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役,河北城守軍除五百餘人戰死,剩餘的一千三百餘人盡數投降。羌騎傷亡百餘人。如此大勝,軍中一片歡慶。
眾人興高采烈之際,馬超卻神色漠然,一人靜靜走了出廳,馬岱急忙跟了上去。馬超出了官邸,一直向東。此時城中撩燒的火焰仍未熄滅,在清冷的夜空中閃耀著奪目的紅芒。馬超駐足在街頭望了望,歎了一聲,逕直沿長街而下,走上城頭。伸手掃清女牆上的雜灰,右手輕撫其上,道:「子泰,既然來了,就上來吧。」馬岱應了一聲,走了上城。
馬超低聲道:「這次出河東,你那位吳使君根本不同意,此次出擊,全是抗命之舉。」馬岱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馬超。馬超冷然曬道:「十多天前,我和他就河東還是漢中爭論過。他說出河東曹操就會回身反撲。哼,不出河東,曹操難道就不會回身反撲?今日你也看到了,郭援手下根本就是一群酒囊飯袋,靠他如何能將河東守住?這幾日,我一直在想我和他之間的爭論,有時覺得是我的錯,有時又覺得是他不對。但如今,從未有過一刻令我覺得出河東是如此正確。」
夜風從遠山冷冷拂了來,將兜鏊下漆黑的髮絲吹起,紛亂的掠過馬超面容。馬超鼻樑高直,便如由硬石雕刻而成。雙眼中神色銳利,攝人之極。馬岱只覺胸口一熱,說道:「大哥,你做的對。」
馬超哈的笑了一聲,說道:「你說沒用,終有一日,我會讓吳晨親口向我承認是他錯了。這一天雖然不近但也不太遠了。」
馬岱道:「大哥有什麼想法?」馬超指著東面沉沉的夜幕:「郭援並非我軍的敵手,何況他也不配。要擔心的只是曹操。趁大雪封路,消息不能迅速傳遞的優勢,加快動手,據河東,再奪箕關,防備曹操率軍反撲。河東的郡治就在百里之外的安邑,若我估計不差,那處的守軍必然也如河北的守軍一般疏於防備。明日我們就出發,進軍安邑。」
次日凌晨,兩人率領兩千餘名兵士從河北出發,迅速奔向安邑。為防敵軍哨探發現行蹤,出城之後徑直向北,走到中條山下,再轉而向東。
雖然同是山地,河東卻與隴右不同。隴右的山多以突兀的岩石為主,險峻聳峙,即使有林木,也多以松、柏為主,從奇崖怪石之上橫亙而出,居高臨下,夭矯凌空。河東山形雖然較為平矮,卻是廣佈森林,樺樹、櫟樹、漆樹層層密密,高聳入天,延綿無盡。其時白雪皚皚,冰雪裹挾枝幹,行在林中宛如行在銀雕玉塑之中一般。道路覆在白雪之下,見不到形跡,放眼望去,四野蒼莽。但山下卻也並非空無人煙,大軍行出不到二十里,已經過三座塢堡。
關中的村落民居散在整個村鎮中,河東的村落卻不同,整個村落以塢堡為主。這些塢堡靠山而建,正對外層是一座兩層余高的土樓。從土樓兩翼以環形向兩側延出高達兩丈餘的石牆,將整個村落圍起來,佔地在一畝到幾畝不等。土樓之上,人影綽綽,不時有人走動。堡中糧倉、水井、店舖、武庫等等一應俱全,樓宇層層錯立,民戶稠密。雖然相距遙遠,仍能聽聞到雞犬之聲。塢堡之外則是百畝大的平地,顯見得是村中人的糧田。
馬超指著山下的塢堡,慨然道:「子泰你看,這些塢堡中少則百餘戶,多則數百戶,這樣稠密的人口,怎是關中比得了的?真希望吳晨現在就在這裡好好看看。一輩子躲在潼關後面,不能放眼天下,終究難成大器。」
馬岱道:「吳使君氣度恢宏,他這麼做我想應該是有苦衷的……」馬超嘿然道:「有苦衷?但願吧。」低聲傳令道:「全軍加速向前,明日天黑前趕到安邑。」
安邑位於中條山南麓餘脈的巫咸山北側,距河北二百餘里。大軍沿中條山向東北而行,一直沒有遇到河東的斥候和探馬,因此行得極快,到晚間時,便到達距安邑西南七十里的虞城。虞城守軍面對如天降神兵般的羌騎,只略微抵抗了一陣便全部投降,大軍順利屯駐城中,休息一晚之後於第二日卯時時分再度啟程。過虞城之後,就進入河東郡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此時中條山漸趨平緩,山下城邑漸漸增多,馬超派出斥候先行,大軍隨在其後,一路小心翼翼,終在傍晚時分到達白沙河上游的兌山。順白沙河而下十餘里便是安邑。羌騎在山林中紮好營寨,馬超隨即帶著馬岱和十餘親衛順水而下,探查安邑。
漆黑的天幕上群星密佈,漫天星光下,安邑如一座巨山靜靜矗立在白沙河畔。從遠處看,安邑城高在五丈左右,城頭燈火閃動,天上星光亦為之黯淡,其繁華處便是長安也為之遜色。城外五里方圓的林木盡皆伐光,成為城防的第一處警戒圈,敵軍進入其中將無處藏身。
馬超站在遠處觀望良久,才緩緩說道:「要攻安邑,必須等到陰雨天候,否則死傷必重。」
馬岱仰頭看了看漫天的星斗,歎氣道:「看樣子數日之內不會下雨。咱們出來只帶了三日的乾糧,一定撐不到下雨的時候。」
馬超道:「若等數日,咱們數千軍兵藏在林中,不說糧草接濟,便是被發現的機會也將大增。再向近靠一些,看能否找出敵軍疏漏的地方。」眾人齊聲應是,跳下戰馬。馬超留了幾人在原地看著馬匹,領著其餘人沿河而行,向前潛去。
白沙河兩岸蘆葦叢生,矮樹成林,但進入安邑五里範圍的警戒圈,就連蘆葦也盡皆清除。馬岱越看越是心驚,看向馬超時,馬超卻是絲毫不動聲色。
向前再行了里許,就見廣闊的平地上寬闊的白沙河陡然轉向,從東南向西北而行轉為從東北向西南。大河轉向的不遠處正立著一片數十丈高的丘陵。那丘陵呈南北走向,延綿里許,正將安邑方向的燈光擋住。在星光密佈的夜幕背景下,數座丘陵上依稀立著烽火台,但台上此時卻是一片漆黑,絲毫不見守衛的影蹤。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馬超指著那處丘陵道:「子泰,你去將大軍領來,我這裡先去丘陵上探一探,掃清前路。」馬岱低應一聲,轉身而去。
三更時分,大軍到達丘陵。
城樓上仍是黑沉沉一片,城中則一片靜寂,只有清脆的梆子聲隨風悠悠傳來。
北風呼嘯,不時吹打丘陵和城牆之間寬約三里的地面,揚起漫天雪粉。馬超向身後做了個手勢,數十名兵士趁著風雪奔向城牆,只在牆下略一停頓,即以勾索搭在女牆的箭窗上,緣索迅速而上,轉瞬沒在城頭。
丘陵上的眾人皆知,能否攻陷安邑只在此一舉,心都怦怦跳了起來。就在焦急等待中,城頭響起鐵鏈絞擊、令人牙酸齒軟的聲音,高懸的吊橋緩緩放下,眾人不由得都鬆了一口氣。便在這時,梆子聲急雨般響了起來,馬岱脫口叫道:「不好,被發現了……」
馬超縱身躍上馬背,厲聲喝道:「放下吊橋,開城門……」踢踹馬腹,戰馬長嘶一聲,縱躍而出。城頭上的羌兵聽到傳令,當即鬆開絞盤,吊橋從四丈高空急砸而下,轟的一聲撞在地上,地上的雪粒狂捲而起,遠隔數丈,激起的氣流已怒潮般直衝過來。馬超長嘯一聲,沖風冒雪,疾衝而入。戰馬踏過吊橋,眼前一黑,跟著一亮,已進入甕城。此時甕城上火把閃爍,照得甕城底部明如白晝。火光中,甕城的城門正緩緩開啟,一條筆直的大街直通城內深處。長街的盡頭,火光明滅閃動,如無數游離的火星向裡不住聚攏。
馬超一夾馬腹,戰馬猛地提速,堅硬冰冷的城牆內壁幻影般從眼角倒飛而去,右手一抹,銀槍彈入手中,疾掃而出,蓬的一聲悶響,衝在最前方的那名敵軍狂噴鮮血,向後拋飛數丈。馬超一擊得手,銀槍橫帶,掃在由左側直刺而來的數根長矛上。最靠近馬超掃過來的銀槍的三人慘喝一聲,手中長矛被硬生生震斷,打著旋向側拋飛。最外側的那人長矛雖然未斷,卻擋不住馬超怒潮般狂猛的勁力,連人帶矛側拋出去,喀喇一聲,長矛刺在長街旁一幢青牆上,當即斷折,尺餘長的矛尖反折而回,正刺入跟著撞上前的胸膛,當即貫胸而出,旁觀的敵軍齊聲驚呼,眼中露出深深懼意。馬超長嘯一聲,戰馬前衝,向已有懼意的敵軍迫去,身後隆響震天,數千羌騎已緊隨身後,衝入長街。
「蓬」的一聲,馬超與一名都尉錯身而過,一槍掃在他腰側。都尉慘叫一聲,震飛數丈,撞在一旁的民房側壁,口鼻之間鮮血淋漓,死狀極是慘怖。胯下戰馬則斜衝數尺,驚嘶聲中,仍是立足不穩,倒在雪地,將十餘名河東軍士撞翻在地。
「是羌人……」一名河東老兵從人群中大聲叫了起來。當年董卓屯駐河東時,此人曾遠遠望過一眼,羌人裝束大異於匈奴人,一望便知。人群中數人跟著驚叫起來:「是河西羌人渡河過來了……這人……這人是馬超……」
安邑兵卒原本見此人悍勇無匹,心中已是惶駭,再聽得此人是有神威天將軍之稱的馬超,不由得心膽俱寒,驚叫一聲,轉身而逃。鐵蹄轟鳴,羌騎狂風般掠過長街,緊追而去,一時間喊殺聲、鐵器交擊聲、戰馬長嘶聲直衝霄漢。安邑守軍從睡夢中驚醒,匆忙披上鎧甲出營,眼見城中火勢彌天,亂兵四處,更是亂成一團。
戰至天明,人口數萬的河東郡治安邑易手。除安定郡丞郭瓚見東門無羌騎率一千兵士逃出之外,其餘三千兵士盡數投降。
是役,馬超兩夜疾馳三百里,破三城,據河東半郡,傷亡不過百人。這是吳晨崛起關中以來,安定軍出潼關的第一戰,如此聲勢,天下為之震動。
戰報呈遞上來時,已是安邑之戰後的第四日傍晚,馬超正帶著馬岱在城中各處巡視。馬岱在卷冊上掃了一眼,眼眉之間儘是笑意,歎息道:「就是咱們的人太少了些。進入巷戰之後,留了三百人看守西門,只剩下兩千多人攻城,東、南、北三門未能留下伏兵。如果多上一千人,安邑守軍一個也休想逃了出城。」
馬超將卷冊收起,揣入懷中,曬道:「不放幾個出去報信,如何將郭援引來?」馬岱笑道:「我知道大哥放人大有深意,只是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從眼皮底下逃走,總覺得有些可惜。大哥,你說咱們將戰報送回去,吳使君會是什麼神情?」
馬超心中一動,轉念尋思道:「他和我爭論時絕口不提郭援,他何嘗不曉得我會輕易拿下河東?他擔心的只是曹操。」想到曹操,忖道:「不知此刻曹操在做什麼?此時他極可能已接到河東戰報,他會從何處進兵?」想到不久就將和曹操對峙,胸口猛地一熱,對馬岱的那句話再沒有心思回答。馬岱見他神色冷峻,猜想他對那次爭吵仍耿耿於懷,暗罵自己愚蠢,但話已出口,一時間也不好再說些什麼。身後的兵士見兩人都不言語,也不敢開口,跟在兩人身後在街上緩緩而行。
雖然巷戰已結束兩日,禁城令卻仍未取消,城中一片冷清。寒風吹過,捲起地上的積雪,冷冷掠過數條街,長街之上再無一個人影,令人幾疑身在死城之中。巡視到初更時分,一輪殘月從東面的巫咸山後升起,半掛在天際。月光淡淡灑下,整座城更顯得清冷。馬超想起當日和吳晨攻下臨涇時,城中也如今日般冷清,再想起共事的數年,心中隱隱作痛,長歎一聲,撥馬而回。
回到安邑太守府前,已有三名羌人躬身走了出府,兩人接過馬超、馬岱手中的韁繩,將戰馬牽往院中,一人則躬身向馬超稟道:「稟天將軍,城外有一文士說是將軍故舊,有要事求見將軍。咱們已將他領到府中。」馬超愕道:「文士?我有認識文士嗎……」心中驀地一動,暗道:「莫非是義弟派人來了?」胸口就覺的一暖,喜道:「快請……」快步走了進府。馬岱見他神情陡變,與這十幾日鬱鬱寡歡的神情完全不同,已知他心中喜悅,心上也是一喜,急忙跟了進去。
河東向來富庶,河東太守府更是富麗,入門之後即是數十丈方圓的庭院。院中兩側各辟出數處花園載中奇花異木。時值初春,草木仍未轉綠,唯見枝木蒼遒的臘梅,星羅棋佈於花園中,幽香隨風,沁人心脾。正對府門,便是太守府的正廳,飛簷彩繪,雕樑畫棟。正廳之後便是百餘進的樓宇台榭,迴廊宛轉,亭台交錯,直有層出不盡之感。馬超快步走到正廳,推開房門,正見一人坐在廳中。那人聽到腳步聲站了起來,年歲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身材頗高,面相清矍,頷下幾縷黑鬚半尺多長,在風中輕飄,頗有些飄逸出塵之感,但面相卻是極為陌生。馬超心道:「莫非是義弟新收的文官?」向那人道:「你是何人,為何冒稱是我的故舊?」
那人笑道:「不稱將軍故舊,恐怕就見不到將軍了,因此只得冒昧自稱。」馬超聽他不是吳晨派來的文官,心中說不出的失望,心情轉劣,冷冷道:「你找我何事?」那人笑了笑,道:「曾聽聞吳并州每下一城,必先拜訪城中宿儒。聞說此次攻陷安邑的是羌兵,我在城外等了數日卻不見有人拜訪,心中不由好奇,這才屈身來訪。到了才知,世人所傳吳并州好才之名不過是以訛傳訛的笑談。將軍既然無事找我,我自然也無事勞煩將軍,就此別過罷。」
馬超冷笑一聲,並不挽留。馬岱從他身後閃出,擋在那人身前,道:「慢。」那人斜睨馬岱、馬超二人,笑道:「怎麼,要動粗不成?」馬岱低聲向馬超道:「大哥,這麼冷的天他從城外趕來,說不定是有什麼要緊事……」馬超嘿然道:「這些腐儒最喜拍馬鑽營,他的話你信了必然要吃大虧。」
那人朗聲笑道:「我曾聽人說,吳并州征討韓遂,卻數次讓韓遂再起,後聽從武功蘇文師『攻心為上』之策而平定西涼,不知在將軍心中蘇文師是儒生還是武將?」
馬超冷哼一聲,並不答他的話。那人笑了笑,說道:「吳并州初平安定,曾以『均田令』安置流民。到堪平隴右,卻代之以『均田為輔,攻心為上』。再到三輔,又改以『均田為主,屯田為輔』,天將軍可知是為什麼?」馬超濃眉一挑,喝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天將軍?」那人並不答馬超的喝問,朗朗說道:「太公治齊,因其俗,簡其禮,不過一年齊國大治。風俗民情不同,撫民之策自然不同,吳并州因俗而治,撫民之政可謂已近於『道』了。倘若天將軍認為河東和關中民俗、風情盡皆相同,只需點點頭,草民即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