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默道:「咱們渡過渭水,向西可以進攻眉城,向東可以進攻長安,下一步該怎麼走,還請明公定奪。」吳晨道:「思潛的意思呢?」尹默捋了捋頷下的鬍鬚,沉吟道:「依屬下看,夏侯淵敗走,必然驚醒長安中人,韋涎會命韋端、胡車兒匯合夏侯淵從東攻擊。咱們渡河的約有六千人,而敵方僅胡車兒就有近四萬人,更不用說韋端和夏侯淵加入後敵方兵力更是大增。」
馬岱用前襟抹了抹臉上的血水,說道:「尹軍師的意思是咱們掉頭攻打眉城?」尹默搖頭道:「攻眉城非智計。眉城城高壁堅,地勢險要,我軍野戰雖無敵,攻城卻非所長,萬一鈍兵挫銳,而夏侯淵與韋、胡三軍匯合,士氣大振,我軍將面臨被兩面夾擊的窘境,這是自尋死路。」
馬岱急道:「向東人數不夠,向西又打不下,這河不是白渡了?我看乾脆回去算了。」
「說何事這麼高興?」馬超縱騎奔了過來,跳下戰馬,大聲笑道。吳晨見他渾身浴血,望過來的虎目中卻是濃濃的兄弟之情,胸口一熱,笑道:「正在說過河之後下一步該怎麼走。」
馬超大手一揮,奮然道:「自然是向東直搗長安。韋端、胡車兒那些手下都是些尋常家奴,人數再多十倍又能如何?」尹默搖頭道:「不妥,不妥。」馬超不以為忤,笑道:「義弟,你說該怎麼走就怎麼走。」吳晨向尹默道:「尹軍師怎麼想?」
尹默猛拉了幾下頷下的鬍鬚,道:「依屬下之見,應當向東……」馬超大笑道:「思潛,方纔我說向東時,你不是說不妥嗎?」尹默道:「向東是向東,卻非要進攻長安。我們在長安與眉城之間,似乎被夏侯淵和郝昭夾在正中,兩面受敵,其實不然。其一,渭河水道在我們手中,是戰是退都由我們做主;其二,截斷長安通往眉城的道路,郝昭如果不敢出城和我軍決戰,總有耗盡城中糧草、全軍不戰自潰的一日,我們可以避免不擅長的攻城戰;其三,這裡東鄰武功水,只需扼守水道,就可將從長安來救援的大軍堵在東面,叫他們戰,戰不得,退,又捨不得,鈍兵挫銳,不戰而潰。」
吳晨道:「尹軍師說的好。敵軍人數眾多,我軍雖然不懼它,但能少傷亡還是好的。好,就在武功河等著夏侯淵。」
武功水出自秦嶺北麓,至郿入渭河,河寬十餘丈,水深及腰。吳晨等人到達西岸時,天已大明。任曉的探馬從前方發回消息,鍾繇親自到長平觀截住韋端和胡車兒,晌午時分,這些人便會到達武功水。吳晨當即下令在一處土丘旁結陣立寨。眾兵士將木筏拆開,將木頭釘入地下,再將四周雜草除光,片刻間,便在河西岸立起一座營寨,又在寨前挖出數道壕溝,在溝中布上削尖的木樁。
等一切佈置完畢,日頭已攀升至中天,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來高,宛似平地揚起一片黃雲。敵軍前鋒望見營寨,在兩箭遠處停了下來,金鼓之聲卻綿綿不絕,一隊隊步軍將校從後面湧了出來,在前方排成陣列。吳晨登上營寨,就見對面儘是黑壓壓的人頭,一眼望去,不見盡頭,心道:「敵軍勢大,若是正面交戰,我軍將士傷亡難以預計。」
猛聽得敵方戰鼓聲急擂數下,對面黑壓壓的旌旗一展,立在中央的步兵軍陣緩緩分開,從中走出數匹戰騎,為首一人,身材魁梧,身軀如標槍般挺直,正是夏侯淵。他身旁一位,卻是身披一身布孺軟甲,面目雖然看不太清楚,身影卻是清逸出塵,只是青色的孺巾下卻是一頭白髮。吳晨雖然沒有見過此人,但推想之下也知,此人必是鍾繇無疑。在鍾繇身後半個馬位,一人身材粗壯,兩臂**,手中握著的槊比一般的槊大一倍不止。那人身後,韋端、費明等人都是曾見過的。
吳晨忖道:「那人的裝束舉止都與羌人無異,想來就是那位胡車兒了。」就在轉念之間,就聽夏侯淵大聲喝道:「小賊,昨晚讓你過河,正是要將你誘到此處。如今左有渭河,右有南山,後有眉城,你還能逃嗎?」
吳晨提氣笑道:「左鑲河,右撫山,以河為盾,以山為矛,夏侯淵,何人能擋我一擊?」夏侯淵厲聲道:「我就看你如何左鑲河,右撫山。」大手一揮,數百面戰鼓蓬蓬響起,數百盾兵提起插在軍陣前的大盾,哈的一聲大喝,向前迫來,數萬片鐵甲嘩嘩的撞擊聲悶雷般響起,迅速向前湧來,片刻之間,已迫近至一箭遠處。
雲儀低聲道:「放箭嗎?」吳晨搖了搖頭,說道:「等他們渡河。」向馬超道:「義兄,等敵軍前鋒鋒銳渡河之後,你從南門繞出營寨,擊潰他們渡河的浮橋,斷其後路,我率軍將這些人圍殲在寨下。」馬超低聲道:「好。」揮舞手中令旗,號令兵跟著舞動手中旗幟,三千羌騎向南營緩緩馳去。
吳晨望著整齊劃一,緩緩移動的羌騎,心道:「羌騎不愧為天下雄師,義兄能調教出如此驚人的騎兵,也不愧為神威天將軍。只是他為人強悍,又是火爆脾氣,在權謀策術上終有弱點。若被有心人趁機挑撥,後果不堪設想。」眼前不由閃過魏諷筆直的跪姿。
就在這時,只聽嘩嘩數聲,數排木筏被對岸的敵軍推入河中,十餘名盾兵跳上木筏,划水向西岸駛來。吳晨大喝一聲:「放箭!」
數百羽箭同時射了出去,筏上敵軍中箭墜落河中,大戰就此拉開。河對岸的敵軍分出千餘名弓弩兵,摯弓回擊,一時間羽箭飛蝗般騰起半空。在羽箭掩護下,河岸上的筏子不住被推了下水,聯接成浮橋,載著更多的敵軍向西岸撲來。
吳晨這是初次體會數千弓弩兵同時勁射的威力,躲在雉碟下,就聽哚哚的羽箭射入木樁的聲音密如急雨,向上望去,天空黑壓壓一片,似乎日頭都已被激射而來的羽箭遮住。從雉碟的空襲看去,少了羽箭的壓制,西岸的敵軍越聚越多。
猛聽得對岸鼓聲轉急,河岸上的敵軍大喝一聲,摯盾向前衝殺。這數百盾兵奔得極快,瞬息間便已迫近到離營寨十丈遠處,吳晨長身而起,大喝道:「你們上當了,霹靂車,砸!」
那些兵士鄂然抬頭,腳下猛地一虛,「轟隆」一聲,數十名兵士齊齊踏進浮沙掩蓋下的壕溝中,立時有十餘名兵士被削尖的木樁刺穿,剩餘的百餘兵士駭然之下,不敢貿然衝前。
吳晨眼見戰機已到,大呼:「擊鼓,發號!」用力將手中長槍向敵軍的摯旗手擲去。此處離河岸只有二十餘丈距離,那桿長槍夭矯如龍,疾奔敵方摯旗手的胸腹。那人驚喝一聲,撥馬就向旁逃。敵軍原本以令旗調度軍隊進退,吳晨將令旗手逼下土坡,敵軍號令無措,數百軍士一陣混亂。便在此時,馬超已率軍從側翼包抄過來,一時蹄聲震天,馬超一身白衣迎風狂擺,狀若天神,只在敵軍一慌亂間,便衝殺而入,敵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河岸上一陣混亂,數十名兵士被擠出浮橋,卷在水中,瞬息不見。
敵軍中一陣鼓響,擁在河對岸的弓弩兵紛紛拉弓,壓住陣腳,筏上的兵士慢慢退回東岸。馬超雖被射退,卻已將敵軍的浮橋摧毀。這一仗不過一個時辰,河岸上卻是死屍數百,鮮血灑在河岸灘地,黃色的河沙也被染成褐色,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夏侯淵強渡不成,下令兵士在河岸搭建營寨。
吳晨長吐一口氣,說道:「敵軍鋒銳已挫,咱們這座營寨可以保下來了。」尹默道:「就怕敵軍會趁夜半渡河。」吳晨道:「雲儀,你率三百軍士,沿河機動,發現敵情就發煙火。」向馬岱道:「子泰,你率五百兵士,到上游準備火筏。看到雲儀的焰火,就向下游放火排。」
當晚,夏侯淵果然派人偷渡過河,一晚之中,煙火連起三次,火排捲著烈火從上游不住放下,敵軍渡河的浮橋被一一燒燬。夏侯淵發覺上游有人,將渡河的地點不住上移。到第三次時,敵軍渡河點離其營寨已有數里。吳晨下令馬超突然渡河衝擊敵軍營寨,等夏侯淵聞訊趕回時,馬超已率軍撤了浮橋。就這樣,整晚雙方都在數里長的河道上鬥智鬥力。到天明時,都已累得筋疲力盡。
河風捲著淡淡的晨曦,緩緩拉開夜幕。經過一整夜徒勞無功的奔波,夏侯淵暴跳如雷,下令手下兵士隔河罵陣。
吳晨搓了搓有些疲憊的臉頰,苦笑道:「怎麼又是這一套。」馬超面色鐵青,喝道:「這些狗崽子,只在這裡亂吠。待我殺過去,將他們的舌頭一條一條都拔出來。」
尹默勸道:「他們這樣罵,不正是要激我們出戰嗎?將軍出戰,豈不是中了他們的奸計?」馬超怒道:「就讓他們這樣罵下去不成?」吳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要當君子,咱們也當君子。雲儀,領著你的手下罵回去。」
雲儀啊的叫了一聲,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
馬超喝道:「還不快罵?」雲儀深吸一口氣,大聲叫道:「夏侯淵,你個小麻雀……」
噗的一聲,馬岱一口口水盡數噴了出來,嗆得眼淚鼻涕直流。尹默急轉過頭,高高隆起的駝背不住顫抖,顯見這聲笑忍得極是辛苦。
馬超喝道:「你這是罵陣還是罵俏?」雲儀面色漲得通紅,後面那句「燕雀豈知鴻鵠之能」便罵不出聲了。吳晨笑道:「雲儀,聽聽人家罵的。」
就聽得對岸數百人齊聲罵道:「直娘賊,沒帶種的都回家抱孩子去吧,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啦。」「狗賊吳晨,打仗不行,學烏龜你最強。」「他奶奶的,你們這是在打仗還是在孵蛋哪?」
吳晨笑道:「有什麼心得嗎?」雲儀用力點了點頭,大聲叫道:「夏侯淵,你個腫眼螳螂……」他身後的親兵轟然大笑,雲儀侷促的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後面那句「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又堵在了嘴邊。吳晨大笑道:「好,罵得好。管他千句萬句,咱們就只這一句。雲儀,領著他們罵。」
雲儀見有吳晨撐腰,當即鼓足中氣大聲叫罵。安定兵士聽這罵詞古怪,只笑得嘻嘻哈哈,東倒西歪。敵軍將士聽見對方開口回罵,自是不甘落後,鼓足氣力破口大罵,一時間罵聲悠悠揚揚,在山巒河谷間飄蕩來去。
兩軍隔河罵了一陣,夏侯淵見吳晨絲毫不為所動,當即下令兵士再次渡河。這次吸取前兩次的教訓,敵軍渡河的兵士分成數隊,從多個地點分頭渡河。吳晨手撫營寨的原木,居高臨下俯視戰場,眼見對方一處浮橋搭成,便即傳令馬超出擊。羌騎疾踏上岸,衝亂敵陣,再將潰亂的敵軍沿河岸向其他渡河點驅趕。一時間喊聲雷動,河岸上萬人廝鬥,血肉橫飛,武功水似乎都被染成了紅色。
數個時辰內,敵軍連攻數次,都被吳晨以「破其一點,波及其餘」的戰術擊退,馬超、馬岱、雲儀更是連番上陣,率兵廝殺,直殺到傍晚,對岸才響起收兵的號角。
吳晨立在營寨上向對岸眺望,只見對面軍營中營火點點,浩若繁星,以少敵多、以弱擊強的無形的壓力,巨石一般壓在心頭。皺眉向尹默道:「思潛,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傳令段明和贏天,從漆水下渭河,偷襲夏侯淵後方。如果能燒掉敵方一些輜重,這一仗的勝算就大一些了。」頓了頓,問道:「郝昭有什麼動靜?」尹默道:「從昨晚至今眉城方面一直沒什麼動靜。我軍軍力不足,既然郝昭不敢出城,不如將子敏召回來……」吳晨搖了搖頭:「郝昭為人謹慎,善打硬仗,沒有梁軍師扼守要衝,我可不敢用背對著他。梁軍師是萬萬不能召回來的。」
仰頭望了望天,只見遠處的秦嶺山勢綿綿,魏峨雄渾,數座山巒高出雪線之上,猶如數把長劍直刺長天。輕歎一聲,暗道:「郝昭啊郝昭,你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就在吳晨為揣摩郝昭的心思苦思之際,一位能左右關中戰局之人,卻已到了安定軍中。
一名親兵大步跑上營寨,大聲稟道:「稟公子,沈大人、姜軍師載著輜重到了。」吳晨心道,天助我也。大聲笑道:「快帶我去迎接。」
到渭河河岸時,沈思正從踏板上走下船艙。吳晨搶上幾步迎了上去,說道:「沈府君,一年未見,風采更勝往昔了。」沈思擺手笑道:「老了,老了。」姜敘哈哈笑著從沈思身後走了出來,說道:「風采更勝往昔的只怕是明公。」吳晨笑道:「伯奕,你也來了?」伸手扶著沈思、姜敘走下船板。姜敘正待搭話,忽然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從甲板上跳了下來,咯咯笑道:「夏侯淵,你是個小麻雀……」語氣、聲調學的惟妙惟肖,正是文玨。他原本一直跟在吳晨身旁,隴右之戰時,他隨龐德、彭羕走隴山道,到了陳倉,今次隨沈思、姜敘到了這裡。
雲儀面色通紅,怒道:「文玨,你再學我,我……我……」文玨咯咯笑個不停,說道:「夏侯淵,你個腫眼螳螂……」雲儀大叫一聲,跳了過去。文玨咯咯大笑,鑽入人群。吳晨、尹默等人不禁菀爾。
沈思低咳一聲,道:「明公,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說。」吳晨應道:「是。」沈思拉著他走到一邊,說道:「明公到這裡已經三天了,是準備和夏侯淵繼續耗下去?」
吳晨道:「我是想在這裡拖著夏侯淵,再令贏天、段明從漆水河口強渡渭河,抄他後路。」沈思道:「以明公估算,要破夏侯淵需幾日?」吳晨沉吟道:「還有半個月吧。有半個月的時間,段明、贏天應當能夠偷襲成功。夏侯淵得知後路被劫回身自救時,我軍的機會就來了。」
沈思苦笑道:「還有半月?不等夏侯淵撐不下去,咱們就先撐不下去了?」吳晨鄂然道:「府君手上還有多少餘糧?」沈思伸出三個指頭。吳晨啊喲一聲,苦笑道:「怎麼會用的這麼快?剿滅韓遂、宋建不是得了許多糧食的嗎?」沈思捻著頷下的鬍鬚,說道:「勘平隴西得糧十萬斛,留王樂鎮守時,明公已預先調撥三萬斛做屯田之用。其後攻陷雍縣、汧縣、俘虜夏侯淵青州兵一萬三千人,撥五萬做安置之用。再其後攻陷渭北、右扶風一帶,又撥三萬做屯田、安置流民之用。十萬斛糧食早已透支,哪裡還有餘糧?」
吳晨呻吟一聲,說道:「沈老爺子,你怎麼也不省著點用?」沈思哈哈大笑,說道:「我自然是想省著點用,所以才來勸明公速戰速決,不然我手裡可沒餘糧了。」
姜敘道:「明公有沒有想過近河防水?依我看,武功河的水量頗大,若是在上游攔壩築堤,兩軍相戰時開挖水道,當能一舉而勝。」吳晨苦笑道:「將營寨立在此處就是動過這個念頭的。只是這幾日夏侯淵重兵攻河,咱們出盡全力才保住西岸的營寨,實在沒有餘力到上游開挖河道。」
姜敘笑道:「今天對岸就很安靜,連續幾天的渡河戰,強橫如夏侯淵也吃不消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到上游偵測一番如何?」吳晨沉吟半晌,點了點頭,轉身命令身旁的親兵請馬超過來。將營寨中的各項事宜交託給他後,這才帶著姜敘和雲儀等人趁著夜色走了出寨。
這時,一彎新月掛在中天,天光風霽,雲淡星稀。淡淡的月色下,峻拔的秦嶺層崖錯立,橫若列屏,排在數里之外,匹練似的武功水從山間流瀉而出,悠然北來,在眾人身旁湯湯流淌,發出的聲音靜謐而悠遠,令人有種心懷一暢、一掃連日來鬱悶在心頭惡戰的感覺。沿河而行,山巒漸漸逼近,不多時進到山中。
猛聽得雲儀低聲喝道:「看,那是什麼?」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對岸的山中,數只山鳥從林中驚飛而出,在林木上呱呱亂叫。吳晨低喝一聲,說道:「對岸有人,敵軍也來上游了。」姜敘道:「絕不會是夏侯淵,以他的謹慎絕不會驚起山鳥,估計是敵軍士卒……」說到這裡面色突然一變,此時吳晨也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對,都是一驚。吳晨壓低聲音道:「敵軍這幾日渡河意在騷擾,他們早已想到要在上游攔河築壩。注意那邊的山峰,敵軍在那處設有斥侯。」姜敘道:「沿山陰走。月色昏暗,敵軍又不敢點火照明,應當能避過他們的耳目。」
眾人低應一聲,迅速向月色照不到的山影中奔去。沿山背向北,繞過幾座山,隱隱見得前面的山頭火光忽明忽暗。姜敘壓低聲音道:「估計敵軍就在那處築壩。明公,要不要上去看看?」吳晨道:「雲儀,你們幾個留在這裡,我和姜軍師上去看看。」說罷,縱身向山上躍去。
此處的山風更是迅疾,吹得衣袂獵獵風擺,呼呼直響,只是隱在林海濤聲之中,並不刺耳。吳晨隨著林木的擺動不住向山上躍去,猛然間前面樹叢中刀光閃動,暗叫一聲:「不好,有人。」急忙伏了下身,身後枝葉聲響,姜敘奔了過來,低聲問道:「什麼事?」吳晨道:「前面有敵軍的斥侯。」
當下兩人伏身草叢中,等了片刻,就見數名兵士從數丈遠處的林中緩緩走出,向一處山崖行去。等到那些兵士走遠,兩人才從草叢中慢慢爬起,向另一處山崖走去。二人都知敵軍防守嚴密,再不敢似方才一般縱躍,貼身山崖,慢慢向上攀爬。轉過山崖,眼前忽得一亮,火光就在數丈遠的山谷下明滅閃爍。吳晨貼著崖壁爬了過去,探頭下望,山崖下正是武功河谷,只見數百人聚在河谷兩岸築壩攔水,那些火光正是掛在山石崖壁上的風燈發出來的。姜敘此時也攀了過來,看到山崖下的情景,直是又驚又喜。吳晨向他笑了笑,做了個回去的手勢,姜敘會意,兩人沿原路退回山下。
等在山下的雲儀等人見二人從山上下來,急忙從隱身的草叢迎了出來,低聲問道:「怎麼樣?」吳晨哈哈低笑一聲,明澈的眼神中滿是自信:「今次夏侯淵必敗無疑。」
※※※
平明薄曉,晨曦濃深。
水汽從奔流不息的武功河上蒸騰而起,在河面上時卷時舒,平野間一片蒼茫。
萬餘兵士整齊邁進的聲響,從里許外的曠野處向營寨不住逼近,不多時,敵軍的步兵方陣就逼近到弩箭射程的邊際停了下來。旌旗招展,數座竹橋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慢慢抬出。那竹橋色澤青翠,兩臂扶手都是由粗如海碗的毛竹搭接而成,兩頭下沉,中間略向上鼓起,勢成弓形。
姜敘指著竹橋道:「那就是昨晚他們趕製的渡河工具。依屬下推測,夏侯淵是想在兩翼將橋搭起來,再派誘餌渡河列陣引我軍追擊。趁我半渡時,掘河沖橋。」
吳晨道:「那就看看誰的誘敵計更好了。」大聲道:「傳令,列陣河上,等敵軍半數過岸,再聽號令行事。」姜敘笑道:「半數過岸?那起碼有兩萬人,明公有信心將他們擊潰?」吳晨自信地笑道:「如果是夏侯淵以前那支青州軍,一兵一卒也不敢讓他過河。現在這支隊伍,再多來一萬人我也不懼。」姜敘微笑道:「唯有這一點,明公和夏侯淵是想到一處去了。」
長風從西面獵獵吹拂,吹得兩人戰袍鼓蕩,兩人相視大笑,直是說不盡的壯氣豪情。
「嗚!」
對岸傳來低沉的號角聲,「嘩」的一聲巨響,列在河岸的盾牌兵起盾前行。千人整齊踏進的聲音,行進中不住湧動的密密層層的盾牌,令人有種窒息的感覺。
「咚!咚!咚!」
雄渾的鼓點此時響了起來,盾牌兵加快腳步衝上河岸,跟著,數座竹橋巨輪般從人潮中湧出,迅速搭到河西岸。橋上站立著數十名弓弩兵,各個張弓搭箭,蓄勢待發。
「轟」的一聲,橋頭搭上河岸,其上的敵軍跳了上岸,在河岸上迅速佈陣,東岸的敵軍高聲狂喝著螞蟻般湧上竹橋。吳晨居高臨下,望著武功河兩岸,只見敵軍水銀瀉地般從河岸上大軍中湧出,沿著竹橋迅速掠過河面,再在西岸匯聚成陣。
日頭在頭頂不住攀升,過河的敵軍兵士越聚越多,赤色的錦旗在晨風中拂拂飄舞,紅雲般向外不住擴張。以目力遙測,敵軍已有萬人過河,更多的敵人則沿竹橋不住湧來。
吳晨深吸一口氣,心中湧起必勝的信心,大喝一聲:「擊鼓。」
「蓬蓬蓬」數百面戰鼓齊聲震響,蹲在陣前的數百盾牌手大喝一聲,嘩的一聲站了起來。
吳晨大喝道:「傳令雲儀,挑動敵軍前鋒,衝亂敵軍陣腳。」
號令聲嗚嗚響起,前鋒營數百兵士起盾前行。此時日正中天,強烈的日光下,只見人頭密密匝匝,黑乎乎一片,向河岸上迫去,嘩嘩的鎧甲聲震耳欲聾,夾雜著千餘腳步沉重踢踏地面的聲音,頓時將一股慘烈之氣瀰散到整個戰場。
那數百兵士越奔越快,瞬間已衝入敵陣弓弩手的射程,就聽得「呵」的一聲大呼,敵軍前列的盾牌手身後現出千餘名弓弩手,長長的羽箭架在拉成滿月的強弓上,明晃晃的弓箭直指長天,猛地齊喝一聲,密密麻麻的羽箭騰空而起,隨即黑雲一般從天空狂捲而下,一時間耳中儘是嗖嗖的金屬破空聲。羽箭擊打在盾牌上,嗒嗒的聲響密如爆豆,數十名衝過去的兵士翻身倒地。隱隱聽得雲儀厲聲叫喝的聲音,盾牌兵交錯之下繞過地上的兵士,迅速逼前。於此同時,敵軍前列的弓弩兵放箭完畢,迅即退下,從其身後再閃出另一撥兵士,張弓射擊。在這間隙中,前奔的盾牌兵突然一頓,猛然間數百支長標從陣中疾飛向天,迅即下落,撲入敵陣中,敵軍還未看清是什麼從天上墜下,陣前數十名弓弩兵已被長標貫穿胸膛。
敵軍一名校尉厲聲叫道:「前排退後,後排向前……」一支長刀從風中突然奔出,射進他胸膛,那校尉慘叫一聲,翻身墜倒,長刀兀自在胸口不住顫動。就在敵軍騷亂中,第二排長標呼嘯著從天空墜下,跟著喊殺聲震天而起,數十名安定軍已衝入陣中。那數十人忽分忽合,來往穿梭,正是「六花陣」,一名敵軍面前似乎總有數名兵士圍攻,片刻之間,已有數百人被砍倒地上,敵軍驚呼著不住潰退。雲儀幾個箭步衝到他身前,拔出長刀,圈轉之間,數名敵軍濺血倒地。
吳晨高聲喝道:「傳令馬岱,從左翼突襲。」
號令傳出,右翼的千餘羌騎從側翼破入敵軍陣中,所到之處,敵軍旗靡帆倒,死傷枕籍,騷亂從左翼延伸到中軍,隨即波及到右翼。
姜敘歎道:「夏侯淵真能沉住氣,到現在也不下令撤軍。」吳晨道:「他是準備犧牲河岸這邊的兩萬人,引我軍主力渡河追襲時,再掘河放水。」高聲喝道:「傳令,全軍突襲。」
隆隆的號角聲中,數千戰騎奮蹄長嘶,高山滾石般向前衝去,數撥羽箭間,已衝入敵軍陣中,片刻前還能保持陣形的敵軍終於再撐不下去,高聲嘶喊著向河岸退去。對面的鼓聲卻是越來越急,催促河岸上的敵軍繼續前衝。
其時日影西斜,武功河上波光粼粼,滿目紅光,河兩岸卻是數萬人捨命相搏,喊殺聲、戰馬狂嘶聲沸反盈天。河岸上敵軍的陣形不住向後退卻,有組織的抵抗越來越少,返身後逃的兵士越來越多。
夏侯淵高踞在戰馬上,冷眼望著血肉翻飛的戰場,猛地將大手一舉,厲聲喝道:「擊鼓,讓他們過河。」
彭彭彭,數百面戰鼓聲響起,便在此時,猛聽得對岸尖銳的號角聲利刃般劃過天空,原本大佔上風的安定兵士迅速向後退去。河岸上的兵士駭然間,竟忘了追擊。
鍾繇愕然道:「出什麼事了?」
夏侯淵冷哼一聲,沒有答話,極目向遠處望去,隱隱見地平線處一道黑線迅速逼近,以湧起的塵頭判斷,當是數千戰騎正迅速逼近。向後退卻的安定軍慢慢向里許外的渭河河岸上退去。
夏侯淵厲聲喝道:「是郝昭,他從眉城殺出來了。傳我軍令,渡河,前後夾擊。」傳令兵大喝一聲,正要轉身而去,猛聽得夏侯淵大聲叫道:「慢,再等等。」
便在此時,戰馬呼嘯聲中,那只戰騎已和退到河岸的安定軍接上陣,雙方戰馬狂嘶踢踏,河沙飛揚而起,滾滾湧動,遠遠望去便如翻騰喧囂的洪水一般。震天的喊殺聲中,數排木筏從河岸上漂起,迅速向渭河對岸劃出。夏侯淵再無懷疑,厲聲喝道:「擊鼓,渡河。」
轟轟的戰鼓聲中,列在河岸上的兵士用木筏排成數列木筏,兵士踏著木筏狂衝上岸。夏侯淵一馬當先,迅速破開人群向河西岸衝去。便在這時,一股濃煙從安定營寨中蒸騰而起,裊裊直衝藍天。那正是掘河放水的訊號,夏侯淵驚呼道:「上當了,撤,撤!」
轟隆隆的悶響已從天際隱隱傳了過來,河岸浮土顫動不已,便如成千上萬的馬匹在身旁踢踏一般。河岸上數萬兵士驚駭莫名,都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線黃影從綿綿山巒間滾湧而出。最南側的兵士瞬時汗毛倒豎而起,尖叫道:「是洪水。」喊聲中,這些人沒了命的向河岸上跑。
那洪流迅速迫近,轟轟隆隆,如雷聲在耳際不住炸裂,轉眼之間,已升至一人多高,浪頭湧動,如萬馬狂奔,水浪翻滾,波濤山立,轟轟的悶響震耳欲聾,瞬即之間洪峰小山一般狂拍而至,數萬兵士卷在洪水中翻捲而去。
是役,夏侯淵與胡車兒聯軍六萬餘人死傷殆盡,在長安的韋涎聽聞戰報之後,逃離長安,撤往弘農。駐守左馮翊的司隸將領亦逃竄而去,一時間三輔再無司隸兵士。
一陣風吹過,掠起數十片枯葉翻捲著從林中飄起,悠然落在水面。
立在山坡高處的姜敘看著水中漂浮不定的敵軍旗幟,輕歎一聲,低吟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吳晨亦是苦笑一聲,抬頭望去,這才發覺,滿山的青樹上已有了片片枯葉,竟是已到了深秋時節。一陣風掠過,草木搖動,秋葉飄飄飛揚,綿綿山巒間,秋意無比深濃。
(第二卷蒼然滿關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