思想家)談話時偶爾聽到的。」孔融笑道:「管他是如何知道的,快說,快說,咱們都在洗耳恭聽哪。」
董祀偷偷瞄了蔡琰一眼,見蔡琰此時也望著自己,心頭一熱,道:「那我可就說了。我聽荀侍中說劉表為其次子訂得這門親是蒯良的女兒,但蒯良卻於采聘前兩日病亡。蒯良的女兒要守孝三年,因此采聘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棗棣喃喃道:「蒯良也死了?」話中唏噓不已,想是想起了才死不久的大哥棗祗。
孔融撫掌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曹孟德臨走前說什麼『天子之喜,即為萬民之喜』『王室散葉,萬民同慶』,又是封韓嵩,又是賞蒯越,這下事主死了,婚事不了了之,這臉可是丟大了。」
路粹追問道:「這消息可當真麼?聽說天子還派了人前去祝賀,這一下豈不是落空了?」羊陟也跟著道:「是啊,此事可大可小。我來時便在路上聽說了,若連天子都派人前去祝賀,劉荊州這個台該如何下?」董祀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囁喏道:「這消息我也是聽來的,當不當得真,可也不清楚。」孔融笑道:「荀文若一向精細,從來不亂說話,你既然是從他們那裡聽來的,消息**不離十。可歎曹孟德原想給劉荊州添堵,不想卻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哈哈,哈哈……」笑得極是歡暢。
董祀見眾人神色凝重,突然心中有些後怕,猛地站起身,向眾人深鞠一恭,道:「眾位大人,董祀年少無知,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眾大人萬請見諒,董祀這就告辭。」一揖到地,轉身快步而去,身影剛沒入門口,蓬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拌了一腳,跟著傳來通的一聲悶響。孔融笑道:「這膽小鬼,說了這麼點事就怕的要死,曹家人果然都不是什麼成大事的人。」提聲道:「尚書郎,你還好嗎?摔到哪裡了?」
董祀應道:「……還……好……」
蔡琰聽董祀聲音發顫,起身道:「我去看看……」孔融笑道:「他不是說他還好的麼?不用看了,賢侄女安坐,安坐。」蔡琰道:「眾位大人坐,我去給眾位大人燒些茶來。」羊陟一拍腦門,笑道:「嘿,我倒將這些事忘了。道兒,你去幫忙。」
羊道應了一聲,站起身,隨蔡琰走了出門。
此時天空繁星閃動,便像是一大片寶石在頭頂閃耀。蔡琰趁著星光向院中望去,就見董祀一人斜坐在院落的籬笆前。蔡琰道:「董公子,你傷到哪裡了?」董祀叫道:「沒有,沒有,我好的很,就是有些天黑,沒看清院門。我這就走了,不勞蔡小姐遠送了。」
蔡琰見他身軀微微顫動,聲音顫抖,心知他剛才摔得不輕,向羊道道:「道弟,去拿盞燈來。」羊道應了一聲,轉入廂房,出來時手中已拿著一盞點亮的油燈。蔡琰在油燈的照耀下,向董祀走去,董祀有些發急,叫道:「蔡小姐,我沒事,沒事,這就走了,這就走了。」說著,果然快步向院門衝去,左腳虛右腳實,才衝出兩步,腳下一續,蓬的一聲斜撞到院門上,嘩啦一聲,院門上的稻草紛紛落下。蔡琰和羊道都吃了一驚,快步奔到董祀身前,蔡琰道:「董先生,你……」董祀猛地大吼一聲:「別過來……」
羊道嚇了一跳,道:「董先生,你怎麼了?」蔡琰道:「董先生,你傷到哪裡了,快讓我們看看……」董祀哽咽道:「別過來,別過來……我求你們了,別過來,別過來……」
羊道詫異道:「……他,這是怎麼了?」蔡琰微一沉吟,道:「道弟,你扶他起來,我去燒茶。」跟著低聲道:「你扶他在偏廂坐,我會把跌打藥放在那裡。」羊道低聲道:「可他不是不讓咱們過去麼?」蔡琰幽幽地道:「他是要我別過去……」眼圈猛地一紅,轉頭快步走入裡屋。
原來就在那一剎那,蔡琰猛地想起當日在長安自己的庭院門前的一幕。那時吳晨冒雨來訪,小倩和吳晨深情相望,黃睿冒雨而去。也就是在那一刻,蔡琰才知道黃睿對小倩早已情根深種。也就是從董祀方才祈求一般的語氣,蔡琰猛然發覺原來董祀對自己也早已情根深種。羊道就像是當日的吳晨,而自己便是當日的小倩,黃睿就算是死也不願小倩看到他落魄的模樣,而董祀,也和黃睿一樣。只是自己的心中卻哪裡有多餘的地方給董祀?就在潼關回望的那一刻,蔡琰的心就已留在了長安。
窗外晚風輕拂,樹葉颯颯。
蔡琰聽著庭院中公孫樹的枝葉聲響,心中猛地一陣愴然。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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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滏水了。」呂舟向吳晨說道:「過了滏水,就進入邯鄲境內了。」昨日渡漳的驚險,吳晨仍有餘悸,聽著微風中隱隱傳來的水聲,提聲問道:「滏水有多寬?」
呂舟笑道:「使君放一百個心,咱們連漳水都渡了,還怕滏水麼?那水不寬,連漳水的一半都不到。」吳晨道:「還是親眼看一下得好。」呂舟道:「使君這邊請。」引著吳晨快步而前。
這處所在,原是一片密林,若不是有本地人帶路,吳晨都不知道這密林中會有這樣一條小徑直通滏水。
等吳晨到達岸邊時,遠遠就見任曉正和幾人說著話。見到吳晨,任曉遠遠抱拳施禮,說道:「使君,這位便是邯鄲來的呂韜,呂子明騎都……」吳晨心道:「邯鄲來人了?」順著任曉的手向那人望去,就見任曉身旁站著一名河北將領。那將領大約二十上下,身材挺拔,長得雖然不是很英俊,但面部線條極為硬朗,顯得英氣勃勃。吳晨正要見禮,卻見呂韜眼圈一紅,快步直奔過來,大叫道:「爹……」
吳晨大吃一驚,道:「你認錯……」身旁的呂舟已迎了上前,叫道:「韜兒,你怎麼在這裡?」呂韜一把抓住呂舟的雙臂,叫道:「爹,我聽前方的探馬說曹賊燒了咱們武安……我怕你出事……幸好你老人家沒事……」
吳晨心突地一下,心道:「他們怎麼會這麼快收到消息?」要知曹軍來勢奇快,無論是吳晨還是審配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又哪裡有餘裕派探馬向周邊郡縣發出警訊?
吳晨快步走到呂舟父子身前,就聽呂舟說道:「武安是被曹賊燒了,多虧了并州牧,咱們總算是逃出來了……啊,孩兒,快來見過恩人。」見吳晨走了過來,急忙側身一讓,叫道:「兒啊,這位便是咱們的恩人并州牧吳使君,快跪下磕頭。」
呂韜見吳晨不過二十上下,看著似乎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心中著實不願意磕這個頭,但父命難違,一撩戰袍,正要跪倒,吳晨已一把攙住他,說道:「不用多禮,起來吧。」呂舟道:「使君,你是咱們全村人的救命恩人,這個頭該磕。韜兒,快磕。」後面這一句卻是向呂韜說的。
吳晨道:「不用多禮,我有要事問呂世弟。」呂韜聽不用磕頭,自然是一百個願意,挺直身,拱手道:「并州牧儘管問,只要是我呂韜知道的,便知無不言。」吳晨道:「你們是幾時收到武安縣被曹軍焚燬的消息的?」呂韜道:「大約是昨日……」身旁的一名都伯接口道:「是昨日晨午……」呂舟叫道:「曹軍是前日晚間才到的武安,咱們要報信,至多也要今日晨早才到邯鄲……」呂韜變色道:「……莫非,咱們中計了?」吳晨輕歎一聲,道:「沮府君呢?他出城了麼?」
呂韜向滏水對岸一指,道:「他便在咱們身後。」吳晨道:「請呂騎都領路,我要去見見沮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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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前文寫泰山郡功曹為羊續,但羊續早已在公元189年去世,因此在此換成羊陟。羊陟為羊續的同族兄弟。羊續早年曾為南陽太守,轉廬江太守,死在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