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許縣司空府書房。
「劉景升要為次子采聘蒯異度的幼女?」曹操放下手中毛筆,一面放下捲到臂膀的衣袖,一面道:「他二兒子多大年歲竟然就行采聘……孤記得去年還是前年,他長子才納采聘……」
「是去年,」荀彧糾正道,從袖中取出一部文牒,呈給曹操,道:「這是季才(即南陽太守楊俊)的文牒,數日前送到尚書檯,天子已閱。聽聞明公回府,天子便命下官將文牒轉交明公……」
荀彧身高八尺,面色溫潤,膚色白皙,頷下一部短髯,一身絳色的朝服,此時去了爵弁,帶了一方麻色的縑巾。荀彧今年已四十餘歲,看不去卻不過三十上下,神色恬然謙退,舉止溫文爾雅,宛若鄰家長兄,若非知道底細,乍眼之下無人敢信他便是當今尚書令。
尚書在秦漢之際原是為天子掌管文書之職,漢武帝時,為加強中央集權削弱外朝權力,將政事移往尚書檯處置。光武中興,劉秀有鑒於西漢之失,進一步改建吏制,廢除丞相,將丞相之責集中於尚書檯,至此朝中軍政民政大事都由尚書檯決策,尚書令即為尚書檯的閣輔,朝官之首。
曹操不接文牒,不悅地道:「文若,書房沒有旁人,下官不下官的就免了,你我數十年的交情,說這些不顯得生分麼?」荀彧微微一笑,道:「孟德稱孤在前,彧也只好『下官』在後了。」
曹操一怔,捋了捋鬍子,笑道:「哈,原來如此……」探手接過文牒,翻開看了看,隨手扔到書案上,道:「劉景升次子采聘之事,天子怎麼說?」荀彧道:「天子道:『劉景升出身宗室,其子采聘,乃宗室開枝散葉的大喜事,朕不能親臨,實乃憾事……』」曹操淡淡地道:「他想去襄陽?」荀彧聽曹操語氣不善,解釋道:「天子原本是有此意,只是恰逢并州牧入寇河南,眾大臣一力勸阻,天子就打消了出巡荊州的念頭。」
曹操嘿了一聲,道:「看來我還要多謝謝并州牧才是。」合掌一擊,數名婢女從門外魚貫而入。曹操在婢女所端銀盆中蘸了蘸手,取過另一名婢女手中的方帕,一面擦拭手上水漬,一面道:「說到荊州,咱們那位在園子裡種菜的老朋友如何了啊?」荀彧道:「自西平出兵後,劉豫州便一直隱居不出……」曹操曬笑道:「哈哈,多半又是在種菜了,只是劉景升可不似我這般好欺,他再種幾年,將新野的地都耕遍,怕是劉景升也不會上他的當。」
荀彧微微笑了笑,道:「年來荊州變動頗不尋常。官渡之戰,袁本初以數十萬眾傾力南來,劉荊州端坐襄陽不為所動,但為何去年突然出兵西平?原先我們的推估是我軍用兵河東,因主力隱蔽行軍,令劉荊州的探馬一時失去我軍行蹤,這才出兵西平,逼我主力現身。但其後前方探作傳來的消息稱,出兵西平前一月,荊州地域的數位名醫都曾現身荊州牧府。」曹操將手帕丟到銀盆中,道:「哦,文若的意思是荊州有變?」荀彧道:「路途遙遠,所得消息不確,依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仍不敢有定論。但劉荊州數年來一直不肯放權劉豫州,這次卻突然命他領兵出軍西平,其後動機還需明公斟酌。」
曹操笑道:「這有何難猜,劉景升長子采聘的不過尋常人家,次子采聘的卻是郡望大族,他廢長立幼之心已是明之又明。只是這守戶之犬優柔寡斷,既想立幼子,又捨不得長子,眼睜睜望著荊州執掌兵權之人皆以牧府司馬蔡德珪馬首是瞻,這才拉攏種菜的老友為長子臂助。可惜我分身乏術,不然荊州這熱鬧定要踩上一腳,可惜,可惜……」頓了頓,道:「我記得年前有一個荊州來的人,叫什麼……」荀彧道:「韓嵩韓德高,當日明公已深自接納……」曹操揉了揉臂膀,向一旁的婢女道:「你們下去吧,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婢女施禮退下,曹操道:「他現時任何職?」荀彧道:「任侍中,領零陵太守。」
其實朝中大臣、將弁不下千餘,若是旁人一定要翻閱名冊,但荀彧卻有過目不忘之能,但凡經手的事,即便相隔數年也記得毫釐不差,因此曹操一問,荀彧便答,絲毫不顯遲疑。曹操笑道:「真是小家子氣了,這十餘年淮南淮北,司洛徐楊,哪個郡望碩儒不往荊州湧?荊州八郡,說是盡得天下英傑也不為過,韓嵩年前來的時候便是荊州別駕,這是何等的榮光,如何只任職侍中?我看任大鴻臚也成。文若,你這就起表,表韓嵩為大鴻臚,蒯異度……」荀彧道:「現任荊州牧府長史……」曹操隨口道:「拜章陵太守……樊亭侯。天子不是說與宗室結親是天大的喜事麼,既是喜事那便喜上加喜好啦。」荀彧道:「我這便起草表章……」
曹操微微凝神,道:「既然是天子的喜事,那便也是萬民的喜事,江東的那個娃娃……」荀彧莞爾微笑,道:「孫權孫仲謀……」曹操也笑了,道:「年初他上過表,西平之爭我們也多承他出力,這次可不能忘了。」荀彧道:「明公不怕并州之事重演?」曹操道:「哦,說的也是,當年是我心急了些,以至於讓吳晨鑽了空子。表江東人的事就由文若斟酌吧。」不待荀彧回話,走到窗前,笑道:「公達,元常,既然來了那便進來罷。」
※※※
一挺長竹轟然倒下,砸的地上泥水四濺。待泥水落地,數名曹軍快步而上,一人用刀將長竹的枝葉砍斷,另幾人將長竹截斷,跟著便有人將繩索套在竹竿一頭,拖向河岸。淇園東岸竹林廣袤,曹軍百餘人伐竹,百餘人編筏,不過半個時辰便在淇水上架起三座浮橋。
「渡河——」呼聲跟著從坡下響起,只片刻間已傳遍河岸,早已在河岸旁整裝待發的曹軍兵卒快步步上浮橋,奔向西岸。
朱靈的眼神鷹隼一般鳥瞰對岸。對面便是一望無際的西淇水平原,只是渡口這裡靠近陳家山,由渡口向北不過里許便是由山脈延伸而出的丘陵地。一個個連綿墳起的小山丘會是衝鋒的騎兵的夢魘,己軍渡河之後,先依丘陵佈陣,左翼淇水,右翼丘陵擋路,護住兩翼,敵軍縱有輕騎萬騎又能如何?唯一的疑問是敵軍主帥會不會冒險突襲?想到這裡,朱靈瞇眼望向對岸,雨絲如煙如霧,視野中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水色,令對岸的一切更有種莫測高深之感。
一陣山風斜側疾掠而過,竹林擺盪,竹枝上積聚的雨粉匯成雨珠飄灑而下,一時間簌簌之聲如急雨突然撒落,雨風從口鼻急湧入胸腹,朱靈急忙側過臉去,就在這時,前方己軍忽然大叫起來。朱靈喝道:「出了何事?」
一名親衛道:「……像是前方發現敵軍行蹤……」此時煙雨迷離,朱靈視線難以及遠,向左右張望了一眼,向前方一指,喝道:「將那處河岸墊高,我要看清是出了何事。」親兵帶著數十人快步奔向前方河岸。朱靈墊腳望向對岸,這時一人快步奔了過來,朱靈一望便知是參軍馮溫,喝道:「前面的敵軍是些什麼人?」馮溫語氣中難掩興奮之情,叫道:「是敵軍的輜重隊,像是往下游敵軍送糧和擔架的,被我軍前鋒截住了。」朱靈快步從土坡上奔下,問道:「有多少人?」馮溫道:「五六百,多數是河北百姓……」朱靈快步奔向親衛搭建的望台。親衛將石塊和竹料堆在河岸,這時正用泥土壓實,只是朱靈來的太快,親衛才將濕泥蓋上竹料,朱靈已大步奔了上去,一名親衛上前一步,叫道:「君侯,這土還沒壓實……」朱靈一把推開親衛,快步奔上,就見對岸的己軍一窩蜂的向西北湧去。己軍之前依稀是數百身著土布的百姓,那些人大呼小叫,掉轉糧車,向來路飛奔。朱靈道:「傳令顧校尉,要他從上游火速渡河,截住敵軍輜重。」接著道:「糧車被劫,敵軍一定聞風而來,傳令,擊鼓,整肅前鋒隊列……」話音未落,猛聽的橋上一名曹軍大叫起來:「有人,河裡有人……」
朱靈身軀一震,凝目向河中望去,猛聽得呼的一聲,一根長竹從河底猛地彈出,帶著重重的水浪撞向浮橋。那根長竹顯是早已放置在河底,只看長竹斜斜飆起,便知敵軍是將長竹一頭彎向河底,並用繩索綁住,只等曹軍千餘人過河,才令水性極佳的兵卒潛入河底,將長竹的綁縛割開。
「蓬」的一聲大響,水花四濺,竹屑四飛,搭建浮橋的兩根竹筏應聲斷裂,橋上的曹軍兵士齊聲驚呼,摔入河中。馮溫道:「好賊子,竟然將竹子綁在河下……給我射,射死水底的賊子……」
朱靈沉聲道:「慢。敵軍破壞浮橋是要截斷我軍,敵軍主力必已窺伺在側。傳令顧校尉,策應我軍左翼,防備敵軍從下游突襲……」一名親衛大聲應令,轉身正要奔向坡下,腳下猛地一顫,幾乎是橫著從坡下滾了下去,那親衛跌得七葷八素,起身大叫道:「出了什麼事……」就聽得高踞坡上的朱靈厲聲長喝:「賊軍來了,擊鼓,迎敵——」
「迎敵」兩字朱靈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呼嘯而出,雖是河水轟鳴,仍是清晰傳入眾人耳中。值此前軍大亂、強敵來襲之際,朱靈的長呼更有鎮定軍心之力。
戰鼓蓬蓬,聲傳淇水兩岸,曹軍前軍迅速佈陣,數百盾牌兵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從兵陣行列中湧向陣前。但聽得號角聲響,敵軍箭雨飛蝗般從天射落。朱靈離兩軍相戰處足有半里,但望見敵軍箭雨的聲勢仍是暗暗心驚,心道:「騎射!是安定人,果然是安定人,他們從河南逃到河北來了。」從武威軍逃卒口中聽聞新到河北的大軍是安定人時,朱靈仍是半信半疑,因為此前收到的戰報,安定人渡洛水未成,繞道洛陽之北向古函谷關而去,直至望見敵軍箭雨,朱靈終釋去心中疑惑,卻不怯反喜,將聲音又提高數線,長聲大呼,號令前方兵士迎擊。
「將軍,敵軍箭雨厲害之極,我軍前鋒傷亡慘重……」一名司馬快步奔了過來,大聲稟道。朱靈抬腳將那人踢翻,厲聲道:「賊子色厲內荏,外強中乾,此時不追擊,便是放賊子生路。帶你的人往上衝,否則敵軍不宰你,我宰你!」那司馬又羞又慚,低垂著臉反身而去。
朱靈向馮溫道:「明修,領一千輕騎渡河,待敵軍後撤,給我緊緊咬住。」馮溫心道:「敵軍騎射凌厲之極,我軍傷亡慘重,敵軍聲勢正盛,如何會撤?」只是眼見那司馬被朱靈踢的口吐鮮血,這些話只能壓住,喝道:「得令。」忽哨一聲,領著手下向後軍而去。才下得土坡,猛聽的前方轟的一聲大響,像是前方己軍齊聲歡呼,馮溫急忙回頭望向陣前,但見己軍旗幟翻動,像是向西北反衝,又驚又喜之下,返身奔上土坡,果然,便見敵軍旗幟後翻,退向西北。馮溫驚喜交加,叫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朱靈拂鬚大笑:「賊軍遠來疲憊,又連戰數場,就算人人習練有素,耐得苦戰,戰馬又如何撐持得住?戰馬疲不能興,自相踐踏,自亂陣腳,真可謂自作孽不可活也。倒是你這小子,」將手中長矛反轉,蓬的一聲敲在馮溫的鐵盔上,大笑道,「不是讓你去追擊敵軍麼,如何還在此處?若讓吳晨逃走,我拿你是問。」馮溫大喜道:「末將這就去追擊賊軍。」長笑聲中,縱身躍下土坡。
朱靈喝道:「我們也走,墜住西涼人,這次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再跑了。」親兵將戰馬牽來,朱靈翻身上馬,一揮手中長矛,跟著一提韁繩,縱騎向河上的浮橋奔了過去。
一路之上,但見羽箭旗幟散拋在河道灘涂。有些是西涼人的旗幟,有些則是張繡軍的旗幟,顯見的安定人剛將武威軍眾的旗幟收起,還為來得及改變番號,倉猝迎敵,不得不將這些旗幟用上。再奔了數里,遙遙望見前方數匹死馬,朱靈向左右喝道:「去那邊看看。」一撥馬頭,縱騎奔到一匹戰馬身前,綽起長矛,縱身跳下坐騎,俯身摸向那匹戰馬的前腿,哈的大笑出聲,道:「吳晨,這次你還不死?」一名親兵此時恰恰馳至,詫異道:「將軍,難道這匹是吳賊的坐騎?」朱靈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道:「非也,非也。人說吳晨青衣青馬,這匹馬渾身上下不見一根青毛,如何會是吳晨的坐騎?」那名親兵詫異道:「那為何將軍說吳賊必死?」朱靈笑道:「來來來,你摸摸這匹馬的前腿。」朱靈為人方正嚴謹,那名親兵跟隨朱靈數年,極少見朱靈為什麼事笑,今天不但笑而且縱聲大笑,心知朱靈一定是歡喜已極,此時不拍馬屁,何時拍馬匹?從戰馬上跳下,探手摸向馬腿,但覺入手嶙峋,心中登時明白,卻裝作不知,叫道:「將軍摸到了什麼?屬下摸了馬腿,怎地還是不明所以?」這時朱靈的數十騎親兵已陸續奔至,朱靈呵呵大笑,提高聲音道:「你摸了馬腿,摸到肉了麼?」那名兵士道:「屬下……屬下好像只摸到一把的骨頭。」朱靈笑道:「正是,西涼人自出潼關以來,一路征戰,從河東打到河南,從河南奔到河北,一月兩次渡河,好大的威風,好大的氣魄,只可惜馬力早已耗盡。沒了馬的西涼人就像沒了牙的老虎,再狠也狠不到哪裡去啦。馬如此,人更如此,安定人強弩之末,已可定論,活捉吳晨便在今日一舉,眾位,咱們能放過這大好的機會麼?」眾親兵齊聲大叫:「活捉吳晨,活捉吳晨……」
就在眾人大呼聲中,一名斥候飛奔而前,叫道:「將軍,將軍……」朱靈道:「何事?」那斥候道:「屬下屬顧校尉手下飛騎營,顧校尉渡河後抄截敵軍退路,發現數百敵軍和百姓混在一處。」朱靈道:「敵軍和百姓混在一處?他們……他們打的是什麼旗號?」那斥候道:「旗號不明,只是敵軍雖只數百人卻強悍之極,咱們左翼剛一接陣便損傷百餘人,連顧校尉也被人擊成重傷,暫待左翼統領的閻司馬命屬下來見將軍……」朱靈道:「擊傷顧校尉的是何人?」那斥候道:「聽說是個鬚髮皆白的老卒……」朱靈喝道:「是黃忠。」向眾人道:「吳晨偷襲軒轅關時,便是這老卒擊傷河南尹夏侯大人。這老卒向來是吳晨臂膀……嘿,走,能不能活捉吳晨便看此次……」縱身上馬,飛奔向斥候所報方向。眾人更是驚喜交加,呼哨著緊追朱靈身後。
河北一脈平川,若不是這場細雨,視野可望十餘里。但有了這場雨,視野大大降低,朱靈率軍直奔到兩軍相戰處三百餘步,才將兩軍形勢看清,但見所在正是一處曠野,死馬破旗遍佈其間,百姓負擔挑荷散在曠野,安定戰騎布在兩翼,像是護送百姓,但在源源不斷從各處湧來的己軍兵卒的衝擊下,已成潰散之勢。
朱靈向四周望了望,縱馬馳上一處小坡,向遠處號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只是雨絲緊密,又是迎面吹打,雖然用手在額前搭了涼棚,依然看不清半里外的情形,回首向身後一招,一名親兵縱騎奔了過來。朱靈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名親兵是淇園本地人,聽朱靈詢問,向四周望了望,應道:「這裡該是陳家坳。」朱靈鄂道:「陳家坳?此處一覽平地,怎會起個山地名稱?」那名親兵笑了,道:「這裡離陳家山很近,是這雨下的太緊將那列小山擋住了。那山是陳家山的一處餘脈,從朝歌到淇園這裡是必經之路,那座山從陳家山突兀而出,要到淇園就要繞開小山,所以咱們稱這裡作陳家坳。」朱靈心中狐疑,目光從雨幕移向兩軍鏖戰的曠野,但見安定騎兵早已沒入雨幕,看不見去向,視野中只見己軍東一團西一團,散處在曠野之中,心中猛地一驚,大叫道:「上當了,撤,撤。」
便在這時,馬蹄的轟鳴從左側響起,置身的土坡隨之顫動,起先還只是微微顫抖,隨著馬蹄聲潮水般掩至,土坡越顫越烈,宛似有龐然大物正欲破土而出一般。朱靈順著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望去,但見赤色的戰旗出現在身側視野,如崩洩的洪水一路咆哮而來,瞬即將側翼向敵的己軍吞沒。
朱靈眼見勢頭不對,長呼號令,只是此時運送戰鼓的親兵遠遠甩在身後,朱靈的呼聲方一出口,已被震天的喊殺聲、刺耳的兵刃交擊聲淹沒。曠野下的曹軍失了號令,只能各自為戰,安定人以號角為令,千餘輕騎來回馳驟,直殺得曹軍人仰馬翻。朱靈只看得雙眼都要噴出血來,掉轉馬頭,向坡下的親兵大呼道:「戰鼓呢?運送戰鼓的譚子義呢?」一名兵士叫道:「屬下方才像在那處見到譚護軍……」朱靈順著那兵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那處旗幟亂舞,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是己軍還是敵軍,但值此關頭,卻也想不了那許多,一夾馬腹,掉頭便向那處奔了過去。才奔出十餘丈,猛聽的轟隆隆的蹄聲從左側呼嘯而來,側轉過身,就見一個十人隊平舉長矛,向自己直衝過來,朱靈掄開長矛,將刺向戰馬和胸口的敵矛盪開,跟著反旋一腳,將刺向腰際的長矛踢開。以朱靈對自己腿力的熟識,原以為一腳便能將那人長矛踢飛,但那名安定兵士卻只是悶哼一聲,長矛斜斜撤開兩尺,跟著便反掃而回,嗤的一聲將朱靈腰側的戰袍撕出一尺餘長的一道口子。朱靈又驚又怒,反手一矛掃在那兵士的兜鏖,蓬的一聲,那名兵士應矛翻倒,朱靈還來不及察看腰際的傷勢,蹄聲又從右側響起,朱靈側臉望去,就見數名己軍兵士被另一個十人隊逼得倉皇向這處奔了過來,為首的那人依稀便是護軍校尉譚祜。朱靈急忙縱馬奔了過去,手起矛落,將數人擊飛,趁著安定兵士帶馬反轉的空當,厲聲喝道:「子義,鼓呢,戰鼓呢?」譚祜大哭道:「咱們被人打散,鼓吹都不見了。」朱靈驚怒交集,咆哮道:「是在何處被打散的?」譚祜轉身向身後一指,便在這時,一個龐然大物忽然從雨幕中疾飛而出,蓬的一聲正擊在譚祜的胸口,譚祜斷線風箏般向後彈起,撞在朱靈胸口。這一撞當真是突如其來,朱靈完全沒有防備,到察覺時,胸口已像是被千斤巨錘狠狠錐了一下,氣血翻湧,五臟六腑都似要翻過個來,整個人更是被撞得向後傾翻,拉得戰馬側翻在地,喀的一聲將右腿腿骨壓折。
「啊,將軍落馬啦,快救將軍。」身後的親兵齊聲呼叫,朱靈疼的眼前金星直冒,恍惚中被眾人從馬下抬出,又被抬上馬背,眼角餘光中,一面蒙皮戰鼓就在譚祜屍身不遠處,只是此時戰鼓破出一個大洞,再難用以指揮大軍,朱靈心如刀攪,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就此人事不知。
待到朱靈再此醒轉時,就覺身子上下起伏,像是俯在馬背上,火光忽明忽暗,照著馬腹下的泥路。朱靈心中一驚,忖道:「莫非被俘了?」手上暗暗用力,覺的手上沒有綁縛,這才安下心,手撐著馬背緩緩坐直了身。
「將軍醒了,將軍醒了。」
呼聲從身側響起,跟著四周呼聲交相呼應。朱靈一向深沉,但此時聽的兵士的呼聲,鼻中仍不禁一陣酸楚,幾乎便要落下淚來。
「將軍,將軍,你怎樣了?」聽到兵士大呼,馮溫調轉馬頭奔到朱靈身側,高聲問道。朱靈笑一笑,淡淡地道:「死不了。」向四周望了望,道:「我們……我們這是在何處?」馮溫低聲道:「回……回邙城的路上。」朱靈道:「輸了便是輸了,被人打的只能回老家又何必隱諱?」馮溫垂頭道:「屬下無能,屬下見將軍失去知覺……」朱靈揮了揮手,打斷馮溫的話,抬頭向天,沉默半晌,喃喃道:「吳晨果然是用兵的高手,我思來想去接戰前後的事,至此時都未能想明白,他究竟從何處弄來的生力軍……哎,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馮溫道:「屬下倒知道一些。」朱靈一震道:「快說。」馮溫道:「就在將軍昏迷之時,此前派出的斥候已陸續回營。據派往淇園的斥候報,今日晨間,冀州別駕蘇由領著千餘安定人詐開淇園……」朱靈心頭豁然開朗,笑道:「是了,張繡,張繡在淇園還有兩千戰騎,吳晨詐開淇園,張繡的兩千戰馬都讓他得去了。呵,怪道先前的安定戰騎和後來的安定戰騎相差有如天壤,原來是誤算了張繡的戰騎,哈哈,吳晨這次你漏了底,看來確是時日無多啦……」
朱靈想通這一節,心中舒暢,連腿上似乎都已不再疼痛,笑聲朗朗,在雨夜中分外清越。環視眾人,見眾人都是一副將信將疑的神色,停住笑聲,道:「你們不信?好,我們算算。據斥候所言,吳晨手上的兵力不過五千,我軍在河北卻有數十萬之眾。古諺有云:雙拳難敵四手,就算安定人強悍猛鷙,每戰只損百人,他吳晨遠來河北,前無補給,後有追兵,死一人便少一人,死一馬便少一馬,他有多少人可以死?我軍比巧比計或有不如,卻勝在人多勢眾,只要緊緊看住他,和他耗下去,他帶的兵總有耗盡的一日。何況……」朱靈聲音一沉,道:「他從河南逃到河北,司空大人自然也會快速而來,我們看住了他,要他動彈不得,不是正為司空大人爭取了時間麼?到時司空大人在後,我軍在前,吳晨再巧再變也已無濟於事。」
四周的曹軍一陣沉默,猛地齊聲歡呼。
※※※
「報使君,朱靈軍殘部已逃過淇水。」一名斥候飛奔而至,向吳晨大聲稟道。吳晨道:「贏天呢?他追過河去了?」那斥候道:「是,贏護軍已追過了河。」
吳晨望向東面,那處夜幕低垂,視野所見唯有一片夜色,沉默片刻,忽然道:「叫他回來吧,我們這裡該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軍一軍之力能夠做的了。」那斥候道:「是。」轉身縱馬而去。
一旁的馮孚突然接口道:「何必讓贏護軍回來,使君百戰百勝,就此下令全殲朱靈,然後再殲曹洪,如此鄴城之圍唾手可解,豈不比讓朱靈逃走更容易麼?」
吳晨笑了笑,抬頭望向夜幕低垂的東方,道:「主薄,我曉得你對我用兵有所疑惑,對我不聽勸阻一力出擊朱靈有所怨懟,其實大可不必如此,只因這幾戰是必須打的,唯有如此才能將曹軍的注意力吸引到咱們這邊來……」馮孚冷笑道:「依孚看,使君這幾戰不但會將曹軍的注意力吸過來,怕是連帶著也將曹軍在河北的主力也吸過來了哪……」吳晨微笑道:「所以我才說我們這裡該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軍一軍之力能夠做的了……我希望主薄即刻隨我去一個地方,唯有去那裡才能根本扭轉河北戰局。」
馮孚脫口道:「什麼地方?」
吳晨淡淡地道:「鄴城!」
※※※
腳步聲中,荀攸和鍾繇魚貫進入書房。荀攸五十餘歲,身穿一襲鉛灰色的布襖,面容古拙木訥,雙眉眉角微微下垂,似鄉下老農更多過似軍中謀主。鍾繇一襲淡青色的深衣,除了略顯疲憊外,仍是雍容清雅。曹操笑道:「詔書是兩日前發出的,我原以為元常到許都至少是明日的事了,不想元常今日就到了。」
鍾繇道:「軍情緊急,屬下接到詔書便盡速趕來啦。」荀攸道:「元常是申時到的許都,連水也沒顧上喝,便催著要來見明公。」
曹操大笑道:「軍情再緊,也沒緊到連喝水的時間也沒有。」提聲道:「來人,為司隸大人備水。」鍾繇擺手道:「明公無需如此,繇不渴。來時的路上,繇聽公達說吳晨擊破東郡大軍,到達黃河渡口,此時已渡到河北去了。」曹操道:「不錯。這小娃娃厲害之極,我三萬東郡大軍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崩散潰敗,高均理(高覽)和劉東郡(劉延)已先後遭其屠戮。」
鍾繇快步走到書桌前,嘩啦一聲將書桌上的紙筏、卷宗都推到地上,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攤開放在案上。曹操,荀彧,荀攸見慣不怪,不理地上的物事,圍到桌案前。鍾繇道:「明公,小賊到的是哪處渡口,前方是否有戰報?」曹操探手羊皮地圖的管城方向點了點,道:「大致是在這裡,具體是何處前方還未傳到。」
鍾繇喝道:「小賊這計好毒,明公請盡快率兵追擊小賊,否則河北戰局必然有變。」曹操道:「怎麼說?」鍾繇道:「依這些年我和小賊對峙的經驗,小賊最擅長地便是借力打力,反客為主,當年他兵力不足時便是借張橫的黑甲軍與韓遂周旋……」荀彧道:「這幾日我和公達(荀攸),仲德(程昱)和奉孝(郭嘉)商議過,皆覺并州牧此去河北是假,繞道河北重進并州是真,而聽元常的意思,并州牧是真的想聯手河北拮抗朝廷?」
鍾繇點了點頭,道:「文若所言極是,小賊確是那種不到黃河心不死之人,他出潼關本是為救馬超,一日未見馬超的屍骨,他一日不會死心,因此他繞道冀州去泫氏的可能極大。但若說他一門心思入并州而對河北沒有企圖心,卻也不竟然。」點了點地圖上的管城,道:「就以他渡河點說,這裡靠近鄴城,而且曾是劉東郡和高建威(以官職稱高覽)的駐地。他二人移往河南,被小賊擊破,朝歌外圍我軍便再無足夠兵力鎮守。小賊快速渡河,河北平原又是騎兵縱橫之地,他以快擊慢,以有心而擊無備,可在朝歌這處攻下一城或多城,亦可能斬殺我軍一名或數名大將,我軍側翼便被安定人鐵騎撕出一道口子,鄴城之圍有潰散之勢……」
曹操道:「子廉(曹洪)必然做出部署,應對側翼的安定人。而安定人這一月來在大河兩岸來回奔波,人力馬力都已耗盡,若如元常所言,安定人如此用盡全力招惹我軍,豈非不智?」荀彧和荀攸臉色卻都凝重起來。鍾繇歎道:「反者,道之動。他盡力招惹我軍正是要引我軍去堵他,便如他在雒陽之戰一般,掠過雒陽,直插八關城,令我等都誤以為他要回三輔,他卻突然調轉馬頭直插廛水水壩,決堤放水,順水路遁去。」曹操道:「元常的意思,這小娃娃想重演雒陽之戰?」鍾繇歎道:「依繇看小賊不單是這般想,而是正是要這般做,因為我軍早已在冀州為他堆了另一個廛水水壩。」用手點了點鄴城,道:「若厲鋒將軍(以官職稱曹洪)果真調鄴城外圍兵力去圍安定人,小賊會直插鄴城。鄴城此時有兵力三萬餘人,這些兵卒是各處逃到鄴城的兵卒,士氣低落,兵無鬥心,這才會被我軍四萬餘人困在城中不敢出城。但小賊卻是百年難遇的良帥,這些士卒落到他手中,實與洪水猛獸無異。這便是小賊打的反客為主的如意算盤。」
曹操目光閃爍,道:「那麼依元常的意思,我軍該當如何?」鍾繇道:「正當順勢而為。小賊為行動迅捷,並隱藏其企圖,會在佔據朝歌外圍後,孤身一人前往鄴城,此時安定人會暫時失去統帥,我軍正當迅速出擊,一股而殲,從這處……」點了點淇園和壺關一線道:「直插而過,突擊鄴城後的邯鄲。小賊破開鄴城之圍後,會將鄴城袁軍後壓,一是拉長我軍補給,二是背靠幽並,從幽州袁熙處獲取兵力和補給。我軍先一步擊破邯鄲,從後翼衝擊鄴城,正是取高山滾石、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哈哈,」曹操放聲大笑,道:「說得太好了,元常之見正與孤不謀而合。」雙手一擊,一人悠然步入書房,氣質清雅,正是參司空軍事,議郎曹純。曹操道:「管城的渡船準備的如何了?」曹純道:「軍令已發往河內和河南各縣,我軍到達管縣渡口時,船隻必已準備齊全。」曹操道:「虎豹騎呢?」曹純道:「已盡數裝備完畢,只待司空軍令便可出征。」
荀彧,荀攸,鍾繇對視一眼,齊齊躬身,心服口服地道:「明公用兵如神,屬下拜服。」
曹操微微笑了笑,擼須道:「用兵如神?過了,并州牧說過,他用兵除了快字之外,再無其它,我就算知道他會如此,若沒他手腳快,豈非還是一場空?子和,傳我軍令,虎豹騎今晚動身,就讓我們看看,究竟是他并州牧手腳快,還是我曹操手腳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