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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雍州風雲 第二十七章 有女名文姬 文 / 姜尚

    「前面有人煙,前面有人煙!」黃敘歡叫著縱馬奔了前來。洛水一戰時黃敘的那匹黑驢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黃睿只好為他配了一匹拉車的牝馬。黃敘極不情願讓人看他騎在一匹母馬上,因此這兩個月來一直墜在大軍身後,這時卻不避忌諱奔了出來,心中喜悅可想而知。其實眾人也已望見那數屢炊煙,這兩月一直在荒野中行軍,唯見荒山蔓草,突然乍見炊煙,心中也是驚喜異常,只是鮮卑人環列在旁,眾人心中雖然喜悅,仍是忍在心中。黃敘卻沒有這個顧慮,高聲歡叫道:「我去前面看看,我去前面看看。」加鞭催馬,沿山路小徑向前奔去。

    黃睿道:「李校尉,你看前面會不會有危險?」一路上,盧水胡的影蹤忽隱忽現,黃睿吃了幾次虧,不得不小心提防。李卓搖了搖頭,用嘴努了努前方數丈遠外緩緩策騎而行的禿髮匹孤,輕聲說道:「洛水一戰後,到前面探路的事都是由鮮卑人負責。前面如果有危險,他會開口提醒的。」

    對前面這位自稱禿髮匹孤的鮮卑人,黃睿實是不知該怎樣和他打交道才好。洛水之戰,盧水胡傾數族之力圍剿這支五百人的賀禮隊伍,如果不是這個鮮卑人率領族人奮力將其殺退,眾人恐怕早已死傷殆盡了。但從禿髮匹孤看過來的眼神中,黃睿能感受到深蘊其中的深深的鄙視與輕蔑,所以能不和他交談的場合黃睿是盡量不和他交談。輕歎一聲,將目光投向遠處。北地的山不像秦嶺附近的山那麼高峻,多是低平起伏的山巒,草木不多,因此雖然已經入夏,但看起來卻仍是光禿禿的感覺。

    黃睿回首南望來時的路,但見丘陵重疊,直延天際,心道:「出臨涇時還是四月初,如今已是五月底了。路上耽擱了一個多月,返回臨涇可能就要到九、十月了。」

    驀地想起,六月的荊州正是長江水漲,江水浩蕩,鷗鷺齊飛的季節,沿江兩岸的楓樹此時想必已是綠影成蔭了吧。若在平時,正應當約數名好友,登高望江,酌酒吟賦,又或是駕舟行於長江之上,望滾滾碧流從身畔喧囂而下,任江風陣陣拂入胸懷……

    想起年少時的輕狂不羈,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小倩回眸一笑,背影隨即隱沒在光暈暗黃的夜幕中的情景,淡淡的襲上心頭,幾許傷心,幾許淒絕。雖然早已知道吳晨與小倩情誼深篤,自己不該再自作多情。徐庶辛毗幾人請他出使匈奴時,他完全可以推托,但卻沒有這麼做。那時的他,就像野獸看到及身的火焰一般,只想遠遠避開臨涇,越遠越好。如今雖然離臨涇已有數百里之遙,心中的思念卻如影隨形,不經意間就會兜了上來,糾纏心間,暗自神傷。

    當不知道想要什麼的時候,只覺天高物廣盡在自己掌握。當真正知道想要什麼的時候,輾轉反側、憔悴癲狂卻只能看著它越行越遠。

    前方馬蹄聲響,幾騎戰馬從山腳處拐了出來。黃睿心中一驚,抬眼望了過去,只見黃敘趴伏在馬背上,後面數名胡人緊跟其後。黃敘邊跑邊喊:「有埋伏,有埋伏!」李卓嘬唇打了一個呼嘯,身後的兵丁嗆的一聲抽出手中兵刃。那幾名胡人眼見這處人多,雙腿夾緊戰馬,側身拉弓,數支羽箭疾速向黃敘背後射去。黃睿驚呼一聲:「黃敘,小心!」

    就聽得嗤嗤數聲銳響,幾支羽箭破空而至,將射向黃敘背後的那數支羽箭盡數撞在地上,跟著禿髮匹孤高聲大喝了幾句,追在黃敘身後的數名胡兵齊齊勒住戰馬。黃睿心道,這些胡人和禿髮匹孤相識,莫非是他的族人?果然,這幾人翻下戰馬,單刀駐地,向禿髮匹孤行禮。禿髮匹孤策馬走了過去,用鮮卑語大聲叱喝。

    黃睿迎向黃敘,低聲問道:「出什麼事了?」黃敘驚魂未定的喘了幾口氣,說道:「我到山下就見他們在生火,見不是漢人就轉了身想回來。他們問的話我又聽不懂是什麼意思,就指了指火堆,那些人就生氣了,騎上馬就喊打喊殺追了過來。」

    「他們以為你在嘲笑他們用馬糞點火。」禿髮匹孤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用生硬的官話說道,「是誤會,我已經說清楚了。」

    李卓說道:「他們也是你的族人?」禿髮匹孤搖了搖頭,說道:「是匈奴人。塗翟骨都侯繼位撐犁孤獨單于的大典就在月後舉行,按腳程咱們早應該到龜茲了。他派在龜茲的儀官沒等到我們,就派了這些匈奴人來打探情況。」他說到塗翟時,眼神之一絲濃濃的鄙視一閃即逝。

    黃睿心道:「你既然看不起匈奴人,卻仍要聽命於塗翟的差遣,真是難為你了。」

    「前面出什麼事了?是有埋伏嗎?」辛壚從馬車上探出頭問道。洛水一戰,辛壚深受重傷,黃睿和李卓原本勸主他回臨涇養傷,但眾人中只有他熟悉塞外胡人的風俗與語言,因此辛壚說什麼都不肯走。二人扭他不過,就將一輛馬車的貨物騰空,讓辛壚在其上養傷。而這一路之上也因為辛壚的傷勢,這才拖慢了眾人的行程。

    李卓道:「誤會,他們是接咱們到龜茲的匈奴禮官。」辛壚哦了一聲,低咳數聲,用匈奴語和那幾人交談了數句。那幾個匈奴人神情倨傲,說了幾句後,向黃睿上下打量了幾眼,臉上神情一變,躬身施禮引領眾人前行。黃睿見這些匈奴人前倨後恭,心下疑惑,低聲向李卓道:「文鼎方才和他們說什麼?」李卓出生邊塞,雖然不會說匈奴話,但聽倒是能聽懂,聽他發問,壓低聲音笑道:「匈奴人崇強尚力,這幾個也不例外。他們都曾參加過北地之戰,被公子困在沼水中十多天,幾乎身死,因此對公子異常敬畏。文鼎方才說琪英是公子平生至交好友,這幾個立時就換了一幅臉面。」

    黃睿心中暗暗苦笑,此時心中最不願的就是和吳晨扯上任何關係,但卻是越扯越深。歎了一口氣,邁步向前走去。

    這一路上由於軍行緩慢,盧水胡又不斷騷擾,加上洛水之戰後又有數百鮮卑人跟隨,眾人身上的乾糧早已用盡,這幾日全靠打獵維生,這時聽到匈奴禮官出來迎接,心上不由都是一輕。在這數名匈奴人的迎領之下,一行人在直道旁的一個匈奴小部落中歇了一宿。連著兩月眾人每晚都提心吊膽,擔心如影相隨的盧水胡夜中偷襲,此時進入匈奴人境內,終於安穩的睡了一夜。

    接下來的數日都是在匈奴部落中歇宿,兩日後終於走出連綿的丘陵。越向北行,地勢越趨平坦。此時已是六月初,經過五月的數場雨後,青草都長了起來。放眼望去,青青草地綿綿無涯,直延向天地交接的盡頭,白色的羊群在草地上悠閒漫步,匈奴牧人的帳幕點綴其間,悠遠的胡茄聲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悠悠迴盪,驀地回轉,裊裊尾音中,天地更形遼闊。

    過上郡(今陝西榆林市)後,青草漸漸退出視野,入眼一片黃沙,翻翻滾滾,直延天際。一行人曉行夜宿,過榆溪,穿紅山,到達龜茲。此時已地處毛烏素沙漠之中,一路行來,除了紅山畔無定河旁還有些綠色外,入目儘是沙土的黃色,由淺黃逐漸變為深黃。這一帶更無人煙,唯有滾滾黃沙,肆虐飛舞。五月的雨季過後,六月的艷陽升起,眾人在龜茲補足的水份不到數日就告罄干,如果沒有熟悉地形的匈奴人帶路,時不時得在一些沙漠綠洲中補充飲水,眾人早已干死在沙漠中。饒是如此,每個人的嘴唇都已因缺水乾裂,喉嚨更是如受火燎。至此,即使眾人中最愛說笑的陶亮也不吭聲了。

    一行人默默而行,一路風沙險惡,到六月底時,深黃色的黃沙開始變淺。再走數日,沙土慢慢的變成泥土的深色,地上青草漸多,綠色漸增,匈奴部落的營帳散佈在青青綠草之間,由疏漸密,漸增漸多。又過數日,遠遠望見一列青山在天地之交綿亙起伏。一名匈奴禮官指著青山大聲叫道:「翻過那座山,就是美稷了。」

    眾人很想大聲歡呼,但此時已是筋疲力盡,只想倒地睡它三天三夜。黃睿亦是渾身酸痛,苦笑著搖了搖頭,緩緩策騎向那座山趕去。

    到得山下,猛聽得號角聲響,從山上湧出數百名匈奴騎士。一名匈奴禮官催馬迎了上去,高聲大喝,這數百匈奴人手舉長刀,仰天歡呼,隨即環列在這千餘人的隊伍身旁。一行人穿過山坡,迎面又奔來數百匈奴騎士,歡呼過後,也跟在隊伍之後。一路行來,又有三撥人馬先後加入,此時隊伍已近四千人,禮官一撥一撥迎了前來,呼喝歡笑之聲震天動地。黃睿疲乏至極,此時卻不得不強睜雙眼與接踵而來的禮官見禮。

    猛聽得前方一人用匈奴味十足的官話高聲喝道:「前面來的可是并州大人的使節?」

    黃睿應道:「正是。」只見前面數千騎匈奴人湧了出來,左右分開,數十人從中緩緩走出,當先一人滿腮虯髯,雖然略有花白,神情仍是極為彪悍。

    那人哈哈笑道:「明日正是老夫繼任撐犁孤獨單于的大典,老夫原以為等不到并州大人的賀禮了,不想使節竟是掐著日子來的,哈哈。」黃睿心知此人必是塗翟骨都侯,急忙翻身下馬,從李卓手裡接過大雁,雙手捧著舉向來人,說道:「在下受并州大人所托,為祝賀塗翟侯爺繼任撐犁孤獨單于,特來獻禮。」

    四周的匈奴人舉刀向天,齊聲高呼:「單于!單于!」

    塗翟仰天大笑,說道:「并州大人真是有心了。派人來就是最大的賀禮,還弄這勞什子,老夫虧不敢當。」雙手接過大雁,順手遞給身旁的一名親信,拉住黃睿的手,笑道:「聽說使節是并州大人的至交好友。北地一別已有半年,并州大人的身體還好吧?」

    黃睿道:「有勞侯爺掛念,吳使君的身體很好。」塗翟大笑道:「好,故人身體無恙,我心甚慰。使節一路遠來,辛苦了。丹敦,帶使節下去歇息。」

    黃睿疲乏欲死,此時聽到歇息兩字,直是如聆仙音,昏昏沉沉中任丹敦領著到了一處大帳,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丹敦連喚數聲,才不得不起身。帳幕中已點起了火把,透過帳簾外看,只見夜色如幕,竟已是戌時時分。丹敦躬身施禮道:「使節一路辛苦了。侯爺已擺下酒宴為使節接風洗塵。」

    黃睿苦笑一聲,心道:「讓我睡上三天三夜才是最大的接風洗塵。」但這句話終究沒說出口,整了整衣衫,在丹敦引領下走出帳外。出了帳,李卓、辛壚等人已等在帳外,倒是沒見一直神氣古怪的禿髮匹孤。

    眾人相見,相對苦笑,在禮官接引下向一處山坡走去。轉過山坡,隆隆水聲撲面而至,一條大河從山坡西面奔流而下,滾滾向東而去。河岸旁此時已點起火堆,無數匈奴人圍在火堆旁載歌載舞。

    丹敦引著眾人從這些匈奴人身旁走過,遠遠就見塗翟與數人坐在一處大帳下正在交談。見眾人走近,塗翟和另幾人站起身,迎了過來。

    塗翟指著黃睿,朗聲笑道:「這位是并州大人前來賀禮的使節,黃睿黃琪英。他與并州大人的交情非同一般,情同手足。」臉上頗有得意之色,身後幾人紛紛道:「久仰,久仰。」

    黃睿打量了一下這幾人。塗翟最左面一人,年紀大約在四十上下,滿臉絡腮鬍須,神態極是威猛,從穿著看應當是鮮卑人。靠近塗翟右首一人,頷下一把花白鬍鬚,眼神如鷹如隼,神情鷲厲。他右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敦實,鬚髮不像通常匈奴人那般又多又密,只在頷下留了半尺多長的鬍鬚。見黃睿望過來,微微點頭致意。黃睿還是首次遇到如此友善的匈奴人,一鄂之下,急忙點頭回禮。

    塗翟哈哈笑道:「迎賓曲就要開始了,待會兒老夫再為你們引見,坐,坐。」拉著黃睿走到帳幕下坐了下來。身後幾人魚貫相隨,紛紛在兩側坐了下來。

    黃睿這時發現禿髮匹孤竟然也跟在塗翟身後,隨著那名神情彪悍的中年人坐在了右手側席上。黃睿忖道:「這兩人面貌竟有七八分像,莫非竟是父子?」

    「咚!」

    一聲雄渾的戰鼓聲從夜幕中遠遠傳來,如遠山雷鳴,黃睿只覺得心跟著跳了一下,如此雄渾厚重的鼓聲還是初次聽到。

    身旁的塗翟笑道:「來了。」正在喧嘩的人群靜了下來。

    「咚咚~~~~~」

    像是隔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又像是隔了幾個世紀的時間,兩聲戰鼓在第一聲鼓點的悠悠餘韻中齊聲震響,音質雄渾鏗鏘,就如這兩聲戰鼓是在心間敲響,熱血瞬時間沸騰。

    「咚咚~~~~~」

    又是兩聲鼓響,這次的間隔比第一次短。接著的數聲鼓響,間隔一次比一次縮短。

    「咚,咚咚咚咚~~~~」

    一錘,一震,反覆敲擊,鼓點越來越密,鼓聲卻越來越低沉,那感覺就如寒村靜夜,夜雨忽至,起始時一兩點清脆的雨聲之後,隨即密密麻麻掩成一片,再聽不出彼此間的間歇。其綿密強韌卻如萬壑松濤在遠山奮勇咆哮,強勁的能量潮水般貼地湧來,掠過腳端,貼身而上,在身周飛舞盤旋,瞬即充塞天地……

    黃睿就覺此時似乎突然置身萬尺高崖之下,璀璨晶瑩的飛瀑從空中無休無止傾瀉而下,向胸口直衝而來,其雄渾壯觀處,呼吸都似乎已為之停滯。

    「彭,彭彭……」

    一陣手鼓聲由遠及近潮湧而來,猶如洶湧奔騰的地下河水從地底湧出,以驚人的高速奔掠過地面,匯成湍急宏闊的大河。綿密的戰鼓聲隨即退在手鼓聲後,如遠山巍峨,從遠方襯托著大河的雄渾。

    手鼓聲越來越密,一陣陣心悸帶來一陣陣涼意,眼前的夜幕緩緩中分而開,向視角兩端淡淡滑去,光線越來越強,越來越亮,漸漸露出藍色的天白色的雲,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徐徐微風中不斷的延伸,一群牧人載歌載舞從地平線處漸漸走出,越走越近……

    手鼓聲突然一陣變化,一聲箜篌如九天鳳鳴,飛了進來,黃睿只覺身軀一震,霎時間如鷹一般輕盈,恍惚間已跨乘在駿馬上,無數英氣勃勃的匈奴騎士騎乘著駿馬從身旁奔掠而過,胸臆間滿是恢弘的豪氣,與威武健壯的草原男兒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盡情追逐嬉戲。風沙在耳旁呼嘯,翠綠的地平線在腳下無盡的伸展,天空無比的寥廓,心胸無比的寬廣……

    「呼……哈……」

    一陣鏗鏘有力的呼喝在驚心動魄的鼓聲中響起,一簇簇火把從夜幕中奔了出來。火光搖曳下,一群群身著匈奴人祭天黃衣的少年湧了出來,頭插野雞翎,足蹬匈奴牛皮靴,身背羊皮長鼓,手執尺許長的鼓捶,在雄壯的鼓聲和清越的箜篌聲中擊鼓起舞。這些少年騰挪穿插,往復交錯,伴隨著力貫千鈞的鼓擊,震天動地的吶喊,令人神馳目眩,心魂為之搖蕩。

    「呼哈,呼哈……」

    呼喝聲越來越緊促,鼓聲越來越磅礡。雄渾的曲聲沖蕩在胸臆間,渾身的熱血在激昂宏闊的曲聲中似乎已經沸騰起來,火焰一般在身體各處流竄,潮水般的曲聲卻仍是無休無止的翻捲而來,整個人似乎都已在曲聲中燃燒起來。

    「轟!」鼓聲落定,一時間萬籟俱靜。鼓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黃睿自幼浸潤音律,此時聽得如癡如醉,長歎一聲,衷心讚道:「好曲!侯爺,這是甚麼曲子?」塗翟笑道:「《迎賓曲》。」提高聲音用匈奴語大聲喊了幾句,那些匈奴少年單膝跪地,齊聲大呼三聲,躬身退後,慢慢退入夜幕中。這時又是數十人從夜幕中走了出來,各人都是袒胸露背只穿著一條毛皮做成的犢鼻褲,相互撲鬥起來。

    黃睿道:「不知這首曲子是何人所譜?」坐在塗翟右手下的那名神情鷲厲的匈奴老者冷冷地道:「匈奴人。漢人向來看不起我匈奴人,莫非以為這首曲子是漢人所作?」

    黃睿急忙道:「並非如此,我只是覺得此曲雄渾激昂,欽佩之餘,多口問一問。」那老者冷哼一聲,不再言語。黃睿討了個老大的沒趣,只能苦笑一聲。塗翟舉起手中牛角杯,向黃睿道:「使節遠來辛苦,這杯乳酒就為使節接風洗塵!」黃睿舉杯向對,只見杯中酒色純白,瑩瑩如玉,一口飲乾,口中乾爽酸甜。他睡了一天還未曾進食,一杯馬奶酒下肚,胸臆間一暖,精神不由得一振。那鮮卑中年人此時也站了起來,手舉酒杯向黃睿大聲喊話,黃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見他舉杯,當下也舉杯相對。兩人皆是一口飲乾。兩旁侍者又為二人斟滿馬奶酒。黃睿見那人舉杯不坐,只得舉杯相應。兩人連乾數杯。匈奴人個性豪爽,每飲馬奶酒,必然酣醉而歸,眼見二人鬥酒,大聲鼓噪起來。

    塗翟呵呵大笑,說道:「好了,好了,明日是老夫的繼位大典,詰汾如果將使節灌倒了,老夫可拿你是問。」

    那鮮卑中年男子悻悻然坐了下來。塗翟向黃睿道:「方纔只顧上飲酒,忘了為琪英引見一下。」抬手指了指方才鬥酒的那鮮卑男子,說道:「這是鮮卑索頭部大人,拓跋詰汾。」指了指右首神色鷲厲的老者說道:「這是我匈奴屠各部左谷蠡王沙謨翰。」又指了指沙謨翰身側那名匈奴老者,說道:「這是我匈奴屠各部右谷蠡王攣緹靜……」

    黃睿口中連說久仰,引見到攣緹靜時,一個倩影驀地撞進眼中,胸口猛地一熱,什麼也不知道了,塗翟在身邊說了些什麼,引見了誰,都已經不再重要,眼中只餘下那個側影,那名坐在攣緹靜不遠處的女子。那娟美的側影,低眉垂首、風動秀髮的神韻,不正是為之渡盡情劫猶言無悔的小倩嗎?陡然在漠北見到她,就覺胸口似乎突然有什麼「崩」的一聲斷了,眼淚潮水般湧了出來,怎麼止也止不住了。

    塗翟驚異道:「琪英,你怎麼了?」黃睿哦了一聲,急忙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道:「方纔有沙子迷進眼裡了。」塗翟呵呵大笑,說道:「琪英久居長城內,漠北這種風沙還是不太習慣。現下好點了嗎?」就這一打擾的功夫,那名女子已不知影蹤。黃睿胸口一痛,勉強吸了一口氣,說道:「不,不妨事了。」

    丹敦在一旁道:「侯爺,小人看使節面色不好,可能是一行太過勞累,不如……」

    塗翟沉吟道:「丹敦,你領琪英他們下去,讓他們好生歇息,不要耽擱了明日的大典。」丹敦應了一聲,引著黃睿等人繞出帳幕,從營帳後走了出去。此時月亮升至中天,滿目清輝,黃睿回首望了望在火堆旁歡笑歌舞的匈奴人,心中一酸,忖道:「她怎可能會到漠北這苦寒之地?定是自己眼花了。」歎了一聲,在丹敦引領下向帳幕走去。辛壚緊走幾步到了黃睿跟前,低聲道:「琪英,你怎麼了?」

    黃睿苦笑道:「只是有些累,可能歇一會兒就好了。」辛壚道:「這一路是太辛苦了。」黃睿嗯了一聲。這時忽然一名匈奴女子跑了前來,衝他們大聲說了起來。丹敦走了過來,向黃睿道:「使節大人,咱們左賢王閼氏想見你?」黃睿鄂道:「她想見我?」

    丹敦苦笑道:「咱們左賢王的閼氏出身漢人,每聽到有人自南邊來,都要來見見,打聽一下南邊的境況。黃大人如果著實太累,只說幾句就好……」

    黃睿知左賢王正是攣緹豹,北地之戰他是匈奴人的統帥,被馬超擊潰後,撤退到臨晉一帶。但看丹敦的神色,這位左賢王在美稷的地位顯然極高,連丹敦這種在塗翟身旁的親信也不敢輕易得罪。心想這是匈奴人自家之事,但如果要和塗翟商議送回羈押在美稷的漢人的事,美稷各個方面的人都不能得罪。歎了一聲,說道:「那就去坐坐吧。」丹敦咧嘴尷尬一笑,和那匈奴女婢在前帶路,一行人繞過數十座帳幕,來到一處大帳下,那女婢挑開帳簾,走了進去。丹敦道:「到了,黃大人請。」

    黃睿走了進去,此時大帳中燈火明亮,兩排桌案已排列整齊,上首坐著一人,雖然身著匈奴人的皮毛服飾,但宮娥高髻卻是漢人的頭飾,臉上罩著一幅白色的面紗,唯留一雙明眸,如一泓清泉熠熠流動。那女子見黃琪英等人進來,向兩旁的桌案讓了讓,說道:「坐吧。」語音清脆悅耳,卻是地道的河洛一帶的官話。

    在漠北之地乍聽鄉音,黃睿不由一愣,說道:「不知夫人請我們來有什麼指教?」那女子悠悠說道:「只是很久沒有見到南邊來人了,聽說有人從南邊來,忍不住就想聽聽鄉音……」眼圈驀地一紅,歎了一聲,說道:「請問使節大人,你們中有誰是從陳留來的嗎?」黃睿搖了搖頭,那女子眼神一暗。黃睿向丹敦望了一眼,丹敦會意,輕聲道:「夫人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使節遠來勞苦,侯爺讓他們去歇息,明早還要參加侯爺繼位大典。」那女子悠悠一歎,輕輕道:「沒有了。」

    黃睿向那女子深施一禮,說道:「夫人保重,我等走了。」轉身隨丹敦走出大帳,猛聽得身後琴聲叮叮咚咚響了起來,如銀瓶乍破,叮咚之聲絲一般流瀉而出,曲風古悠,琴聲悠揚清雅,如船行秋水,靜謐宜人,接著一把溫婉的聲音響了起來: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黃睿忽然回身,大聲問道:「夫人所唱似乎是蔡議郎所作的《飲馬長城窟行》。此曲自蔡議郎死後已失傳,不知夫人從何處獲知此曲?」

    「錚」的一聲,似乎琴弦崩斷了一根,琴聲頓絕。隔了半晌那夫人的聲音才悠悠響起:「不想蔡議郎死了十年後,還有人會記得他?」黃睿道:「夫人所唱,真的是蔡議郎的《飲馬長城窟行》了?不知夫人從何處獲知此曲?」那夫人悠悠說道:「蔡議郎正是小女子的父親。」

    ※※※

    作者按:蔡琰字昭姬,晉朝之後,為避司馬昭之諱,改為文姬。本文用文姬。

    蔡琰被匈奴人擄後,流落匈奴故地。有學者說流落平陽,有學者說流落美稷。

    流落平陽說是根據《胡茄十八排》作的推論,而流落美稷則是根據《悲憤詩》。本文采用後者。

    蔡議郎即蔡邕。《飲馬長城窟行》,《文選》作古辭,《玉台》則歸為蔡邕作。《蔡邕文集》也包含了此詩,本文采用後兩者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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