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馬岱心中皆是一震,對眼前這個文士再不敢輕視。馬超拱手道:「是我方才無理了,先生確有治世大才,不如坐下來詳談如何?」那人哈哈一笑,道:「若論治世安民,草民何德何能與吳并州、蘇文師相比?但草民早年曾任謁者僕射,興平年間遠征關中,對征戰小道略有心得,這次來正是有些軍略相關的事相告。」
馬岱聽他自稱尚書僕射,心念電轉,脫口叫道:「是裴茂,原來竟是裴大人。」興平年間,謁者僕射裴茂領兵出征關中,攻滅李榷,威震關隴,但其後不久裴茂就辭官返歸故里,不想竟一直隱居在安邑附近。
裴茂哈哈一笑,說道:「不想今日竟然還有人記得我。但我辭官已久,這『大人』二字實是不敢當。」馬超道:「不知裴先生有何事相告?」
裴茂轉身將一處案几上的物事全部推到地上,從懷中取出一副卷軸攤在其上。馬超、馬岱見他行止古怪,不由得湊上前去,就見攤在几上的正是一幅地圖,山川河流密密麻麻,正中一處,明顯是城池的黑色標識旁寫著「安邑」兩個小字。兩人當即明瞭,他手上的正是河東地圖。
就聽裴茂道:「天將軍請看,這是河東郡地圖,現下我軍在此。」用手點了點安邑,再點了點大陽,「郭援在此。將軍從潼關繞過風陵渡,不過兩日便從河北縱越數百里到達安邑,用兵神速,天下罕聞。郭援雖然為人心高氣傲,但對與將軍作戰仍是心存畏懼,因此這幾日將軍在安邑修養,他必然不會閒著。從安邑向北,跨過涑水,南起聞喜,北至永安,西鄰黃河,東到泫氏,十幾個縣邑都在白波賊掌控之下……」見兩人神情一鄂,裴茂笑著解釋道:「白波是黃巾的一支,因起事於河東白波谷而得名。其首領郭太早年曾參加討伐鮮卑檀石槐之戰,極有威名,白波在其統領之下曾攻入上黨,威震一時。郭太死後,白波雖然漸走下坡路,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興平年間,匈奴單于於夫羅在河內河東四處碰壁後,領匈奴屠各一部加入白波,令白波勢力大增,總數亦膨脹到數萬人。郭援這幾日一直沒什麼動靜,與他好大喜功的性格不符,極可能是正與白波渠帥胡才、李樂聯絡,商議夾擊之事。而且平陽匈奴一向是靠郭援向其提供糧草,將軍襲取安邑等於是毀了其糧草供應,極可能引致單于呼廚泉的不滿。若如此,便不是南北夾擊,極可能會引致三方夾擊。」右手食指從平陽沿汾水畫下,直指聞喜。
白波、河東匈奴數目都不下數萬,若是一對一,即使羌騎強悍到能以一對十,也不過是與其中一股戰平。而與其中一股作戰時,另兩股又豈會坐視?馬岱直至今日才知出河東之後局勢如此凶險,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脫口道:「咱們攻下安邑不過三日,消息不會傳得這麼快吧?」
裴茂笑道:「安邑與聞喜不過隔著一條涑水,何況白波賊與郭援之間向有快馬傳遞消息,三日已很夠將消息傳到平陽了。」
馬超凝目看著地圖,沉吟半晌,才道:「那麼裴先生的意思呢?」裴茂道:「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用兵之道。趁目下郭援和白波仍未成夾擊之勢,破其一方,再全力應對另一方,各個擊破,方為用兵之道。但這幾日將軍攻佔安邑之後一直沒有動靜,草民就知將軍對河東的局勢並不清楚,怕將軍錯過戰機,追悔莫及,這才急急趕來。」
馬超凝目注視裴茂,道:「先生對白波的事熟嗎?」裴茂搖頭道:「郭援與白波走的極近,此事在安邑婦孺皆知。但白波自建安初年之後一直不過涑水,因而對他們的事草民也只是略有聽聞而已。」馬超見他在自己凝視之下,舉止仍是一派自若,絲毫不顯拘謹,心中不由信了數分,說道:「白波賊的事不得不防,多謝先生及時報信。先生遠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先下去歇息吧,明日還有許多事需請教先生。」
裴茂淡然一笑,向兩人拱了拱手,隨羌兵走了出廳。腳步聲中,兩人的身影在窗紙上掠過,向東而去,漸行漸遠。馬岱向馬超道:「大哥,這人你覺得不可信?」馬超皺了皺眉,道:「孤軍在外,須得步步小心,否則有全軍盡墨的危險,何況咱們這次更是抗命而來,不是什麼人都能信的。但這人傳來的消息確是驚人,自然不能放過。子泰,不如你親自往聞喜走一趟,探查白波的動靜。」
馬岱應了一聲,道:「那我今晚就走。」馬超點了點頭,馬岱轉身而出。馬超拂出衣袖,燭火應聲而滅,淡淡的月光印著窗紙透了進來。推開廳門,輝光如水,撒落一身。抬頭望著天際那彎殘月,馬超心頭湧起一陣茫然,忖道:「或許義弟的想法更慎重一些,我軍對河東的瞭解的確是太少了。」想到這裡,心中厥然一驚,暗暗罵道:「馬超啊馬超,你何時竟變得如此畏手畏腳了,縱橫涼州十餘載,何時怕過什麼人來?」心頭血氣一湧,長嘯一聲,甩袖而去。
第二日清晨,馬超剛起身,門外就有人稟報衛固來訪。馬超心道:「他來做什麼?」這幾日巡視安邑,詢問安邑降卒,知衛固和郭援走得極近,原本不想見。但想起衛家終究是河東大閥,他既然來見,而且他和郭援相近,或許能從其口中套出郭援的動向。心下計議已定,說道:「領他到偏廳等我。」門外的兵士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馬超走出書房,沿迴廊走到偏廳。推開廳門,廳中一人急忙站了起來。那人身高在七尺左右,年紀三十上下,白皙的面頰已有些發福,但眉目依然稜角分明,顯見的年輕時也曾俊秀過。馬超心知這人一定是衛固,淡淡地道:「衛先生找我何事?」
衛固躬身道:「天將軍入城那日,衛某原本就該來拜訪的,只是當日事起倉促,滿城亂兵,又不知來是將軍弔民伐罪,因此未能成行。其後安邑全城宵禁,不得已又遷延了數日,直到今日才能來拜見將軍……」
馬超揮了揮手,道:「這些客套話就免了,你來是為了何事?」衛固笑道:「將軍爽快,衛某平生最喜爽快之人,那衛某也不繞圈子了。今日來就是為了探一探將軍的口風。」馬超雙目猛地凝視過來,衛固就覺那眼神如有實質,胸口一痛,一口氣當即悶在胸中,憋的心慌,不由自主地低了下頭,再不敢和馬超的雙目對視。馬超將他的神情盡看在眼中,眼神轉緩,說道:「那麼先生打算如何輔助我呢?」
衛固長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天將軍想必知道這兩年家兄衛覬和郭援交戰的事。河東戰事一起,衛家大部隨家兄撤往弘農,但仍有些族人來不及撤遷,衛某只能留下來照顧他們。這兩年為了族人,不得不和郭援虛與委蛇,說了很多違心的話,也做了許多違心的事,早已經倦了。將軍是爽快人,衛某也就明說,衛某只想衛家平平安安守著河東的家業,調糧調租,咱們能幫的一定幫,其它的事,衛某既理會不了,也不願理會。」
馬超原以為他會說一些傾力相助的話,心中不免有些鄙夷,但聽衛固說兩不相助,對他不由得有些改觀,沉吟道:「方纔如果你說要助我,此刻已被推出去砍了。但你既然說兩不相幫,對郭援總有些信義,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我也不難為你,你走吧。」衛固神情像是長舒一口氣,拱手道:「多謝將軍體諒衛某的苦衷,衛某就此告辭。」再施一禮,邁步走向廳外。走到廳門時,突然長歎一聲,轉了過身,說道:「這件事衛某原本不想說,但將軍以誠相待,倘若不說,衛某覺得有愧於心。」馬超道:「什麼事?」衛固道:「是匈奴的事。衛某昨晚接到消息,匈奴已於昨日凌晨從平陽出發,估計今日午間就會到達涑水北岸的桃林寨。衛某答應在郭令君與將軍之間中立,但這事卻與匈奴有關,不算違背誓言。」
馬超吃了一驚,追問道:「消息可靠嗎?」衛固用力點了點頭:「絕對可靠。我衛家乃河東大族,周邊有何風吹草動,衛家總是第一個接到消息,何況呼廚泉這次出平陽也沒打算隱藏形跡。」
馬超心道:「昨晚才讓子泰渡河探查敵情,按腳程推算,今日午間恰與匈奴大軍相遇。」轉念又想到匈奴人今日午間就會到達,涑水南岸的守衛卻一直不強。心中更是憂心,大步走了出廳。衛固追在身後,道:「將軍,若用得上衛某……」馬超擔憂馬岱的安危,對衛固的呼叫更不理會,高聲喝道:「傳令,留右前營留守城內,其餘兵卒隨我過涑水北岸。」縱身躍上戰馬,沿長街向北疾奔而去。
這幾日天氣轉暖,冰雪開始融化,屋簷下的冰柱不住的向下滴水,地上有些泥濘,即便是行在官道上,馬蹄仍是有些打滑。出了城門向北,地形漸漸開闊,縱目遠望,方圓十餘里一脈平川盡收眼底,唯在天際遠處,才見有數座丘陵隱約隆起。城中雖然冰雪已開始融化,但曠野之上仍積有薄雪,入目皚皚一片,極盡蒼莽。
縱馬向前行了十餘里,一條長河漸漸出現在視野。那河寬約十餘丈,河水湍急,因而只在靠近兩岸數尺處結出一層薄冰,其餘的河面,河水碧波洶湧,滔滔西去。在河岸南岸不遠處,墳起數座山丘,山下堆著數堆木料,山上的箭樓只搭建了一半。馬超望著殘缺不全的木架,不由皺了皺眉,心道:「就憑這些如何能抵擋匈奴人?」山丘上的兵士此時已望見馬超一行人,遣了數騎迎了上來,最前一人叫道:「天將軍,咱們正要派人去報信,不想天將軍就先來了。」
馬超道:「是什麼時候的事?」那人此時已騎到身邊,掉轉馬頭,說道:「今早。今早河對岸的兄弟傳來消息,說從昨晚開始聞喜一帶不時能見到匈奴游騎的身影。今早咱們在河對岸也曾見了兩個匈奴人,一個被咱們設伏殺掉了,還有一個肩上中了咱們一箭,但沒有當場射殺,被他逃掉了……」
馬超冷哼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你怎麼不傳過來?」那羌人見馬超面色鐵青,心頭一陣發寒,支吾道:「屬下派人去找那個匈奴游騎,原想找到後……」馬超喝道:「找到後再知會我,是不是?」那羌人全身戰慄,再不敢抬頭說話。馬超沉聲道:「鐵氈布怗,前鋒營的事你交給副手吧。」鐵氈布怗身軀一震,淚水瞬時從臉頰上湧了出來。馬超側騎從他身邊而過,向四周望了望,縱馬馳上河岸旁一處土坡,向北眺望。此時已輪紅日昇至中天,滿目金光下,對岸一望無際的平野上的積雪熠熠閃光。馬超心道:「竟然已是午時了,衛固的話不知能不能信……」
便在這時,數十丈遠外雄渾奔騰的河水水面上漩起一個個細小的漩渦,馬超心中一緊,心道:「來了。」凝目望向涑水北岸。只見天際遠處隱約升起一條白線,心知那是戰馬迅速奔馳帶起的積雪,看積雪騰起的形狀,匈奴人這次來的都是精銳。心中雖然不懼,仍是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也就在這片刻,那條白線以驚人的高速向南岸奔來,迅速升起至一人多高。遠遠望去,就見雪潮濛濛皚皚,渾然一片,細微處卻是萬千潮頭齊湧並進,伴隨著數萬隻馬蹄踢踏雪原的隆響,聲勢更是駭人。
奔行到離河岸一里遠處,號角似乎隱隱響了起來。馬超聽那號聲雄渾平和,知是匈奴將領收整編隊的號令。長距離奔襲,騎兵隊形必然鬆散,需要重整編隊。果然,號角聲中,轟隆的馬蹄聲漸漸弱了下來,但那股雪潮卻掠過里許的空間,湧了過來,只一眨眼間,雪粒捲著牛馬的腥臊氣狂撲在臉上,眼前亦被濛濛的雪粒完全遮住,只白茫茫一片。
等風將雪塵吹散,對面河岸上匈奴人已縱列起數千人的戰陣。一人從人群中緩緩策騎而出,向前走了數十丈,在距河岸三百步遠外停下,高聲喝道:「對面的可是神威天將軍馬超?河東與三輔一向相安無事,不知天將軍為何要偷襲河東……」馬超冷笑一聲,抽出背後的弓箭,搭弓上弦,鬆手的瞬間,羽箭電射而出。那人應聲倒翻下馬,對岸的匈奴人估不到馬超一箭竟能射這麼遠,齊聲驚呼,河岸這面的羌人卻爆發出一陣震天響的喝彩聲。
匈奴人騷亂中,十餘名游騎從陣列中奔了出來,在陣前奔馳來去,顯見得是在各渠帥之間交換訊息。一時間,兩陣都靜了下來,只有寒風吹拂旌旗的獵獵聲和數千戰馬噴打響鼻的悶響。過了片刻,匈奴游騎停了下來,馬超心中一緊,心知匈奴人已有了計議。
「咚——」
雄渾的戰鼓聲從遠處隱隱響起,匈奴兩翼向東西兩方延展,本已延綿數百丈的巨大軍陣,隨著緩緩敲擊的鼓聲稀鬆起來,變得更形巨大,黑壓壓一片壓在河對岸。驀地裡鼓聲一收,伴隨著震天動地的喊殺聲,數千騎兵黑雲一般向河岸衝來。
馬超方纔那一箭正是要激怒匈奴人,激他們遠程奔襲、仍未歇息時挾怒來攻,此時見匈奴人攻來,心中大定,將手緩緩舉起。前方震天的喊殺聲潮水般湧來,黑壓壓的戰騎與河岸的距離不住縮短,就在大軍奔到箭支射程內,馬超的右手銀槍亦已升至最高點,毅然揮出,數百支羽箭騰空而起,密雨般撲向河對岸,匈奴人前鋒紛紛倒地。但稀鬆的匈奴騎陣並沒有因此混亂,尖厲的號角聲中,匈奴戰騎在沿河數里的堤岸分成數十股奔入河中。鐵蹄翻踏,碧水翻騰,水聲、戰馬的長嘶聲、數千人的喊殺聲混雜在一起,直是震耳欲聾。
馬超神色冷峻的望著不住迫近的敵騎。此時正對河岸因為是羌人主要防守地段,從此處渡河的匈奴人被射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而東西各數里處的渡河口,因為羌人未能佈防,大批匈奴人渡了過河,開始在兩翼集結。馬超見時機已至,長嘯一聲,縱馬躍出,羌人眼見馬超身先士卒,更是士氣大振,跟在馬超身後,踏著水中匈奴戰騎的死屍,飛掠過河。
匈奴主帥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羌騎看似兵力稀少,因此只能將軍力集中佈防於河南岸一點,其實正是用這種假象將兩翼引開。此刻匈奴兩翼雖然渡過涑水,但馬超卻渡河而來,渡到河南岸的兩翼反倒成了被擋在河對岸,只剩下主陣的千餘人與馬超的數百人直接對峙。眼見羌騎鐵流一般狂湧而前,急忙吹響號角。
在河北岸的兩翼仍有少許匈奴騎兵,聽到號令急忙兜轉過來阻截,馬超或挑或掃,將交錯而過的匈奴人一一斃於馬下,銀槍掃擺之際,再無一人是手下一合之將。數百羌人便以馬超為鋒刃,利劍般從河岸直衝向匈奴主陣,血肉橫飛中,迎面阻攔的匈奴人紛紛潰逃,陣角大亂。軍中那桿高高直立的黑色大纛亦是不住向後退去。馬超心知在匈奴中能持有如此大纛的必是匈奴王族之人,那黑色大纛之下的必是呼廚泉,長嘯一聲,催促戰馬不住增速,向大纛退卻的方向追去。
黑色大纛下此時仍有數百匈奴人,眼見馬超飛突而入,急忙從兩側兜截過來,馬超銀槍橫掃,化出萬千矛影,數名奔前堵截的匈奴騎將,被捲在矛影之中,齊聲慘呼中,狂噴鮮血,側拋數丈。但這一阻隔間,本已與大纛迅速拉近的距離,就此又隔了開去。四周刀矛輝映,匈奴人狂撲而至。馬超眼見追至不及,厲聲長嘯一聲,銀槍脫手而出,如一條長龍在暮色中掠過十餘丈的距離,絲毫不差地穿過綁縛大纛的長繩。長繩應聲而斷,馬超厲聲喝道:「呼廚泉死了,呼廚泉死了——」
羌人聽得馬超的呼喝,跟著大呼起來。匈奴人聽得喊聲,都掉頭向大纛方向望去,就見黑色的大纛在風中徐徐飄落,心中再無戰意,向涑水北岸潰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