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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雍州風雲 第一百零九章 別了,烏鴉嘴 文 / 姜尚

    贏天駐馬立在一處土坡之上,坡下縱長十里的戰場上,安定軍和曹軍兩軍犬牙交錯。以步兵為主的曹軍如海嘯激起的潮頭,一浪高過一浪地猛撲過來,梁興所領的羌斗陣在曹軍衝擊之下,損失慘重,軍侯、都伯,不斷傷亡,若不是黃忠和馬成所領的輕騎不時從兩側曠野兜轉過來,側擊曹軍兩翼,從旁化解曹軍正面攻勢,這時的安定軍必然早已潰不成軍了。

    自五日前吳晨離開淇園到鄴城,贏天便命任曉一日五次沿河探查曹軍動向。昨日晚間收到鄴城破圍的消息,眾人還來不及高興,便收到夏侯惇所領的虎豹騎在朝歌出現的戰報。按吳晨預先計劃的,眾人開始撤離淇園,但還未走到半路,斥候便傳來蕩陰被夏侯淵擊破的消息,贏天和黃忠不得不改變計劃向鄴城方向撤離,而這時夏侯惇已燒燬淇園,從中路追了上來。經過這數日的修整,尤其是繳獲了張繡留在淇園的數千戰馬後,安定軍的戰力已非渡河時的疲軍所能相比,贏天原以為可以很快甩開夏侯惇的追擊,但越近鄴城,沿途的百姓越多,到此處時,百姓已幾乎將後路全部擋住。安定軍速度一慢,終於被夏侯惇所率虎豹騎追到。

    單以夏侯惇所領曹軍來計,便已數倍於安定軍,若曹軍左翼、曹操所領的主力到達,那時曹軍人數必然數十倍於安定軍,這仗該如何打?贏天望著坡下糾結的戰局,時不時地抽空向數里外的鄴城望一眼,當真是心急如焚。

    「監軍,」一名斥候奔上土坡,向贏天道:「咱們派往鄴城的人被射回來了。」贏天怒火中燒,咆哮道:「被射回來了?河北雜碎又在攪什麼鬼?」一旁的蘇由連聲道:「吳使君呢?吳使君不在城裡麼?吳使君怎麼說?」斥候道:「咱們的人沒見到大哥……」蘇由道:「哎喲,這可如何是好?莫不是被審配害死了?哎喲,這次死定啦,死定啦。」贏天厲聲道:「閉嘴,蘇由,你再說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頭。」蘇由急忙用手將嘴摀住。贏天叫道:「我追隨大哥這麼久,大哥從來沒有叫我失望過,這次大哥一定有法子救咱們走。任猴子……」一臉疲憊的任曉聽贏天叫到自己,急忙應道:「在,監軍有何吩咐?」贏天道:「你領一隊人馬去鄴城,定要將大哥找到。」任曉高聲應是,領著手下疾馳而去。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諸葛亮突然開口道:「贏監軍,曹軍已看穿我軍動向,鄴城城外都是百姓,這城是萬萬進不得了。若再留在此地,必然全軍覆沒,不如趁曹軍尚未合圍之際,向漳水突圍。若能渡過漳水,我軍還有一線生機。」

    贏天叫道:「那大哥呢?難道將大哥留在鄴城不管了?」諸葛亮道:「吳使君審時度勢,亮以為,他若在此間,必然也以大軍渡河為先。」贏天叫道:「亮以為?亮以為?諸葛孔明,不要把你說的話加到大哥頭上。我知道大哥不會丟棄我,我也不會丟了大哥。」轉過頭向坡下的梁興喝道:「梁胖子,你在做什麼?守住陣腳,再放一個曹軍進來,我先砍了你的腦袋。」

    梁興遠遠叫道:「贏猴子,你亂叫什麼,我已經拼了命了,這些曹軍雜碎扎手得緊……啊……」就這一分神的功夫,梁興手中長刀被身前一名虎豹騎的校尉絞飛,梁興抽身向後疾退,那名曹軍校尉催馬前撲,梁興抽身的雖快,但終究比不過戰馬,眼見那馬急衝過來,梁興急忙側身向旁一滾,另一名曹軍虎豹騎催馬趕了過來,一提馬韁,戰馬兩條前腿上下翻飛,便向躺在地上的梁興踏去。梁興正要再向旁滾開,肩膀猛地一疼,一桿長槊凌空刺下,正刺中梁興的右臂,槊尖透過肩膀,直釘入身下的土中,這一下當真是痛徹心扉,梁興發出震天的一聲慘呼,眼前跟著一黑,戰馬的雙蹄已踏了過來,梁興啊的慘叫一聲,用左臂護住了頭,就等馬蹄踢踹的剎那,猛聽的咚的一聲巨響,眼前忽然一亮,竟是曹軍虎豹騎連人帶馬被震飛出去,跟著一桿長戟伸了過來,指著梁興,贏天的聲音在上方響起道:「梁胖子,死得了麼?」梁興心知在千鈞一髮之際,贏天從坡上趕下,救了自己一命,但這口氣卻萬萬不能在贏天面前洩了,叫道:「死不了。」伸過左手,將右肩的長槊拔了出來,鮮血登時噴湧而出。贏天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布,甩手丟給梁興,叫道:「梁胖子,你到坡上歇會兒,這裡暫時有我守著。」梁興拔出長槊,只覺眼前金星直冒,心知受傷極重,再難撐下去,但嘴上卻不服輸,叫道:「贏猴子,讓給你便讓給你,你若是守不住,我做鬼也跟你沒完。」說著,緩緩向坡上走去。

    贏天抬眼望向陣中來回衝殺的曹軍虎豹騎,猛地一催戰馬,縱到一名正揮刀砍殺的曹軍虎豹騎身前,抬手伸戟刺出。烏鴉嘴神駿已極,那曹軍虎豹騎眼前一花的功夫,一名西涼將軍裝束的少年已出現在身旁,曹軍虎豹騎畢竟是天下有數的精銳,那曹軍雖然吃驚,卻絲毫不亂,暴喝一聲,圈刀向贏天的長戟砸去,錚的一聲巨響,曹軍的環首刀砸得長戟向下沉去,只是那曹軍砸的本是長戟的戟頭,砸到的卻是長戟的戟桿,戟頭早已刺入他的胸腹,順著一砸之勢,長戟向下剖去,將那曹軍從腹部以下剖成兩片。那曹軍神色又驚又駭,驚叫一聲,策馬向旁逃開,臟腑隨著戰馬顛簸,嘩的一聲散落一地,那曹軍虎豹騎啊的大叫一聲,摔下戰馬,再不能動彈。贏天抬眼望了望,縱騎奔向另一名虎豹騎,那虎豹騎在贏天殺前一人時,早已驚駭欲狂,望見贏天逼近,一面撮唇尖嘯,一面調轉馬頭從贏天側旁繞開,他身旁的四名虎豹騎聽到嘯聲,調轉馬頭朝這邊奔了過來,贏天長戟一振,戟影翻騰滾動,身周就像是突然湧起大片大片的戟浪,從左右夾擊而來的四騎連人帶馬向外狂翻而出,四人中兩人脖頸濺血,兩人手臂和手臂相連的半片身子被劈開,四人隨著戰馬的奔勢衝出十餘步,這才蓬的一聲齊落到馬下。從贏天身旁逃開的虎豹騎驚得身子不住顫抖,突然扯著嗓子嘶聲叫道:「不是人,你不是人,我不打了,我不打了。」調轉馬頭,向後方策騎狂奔。這邊一逃,餘下的十餘虎豹騎眼見那名騎都尉又哭又笑,宛似突然發瘋,都是心下駭然。就這分神的剎那,贏天已衝到這些人身前,長戟揮掃,三人胸前濺血,四人顎骨碎裂,七人連同戰馬打著旋向外狂翻而出。餘下的數人這才明白騎都尉為何突然瘋癲,呼叫著調轉馬頭追向騎都尉。

    本已被衝散的羌斗陣的餘下兵卒長舒一口氣,齊聲歡呼。贏天喝道:「你們守好這裡,我去砍了他們的主帥,出了這口被追的鳥氣。」山坡上的諸葛亮喝道:「贏監軍,窮寇莫追。」贏天向他揮了揮手中的長戟,縱騎便向那數名虎豹騎追去。

    曹軍前一波攻勢本已撕開了安定的羌斗陣,這一波攻勢已準備將坡上的安定人一舉殲滅,遠遠望見前一撥的幾名虎豹騎不沿兩翼回歸本陣,反倒從中路奔回,擋住己軍的進攻路線,都鼓噪起來。奔在最前的騎都尉卻絲毫不以為恥,撕扯著嗓子喊道:「快放箭,快放箭,賊子追來啦,賊子追來啦,放箭啊……」

    手持令旗的傳令官奔出前陣,叫道:「李騎都,你在做什麼,快讓開路……」那姓李的騎都尉叫道:「你們怎麼還不放箭?快放箭……」眼角餘光中,一匹黑馬從身後電射而出,姓李的騎都尉直驚得魂飛魄散,啊的大叫一聲,策騎向旁繞開。那傳令官見贏天突然從李騎都身後竄出,這才明白那姓李的騎都為何一直大叫放箭,尖聲道:「西涼人殺過來了,放箭,放箭……」

    弩箭飛蝗般騰起,贏天長戟一振,用戟尖在身前微微一圈,圈出一個尺餘半徑的光圈來。光圈一頓,驀地暴漲開去,戟尖撕裂空氣的嗤嗤聲,頓時填滿贏天身周丈餘空間,雨點般的羽箭撞到光圈,立時被絞得粉碎,連一刻也沒有延緩一人一馬衝陣的氣勢,一人一馬長驅直入,衝進曹軍軍陣。

    曹軍見他衝了過來,有的用盾,有的用槊,大喝一聲從四面圍了過來,就聽得蓬的一聲巨響,最先衝上前的六名曹軍槊折盾破,打著旋向外翻出,鮮血從翻滾的屍體上不住向外飛濺。贏天身周的光影一滯之下,驀地暴漲,長戟裂空的尖嘯聲長江大河般奔騰而出,身周數丈的曹軍盡數卷在其中,錚錚錚的脆響聲裡,曹軍稻草一般向外拋飛,每拋飛一人,便有一蓬鮮血飛濺而出,曹軍最精銳的虎豹騎在贏天戟下竟然沒有一合之將,贏天狂風掃落葉一般向中軍大纛殺去。

    遠遠就見大纛之下是一個身披單側甲的曹將。那曹將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裸露在鎧甲外的右臂肌肉隆起,極是彪悍,瞪著己軍中的贏天喝道:「你是贏天麼?」

    他身週三十餘騎,披甲戴盔,手持重矛,橫亙在兩人之間。只看氣勢,便知這三十餘騎無一不是曹軍精銳中的精銳。贏天不驚反喜,一怕烏鴉嘴的頭,逕直向那少年將軍衝了過去。

    一聲尖嘯從三十餘騎中響起,十騎分從兩側搶出,沿弧線繞向贏天身側,五騎跟著從中間搶出,平端重矛,呼嘯著直衝過來。餘下的十五騎隱隱散成扇形,護在那少年曹將身周。其時贏天與少年曹將的距離不過四十餘步,兩邊相向加速,四十餘步的距離幾乎眨眼就過,眼看重矛就要刺穿贏天,烏鴉嘴猛地長嘶一聲,就在高速奔馳之中,跳了起來,從那五騎頭上直掠而過,曹軍齊聲驚呼,圍在曹將身周的十五騎大喝一聲,向一人一馬的落足處搶了過來,贏天長戟橫掃,擋在身前的兩騎風車一般翻了出去,十五騎合圍的陣勢立時露出空隙,烏鴉嘴長鬃飛舞,足不點地般載著贏天直衝纛下的曹將。

    那曹將雖然年輕,臨敵經驗卻是極豐,處變不驚,側踢馬腹,讓戰馬載著他繞向贏天身側,手中長槊一挑,刺向臨空飛撲的贏天右肋。身後的二十餘騎一擊失手,齊聲呼喝怒斥,調轉馬頭追了過來。

    身在空中的烏鴉嘴驀地放聲長嘶,馬尾甩動之際,在絕無可能的高速之下,帶著贏天突然轉過身來,曹將刺向贏天右肋的一槍變成刺向贏天胸腹,贏天本是劈空的一戟,頓時變成正面橫擊,大戟帶起的勁風排山倒海一般,吹的那曹將長髮飛揚,面目如割。那曹將驚呼一聲,手中長槊全力舞動,奮力擋向長戟。

    「鏗」的一聲脆響,曹將悶哼一聲,橫飛開去,胯下戰馬長聲慘嘶,硬生生癱倒地上。贏天暗叫可惜,若不是那曹將見機極快,長槊斷折,立即跳馬逃生,這一擊已將他斬於馬下。正要催馬越過敵騎,繼續向那曹將追擊,就聽得身後馬蹄轟鳴,那二十餘騎已狂衝過來,騎未至,羽箭破空的銳響已尖嘯而至。贏天輕踢烏鴉嘴左腹,烏鴉嘴後蹄一蹬,向前躥出,忽地一擺腰,在絕無可能之際,前蹄一蹬,高速奔馳之際,竟凌空轉了個「之」字形,羽箭頓時盡皆落空。但羽箭這麼一阻之下,贏天與那員曹將之間的距離卻拉了開來,馬蹄轟鳴,那二十餘騎衝入兩人之間的空地。贏天心下惱怒,調轉馬頭衝進那二十餘騎,長戟翻掃,和他擦身而過的每一個虎豹騎皆是遠遠拋飛而出。

    「贏天,好本事。」一聲蒼老遒勁的笑聲從遠處響起,贏天挑飛最後一名曹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道:「老黃忠,你怎麼來了?」黃忠長聲笑道:「你不是命我率輕騎掩護側翼麼?敵軍中軍大亂,這現成的便宜如何能不來撿?」說話聲中,黃忠一刀劈在一名虎豹騎的胸腹,那虎豹騎卻沒有震翻出去,反是軟軟癱了下來,眼鼻之中鮮血泉湧,眼見是不活了。

    贏天掃了黃忠一眼,喝道:「老黃忠,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血,是受傷了麼?」黃忠濃眉一挑,用左手一抹鎧甲上的血跡,甩在地上,喝道:「這血都是曹軍的,這世上能傷我的人怕是還沒生出來。」贏天大笑,指著在兵卒護持向遠處狂奔而去的那名曹將,道:「老黃忠,和你說話就是痛快。你手上還有多少人?敢不敢隨我去闖敵軍中軍,看咱倆誰先把他砍了?」黃忠喝道:「你既然劃下道來,黃忠還怕你不成?」左臂一揮,喝道:「隨我出擊……」

    就在這時,猛聽得遠處馬嘶如雷,戰鼓雷動,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天的轟鳴聲中顫了起來。贏天和黃忠順著戰鼓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就見無數曹軍從陣後湧了出來,潮水般向這處狂湧過來。放眼望去,彪悍的戰騎似乎將整個地平線都遮住了。以贏天和黃忠的強悍,仍是不禁色變。

    曹軍主力終於到了。

    ※※※

    「吁!」

    就在馬伕的高喝聲中,駕車的兩匹騾馬長嘶一聲,停下腳步。蔡琰和丫鬟小紅都是猝不及防,蔡琰多歷艱險,雖然吃了一驚,倒還沒有怎樣,小紅卻是啊的大叫一聲,躲到了蔡琰身後。蔡琰心中慍怒,正要出聲喝斥,卻見馬車的窗簾一掀,孔融從車窗中探了出頭,說道:「賢侄女,這麼一大清早,這是要去哪裡啊?」

    蔡琰原以為是哪個缺少禮數的官宦子弟,見自己主僕二人孤身上街,因此前來調戲,見車廂中坐的竟是孔融,大出意外,急忙施禮道:「原來是孔將作,民女失禮了……」

    孔融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道:「什麼將作大匠,那是曹孟德特意用來羞辱老夫的。老夫一不會砌磚,二不會鑿彖,做什麼將作大匠?那不是譏諷老夫四體不勤麼?吃飯拉屎老夫倒是在行,原本想討個屙屎校尉、端碗中郎將,曹孟德偏生安了個將作大匠給老夫,當真是狗屁不通,不通狗屁。」小紅見蔡琰識得馬車中人,已去了驚懼之心,此時聽孔融說的有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蔡琰身後探出臉來,抿嘴笑道:「屙……校尉,端碗中郎將?這世上哪裡有這些不雅的名號?」

    孔融嘿的笑了一聲,一副小丫頭沒見過世面的鄙夷,說道:「這世上如何沒有這等名字?摸金校尉、發丘中郎將莫非就比老夫這端碗中郎將、屙屎校尉的名頭來得好麼?依老夫來看,嘿嘿,那倒也未必。」

    原來有漢一代,墓葬一向豐厚,因此盜墓之風一直禁而不絕。曹操早年起兵之時,缺糧少薪,曾專門撥出一些手下去挖世家豪門的墳葬以換取軍資。統領這些挖墳事宜的將領,便稱「摸金校尉」「發丘中郎將」。這原本是曹操早年的醜事,曹操迎立漢天子劉協到許縣後,權勢日盛,愛惜羽毛之下,暗中廢除了這些官員的稱號。朝中官員懼於曹操的威勢,對此也都是諱莫如深,唯有孔融最喜揭曹操的短,旁人越是不敢說的曹操的醜事,孔融說得越是興高采烈,這般當街大揭其短,原是家常便飯,每日都要操練數次的。

    蔡琰雖然也知孔融說的是實話,但畢竟曹操於己有恩,兼且言語之中不但尊自己的父親為師,這一個月來也多有照拂,在情在理心中都有些偏袒曹操。何況孔融的一番言語頗有些不雅言辭,令人尷尬不已,遂清咳一聲,轉移話題道:「民女這是去探訪……一位故人,有勞孔……大人下問了。」

    孔融悠悠道:「故人?賢侄女在許縣的故人,十有**都是老夫認識的,只說故人卻不說名號,想來這個故人非一般人也,嘿……賢侄女莫非是去拜訪當今司空、行車騎將軍的曹操曹孟德?」

    蔡琰暗暗歎了口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唯有點了點頭。孔融笑道:「賢侄女幸得遇到了老夫,否則就要白跑一趟了。」蔡琰怔了怔,道:「孔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孔融笑道:「賢侄女你不想想,若是曹孟德在府中,老夫如何會在這裡和你閒話家常?定是在他府中當著他的面在說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的的事。老夫既然有餘裕和你在此處閒話家常,那自然是他不在許縣了。」見蔡琰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孔融嘿嘿笑了數聲,道:「賢侄女,你若不信,問問我車中的這位小友便知端的。」一人跟著接口道:「我爹爹是不在,五日前他就領兵出許都了。」

    說話聲音猶有稚聲,竟像是一個孩子。蔡琰吃了一驚,道:「你……你喚曹司空什麼?」車中的小孩道:「我喚他作爹爹。」蔡琰望向孔融,心道:「你不是平生最憎惡孟德兄長的麼,如何會與他的孩子同乘一車?」孔融像是知道蔡琰心中在想什麼,笑道:「賢侄女,你這副神情是不是在說『孔老兒,你不是平生最憎惡曹孟德的麼,如何會與他的孩子同乘一車』?哈,雖然老夫平生最憎惡與曹孟德相關之人,但車中的小友卻是例外。秦時甘羅十二歲拜相,但與曹家這位三公子一比,簡直糞土不如,不如糞土,全然不能相提並論。」說著,連連搖頭。蔡琰聽孔融如此推崇車中孩子,心中好奇,打眼向車中望去。

    孔融所乘馬車不大,四尺見方,孔融面向馬頭所在而坐,那小孩子就坐在孔融對面,看年紀不過十一二歲,長相極是清秀。見蔡琰望了過來,臉上一紅,躲到了對面的車窗下。孔融哈哈大笑,道:「賢侄女不信老夫的話麼?這小友名叫曹植,這個名號,許都的士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賢侄女隨便找人一問便知老夫所言當不當得真了。曹孟德這不好,那不好,偏偏生兒子的本事好得讓人眼紅,連老夫都要甘拜下風。」

    蔡琰微微有些失望,心想曹操終究是出兵河北追擊吳晨去了。曹操雖然對她不錯,但吳晨對她的恩義卻更大一些,兩人相爭,蔡琰隱隱間更傾向於吳晨。但心想吳晨若勝,曹操必然也難逃性命,難道自己就希望曹操被吳晨殺了麼?轉念一想,吳晨兵微將寡,又遠離三輔,如何是猛將如雲、謀士如雨的曹操的對手?這一次吳晨恐怕是凶多吉少。想到這裡,不由得悠悠歎了一口氣。

    孔融鄂道:「賢侄女竟會如此失望,這倒是大出老夫意外,莫非賢侄女和曹孟德……」蔡琰情知孔融誤會了,正要開口解釋,一旁的曹植突然開口道:「這位姐姐想的是旁人,不是我爹爹。」孔融道:「哦,怎麼說?莫非你變成她肚裡的蛔蟲,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曹植搖了搖頭,道:「這次出征,朝廷盡遣精銳,河北與我軍勢不相敵已然明瞭,多則半年,少則兩月,河北必傳捷報。而這位姐姐的歎息中卻滿是英雄末路的為何,如何會是在想我爹爹?」孔融連連搖頭道:「說什麼多則半年少則兩月,河北必傳捷報,依老夫看倒也未必。但英雄末路嘛,那是肯定與你爹爹無干的。嘿,若你爹爹也算是英雄,天下的阿貓阿狗豈不都成了英雄?這天下的英雄也忒多了些,哈哈……」曹植也不以為忤,嘻嘻一笑,眼角餘光掃了蔡琰一眼,臉又紅了,急忙又轉過頭去。

    孔融道:「賢侄女,你既然見不到曹孟德,不如隨我們走吧。昨晚羊續,也就是你羊叔父到了許縣,咱們說好今天館邑為他接風洗塵的,正好順路把你也帶去。」說著,將車門打了開來。蔡琰心道:「原來羊叔父已經到許縣了,難怪從前日開始就沒有聽到他(羊道)在屋外吹簫了。」

    對於這位泰山郡的羊叔父,蔡琰既想見又怕見。想見是因為這一生最快樂的數年就是在泰山羊家渡過的,這位羊叔父對她來說不啻於另一個父親。只是這數年來,蔡琰歷經坎坷,實在沒有什麼臉面見這位羊叔父。躊躇了半晌,輕輕歎了一聲,道:「民女還是不去了。」不等孔融挽留,深施一禮,帶著小紅轉入長街旁的一條小巷,快步而去。

    ※※※

    漳水源自并州境內的鹿谷山,一路經上黨長子、壺關、鄴縣、巨鹿、信都等地,至渤海郡平舒縣入海。漳水地跨并州、冀州、幽州三郡,水量豐沛,離著很遠就聽到水聲轟隆。到了跟前,吳晨更是暗叫聲苦,就見漳水水面足有四十餘步寬,其時正是巳時初刻,在五月的朝陽照耀下,河面水花翻湧,河水奔騰喧囂,延綿無盡地向東注洩。

    恆紀帶著百餘青壯已跳入河中,手臂相環拉起一道人牆。只是河面太寬,水流又急,人牆不斷被水流沖得東搖西擺。吳晨心中沮喪,但此時也只有硬撐,向身後的人道:「我們緣著這道人牆過河。」

    跟在身後的人原以為有橋過河,卻見不過是水中的一道人牆,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了河岸上,有些更是嚎啕大哭起來。這時一人突然喝道:「哭什麼?掉到水裡是死,被曹軍踩死難道就不是是死了?都是死,我倒寧願被水淹死,也不讓曹軍雜碎帶著我的腦袋去領功。你們不下水,快讓開,讓開。」左推右搡,將身前的人推開,跨步邁入河中。那人身高足有九尺,看起來就像是座鐵塔,只是看起來不會水,在河中腳步蹣跚,跌跌撞撞趟向人牆。這人一動,有些會水的便先跳入河中,河岸上空開,又有數十人從人群中擠出,跳入河中,一時間百餘人頭在急流中湧動,爭相向人牆游去。

    「吳使君,吳使君……」吳晨正要跳入河中,被岸上一人叫住,急忙轉過頭望向發話之人,就見那人五十上下,穿著一身絳色的蟬衣,髮髻用藍色的布稠相裹,面相清矍,顯是某地郡望碩儒一類的。那人見吳晨轉過頭,快步奔了過來,指著河中的人牆,道:「吳使君,這人橋不會就是使君想出來的渡河之法吧?」吳晨苦笑著點了點頭。那人道:「咱們這數萬人,這一道人橋如何能渡得盡?使君來看,」挽著吳晨的手臂,向身後一指,道:「咱們這些人中多有推車載貨的百姓,這些車加在一起,沒有百輛,也有七八十,將這些推車拆開,車板不正可以做架橋的橋板麼?」吳晨又驚又喜,道:「……就不知他們願不願意。」那人曬道:「保命要緊,這些車都是些身外之物,命都要沒了,留著這些車又有何用?」吳晨連連點頭,道:「說的是,說的是。」提聲向人群中喊道:「有推車的到這邊來,我有事商量。」

    吳晨中氣充足,這一番話轟傳兩岸,岸上雖然萬人湧動,仍是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那些有推車的聽到吳晨呼喚,急忙推著車向這邊擠了過來。吳晨向那老者道:「還未請教老丈尊姓大名。」那老丈道:「敝姓呂,單名一個舟,表字文則。家住武安縣呂家村,忝為村中里正。」吳晨道:「原來是呂里正。」心中一動,望了一眼呂舟身後的數十人,說道:「這些都是你們呂家村的人?」呂舟點頭道:「大部分是。咱們全村人一起逃亡,中間雜了一些鄰村的百姓。我看這數萬人中,闔村逃亡的不在少數,其中裡正、村長該有不少,若使君能將他們召到一起,再由他們出面各領本村百姓,必然如臂使指,事半功倍。」吳晨笑道:「我聽呂老丈是里正,就正想請你出面召集各村的村長里正,不想我們竟然想到一處去了。」呂舟大喜過望,向那數十村民道:「你們去人群中喊一喊,召那些村長、裡正到吳使君這裡說話。」

    那些百姓原本都是闔村逃亡,由那些村長裡正出面,局勢終於不再是亂糟糟一團,各村各裡、青壯老幼都動了起來,拆推車、搭橋板,有的更是將腰帶解了下來,在河上搭起繩橋,讓人援著「褲帶橋」過河。眾人皆知曹軍近在咫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衝到身前,都不敢虛耗時間,就在半個時辰的時間裡,搭起十餘座各式各樣的「浮橋」,千餘人蜂擁渡河,幾乎將漳水都遮斷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陣陣的悶雷聲,正是戰騎群衝鋒踩踏地表發出的聲響。漳水隨著地表的抖動,不住顫動,一股股渾濁的泥水從河底衝上河面,形成一個一個擇人而嗜的急漩。岸上等待渡河的百姓人人變色。若說先時還有些禮讓,到這時已是完全顧不上了,大叫道:「曹軍來了,快渡河,快渡河。」一窩蜂地湧向浮橋,一時間哭聲,喊聲,重物掉入水中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直衝雲霄,河岸上亂成一片。

    吳晨快步奔上一處高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就見西面的天際,塵頭黃雲一般貼地湧來,只看塵土湧起的範圍,就知敵騎在兩萬到三萬之間。

    身後腳步聲響,呂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是曹……操來了?」牙關磕擊,顯是害怕已極。吳晨低聲道:「是曹操來了。」深吸一口氣,向四周掃視。這數年南征北戰,有幾次戰局都惡劣到了身死軍滅的絕境,但但還沒有哪一次可以與這次相提並論。

    吳晨壓下山窮水盡的無奈和胸中不斷騰起的驚惶,飛速思索脫出險境的法子。

    身後漳水咆哮轟鳴,夾著雄渾無匹的氣勢奔流向東。

    就在這時,數騎從遠處狂馳而至,一人大叫道:「大帥,大帥……」正是任曉。吳晨提聲應道:「任曉,我在這裡。」任曉縱騎直奔過來,還沒到坡下,已從戰馬上跳了下來,狂衝向吳晨,噗通一聲跪倒,哽咽道:「大帥,我們找得你好苦……」其餘數騎跟著衝了過來,齊聲歡呼。吳晨心神激盪,笑道:「我等你們也等的很苦。前面戰事如何?」任曉道:「贏監軍領其他弟兄暫時擋住了夏侯惇,但剛才曹軍又來了很多人,後面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

    吳晨道:「任曉,你去傳令,讓贏天率軍向漳水這處撤,我有法子甩開曹軍,讓我軍安然渡河。」任曉和隨行的部下齊聲歡呼。呂舟又驚又喜地道:「使君有辦法甩開曹軍?什麼辦法,是什麼辦法?」就在這時,對岸一人從遠處狂奔過來,站在水中大呼道:「那邊有竹林,咱們找到了大片竹林,咱們可以用竹子搭橋啦。」河岸上頓時響起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呂舟等人至此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吳晨向任曉道:「任曉,你派幾個手下去知會贏天。你領餘下的人先渡河,指導百姓搭建浮橋。」任曉領令而去。

    呂舟在一旁道:「這裡離曹軍太近,使君還是先渡河到對岸吧。」吳晨目光一直盯著前方的戰況,就見塵頭的前方,隱隱像是黃睿、黃碩、小倩等人,急忙迎了過去,身後呂舟的聲音傳來:「使君,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吳晨轉身叫道:「我去接人,呂里長,不用跟來,你先渡河吧。」說完,加快腳步向前。

    馬蹄聲從前方響起,一隊約三十人的輕騎從左側方繞了出來,望見吳晨,忽哨一聲,挺著長槊直衝過來。吳晨俯身從河灘上抄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迎頭向衝在最前的一騎擲去,蓬的一聲,飛石正中那曹軍的胸口,直打得那騎曹軍狂噴鮮血,倒翻下馬。那戰騎失去主人,驚嘶一聲,人立而起,它身後的數騎猝不及防,狠狠撞了上去,頓時摔成一片。吳晨加快腳步向前,忽聽得前方曹軍忽哨一聲,向右翼繞開,竟是百餘騎安定戰騎從正前奔了過來,領頭的將領正是高覽。

    安定兵卒人多勢眾,只交鋒的一瞬間已將那一隊曹軍沖得七零八落,再反身一衝,餘下的曹軍也盡數被戮死。高覽策騎向吳晨迎了過來,高聲道:「使君……」後面的那個「君」字微微顫抖,竟有些哭音。吳晨心中溫暖,一伸大拇指,笑道:「高君侯好本事。」高覽呵呵一笑,道:「使君才是好本事,鄴城的圍竟然就這樣讓使君破了。」吳晨哈哈大笑,道:「幾日不見,高君侯拍馬的功夫又見增長。」

    高覽從戰馬上一躍而下,將韁繩遞了過來,道:「使君,戰馬給你。」吳晨道:「你留著吧,曹軍那幾匹馬還可以騎。」忽哨一聲,向一名軍侯招了招手,再指了指他身旁空著的一匹曹軍戰馬。那軍侯明白,將那匹戰馬牽了過來。這時黃碩、黃睿、崔倩、鍾惠以及一干家眷、傷兵已湧了過來。吳晨向小倩望了一眼,見她雖然滿臉疲憊,但身上卻無傷,暗暗鬆了一口氣,提聲道:「大夥兒快去河岸,任曉已經領兵在河上搭了浮橋。」

    鍾惠見吳晨有意無意掃了一眼崔倩,跟著暗暗舒了口氣,卻連自己瞧也不瞧一眼,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怒火,鼓掌笑道:「小賊,這就是你在河北的計策麼?我看當真是好啊,幫人守穩城池,自己卻被追得喪家犬一般,嘿,好,不是一般的好。」

    吳晨濃眉一挑,就要發作,猛地想起淳於瓊,心中一痛,火氣頓消,道:「鍾姑娘,你說的是,這世上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非我莫屬。」鍾惠冷哼一聲,還未開口,黃睿已反駁道:「吳使君已盡力了。」鍾惠將頭一揚,不屑地道:「對自承是傻瓜的人,本姑娘才懶得搭理。」策騎從兩人之間狂馳而去。黃睿怒道:「這女子當真不可理喻。」吳晨長歎一聲,道:「是我連累大家如此,被罵也是應該的。琪英大哥,領著大伙渡河要緊。」黃睿將隨身的弓箭和長劍解了下來,交給吳晨,道:「使君一切小心。」領著眾人向河岸而去。小倩從吳晨身旁經過,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眸滿是疑問的望了過來,似乎在問:「究竟出了什麼事?」吳晨苦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一言難盡,轉頭向高覽道:「高君侯,我們到那處緩坡集結佈陣,務必讓他們都能安全渡河。」

    縱身上馬,當先向河岸旁的土坡馳去。

    ※※※

    審配雙手撐著雉堞,探身望著城外。這一個時辰以來,戰局數變,隨著曹軍主力到來,膠著的戰局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戰局也從城西數里外,不斷向東遷移,越過鄴城西城,到了鄴城城北。一眾袁軍將領也跟著從西城轉到北城。塵沙飛揚中,就見一列列馬隊縱橫馳騁,整個視野儘是攻拒惡鬥的戰騎,城上袁軍只看得神馳目眩,熱血如沸。

    城上的袁軍將領卻一個個神情默然。

    若說數日前有人說安定人兩次擊潰張繡,眾人還多有不信,此刻卻已是深信不疑。面對數十倍於己軍的強大敵軍,安定人仍是攻守有度,有進有退,如此戰力,當真是強悍之極。蔣義渠猛地一擊雉堞,大步走到審配身前,拱手道:「審別駕……」審配道:「如果義渠是想出城迎擊,那還是免開尊口吧。」蔣義渠道:「審別駕,吳使君畢竟曾幫咱們破了城圍……」審配冷冷地道:「城外就是曹軍主力,你們哪一個敢自誇可以擊敗曹操?似你們這般意氣用事,與送死何異?」陳琳道:「莫非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吳使君的人被曹軍絞殺?倘若不是這數萬百姓擋路,吳使君的人也不會被曹操追上……」

    審配道:「陳主薄,無需多說。我軍現在要做的,不是出城迎敵,而是謹守城池。安定人雖強,但與曹軍實力懸殊,全軍覆沒不過是眨眼間事。你們出城相救,本意雖好,卻是錯估形勢,非但救不了人,還會將自己也搭進去。」陳琳怒道:「審正南,你便這般恨吳使君麼?非要看著他死不可麼?」審配冷哼一聲,說道:「公是公,私還私,我審配雖然粗鄙,但公私還分得清楚。」陳琳喝道:「那你為何不出兵助他脫困?」審配面色鐵青,大手一揮,喝道:「來人,陳主薄累了,帶他下去歇息。」身後的親兵呼喝一聲,搶出兩人,一左一右夾著陳琳向城下拖去。陳琳叫道:「審正南,此刻正是同舟共濟之時,似你這般公私不分,大禍轉眼即至,審正南……」

    突然從城門處傳來轟隆一聲,審配急忙轉身望去,就見鄴城城門大開,一隊戰騎從門中狂衝而出,向兩軍急衝而去。審配幾乎氣炸了,厲聲喝道:「是誰罔顧軍令,擅自出城迎敵?」數名親兵急忙奔向城下探聽消息,但還沒等他們奔到城梯口,一名袁軍兵卒已氣急敗壞的跑了上城,叫道:「稟別駕,守義將軍(以官名稱韓荀)領著自己的部曲強要出城,城門校尉阻攔不住,求請別駕過去阻攔……」審榮叫道:「人都出城了,還攔什麼攔?」飛起一腳踹在那兵卒胸口,那兵卒應聲翻了出去。陳琳笑道:「人心自有公論,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古人誠不我欺也。」甩脫夾持在兩側的兵卒,長笑下城。

    審配向審榮道:「領三千兵卒,將城門堵上。」提聲向眾將道:「再有抗命不遵者,這弓便是下場。」從身旁的親兵手中抓過長弓,一拗兩段,擲在地上。說罷,再不看身周的那些將領,轉身望向城外。

    韓荀所領的部曲在六百餘人,中間還夾著三四輛戰車,人數雖少,卻是從城中開出,曹軍統帥也不敢小視,中軍鼓點一變,兩個千人隊從左翼分出,向韓荀部截去。韓荀的部曲大戟士在前,弩兵在中間,團成圓陣迎敵。空中弩矢交錯,以曹軍虎豹騎的凶悍,在蹶張弩機的阻擊下,仍是大片大片倒地。左翼袁軍出擊,曹軍從左翼迂迴到安定軍後的攻勢登時受阻,數百被困的安定軍脫出重圍,向漳水河岸退去。在緩坡上指揮大軍迎戰的吳晨雖然不知道曹軍左翼出了什麼事,但敵軍左翼出現混亂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吹響號角,黃忠、馬成的兩支輕騎從側翼兜轉過來,以奔雷之勢,急衝曹軍左翼,曹軍中軍軍旗揮舞,後軍從陣後湧出,堵上左翼,右翼則斜兜過來,直衝土坡。放眼望去,滿山遍野儘是曹軍聳動的人頭,己軍在土坡下的戰線不住後縮,曹軍則前赴後繼,洪峰海嘯一般不斷掩至。

    高覽高聲叫道:「使君,這裡有我們守著,你快渡到河對岸。」吳晨放箭射倒一名騎都尉,高聲叫道:「再等等,等贏天、黃忠他們退回來,我們就渡河。」高覽叫道:「使君,這裡有我接應便成,使君還是快些渡河吧。」

    吳晨望向身後,就見岸上的百姓還餘下三千餘人,這些人多數是老弱婦幼,有的怕水,趴在河岸嚎啕大哭,有的匍匐在浮橋上,邊哭邊爬。吳晨暗暗歎息,向身旁一名兵卒道:「去知會恆紀和任曉,讓那些青壯過來背人過河。」那名兵卒轉身而去。就在這時,猛聽得曹軍戰鼓猛地一變,咚咚咚得響了起來,只是鼓點有些雜亂,既不像是進攻又不像是撤退。吳晨精神一振,喝道:「是贏天,他抄了曹軍鼓吹。」向曹軍右軍帥旗方向望去,果然就見那處旗幟大亂,吳晨又驚又喜,呼喝道:「沖一陣,若能衝散敵軍,我軍就有時間退過河岸了。」話音未落,就見曹軍右翼軍陣向內急縮,跟著像是軍陣中發出一聲慘厲的呼聲,全軍猛地向外暴漲,四散而逃。不用問吳晨也知,一定是贏天成功斬殺敵軍統帥,曹軍右翼群龍無首之下,全軍崩潰。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喜悅,五味雜陳之下,竟有想大哭一場的感覺。

    ※※※

    曹操撫著頷下鬍鬚,瞇眼望著崩潰的右翼,說道:「元讓出事了?文達(以字稱呼李通),你領兵去看一下。」

    曹操身後的張繡聽曹操召喚李通,臉上緊繃的肌肉微微顫了顫。李通應了一聲,策騎繞向右翼。李通字文達,江夏平春人,是漢末荊州有名的遊俠之一,早年與同郡的陳恭起兵朗陵,佔據荊州一方。劉表雖然為荊州牧,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通在汝南縱橫往來。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李通歸附曹操。他揚名天下的一戰,是在歸附曹操的第二年的曹操與張繡的宛城大戰。其時曹操中伏,虎衛典韋,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先後戰死,曹操後有張繡追擊,前有劉表派兵堵截,情勢一度極為危急,正是李通率兵來援,一舉擊潰氣勢洶洶的張繡鐵騎,局勢轉危為安。

    此役李通一人斬殺過百武威兵卒,武威人自此聞李通之名而喪膽。

    曹操接著道:「小賊的堅韌大出我意料。至此絕境,竟然還能擊潰我軍右翼。關東出相,關西出將,果然名不虛傳。」用馬鞭向左面一指,說道:「那老卒是誰?似乎沒有聽元讓和妙才提起過。」眾人順著曹操馬鞭指的方向望去,就見一隊安定輕騎出現在己軍左翼,領頭的那人臉長而削,白鬚垂胸,全身鎧甲幾乎都讓血染紅了,在軍陣中縱橫衝殺,長刀之下,曹軍人仰馬翻,當真是凶悍已極。張繡還沒有接口,鍾演已開口道:「那人名黃忠,似乎是小賊出潼關後才收的老卒,因此元讓和妙才將軍才沒有向司空提及。」曹操笑道:「小賊的眼光當真犀利,這老卒雖然年紀大了些,但身手矯健,不下當年漢壽亭侯之勇。如此人才卻淪落為賊,可惜,可惜。」

    一旁的曹丕躍躍欲試地道:「爹爹既然喜歡這員戰將,孩兒這就去將他捉來獻給爹爹。」曹操哈哈大笑,撫鬚說道:「丕兒,其他人試試無妨,就你去不得。你若被他捉住,送給小賊要挾我退兵,我是退呢,還是不退?」曹丕哼了一聲,一臉的不以為然。

    曹丕今年十七歲,是曹操第二任妻子卞氏所生。原本曹操是想等他滿十八歲時才帶他上陣,但這次曹真卻跟著夏侯惇一起出征,曹丕少年心性,見曹真來,也吵著來,曹操原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人,見他執意要來,也就由得他了。見他耍性子,曹操笑了笑,道:「你年紀小,關侯在我這裡的時候,你還不懂事,但我身旁這幾位都是見識過的。遇見這類萬人敵,還是躲著點好。」忽地長歎一聲,說道:「可惜典韋不在此處,否則哪裡輪到這老卒在我軍中撒野。」

    曹操身旁的大將聽曹操誇讚敵人,都是心中忿忿,又聽曹操提及死去的典韋,更是勃然色變,當即便有數人縱騎搶出,向黃忠所在衝去。

    曹操微微一笑,也不阻攔,抬眼望向鄴城方向,忽然笑了,說道:「審正南比我想得還要短視,告訴子和(以字稱呼曹純),叫他不用再防備鄴城的袁軍了,直接把他手下的五千虎豹騎都調上來,將西涼人一舉殲滅。」左側的朱靈突然開口道:「可是方才鄴城還出了數百兵卒……」曹操哂笑道:「審正南若有心和西涼人夾擊我軍,只需出一千人自西門攻擊我軍側後翼便成,出北門,正是在我軍前鋒攻勢之下,除了為我軍將士增添軍功,我看不出有什麼妙處。何況,我難道還怕他出來麼?他不出也是死,出來死得更快。去吧,傳令子和,將他手下的五千虎豹騎都調上來。」身後的夏侯傑應令,策馬而去。

    這時右翼忽然亂了起來,曹操側身向右翼方向望去,就見那處旗幟紛擾,一陣混亂,曹操皺了皺眉,道:「那處出了什麼事?」話還沒說完,一匹黑馬從人群中衝了出來。那馬神駿已極,長鬃飛舞,在人群中如入無人之境,曹操對養馬、馴馬頗得其中三昧,他早年的坐騎艷影與如今的坐騎爪黃飛電都已是世上罕有之物,但與這匹黑馬相比,實是遠遠不及。曹操心中驚疑,喝道:「咦,那是從何處跑來的野馬?」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一匹黑馬振鬣長嘶,向這處山坡直衝過來。鍾演寒毛倒豎,叫道:「那是西涼賊將贏天的烏鴉嘴,司空,快退。」話還未說完,空中猛地一暗,烏鴉嘴已越起半空,向土坡上縱了過來,坡上的曹操親兵大叫道:「馬下有人……賊將藏在馬下了……」數十支長槊齊齊刺向空中的一人一馬。驀地一點寒光從馬腹下一閃,待眾人看清那是一桿長戟時,萬千戟影,已密雨一般撒了下來,錚錚數響,一人一馬身周的十餘桿長槊登時斷折,手持長戟的曹軍如遭雷擊,狂噴鮮血,倒翻下馬。張繡大喝一聲,掛在鞍前的長槍已鑽入手中,甩手向空中的戰馬擲去。張繡一生浸淫馬戰,對馬性之熟,曹軍中不做第二人之想,這一槍取得正是馬力前力盡去、後力未生的關鍵時刻,而槍頭擲得卻是戰馬微向外突的右肋。其時贏天的長戟由右向左出擊,帶得烏鴉嘴微微向左側傾斜,右肋恰成了唯一露在長戟戟風籠罩之外的空擋。張繡一槍之威,當真是凌厲已極。朱靈、鍾演縱騎從兩旁搶出,向贏天和烏鴉嘴落足處搶去,兩人一矛一槊,幾乎是同時刺向烏鴉嘴的前胸,務必使贏天騰不出手去擋張繡的一槍。就見光影忽然一收,贏天已從馬腹下翻上馬背。幾乎是在同時,烏鴉嘴前衝之勢猛地一頓,加速下沉,張繡氣勢雄渾的一槍以毫釐之差從烏鴉嘴身側掠過,而朱、鍾兩人眼前本是不住擴大的馬胸,突然不見,代之的是充斥眼前的無數光點,密雨般迎頭撒了過來。兩人就像是突然陷身強風之中,口鼻之間呼吸立至,頭髮、鬍鬚向後狂擺,眼前更是除了數不盡的光點之外,再無別物。兩人心叫不好,用力一推馬背,分從兩側跳下戰馬。烏鴉嘴長嘶一聲,就在兩匹戰馬的間隙前蹄踏地,跟著便急縱而起,撲向抽刀狂撲過來的張繡。

    「錚~~~~」

    兩騎交錯,戟、刀相交的脆響就連戰場的呼喝聲都壓了下去。張繡嗷的慘叫,握刀的右臂高高拋向空中。這時鍾演和朱靈才落到地上,傳來噗通兩聲悶響。

    只已眨眼的功夫,守在曹操身側最強的三人已被甩到了贏天身後。贏天縱騎奔向大纛下的曹操,曹操大叫一聲,指著身後叫道:「曹操在那邊,他向那邊跑了……」贏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一員戰騎調轉馬頭,向坡下狂馳,當即長嘯一聲,緊追在那人身後奔下山坡,手起戟落,將那人砍翻馬下,伸戟挑過那人的首級,喝道:「曹操已被我砍死了,你們還不退?」便在這時,贏天突然覺得身周氣流略有異狀,眼角餘光處一片黑雲以驚人的高速直擊過來。這一下襲擊事先竟毫無半點徵兆,來勢奇急,卻沒有半點風聲。贏天心中訝異,心道:「不想曹軍中還藏著這樣的高手。」長戟橫帶,戳向那片黑雲。就聽咄的一聲悶響,竟是那人一拳敲在戟刃的刃面上,以贏天的神力,仍是戟頭一沉,長戟徑直向地上戳去,那人藉著這一敲之力,揉身而上,向贏天胸腹抓了過來。贏天的長戟長一丈四尺,那人從敲擊戟刃,到撲至贏天身側,幾乎是眨眼間事,但那一抓卻是凌厲已極,手指帶動的氣流可以穿裂金石,偏偏卻仍是沒有絲毫聲息。贏天右手一帶,長戟已收到胸前,錚的一聲脆響,那人一抓抓到戟桿上,兩人都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從戟上傳來,上身不由得都晃了晃。贏天接著這股力,向後一倒,一腳踹向那人小腹。那人怪叫一聲,左手下探,蓬的一聲,單手在贏天的右足足面上一撐,整個人炮彈一般向空中彈去。

    直到這時,贏天才看清那人,就見那人身材魁梧,足有八尺餘高,肩寬背厚,一條像獾還是像虎的獸皮搭在左肩,裸在獸皮之外的右臂,筋肉糾結,當真是彪悍已極。贏天縱騎追到他身後,長戟一撩,刺向他背後。那人就像是背後長了一雙眼睛,驀地頭上腳下直跌下來,雙掌一合,啪的一聲,已將長戟戟面夾在手中,身子跟著蕩了過來,雙足疾踹贏天胸腹,贏天急忙側身。那人一腳踹空,右手已橫掃過來,手指帶起的勁風就像是利刃一般,嗤得一聲,贏天胸腹前的皮甲應聲撕裂,這時贏天的長戟也已收了回來,揮戟橫掃,啪的一聲打在那人左肩,那人嗷的咆哮一聲,就像憑空打了個霹靂,橫跌開去,肩頭著地的剎那,彈身而起。贏天自出道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強悍的敵將,見他身形不穩,調轉馬頭,長戟帶起一股勁風,向那人橫掃過去。就在這時,身側忽然湧起一陣狂風,眼角餘光中,兩人分執漁網的兩角,從右側橫撞過來。那兩人身高都在七尺開外,長髮攏在頭頂,紮成一個髮髻,粗布麻衣,腳登布靴,裝束幾乎一模一樣。手執的漁網四尺見方,質料黑黑的,也不知是什麼製成,除了用手扯的四角,每根網線上都纏著寸餘長的尖刺。贏天還是第一次見人用漁網做武器,這般兜過來,不但將贏天包在內,贏天身下的烏鴉嘴也要裹進去。若只是贏天自己倒還罷了,烏鴉嘴卻是萬萬不能受傷的,側身向那兩人衝了過去,兩人漁網一兜,就向長戟纏去,贏天手腕一翻,長戟已掠去最左側那人的一條手臂,那人厲聲慘叫,留下的那條右臂卻絲毫不松,執著漁網就向長戟上纏。贏天手腕再翻,掠向那人僅餘的右臂,猛覺得身後氣流湧動,心知不好,策騎前縱,蓬的一聲悶響,身下巨震,烏鴉嘴厲聲長嘶,橫著摔出數丈。竟是被人一拳打在左側馬腹上。

    這一拳若是打在贏天身上還沒有這般痛,聽著烏鴉嘴厲聲長嘶,贏天當真是心如刀絞,眼圈立時紅了,長戟橫削,戟鋒長江大河一般狂洩而出。身側偷襲的那人翻身後退,贏天才追出兩步,身側人影湧動,奔出四十餘個手拿漁網的粗布漢子。這些人兩人一組,忽分忽合,來回在贏天身周奔跑,在那身披獸皮的大漢率領下不住向贏天追擊。若只是那大漢,或只是這些拿漁網的人圍攻,贏天早已贏了。但兩組人聚在一起,當真是防不勝防,鬥了數十合,贏天連吃數拳,氣血翻湧,耳鼻之間都溢出血來,烏鴉嘴更是被網了三次,全身皮毛倒翻,身上滲出的血跡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到地上。贏天心疼已極,厲嘯一聲,砍翻兩人,奪路而去。

    直到這時,曹操才長舒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道:「我原以為西涼軍中除了馬超黃忠,其餘諸子皆不足懼,不成想竟還有這樣一員勇將,此子不是萬人敵,是百萬人敵,千萬人敵。」向鍾演道:「元義,你說此子叫什麼名字來著?」鍾演也是心有餘悸,說道:「此子名贏天,聽說是吳晨在長安收的孤兒。」曹操喃喃地將「贏天」兩字說了數遍,長歎一聲道:「可惜如此勇將不能為我所用。」濃眉一挑,喝道:「傳令全軍,務必擊殺小賊,不要再留後患。」

    戰鼓咚咚地將軍令傳下,數萬曹軍齊聲吶喊,「漢軍必勝」的呼吼山崩地裂一般,幾乎將河水的奔騰聲也壓了下去。退到河對岸的安定眾人聽到呼聲,無不動容。

    曹軍從中軍到兩翼戰騎湧動,就像是風暴中的怒海一般,波起浪翻,不斷向內擠壓,黃忠與馬成兩側輕騎來回迂迴的空間越來越小,在曹軍的擠迫下不斷向漳水河岸退卻。黃睿急得全身顫抖,叫道:「不成了,不成了,使君,快讓他們退回來,快讓他們退回來……」

    吳晨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曹軍咬得太緊,即使退到河岸,被曹軍緊追在身後也沒時間渡河。」黃睿叫道:「難道就這樣看著他們被殺麼?」吳晨長吸一口氣,說道:「那就只有賭了。」高聲道:「任曉,你帶上十幾名弟兄,到上游十里的地方搜集柴草,等看到我們這裡煙起,你就點柴放煙。」任曉高叫一聲,匆匆帶人狂馳而去。吳晨叫道:「恆紀,領你的手下搜集柴草……」黃睿叫道:「使君這是在做什麼?」吳晨雙眼通紅,緊緊咬著雙唇,低聲道:「我在賭曹軍被我淹了幾次後,還怕不怕被我再淹一次……」話剛說到這裡,猛聽得曹軍中軍鼓點一亂,跟著光光數聲,傳來收兵的鑼聲,吳晨脫口狂喝道:「是贏天,他又去抄曹軍鼓吹了……」

    已經逼近到河岸的曹軍聽到收軍的鑼聲都是一震,不敢置信的停下腳步,向中軍望去。曹軍軍紀極嚴,倘若有一人做不到令行禁止,不但整個行伍,而且連遠在許都的家人也都會受到牽連,因此聞聽鑼聲,即使敵軍近在咫尺,也不得不停。黃睿雙拳緊握,幾乎哭出聲來,叫道:「使君,曹軍停住了,曹軍停住了,快傳令黃老將軍他們過河……」咽喉一陣哽咽,淚水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吳晨叫道:「此時不能傳令,一傳令曹軍就會醒過來。」快步奔到河岸,提聲大叫道:「黃漢升,黃漢升,快領兵渡河,快領兵渡河……」黃睿、高覽,以至於一向沉穩的諸葛亮也奔了過來,齊聲高呼。蹄聲隆隆,黃忠和馬成兩軍,疾奔河岸。河上的渡橋不過十餘座,頃刻之間儘是渡河的人群。已經渡過漳水的安定軍都奔到河岸,有的乾脆跑到水裡,齊聲大叫,似乎離得近一些,就能幫這些斷後的同袍快點渡河一樣。就連河岸上的河北百姓也叫了起來。

    吳晨瞅準雜在人群中的黃忠,排開兵卒直奔過去,猛地一把將黃忠抱住,叫道:「老黃忠,老黃忠,真有你的,真有你的……」黃忠聽吳晨語帶哽咽,心中感動已極,顫聲道:「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哈哈……」笑聲夾著哭聲,竟落下淚來。這時,忽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顯然是曹軍中軍重拾鼓吹。吳晨放開黃忠,向曹軍中軍望去,就見曹軍中軍旗幟招展,數百人齊聲大叫:「傳大漢司空令,追討西涼賊寇,眾人戮力向前,不得存疑,盡殲……」

    吳晨估不到曹操竟然會在失去鼓吹後,用人喊話來傳遞軍令,眼見兩翼已追擊到河岸旁的曹軍策騎緩步加速,開始重新向本軍衝擊,提聲道:「布……」後面的「陣」字還沒有出口,那喊令的聲音突然斷了。吳晨抬眼掠過渡河的己軍望向曹軍中軍,就見曹軍中軍人喊馬嘶,旗幟大亂。吳晨又是驚喜,又是振奮,叫道:「好,贏天,真有你的……」話聲中,猛地一騎從曹軍中軍中直衝出來,那戰馬渾身黑炭一般,正是烏鴉嘴。

    烏鴉嘴奔出十餘步,一陣梆子聲在曹軍中響起,數百支羽箭騰空而起,飛蝗般向疾馳的一人一馬追去。那一人一馬雖然去勢勁急,但羽箭的速度更快,安定兵卒看得心都懸了起來。只見烏鴉嘴厲聲長嘶,猛地向前一衝,已帶著贏天衝出箭雨,河岸上的安定兵卒和河北百姓齊聲歡呼,但落地得剎那,烏鴉嘴像是受不住腳,蓬的一聲向前滑出丈餘,黃忠眼尖,喝道:「烏鴉嘴受傷了……」馬成叫道:「贏天的長戟呢?他為什麼不用他的戟掃那些箭?」

    這時曹軍中響起第二次梆子聲,千餘勁箭,密密麻麻直飛而起,數息間掠過百餘步的距離,從空中狂洩而下。這一次籠罩的範圍更大,河岸上的百姓和安定兵卒心道贏天無論如何也逃不出羽箭,都閉上眼睛,轉過頭去。贏天雙手向外一張,嗤的一聲,戰袍應手碎裂,贏天雙手各舞一幅戰袍,將及身的羽箭盡數掃開,逕向漳水上的浮橋衝了過來。

    「賊子要渡河,快攔住他……」一隊躍二十人的曹軍從右側斜抄過來,向河上的浮橋擋去。

    烏鴉嘴縱身一跳,從這些人頭上飛掠而過,落到橋上。只是這些浮橋原本倉促修成,又經過數百人奔踏,如何經得起一人一馬從如此之遠縱躍而上?卡啦一聲,竹蔑斷裂,竹橋坍向河中,烏鴉嘴前蹄踏在橋上,半邊馬身卻已落入水中,斷折的竹篾深深刺入兩肋,任憑兩支前蹄不住刨打,一人一馬卻是懸在浮橋上,進不得半寸。

    黃忠大喝道:「不好。」快步奔前,幾乎是化成一道殘影,就在一人一馬墜入河中的瞬間,黃忠一把提住贏天的衣領,將贏天從水中拽了上來,但聽得通的一聲巨響,烏鴉嘴墜入河中,河水登時漾起一片血紅。贏天厲聲道:「烏鴉嘴……」反手一擊,打在黃忠的肩頭,黃忠面色慘白,但手卻沒鬆開,喝道:「曹軍追來了,快走!」提著贏天向岸上退,贏天望著水中時起時伏的烏鴉嘴,眼睛一下紅了,咆哮道:「鬆手,你給我鬆手……」反手一拳,正中黃忠肩胛,蓬的一聲,黃忠被打得一個趔趄,坐倒在竹橋上。便在這時,轟隆的馬蹄聲從河岸側翼傳來,數百戰騎從曹軍左翼奔出,還未到河岸,羽箭已飛蝗般騰起,三十餘丈寬的河面幾乎都在羽箭覆蓋中,水面上就像密雨撒過,漾起無數波紋,水中的烏鴉嘴再無聲息,贏天就覺那些箭像是全都射在自己身上,射得自己千瘡百孔,整個人都像是掏空了,大叫一聲,跳入漳水。

    吳晨面色鐵青,喝道:「點火,快點火。」恆紀叫道:「可還有人在……」吳晨咆哮道:「來不及了,快點火……」早已等候在雜草堆旁的數名百姓聽到傳令,急忙擦打火石。曹軍前鋒行得快的已上了浮橋,喊殺聲當真已是近在咫尺,那些百姓心中慌亂,手上顫抖,連續數次連絲火星也不見。吳晨又驚又急,偏偏這一刻離得雜草堆最遠,有力也難施。眼見著曹軍先鋒已上了浮橋,深吸一口氣,叫道:「隨我……」猛聽得「嘩」的一聲,跟著身後傳來一陣歡呼,吳晨急忙轉頭望去,就見一道火苗從雜草堆中躥起,跟著一股黑煙冒了起來,向空中騰去。

    吳晨提聲喝道:「傳令上游兄弟,掘開河堤,開閘放水!」

    身旁的黃忠、梁興、馬成等人都是一鄂,心道:「我軍全軍都在此,上游哪裡還有兄弟?」諸葛亮低聲道:「是吳使君的詐敵之計,大夥兒跟著喊!」提聲喝道:「決堤放水,決堤放水!」

    黃忠等人恍然大悟,提聲呼應,一傳十,十傳百,片刻間,河岸上「決堤放水」的呼聲震天動地。

    曹軍前鋒多數經歷過與安定的三輔和河洛之戰,即便有些兵卒沒有被水淹過,但安定人數次放水、轉敗為勝的戰績卻是耳熟能詳,眼見煙起,心中都是一突,跟著聽對岸齊聲大呼,心中更加驚惶。有些已衝上浮橋的兵卒扭頭向上游望去,就見原本晴空萬里的漳水上游,不知何時升起了數道黑煙,一股透骨的寒意猛地從背脊升起,曹軍兵卒人人寒毛倒豎,驚呼道:「安定人又要掘河淹人啦!」

    上了浮橋的兵卒躲無可躲,縱身跳入河中,岸上的兵卒人人心膽欲裂,轉身奔逃。吳晨領蕩陰百姓建的浮橋不過是草河灘所在的里許長的河道,數萬曹軍此時幾乎都擁擠在此處,前鋒一亂,中軍、後軍跟著大亂,人喊馬嘶中,人人都像是聽到了決堤的漳河水咆哮而下的巨大轟鳴聲,人人心中更是驚惶,大軍像是潮水中泥沙鑄成的城堡,轟然坍塌,只眨眼的功夫,全軍四散潰逃。

    審榮又是失望,又是無奈,大叫道:「曹軍在攪什麼?為什麼不渡河?誰能告訴我,曹軍究竟在怕什麼?吳晨就在對岸啊,(曹軍)為什麼逃了,為什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自曹軍在漳水追到安定人,審配的雙手便一直緊緊抓著雉堞,此時見曹軍莫名其妙突然潰散,審配心中失望已極,嘿的一聲吐出一口惡氣,轉身走下城梯。

    ※※※

    「稟司空,咱們在漳河上游查探過了,除了在十里外的松尾坡找到幾處被焚燒的柴草堆外,再沒有見到任何一處堤壩或是水池……」

    其時距漳水大戰已是三個時辰之後,晚霞漫天,映照得湍急的漳河水金光閃閃。曹操望了望漳水,又望了望晚霞中的鄴城,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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