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暗暗苦笑,心道我可不敢和漢武光武相提並論,但見蘇俊倒是一幅暗自竊喜的神情,也不好掃了他的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向雲儀道:「你怎麼回來了?見到黃大哥了?」雲儀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說道:「沒有。我正準備出門,前方卻送戰報回來,我看是彭軍師送來的,軍情緊急,就趕緊送過來了。」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管,遞了上來。那竹管半寸來長,小指粗細,正是信鴿傳信所用,封管的生漆還有沒有去掉。吳晨接了過來,一邊捏碎漆印,一邊問道:「那顏淵呢?他也和你一起回來了?」雲儀道:「我讓梁興帶他們去了。」吳晨沒再追問,從管中倒出一卷帛紙,展開來看,就見上面寫著:「高幹增兵泫氏,裴茂勸天將軍進軍并州,苦勸不果,天將軍已決定向并州增援,我軍後路有被斷的危險……」看字跡正是彭羕所寫,只是字體潦草凌亂,顯然是匆忙之間倉促寫成。
吳晨心一緊,長歎一聲,將帛紙攢在手中。原本應該更早想到的,以曹操的深謀遠慮,既然敢令魏諷激馬超出河東,必然已想好了應對之策,只是一直以來,都將魏諷激馬超出走與曹操屯駐黎陽按兵不動這兩件事孤立起來看,但從彭羕新發來的信推斷,激馬超入河東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則是以「西涼人慣會聲東擊西,前次便以攻漢中為掩飾,調轉兵力進佔河東」為說辭,挑撥高幹重兵防守泫氏,而南線的魏種、夏侯惇則按兵不動,令馬超產生錯覺,以為可以先剿滅高幹再舉兵南向,挑起兩人之爭。第三步則是明攻鄴城,暗取壺關,進入并州。那時,高幹和馬超之戰應該也已分出勝負,但無論勝者是誰,曹操都會出奇不意的率生力軍出現在那人的側翼……耳中似乎隱隱聽到曹操大軍突襲時的喊殺聲和震天的顰鼓聲,抬頭望向天空,陰沉的雨雲低低地壓在頭頂,心頭沉悶,便似有塊巨石壓在胸口一般。
「出什麼事了?」黃忠低聲問道。吳晨心想黃忠終究是外人,這件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心知與曹操之戰勝負難料,生死難卜,能幫蘇俊完成一件心願也好,轉身向蘇俊道:「文秀,咱們這就去見蔡家小姐罷。」蘇俊喜出望外,脫口道:「真的?」吳晨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走罷!」帶同黃忠、雲儀、蘇俊等人前往城南。
董卓遷都長安時,曾特意為蔡邕在長安城東建造府邸。按吳晨的意思,是將這處府邸重新辟出來讓給蔡琰居住,但蔡琰卻在城南找了一處民宅。
眾人出府時,雨水已在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積了起來,大雨卻絲毫未有轉小的跡象,密密麻麻的雨線打在積起的水窪上,濺起無數的漣漪。雲儀在前領路,眾人踩水而行,經過數條長街,再轉了幾條小路,來到一條小巷,在中間的一處庭院前停下。雲儀朗聲道:「蔡小姐在家嗎,并州大人來訪。」
草屋中似乎有人應了一聲,柴門吱呀一聲推開,一頂油紙傘從一人多高的籬笆上方浮起,緩緩向門前移來。這時一人笑道:「咦,你們竟也來了。」吳晨順著聲音方向望去,就見顏淵、費瑤和梁興等人正從小巷的另一頭轉了出來,微覺詫異,心道:「他們不是去找黃睿了嗎,怎麼轉到這裡來了?」還未發問,竹門已推了開來,小倩一身素衣出現在門前。吳晨吃了一驚,低聲道:「咦,你……你怎麼在這裡?」小倩抿嘴一笑,低聲道:「你不是讓我照顧蔡姐姐的嗎?不住在一起又怎麼照顧?」吳晨心頭一暖,壓低聲音道:「那可多謝你了。」小倩笑了笑,側身讓開,說道:「外面雨大,進來吧。」
吳晨仍是停了停,向快步趕來的顏淵道:「顏淵,你不是去找黃大哥了嗎,怎麼也來這裡了?」顏淵道:「咱們去了琪英大哥的府邸,那處的人說黃大哥一早就陪蔡小姐上墳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所以就央梁司馬帶咱們過來了。」吳晨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快到清明了,怪不得小倩穿著一身孝服了。」這時顏淵已看到站在門前的小倩,面色一紅,支吾道:「小……倩姑娘,你……你……」忽的大叫一聲,抱著腳跳了起來,怒喝道:「你作什麼?」費瑤板著臉道:「不許你和她說話。」顏淵怒道:「我和誰說話又關你什麼事了,要你多管閒事。」費瑤眼圈一紅,但仍是倔強地道:「就是關我的事了,我就是不准你和她說話……」顏淵哼了一聲,壞笑道:「是當今皇上還是當今皇后准你管我的事了?」這原本是費瑤常喜歡說的一句,顏淵此時說出來正是拿來擠兌她的。費瑤的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咬了咬嘴唇,突然大聲說道:「我喜歡誰我便管誰,就是當今皇上當今皇后也管不著。」
這番話說出口,眾人盡皆鄂然,顏淵更是羞得滿面通紅。費瑤的面色雖然也是漲得通紅,神色間卻是一片倔強之意。
吳晨想起在臨涇初見費瑤和顏淵時,依稀便是眼前的光景,其後變故輾轉,悲多喜少,不想一年後竟又重現當日的情景,只是那時翟星、馬超、文援等人都在,如今卻只有小倩一人還在身旁,百感交集之下不由向她望了去。這時小倩明如秋水的眼眸也正望來,兩人心意相通,只覺心中寧和喜樂,漫天的大雨和身旁的眾人似乎都已不存在了一般。
此時蔡琰、黃敘、黃睿聽到吵鬧聲從屋中走了出來。黃睿見到吳晨,面上一紅,再轉向小倩,就見她望向吳晨的目光中滿是柔情,胸口頓時如遭重錘。顏淵見到黃睿,急忙奔了過來,又羞又急地道:「琪英大哥,你聽到費瑤說的話了嗎?這麼羞人的話她怎麼會說得出口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聖人誠不我欺也。」費瑤怒道:「不用跟我掉書包,我啊,就是賴定你了,你想怎麼著吧?」顏淵又羞又急,偷眼望去,就見眾人臉上都是苦忍不俊的神色,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黃睿卻難以掩飾心中刻骨銘心的羨慕,澀聲道:「這是你們兩人的事……我……我還有些事,先走了……」向吳晨、黃忠拱了拱手,不等吳晨出言挽留,擠開眾人,大步奔入雨中。雲儀叫道:「黃公子,外面雨很大,你沒帶傘……」黃忠向黃敘道:「將傘送去。」黃敘應了一聲,正要拿起傘,顏淵已一把奪了過來,叫道:「我去送傘。」飛也似的跑了開。費瑤怒道:「給我站住。」
蔡琰望著黃睿不住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心痛,定了定神,說道:「并州大人,我有些事正要和您商議。」吳晨道:「我也正有些事要和小姐您說。」蔡琰道:「外面雨大,不如到廳中說罷。」吳晨點了點頭,隨在蔡琰身後進入廳中。眾人魚貫而隨,跟著走了進去。蔡琰的廳堂不大,只有四張坐塌,黃忠笑了笑,拉住黃敘退了出去。蔡琰向小倩道:「倩妹妹,外面的雨著實有些大了,有勞你將他們帶往廂房。」小倩應了一聲,將一眾親兵和黃忠父子引向一旁的廂房。蘇俊見廳中只剩下自己,急忙道:「我也到廂房去。」向蔡琰深鞠一禮,快步跟在梁興等人身後。吳晨見蔡琰一身孝服,眉目間隱有哀愁之意,不知她有什麼事要說,見她不出言挽留蘇俊,也不好開口留人,一時間廳中只剩下蔡琰和他兩人。
雨雲低沉,廳中陰暗沉寂,只餘下雨水打在明瓦上的嘩嘩聲。吳晨道:「蔡小姐,有什麼事儘管說罷。」蔡琰低聲道:「并州大人的事呢?」吳晨道:「我的事不急。」蔡琰蹙眉沉思,半晌才道:「我於一個月前接到鹽運使轉托的一封故人來信,信中有些事一直躊躇不下,想和并州大人商議。」從案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了過來,吳晨接過信,展開來看,就見字跡虯勁張揚,森然之意似欲透紙而出,脫口讚道:「好字,寫字之人必是絕世的豪傑。」蔡琰低聲道:「這封信是曹司空寫給我的。」
吳晨有些愕然,隨即想到,曹純返回許都,一定會將蔡琰被接回的消息告訴曹操。以曹操和蔡邕的交情,寫信給蔡琰並不出奇。想到這裡,心中釋然,低頭細看信的內容,就見曹操寫道:「文姬賢妹敬啟:雒陽一別,十有四載,華發滋生,不勝唏噓。其前乍聞恩師冤死獄中,追思音容,涕淚終年。後又聞妹為董賊所掠,流落他鄉,心中記掛,無日或忘。得聞賢妹重返大漢,心懷暢蔚。前日行軍,偶過陳留,見院中桃樹一人合抱,滿枝花蕊,遙想數日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心中甚喜。今取一蕊附於信中,願賢妹在千里之外,亦能得見家鄉美景……」
看到此處,吳晨已明白曹操的意思。全信雖然不寫一個回字,濃濃的鄉情卻從字裡行間奔湧而出,即令吳晨也不由得暗起思鄉之情,更何況蔡琰在塞外數年,心中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返故園的事,此信對她的震動之大可想而知。沉吟了一下,說道:「如果小姐想回陳留,我可以安排人手送小姐出潼關。」
蔡琰吃了一驚,猛地抬起了頭。吳晨苦笑道:「其實我心中是萬分不願小姐走的,卻找不到挽留小姐的借口,終究葉落歸根,人之常情。但我想,小姐於一個月前接到這封信,卻直到現在才和我商議,長安城中一定有值得小姐留戀的地方。如果真的回了陳留,今生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長安了……兩者孰輕孰重,還是想請小姐仔細考慮。」
蔡琰低頭輕拂桌案上的焦尾琴,琴聲時斷時續,若有若無。吳晨見她神色淒楚,心知此時並非提起蘇俊所托之事的時候,起身道:「我就不打擾小姐了。」蔡琰低聲道:「我送送大人。」吳晨道:「不用了,小姐如果想好了,可以派人到司隸校尉府知會一聲。」頓了頓,道:「無論是走是留,我都會尊重小姐的決定。」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廳。蔡琰心中一陣茫然,但仍是堅持送到屋外,看著吳晨、黃忠等人走入雨中,快速轉過街巷,消失在磚牆之後,才輕歎一聲。
身旁的小倩道:「姐姐和并州大人談得如何?」蔡琰緩緩道:「并州大人說,是走是留都尊重我的決定。」小倩鄂道:「他……他沒有挽留姐姐?」蔡琰搖了搖頭。小倩抿了抿嘴唇,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蔡琰低歎一聲,舉目東望,就見飛簷鱗次櫛比,從殘破的宮殿斜伸而出,迷濛的雨霧中,在天空投下一片黑沉沉的影像。想起吳晨說的那句「長安城中一定有值得小姐留戀的地方」,思緒更是紛亂。
此時陰雨仍未停,天色晦暗,雖然是午後,卻似到了傍晚,遠近的房舍都點起了燭火。昏黃的火光中,紛繁的雨絲分外迷離,將深巷高牆籠成煙濛濛一片。小倩低聲道:「他們已經走遠了,姐姐,咱們也進屋罷。」蔡琰應了一聲,腳步卻沒有挪動,呆立半晌,才轉身而回。小倩快步走入屋中,不多時,一線融融的火光從屋中透了出來。蔡琰想起費瑤那句「我喜歡誰我就管誰,就是當今皇上當今皇后也管不著」的話,心頭猛地一熱,向屋中道:「妹妹,我有些事,出去片刻。」不等小倩回話,已撐起雨傘,快步走入雨中。
有漢一代,長安南城一向是士子文人的主要居住地,數千進院落,一色青磚青瓦。李、郭之亂時,雖然大部損毀,但經過鍾繇在長安的數年經營,已漸復舊觀。蔡琰沿小巷向東,轉過數條街巷,在一處府邸前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輕叩門環,木門卻吱呀一聲,應手而開。蔡琰低聲道:「黃……黃公子在嗎?」隱隱聽的似乎有人回了一聲,當下推開木門,進入院中,就見黃睿坐在一張桌案旁,竹簡已散落到地上,代之的是幾個橫置其上的酒盅。
黃睿聽見腳步聲,抬起頭,正見蔡琰立在門外,神色間儘是心痛之意,心中一澀,啞聲道:「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蔡琰低聲道:「都看到了……」黃睿苦笑道:「你是來勸我的麼?」蔡琰凝神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崔姑娘的。」黃睿嘴角抽動,想笑一笑,淚水卻差點湧了出來。心道:「是啊,我一直都喜歡她的,從第一眼見到她時就喜歡了,但那又如何?我能如費瑤對顏淵般衝著她大喊『我喜歡你』麼?不能啊,我是親眼看著她如何拒絕顏淵的,又是親眼看著她如何想盡辦法躲開顏淵的。我怕有一日,她也會像躲顏淵一般躲著我,所以只能躲在角落裡偷偷地望著她,在心底說『我喜歡你』,難道這也不行麼?」此刻心事終於被人端出來了,但除了憔悴癡狂,仍是憔悴癡狂。想起費瑤大聲衝著顏淵喊「我喜歡誰我就管誰」時,臉上倔強又驕傲的神情,只覺滿嘴的苦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
蔡琰見他神色淒絕,心中一陣酸楚,低聲道:「你既然喜歡她,為何不告訴她?」黃睿一陣苦笑:「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她眼中就只有吳并州一人……」聲音突然一陣哽咽,「我以為……我一直陪在她身旁,總有一日她心中會有我,但到今日,我終於曉得了,她眼中……她眼中永遠都不會有我的。」手中的酒杯蓬的一聲碎裂,碎片深深扎入手心,鮮血混著酒水滴落桌案。
蔡琰就覺得心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心道:「她的眼中沒有你,你的眼中又何嘗有我?」心中大慟,無邊的酸楚潮水一般湧上心頭,瞬時將整個人淹沒。隱隱聽到有個聲音在耳旁大聲呼道:「走吧,走吧,在失去理智前離開這裡。」長吸一口氣,靜靜退了出屋。這時的雨似乎更大了些,急急地敲打著整個長安城,耳中一片嘩嘩聲。天色陰暗,好似隨時都會傾塌下來一般。抬頭望了望墨色的天空,咬了咬牙,毅然走向司隸校尉府。府外的兵士迎了上前,問道:「姑娘有何事?」蔡琰道:「我找并州大人……」兵士道:「咱們大人接到緊急戰報,片刻前剛走。」
蔡琰神色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