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純搶上一步,在李卓的側頸摸了摸,說道:「只是昏過去了,將養一些日子就沒有大礙了。」親兵抬著李卓下去。王戧歎道:「不知什麼時候能醒來?他話說了一半,咱們想救人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救。」
這時一名兵士從人群中走出,向吳晨躬身稟道:「屬下有法子知道黃公子現在在何處。」吳晨道:「好,你說。」那兵士向幾個親兵道:「李校尉騎的那匹馬在何處?」其中一名親兵將那馬牽了過來。那兵士大喝一聲,疾步躥前,一拳打在那匹戰馬的下腹部,那馬長嘶一聲,斜退數步。圍觀的兵士都是騎兵出身,對馬匹愛逾有加,眼見他當眾欺虐戰馬,心中都是不平,臉上現出憤憤之色,只是吳晨不發話,也不好發作。那兵士長喝一聲,縱身再擊,蓬的一聲,將那匹戰馬又擊得倒退數丈,不住噴打鼻息。雲儀冷哼一聲,側身就想上前攔阻,卻被曹純一把拉住。就聽曹純低聲道:「他是想逼戰馬嘔吐,將腹中的草料吐出來。黃公子的下落就全靠這些草料了。」
那兵士微微錯愕的望了一眼曹純,隨即低喝一聲,猛地前竄,一拳擊出,戰馬仰天慘嘶,嗒嗒連退數尺,嘩的一聲,從嘴中吐出一灘綠水,蓬的翻倒地上,再爬不起來。那名兵士再不看戰馬,附下身在那一灘穢物中搜檢。眾人都是屏息以待,一時間只剩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火把獵獵的飄舞聲,和那匹戰馬不時發出的呻吟聲。猛聽得那人歡呼一聲,跳了起來,手中握著一片殘葉,向吳晨道:「屬下不辱使命,已探知黃公子所在。」一舉手中葉子,說道:「這種蕨葉只在臨晉西北三十里處的龍首山才有。這匹馬腹中多是這種殘葉,可見李校尉曾在那處停過一段時間。方才匈奴人追得這麼急,李校尉不可能在那處多做停留,只可能是在那處被圍,硬闖出來求救。」
吳晨接過葉子,一股腥臭撲鼻而來,心中暗道:「也難為他在其中檢了半天。」讚賞道:「很好。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道:「屬下姓梁名興,鄜州人氏(今陝西富縣)。」吳晨微一錯愕,不想竟然在這裡碰到了日後縱橫左馮翊的大豪。但錯愕也只在一瞬間,神色隨即恢復如常,讚賞道:「開始我還以為你要殺馬取草,但你只傷馬而不殺馬,可謂仁。從草滓中推斷我軍被圍所在,可謂智。仁、智雙全,能有你這樣的兵士,是我軍的大幸。起來吧,從今日起,你就是我手下的都伯了。」
梁興驚喜交加,蓬的磕了一個響頭,大聲道:「謝主上。」吳晨高聲道:「知道黃公子的行蹤只是第一步,咱們要做的不但是救人,還要將匈奴人趕出漢境。匈奴人這十餘年不斷騷擾三輔,搶劫咱們的錢糧,掠奪咱們的子女,欺負咱們也太狠了,今日就要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你們有信心趕他們出去嗎?」
眾人奮臂大呼:「趕他們出去,趕他們出去。」曹純夾在人群中,心頭熱血沸騰,心中卻不禁駭然。傳聞吳晨善養士卒,能讓士卒效死力,今日算是領教了。
吳晨點了點頭,向趕過來的辛毗道:「佐治,李卓趕過來求援,匈奴人一定有了提防,會派兵過來圍城,你在城上多張旗幟,迷惑匈奴人。我率軍到龍首山救人。黃睿、李卓他們從美稷來,應當對匈奴人的情況極為瞭解,而且匈奴人入侵臨晉的時間和李卓他們到臨晉的時間如此湊巧,恐怕不只是巧合這麼簡單,一切都要等見到他們才清楚。」
辛毗點了點頭,道:「明公……小心。」吳晨微笑道:「匈奴人一路遠征都沒有遇到抵抗,必然疏於防備,而且他們也估不到我們會突襲,這仗成功的把握極大。」揮了揮手,向梁興道:「梁都伯,這次就有勞你帶路了。等咱們救了人回來,還有你的功勞。」
梁興奮然道:「匈奴這些雜種,將我的田地都毀了,升不陞官無所謂,只要是打匈奴,一定追隨大人左右。」吳晨拍了拍他的肩膀,讚賞的點了點頭,隨即轉向雲儀,喝道:「出城。」
龍首山位於臨晉西三十里,屬商顏山向北伸出的餘脈。漢武帝元狩年間,附近的百姓鑿穿商顏山引洛灌渠,在此挖出巨龍的頭骨,因此得名「龍首山」。吳晨率三千騎軍出城,先向西行,不多時就聽見密集的蹄音從北傳來。縱馬奔上一處土坡,向北眺望,就見火把海潮般從夜幕中湧出,在臨晉城下迅速合圍。馬嘶人喊順風傳來,火把閃爍,浩如繁星,更不知來了多少人。
曹純縱馬來到吳晨身邊,喟歎道:「匈奴人來的好快,適才如果出北門,就和他們碰上了。」吳晨緩緩道:「曹大人是沒有和匈奴人打過仗,對他們不瞭解。匈奴人最擅長的就是快,和他們打,也只能在快上下功夫,一接到消息就要立刻動身,晚了就會被他們圍住了。」梁興在一旁道:「匈奴人主力一到,游騎必然在附近游動探查消息。要避開匈奴游騎,應繞道商顏山東麓,那一面林原莽莽,容易隱藏形跡,而且有林子,匈奴游騎不敢深入。」
吳晨從懷中掏出地圖,就著月光仔細察看,點了點頭,向身後作了個行動的手勢,大軍迅速奔進商顏山。
商顏山屬縱列西北的三大山系之一的黃龍山向南探出的餘脈,雖然沒有黃龍山般高峻,地勢卻也不平坦,如一條長龍蜿蜒匍匐在臨晉城東側,山坡上林木高大挺拔,蔥蘢蒼莽。
其時明月西斜,山麓西面的山林隆罩在如水一般的月色下,滿目輝光,遙目所及,里許方圓的動靜一覽無餘。山下一里多遠的平地上,匈奴游騎來往交錯,如火潮中游離而出的點點火星,漫山遍野迅速逼近,驚得山鳥呀呀驚飛不已。就在山鳥驚飛的掩蓋下,大軍穿出山路,迅速北上,身側一條不知名的山澗水道轟隆不絕,水聲震耳欲聾,將密集的蹄音完全遮蓋。側面山巒外,火光漸漸逼近,顯是匈奴游騎已逼近到山的西麓。吳晨多次急行軍,但與敵軍於一山之隔相向而行,卻是頭一遭,這種感覺分外刺激。
經過一個時辰的急行軍,兩軍錯開,天明之時,吳晨已率軍穿過商顏山東麓的雲杉林,到達龍首山東沿。其時天色初明,山林薄曉,晨曦濃深,濃紗一般籠罩在山林草木之上。吳晨、曹純、任曉、雲儀、梁興等人趁著濃霧縱上一處山頭觀察敵陣,只見數里外的山下旌旗如海,匈奴人的氈包星羅棋布,在一座不高的土山之外連圍數十重。營寨東側靠近密林的邊沿上,放牧著無數戰馬。以馬匹的數量推斷,圍山的匈奴人在三萬到五萬之間。幾人從東側沿林而走,轉到北側,直到密林的盡頭才繞回大軍駐地。
匈奴人顯然也是才到此地不久,在營寨周圍各處高地上都只派了數名游騎承擔瞭望之責,幾個瞭望塔也都在修建中。對於這些游騎,以幾人的機警和身手自是可以早早避開,從容穿梭於密林中窺探匈奴人的佈署。曹純跟在吳晨身旁,在一幅衣襟上勾勒出所察看的山川地形,再在其上標注各處游騎位置。回到營地,曹純將地圖取出,眾人圍在一旁,仔細察看。曹純道:「匈奴人外鬆內緊,全軍的部署都以圍困土山為主,看來匈奴主帥對山上的人必欲得之而後快,絲毫沒有提防我軍會迅速出擊。以有心算無心,這一仗獲勝的機會極大。這裡……」在山北側點了點,又在山東南側點了點,續道:「一是匈奴人的畜欄,一是匈奴人蓄養馬力的草場,從這兩處強攻,以燒營驅散的法子,可令匈奴人大亂。」
吳晨讚道:「曹大人觀察入微,更難得的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好地圖,令這一仗勝算大增。你們看一看,對攻取這兩處有什麼法子?」任曉道:「眼下正刮西北風,如果燒東北側的馬場,火勢逆風,恐怕會燒回來,所以只能攻取北側的畜欄。但那處和林子不連,要繞過去,很可能會驚動匈奴人。」
吳晨道:「方纔巡視敵軍營盤的時候,我看到一條山澗小路,方纔我又仔細看了看了曹大人的地圖,走那條山澗應當可以繞到北側。匈奴人可能是因為從北方來,因而認為對他們的攻擊都來自南面或者西面,對北側的防禦最薄弱。咱們人數少於他們,只有趁亂突襲匈奴人帥帳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趁其無備,攻其不意,方能一戰而勝。」曹純沉吟道:「……我也注意到那條山路,只是危險太大,萬一有匈奴游騎在兩旁山崖巡視,恐怕……」
吳晨道:「這就有賴曹大人了。馬群如果出了問題,一定能將匈奴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東側,由曹大人率一千兵士佯攻馬群,將馬匹向洛水驅趕,我率另兩千人走山路。」曹純怔怔的望了過來,吳晨拍了拍了他的肩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若是不信任你,就不會同意你跟來。」曹純苦笑一聲,說道:「我可以問一聲為什麼嗎?」吳晨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曹大人幾次三番勸我,雖然因道不同,不能如大人期望的那般向曹司空投誠,但大人的一番赤誠仍令我動容。我信任大人,更多是感動於大人一番勸我向善的誠心。」曹純唯有苦笑。
吳晨向雲儀、任曉分別舉手示意,兩人嘬唇呼哨。在一陣翠鳥的鳴叫聲中,大軍迅速分開,數十人隨任曉向兩岸崖畔潛去,大部兵士隨吳晨迅速奔向山澗。兩側山崖並不高,大約有七八丈高,崖側的雲杉卻是高大挺拔,筆直向天,將崖谷兩側的日光盡數擋住,只在枝葉晃動之間,撒下斑斑光影,一行人走在澗水中,淙淙的流水聲將腳步聲、馬蹄聲盡數掩蓋。一路向北而行,山隨路轉,前方猛地一亮,左側山崖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上一名匈奴游騎正背對著澗水向西面瞭望。吳晨揮了揮手,示意後軍緩行,再向一旁的雲儀作了個爬上去的姿勢。雲儀點了點頭,緩步向對崖步去,前腳剛踏上草地,撲楞楞一陣急響,一隻山鳥從一旁的草地上急飛而起,眾人驚得大氣都不敢出。
那匈奴游騎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頭,吳晨彎弓,一箭射穿他的喉嚨。匈奴人慘呼也來不及喊,已從山崖上墜了下來。但那匹戰馬卻因背上一輕,仰天長嘶,咚咚的戰鼓聲於此時從山崖對面響了起來,群山轟鳴,一道狼煙直衝藍天。
吳晨大叫一聲:「跟我衝上去。」此時行跡已露,再小心也無濟於事,眾人齊喝一聲,縱馬衝向山崖。只幾個起落間,已縱到崖頂,縱目遠望,只見密密麻麻的匈奴人正爬向土山,遠遠望去,密如蟻群。那戰鼓聲卻是匈奴主帥下令強攻土山的號令,那道濃煙則是匈奴人開始放火燒山。
這時匈奴人也已看到縱上山坡的吳晨等人,微一錯愕,隨即尖銳的刁斗聲狂風驟雨般響起。吳晨長吸一口氣,厲喝一聲,縱馬衝下山坡。
草木在身旁飛速倒退。
前方刀光一閃,兩名匈奴游騎側馬夾逼而至,吳晨右手探出,矛影閃動,急剟而來的長刀幾乎不分先後的被挑開,蹄聲急響,吳晨已逼入兩騎的夾縫中,左矛右拳,蓬蓬兩聲擊中兩人的背心,二人驚叫聲中翻墜下馬。吳晨一馬當先,憑著從山上急縱而下的巨大慣性,迅速逼近匈奴人的寨牆,匈奴人還沒來得及射箭,吳晨已縱馬到了寨牆下。匈奴人的寨牆只是些用獸皮簡單綁紮在一起的樹樁和分叉的長枝,在勇猛如夏侯惇也要避讓三分的長矛撞擊之下,木屑紛飛,營寨立時被撞出一處缺口。吳晨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竄入營中。戰馬從山上衝下,至此時都沒有停過,在巨大的馬力帶動下,吳晨瞬息間衝入營寨十餘丈。身後喊殺聲、馬蹄踢踏聲震天而起,兩千兵士已縱馬跟著奔了進來。這時濃煙跟著從南面升起,戰馬受驚狂嘶的聲音悶雷般從該處傳來,吳晨心知那面的曹純已開始行動,縱馬飛奔之際,左右察看,猛地躥到一處碳火前,長矛疾挑,漫天火星飄散開來,跟著長矛再探,將數支柴棍向一處最近的畜欄挑去。那些柴木上的火星猶未熄滅,逆風飛揚之下火苗躥閃而出,一沾上畜欄頂棚上遮雨的葦桿,立時燒了起來。蓬下的牛羊被火勢一薰,發狂似的在柵欄中狂撞亂蹦。其他畜欄的牛羊聽聞這處的慘叫,都叫了起來。跟隨而來的安定兵士眼見火勢已起,將燃著的木柴從畜欄抽出,四處放火,有人更是打開畜欄,將被火勢薰得發狂的牛羊放了出來。這些牛羊有的沾了火,四處亂竄,火勢波及到周圍營寨,大火迅成燎原之勢,熊熊燃燒了起來。一時間濃煙蔽日,嘶喊聲震天動地。濃煙之中,匈奴人驚慌失措,也不知來了多少敵軍,開始還抵擋一陣,在被發狂的火牛撞倒數十人後,齊喊一聲,轉身而逃。
吳晨連夾馬腹,向匈奴人逼去。戰馬四蹄翻飛,放蹄急馳。便在這時,煙霧猛地一捲,一柄長刀無聲無息從前方急掠而出。此時戰馬去勢勁急,那刀急速切出,正是看準了吳晨一人一馬前力已竭、後力未生的空隙。
戰至此刻,才終於對上了敵軍的高手。
吳晨仰面躺到馬背,長刀從面門上急掠而過,帶起的勁風怒潮般刮過臉上,口鼻間的呼吸似乎都要被硬生生的逼回腹腔中,驚出吳晨一身冷汗。那人一擊不中,爆喝一聲,圈轉長刀力劈而下,吳晨橫矛斜挑,錚的一聲,金鐵刺耳的鳴響在山谷間不住回鳴,吳晨將那人長刀挑開,順勢挺直腰身。這時兩馬擦體而過,吳晨騰出左手,疾抓那人肩胛,那人狂喝一聲,在馬上一旋身,人已騰空而起,兩腳捲起兩團勁風,直蹴吳晨面門。吳晨估不到這匈奴人的騎術如此精湛,左掌一翻,輕抹上對方右腳,猛地一吐力,一式「順水推舟」,將那人踢向面門的一腳引向一旁,左肘跟著側立,狠狠砸在他膝彎上。那人驚喝一聲,身子一旋,從吳晨面前翻了過去,落在戰馬上。原來那人身子雖然騰空,右手卻一直揪著馬鬃,借戰馬之力,縱躍而去,騎術之精,令人歎為觀止。
吳晨厲喝一聲:「還想逃嗎?」單手拉拽馬韁,戰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就著兩腿人立的姿勢轉了半圈,噠的一聲雙蹄落地。吳晨一抹馬腹,緊追那匈奴人的背影。猛聽的咻的一聲,一道詭異的勁風從前方橫捲而至,直掃馬頭,吳晨一驚之下拉住戰馬,煙霧中一條長鞭毒蛇一般疾掃而過。吳晨朗聲笑道:「回馬鞭嗎?可惜火候差了點。」
前方傳來一人生硬的漢話:「馬鞭傷不了你,看這個行不行。」猛地嘩啦一聲巨響,吳晨身側一座著火的氈包夾著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傾覆而下。吳晨急忙拉馬後撤,轟的一聲,獸皮縫製的氈包狠狠砸在地上,狂沙火星飛濺而起,吳晨撥馬繞開,再轉身時,一隊匈奴人已呼嘯著奔了過來,箭矢急雨一般狂射而至。吳晨只能放棄追擊那名匈奴將官,兜馬閃過羽箭。這時尖亢的號角聲從南面狂飆而起,吳晨策騎衝入己方陣營,登高眺望,就見匈奴南營的陣形中旗旛靡倒,煙塵滾滾,看情形似乎有一支人馬縱橫其中。就吳晨觀望的這會功夫,匈奴陣形逾加混亂,猛地一匹戰馬從陣營中狂拋而出,撞向在外圍指揮兵卒不住上前的一名千長的戰馬。那千長厲聲尖呼,待要撥馬時,那匹戰馬已撞了過來。就聽得彭的巨響,那千長拋飛數丈,口中狂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兩匹戰馬頭顱相撞,齊嘶一聲,暴斃當場。
遠遠觀望的吳晨眼見如此聲勢驚愕不已,揣測道:「莫非是義兄來了?」如此威勢除了威震西北的錦馬超,吳晨實在是想不出第二人。就在這時,一聲長嘯從人群中傳了出來,匈奴南陣沸水般散開,從中突出三十餘名身著灰衣的驃形大漢。為首那人身材高大,鬚眉灰白,竟是一個快六十餘歲的老者,只見他手中提著一把闊葉長刀,眉須飄飄,戰袍獵獵,雖有千軍萬馬圍在身側,卻自有一番睥睨無視的絕世風範。
吳晨心折不已,暗自詫異:「這老者是誰?左馮翊什麼時候出了這樣一員虎將?」猛聽得號角在對面的山坡上響起,轉頭望去,那處山坡下已聚起數百名匈奴人,立在坡上的正是方纔那名匈奴將官。此時他左手號角,右手執旗,指揮散亂的匈奴人慢慢向其匯聚。吳晨心中一凜,情知若讓匈奴人緩過勁,自己手下的三千兵士決非數萬匈奴人的對手。大叫一聲:「跟我沖。」縱馬飛奔而下。
「咻——」
數支長箭飛射面門,吳晨揮舞長槍將箭矢磕開,再踢一次馬腹,已奔至匈奴人陣中,長矛揮刺,將迎面奔來的一名匈奴百長戳翻在地。匈奴人齊齊後退,猛地一聲高呼,數十支長矛齊刺而出。吳晨見對方陣勢嚴密,長嘯一聲,撥馬而回。猛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小娃娃,讓開。」一個身影巨鳥般從他頭頂躍過,直撲匈奴人軍陣,看背影正是方纔那老者。
匈奴人見他撲進,長矛齊向上戳,那人長刀閃電劈下,叮的一聲,十餘桿長矛齊桿而斷,那人身形跟著急墜而下,一腳踏在一名匈奴人的皮盔,腳尖一點,身形再次拔高,縱身撲向山坡上的匈奴將官。那被他踩踏在腳下的匈奴人則狂叫一聲,反向拋出,數十支投向那老者的長矛盡數紮在他身上,鮮血泉湧而出,慘狀令人不忍卒睹。
那匈奴將官見那老者撲至,竟毫不驚慌,大喝道:「來得好。」手中令旗一扔,摯出長鞭抽向老者面門。那老者冷哼一聲,左手一揮已將鞭梢抓在手中。那匈奴將官暴喝一聲,雙手拽鞭向懷中回奪,那老者長嘯一聲,借他一扯之力,御空而行般飛臨他頭頂,長刀捲成一片寒芒兜頭罩下。
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也就是這般了。吳晨望著鬚髮皆飄的老者,心中暗自讚歎。
那匈奴將官臨危不亂,迅速從一旁取出馬刀,兩刀相擊,嗆得一聲,銳響令人耳酸牙倒。那匈奴人噴出一口鮮血,翻身後跌,直摔出數丈、狠狠撞在一匹戰馬上才止住跌勢。那老者被他一阻,倒退數尺,身旁的匈奴親兵大呼小叫,紛紛圍了上前。那老者怒喝道:「攣鞮豹,你個孬種,只會逃嗎?」長刀在空中劃出,身旁衝來的數名匈奴人立時身首異處。眾匈奴人驚呼一聲,紛紛避讓,竟是被他嚇寒了膽。那老者縱步如飛,刀光長江大河般捲向攣鞮豹。
攣鞮豹想不到那老者如斯勇武,方才拼了一刀,至今右手酸麻不堪,危急間左手提起長刀,擲向老者。那老者一掌拍掉長刀,探手抓向攣鞮豹脖頸。攣鞮豹一個翻身,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猱身而上,欺向他懷中。那老者大喝一聲,右拳後發先至從匕首間穿過,直轟攣鞮豹胸口。吳晨此時正衝上山坡,眼見那老者就要將攣鞮豹斃於拳下,急忙喝道:「拳下留人。」
蓬的一聲,那老者一拳正擊在攣鞮豹心口,攣鞮豹騰騰倒退數步,那老者欺身而上,左掌拍掉攣鞮豹手中匕首,右手一探已將他右臂擰在背後。攣鞮豹只覺半身酸麻,再動彈不得。那老者喝道:「你叫他們丟下手中兵器,否則當場宰了你。」攣鞮豹無奈,提聲喝道:「丟下手中兵刃,不用打了。」
匈奴人眼見左賢王被擒,再無鬥志,紛紛丟下手中兵刃。
吳晨迎了上來,向那老者見禮,說道:「這次多虧有老將軍出力,不然擊潰匈奴還真需要一些時日。」那老者皺了皺眉,愕然道:「你……你不會是吳……吳并州吧?」吳晨點了點頭,笑道:「正是我。」老者想起方才叫他小娃娃的事,面色猛地一紅。吳晨道:「老將軍幫了咱們這麼一個大忙,還沒有請教名號。敢請問將軍高姓大名?」那老者苦笑道:「并州大人客氣了,敝姓黃名忠字漢升,荊州南陽人氏。哎,真是丟人丟到家了,適才不知是并州大人,多有得罪。」
吳晨聽他說話中雜有南陽口音,就知他是來自荊州,但聽到「黃忠」兩個字,仍是大吃一驚,脫口叫道:「你……你是黃忠……」猛地想起直呼對方的名字乃無禮之舉,急忙改口道:「黃將軍不是一直鎮守荊州的嗎?怎麼到關中來了?」黃忠似乎還在懊惱方纔的無禮,沒有察覺吳晨的異常,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再稟。當務之急是該如何處置此人。」提起手中的攣鞮豹。吳晨尋思:「匈奴人雖然放下了兵刃,但匈奴部落眾多,只擒住左賢王怕不能鎮住他們,還是早離是非之地的好。」道:「先將他押回去,有他在手中,匈奴人就不會胡來了。」
攣鞮豹怒道:「是你擒了我,不是他擒了我,如何處置我是你的事,為何問他?」黃忠哈哈笑道:「你是老夫的俘虜,老夫和誰說話還輪不到你插嘴。再不閉嘴,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攣鞮豹昂然道:「殺了我,數十萬匈奴男兒不會放過你。」黃忠薑桂之性,老而彌辣,灰眉一揚,冷笑道:「來多少我便殺多少,你信不信?」探手扯下他左耳下的銀環,攥在手中,攤開手時銀環已成一根銀條。丟下兵刃但仍圍在幾人身周的匈奴親兵,齊齊低呼一聲。
攣鞮豹左耳鮮血長流,面上卻絲毫不驚慌,說道:「好功夫,攣鞮豹栽在你手上也不枉了。你要殺便殺吧。」黃忠讚道:「好漢子,看在你如此有骨氣的份上,我也不難為你。你們匈奴人有個規矩,誰被捉到了就是奴隸。如今你被我捉到,算不算是我的奴隸?」攣鞮豹道:「匈奴的規矩我自然是守的。」黃忠道:「好,我也不難為你,你答應我兩件事,我便放了你。」攣鞮豹道:「一言為定。」
黃忠道:「第一件,將你一路掠奪來的漢人財物都交還來。」攣鞮豹道:「咱們匈奴已敗,吳并州也不會任咱們將那些財物帶走。」黃忠道:「還沒完,匈奴入寇致令百姓流離失所,這事原本是你們的錯,安置難民,賠償他們的事也是你們該做的。」攣鞮豹道:「依你。」
黃忠道:「好,男兒漢大丈夫,說過的話要算數。第二,你率匈奴人撤離漢境,永世不得入寇。」攣鞮豹昂然道:「你有條件,我也有條件。我要和文姬說句話,這句話說完,讓我死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黃忠不想他也有條件,但不知他要說什麼,心中有些躊躇,目光望向吳晨。吳晨這時已揣摸到匈奴入侵一定和攣鞮豹與蔡琰之間的糾葛有關,暗歎道:「沒想到他們竟然將蔡文姬從匈奴接回來了,難怪左賢王會傾力撲下來,連側翼和後翼的安全都不顧了。他雖然濫殺無辜,卻也是性情中人。心病還需心藥治,不如讓他見一見蔡琰好了。」向黃忠點了點頭。黃忠道:「好,就讓你見她。」
攣鞮豹面容一展,再不理身旁的吳晨、黃忠等人,大步向土山行去。匈奴部眾知左賢王被擒,情知大勢已去,大部作鳥獸散,唯有數千屠各部部眾留了下來。雲儀、任曉、曹純等人率軍在各處高地嚴密看守這些匈奴人。左賢王走下山坡時,屠各部眾自動讓出一條路,吳晨、黃忠隨在他身後走到土山下。土山上依山修建了簡易的防禦工事,其中一處營寨已被衝開,想來黃忠正是從此突出、衝擊匈奴人的軍陣的。
攣鞮豹在山腳下停住腳步,叫道:「文姬,我知道你在上面,你要歸漢我不怪你,蘇武於窮荒極北牧羊十九載,不忘故國,咱們匈奴人提起他都要讚聲真英雄好漢子。你在美稷八年,亦是不忘故國,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但我有句話終要親口問你,在你心中究竟當我是什麼人?」
山風吹過,草木搖動,營寨上卻是空無一人。
攣鞮豹又是心酸又是失望,大叫道:「文姬,你連見也不願見我嗎?」便在這時,一人輕輕道:「豹,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但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在我心中,只當你是匈奴人中的英雄。」音色清純溫潤,正是蔡琰。攣鞮豹雖然早已猜知結果,但親耳聽蔡琰說出,仍覺心像被人用力擰了一下,鑽心地疼。深吸一口氣,抑下滾滾而出的淚水,仰天笑道:「英雄,哈哈,英雄……」向黃忠深鞠一躬,道:「黃忠,你武藝高強,我非你敵手,你是大大的英雄。」又向吳晨道:「吳并州,你韜略無雙,衛、霍也不過如此,論用兵我不是你的敵手,你也是大大的英雄。大漢人才濟濟,匈奴非敵手,我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會令屠各部匈奴進入漢境。」從身後的箭囊中取出一支長箭,厲聲喝道:「如違此誓,便如此箭。」啪的一聲,將箭折成兩段,擲在地上,隨即大喝道:「走吧。」
一個匈奴人牽來一匹戰馬,攣鞮豹拉住馬韁,縱身而上。猛然間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從人群中躥了出來,張臂擋在攣鞮豹馬前,厲聲叫道:「攣鞮豹,把蔡姐姐的兒子還回來。」黃忠喝道:「黃敘,你做什麼?」黃敘叫道:「爹,他把蔡姐姐的兒子搶走了……攣鞮豹,不把蔡姐姐的兒子還回來,今天就不准你走。」
攣鞮豹哈哈大笑,淚水卻止不住地從眼眶中湧了出來,淒然笑道:「文姬,我知道在你心中永遠都沒有我,但兒子卻是你親生的,你永遠都不會忘了兒子。只要你想起兒子,就會想起我。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不管了,兒子我是絕不會給你的。」長喝一身,縱騎躍過黃敘的頭頂。這時,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從人群中跑了出來,哭喊道:「阿姆,圉兒在這裡,不要不要圉兒,阿姆……」竟是他聽到蔡琰的聲音,跑了出來。山上的蔡琰聽到兒子的呼喚,猛地站起身。攣鞮豹大喝一聲,策馬從攣鞮圉身邊馳過,一把提起他的衣領橫放在馬背上,跟著厲喝一聲,縱騎遠馳。匈奴人眼見左賢王已走,縱上馬背,緊緊追在他身後,絕塵而去。
經此一戰,攣鞮豹深知歷經數次分裂的匈奴絕非大漢的敵手,回到大漠後,在匈奴推行休養生息,勵精圖治,於百年後匈奴終於捲土重來,但這已是後話。
蔡琰立在山巔,望著豹和圉遠去的方向,依稀在如雷的馬蹄聲中聽到攣鞮圉撕心裂肺的呼喚,情知自此分別,茫茫關山,再無相見之期,愴然中,淚水瞬時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