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名參將走上前,低聲道:「軍師,賊軍今晚還要攻城,軍師先下去歇一歇吧。」滿寵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你去府中替我取一身替換的戰袍來。」參將應了一聲,轉身正待走下城樓,忽聽得滿寵在身後叫了一聲:「德轀,慢……」
參將轉身,滿寵向城下指了指,說道:「適才那名城卒為我喪命,德轀先領人將他的屍首找出來,厚葬了吧。」
參將應了一聲,馬上去安排人手。方纔的一番激戰,城樓下滾木擂石、殘肢斷臂累積如山,滿寵令千餘人馬出城清理這些殘物,有些滾木擂石還可以使用的,重新運了回城,殘屍則就地掩埋。等所有一切忙完,已是夜半時分。此時,天色已然全黑,雨仍是下個不停,整個陳倉城中只餘下數處火光。
滿寵換了身戰袍站在望樓處,遠眺連通陳倉與隴抵的吳山棧道,入目處一片漆黑。昏黃的火光中,夜風捲著雨絲不斷撒進樓中,送來風雨捲動山林的嘩嘩低響,樓中一片靜謐。十餘名親衛合衣靠在牆上,雙手緊抱兵器,閉目小憩。一陣風捲來,爐火一陣嗶剝輕響,靜謐的夜中聽來別有一番動靜。滿寵回頭看去,只見火爐中只剩下數段殘灰,大步走上前,從一旁的柴垛中取出數根柴木,丟入火中。
一名兵士聽到響聲,驚醒過來,滿寵向他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低聲道:「繼續睡吧。」那兵士卻爬了起來,望了望天色,說道:「軍師,已經夜半了,賊人還會來嗎?」滿寵道:「龐德雖落身賊寇,但言出必行,他說晚上會來,自是會來。」兵士聽了這話,面色一變。滿寵笑道:「可勝在敵,不可勝在己,咱們只需謹守城池,安定賊寇來了又何妨?」那兵丁精神一振,說道:「軍師已經有辦法對付賊人了?」滿寵道:「安定賊寇馬戰凶悍,稱雄天下數十年的屠各胡與義從胡都非其對手,野戰可謂天下無敵,但攻城卻非其長。陳倉依山而建,只有山間一條窄道向敵。寓於地形限制,一次攻城投入的兵力不過數百人,咱們居高臨下,人數佔優,因此只需謹守城池,就可大量殺傷賊人。」
那兵丁道:「我聽陳倉的老兵說,去年大約也是這個時間,安定賊酋吳晨久攻不下,將山上樹木伐光,引山洪灌城。今晚雨下得這麼大,龐德又說要攻城,會不會是……」
滿寵心中突然一驚,龐德晚間攻城,一沾即走,莫非他的真實意圖是以一部兵力牽制城中守軍,為大軍掃清外圍佔據城北山地做準備?心猛地一緊,大聲喝道:「寧則,率人去北面的山上看看。」聽得滿寵的喝聲,望樓中的兵士齊齊驚醒,參軍許隗應了一聲,率人急奔下樓。望著迅速遠去的火把光,滿寵心中一陣陣驚悸,若非這兵士提醒,幾乎重蹈當年魏諷的覆轍。
猛聽得「咚」的一聲悶響,沉悶雄渾的鼓聲在山巒間不住轟響回鳴,數十簇火把光從夜幕中突然衝了出來,迅速向許隗等人迎去,幾聲驚呼同時響起,原本聚在一處的火把光散了開去,有幾簇火光轉身向城門處奔來。滿寵厲聲喝道:「丟掉火把,丟……」幾聲慘叫順風傳來,火光隨即墜落地上。
滿寵又驚又怒,吼道:「放箭……」城樓中的兵士大喝一聲,湧上城牆,引弓向火把光處射去。此時,一聲呼嘯遠遠傳來,疾奔而至的火光返身而走,轉眼消失在雨幕中。
楊雄率人奔了上來,喝道:「蠻子又來攻城了嗎?」滿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賊人意在騷擾……」一人突然哭叫起來:「賊人在山上,他們又要引山洪啦……」楊雄面色鐵青,厲聲喝道:「閉嘴。」向滿寵道:「軍師,現在該怎麼辦?」滿寵厲聲道:「山洪不是要引就能引得。賊人隱在暗處,正是要我軍不戰自亂。敵不動,我不動,全給我退下。」
楊雄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躍下城樓。身後的兵士,跟著向城梯奔去。到樓下時,楊雄已等在梯口,見到一眾親兵,厲聲喝道:「滿寵文弱,連當年的魏瘋子都不如,棄守外圍,死守城頭,再讓他守下去,陳倉不保。楊惲,你騎快馬,去將夏侯淵召回來。」
楊惲應了一聲,接過家丁手中的馬韁,縱馬向陳倉東門馳去。
※※※
六月六日晨,渝麋。
雨水從昨日起,一直未停,汧河河面一日之間陡然加寬數倍,煙雨濛濛,水面氤氳,河水隆隆,更形遼闊。此時天色初亮,緊閉的渝麋城門緩緩開啟,一行人穿著斗笠蓑衣行出城來,為首的兩人正是吳晨與王翦。
一行人走向汧河渡口,那處已有數名兵士等在岸旁,見到吳晨一行人,紛紛行禮。吳晨向為首的一人道:「竹筏準備好了嗎?」那人道:「準備好了。」吳晨點了點頭,領著眾人走到岸旁,只見一塊丈餘見方的竹筏飄在河面上,隨著上下沉浮。吳晨向王翦道:「王大哥,上次救助災民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向尊師致謝,這次回去,請代我問候尊師。」從段明手中取過一個包袱,塞在王翦手中,道:「這裡是一席布袍,和一些安定土產。當日請你出山救治百姓時,未曾親自拜謁令師,這些就當是我的賠禮。」王翦接過包袱,低聲向吳晨道:「夏侯淵用兵如神,縱橫關東,所向無前,未嘗敗績。使君雖然用聲東擊西之計暫時騙過他,但駐守汧縣的杜畿,據說極善兵法,恐怕汧縣不易攻下。萬一消息走漏,須防夏侯淵從陳倉出兵,偷襲渝麋。」吳晨點頭道:「我會小心的。」王翦哈哈一笑,轉身跳上竹筏,說道:「眾位,不用送了。」抄起竹筏上的竹竿,在河岸上一點,竹筏顫了顫,輕輕盪開,順水向下漂去。吳晨高聲道:「王大哥,保重。」王翦笑道:「男兒志四海,萬里猶比鄰,使君的話我會記住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眾位請回吧。」用竹竿在河中一撐,竹筏迅即南下。
汧水從吳山東麓而出,一路奔流向東,至汧縣折而向南,在陳倉東四十餘里處匯入渭河。汧河入河口處地勢平坦,土地肥美,但河流中段卻處在吳山與岐山岫山的餘脈夾峙下,河床束緊,河水湍急,兩岸峭壁森立,全靠凌空飛懸的棧道連通上下游。渝麋城正位於汧河中段,此刻竹筏行駛在河中,只見兩岸陡峰兀立,如壁如障,別有一番恢宏的氣勢。竹筏在激流中去勢勁急,千山萬壑轉瞬即在身後。驀的河水在一處山腳轉了個彎,河岸左面山巒漸行漸遠,平原顯露,正是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平原。放眼望去,一馬平川,遼無際涯,曾經的阡陌在及人腰腹的淒淒荒草中穿行。路兩旁,村落人家時隱時現。此時已近未時,正是尋常農戶人家用膳之時,濛濛煙雨中卻不見絲毫人煙,唯見一叢叢白色的槿花從屋瓦間隙中探出,迎風搖曳。
王翦心道:「右扶風原是西京重地,人口百萬,商賈雲集。短短十餘年,千村萬落摧毀殆盡,數十萬人道死路旁。生靈塗炭,自古以來無有甚於今世。」王翦原本是武功縣一戶尋常農家之子,初平年間,關中瘟疫流行,全村盡毀,只有他與少數人被師傅救走。此刻眼見荒村殘落,感懷身世,長歎一聲,望著滔滔大河怔怔出神。
竹筏再行一陣,已近汧河河口,河面到此處又加闊數丈,極目遠望,只見煙波浩渺,平野垂闊,巍乎大觀,胸中鬱悶之氣似乎也化解了不少。再向前行了一陣,猛然間望見水天一線間隱隱有數條黑影橫跨汧河兩岸,但視野被雨霧遮住,看得並不真切。王翦心中一動,將竹筏向岸旁靠去。在岸旁停好,王翦藏身在蘆葦中,向那數條黑影掠去。靠近十餘丈後,王翦吃了一驚,原來那數條黑影竟是數座浮橋,每座浮橋五尺來寬,一人一馬可並行而過。浮橋兩旁五丈距離的蘆葦已盡數除去,數十名兵士在河岸上堆積木材,顯是正在搭建營寨。河岸上木料橫七豎八的堆放,旁邊的爛泥深翻尺餘,一片狼藉。王翦心道:「若只是這幾名士兵,淤泥絕不會翻得如此厲害,一定是有大軍剛從此經過。莫非是龐德佯動牽制陳倉守軍,夏侯淵不明就裡,從槐裡調兵支援?」心中驚疑不定,暗暗打定主意,捉一名兵丁來問,當下躬身再向前行了數步,猛聽得一人高聲喝道:「什麼人?再向前就不客氣了。」
王翦心中一驚,正待長身而起,就聽得一人說道:「是自己人,別射箭。」王翦暗鬆口氣,緩緩伏下身子。先前那人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後來的那一人道:「我是陳倉守備楊將軍的手下,楊惲。奉楊大人的命請夏侯將軍回援陳倉的。」
王翦悚然一驚,心道:「回援陳倉?難道夏侯淵已經出陳倉了?他跨過汧河莫非……莫非是……」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大不妥的事就要發生,一顆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就聽先前那人說道:「將軍昨晚橋一搭好就走了,咱們將軍素有神行……」王翦心道:「昨晚橋才搭好……啊呦,不好,夏侯淵真偷襲雍城去了。雍城位處千山與岐山餘脈的交匯處,控扼山口,倘若被夏侯淵偷襲得手,吳使君的大軍就被擠壓在汧河、千山、岐山圍成的大三角中,那時夏侯淵從雍縣出兵,杜畿從汧縣出兵……」想到這裡,眼前似乎突然閃現出那些相處半年的兵士,在兩軍夾擊下不斷傾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不行,我得回去報信。」王翦起身緩緩向後退去,猛聽得喀的一聲,已踩斷了一枝枯枝。
「什麼人?」數名兵士呼嘯著奔了過來,一名參將掠空而至,寒芒閃動,一刀向王翦當頭劈下。王翦長笑一聲,身形向前撲出。這一下快捷無倫,參將的刀還未劈下,王翦已欺入他懷中,手掌起處,啪的一聲,參將龐大的身軀翻撲而出,狠狠摔在泥漿中。眾人見他舉手就將領頭的參將擊飛,無不驚懼,原本留在營寨處的三十餘名兵士,紛紛抽出腰刀,奔了過來。王翦本不願傷人,避過參將一撲,提氣輕身,向後飛退,猛然見橋頭一人牽著一匹戰馬,心中狂喜,大喝一聲,在地上一頓,向橋頭那人縱去。此時跟隨參將同來的數名兵士也已縱身撲到,刀光閃爍,分從上下左右狂攻而至。王翦喝了一聲,身形陡然拔高,飛身到了兵士頭頂,伸足踏出,正點在衝在最前的一名兵士的鐵盔上。那兵士就覺一股巨力狂衝而下,身不由己的向下疾墜,彭的一聲撞在其餘兵丁身上,一齊拋跌開去。王翦經此借力,凌空一個翻滾,已撲至疾奔而至的兩名兵士間,雙臂一震,兩人同時慘呼,狠狠撞在一處,軟倒在地。
橋頭上那人眼見王翦如此雄威,驚呼一聲,縱身跳上戰馬,向大路奔去。王翦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抓住飛揚的馬尾,微一借力,凌空到了那人頭上,飛起一腳,將那人踢翻在地,在空中一個翻滾,跨乘到了戰馬之上,伸指在馬臀上連戳數下,那馬吃疼,驚嘶一聲,飛奔起來。
王翦不敢走大路,盡抄山間小路而走,那馬卻也是神駿異常,山間小路猶是奔走如飛,林木草叢在眼角不住飛退。卻原來是楊雄怕楊惲追不上夏侯淵,將自己最珍愛的大宛良駒讓了出來。王翦一路飛奔,到晚間時,終於望見了渝麋城,隔老遠就高聲喝道:「開門,開門。」城上的兵士聽是王翦的聲音,將吊橋放了下來,王翦飛馳而進,直向吳晨的帥營奔去。
待到了帥營,段明已迎了出來,望見王翦,驚喜道:「怎麼是你?我聽兵士通報說有人騎快馬從南面來,還以為龐黑臉已經攻下陳倉了呢。」王翦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焦急地問道:「吳使君呢?他在哪裡,我有急事見他。」段明道:「你找大哥?」清俊的臉上突然顯出驚喜的神色,一把攬住王翦的肩膀,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們,咱們這就去見大哥,告訴他這件喜事。」
王翦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有緊急軍情。昨晚夏侯淵連夜渡過汧河,我推測他是繞道武功,偷襲雍城。」段明驚喝道:「不好。任曉,任曉……」轉身向帥營裡奔去。王翦急道:「段明,你去哪兒?」跟在他身後奔了進營。猛見得營帳一挑,任曉從帳內走了出來。段明喝道:「任曉,快去通報大哥,圍攻雍城的是夏侯淵這廝。」任曉也吃了一驚,起步欲向馬營跑去,卻被段明一把拉住:「騎我的馬去。」親兵將戰馬牽了出來,任曉接過馬韁,縱身跳了上去,連加數下馬鞭,飛馳出營。
段明喝道:「任曉,你忘了帶火把……」
王翦一把奪下他手中的火把,大聲說道:「我給他送去。」奔出門外,段明追在身後道:「我給你找匹快馬……」追出營寨時,王翦已騎乘在一匹戰馬上,在馬上拱了拱手,說道:「段明,夏侯淵昨日晚間已渡過汧河。兵凶戰危,結果難以逆料,萬一雍城有失,渝麋是我軍唯一憑峙。」段明道:「我曉得的。」兩人都是智勇雙全之人,話說到此,已無須多言,王翦喝了一聲,催馬向渝麋北門奔去。此時風雨似乎更大了些,在城中還感覺不到,但一出城門,雨水紛紛揚揚,天地茫茫一片水色,視野所及不過丈餘,若非有官路一直在腳下延伸,幾乎不辨方向。
王翦縱馬急馳了一陣,遠遠就見一個黑影,依稀是任曉的模樣,大聲喚道:「任曉,是你嗎?」任曉轉過身,大聲道:「你怎麼跟來了?」王翦舉了舉手中的火把,說道:「你忘了帶火把,我給你送來了。」說話的功夫,王翦已追了上來,將火把遞了過去,道:「任曉,這條路是向雍城的,吳使君不是說要去汧縣嗎?咱們是不是走錯了?」任曉接過火把,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沒錯,大哥是去雍縣了。」王翦道:「啊,是了,我走的時候,你還在雍城和李文尹默他們一起,是你來報的信嗎?」任曉道:「是啊。今早我手下的斥候在寒千渡發現敵蹤,向李校尉通報之後,李校尉力主開城出擊,尹軍師則道:『雍城扼控隴西與右扶風通路,萬一有失,并州大人萬餘軍馬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我等身居險地,當以謹慎為上,不可貿然出擊。』」王翦道:「尹軍師的話沒錯啊。」任曉苦笑道:「但李文卻道:『我大軍東來,一直隱跡藏形,觀雍縣守衛如此鬆懈,夏侯淵、韋端之徒當仍未偵知我軍主力在何處。寒千渡距雍縣不過數里,正是我軍斥候游弋範圍,賊軍不做任何防備,大膽渡河,可見雍城失陷的消息還未走漏。大丈夫在世,當立功業於青史,不擊敵於半渡,難道效宋襄公以仁待敵?』」王翦苦笑道:「恐怕這正是夏侯淵的誘敵之計。他號稱『三日五百,五日一千』,行軍如此神速,對斥候的使用當世恐怕無人能和他相比。他既如此重視斥候,必然也會注意收集周邊郡縣的消息,他與向輝之間一定有某些法子定時傳送消息,因此才會在咱們奪下雍縣後不過兩日就渡汧河而來。」任曉連連點頭道:「你說的蠻有道理的,尹軍師如果這樣說,恐怕李文就不會執意出城了。」王翦苦笑道:「我是知道了夏侯淵已經渡過汧河的事後反推的。倘若我不知這事,又處在李文的位置,會否中計也難說的很。」
兩人便說邊走,此時已是天色全黑,任曉從懷中取出火繩火絨將火把點燃,舉在手中,說道:「尹軍師見勸不住李文,又建議讓我先派斥候到寒千渡西側的山上去探察,看是否有埋伏。李文道:『戰機稍縱即逝,等那些斥候探察回來,敵軍已渡過千河。若是小股敵人還罷了,若是敵軍增援雍城的大隊,等其過了河圍攻雍城,悔斷腸子也晚了。』不等我手下的斥候回來,就帶著兵馬出了城。尹軍師無計可施,只得命馬岱謹守城池,又命我騎快馬將此事通報公子。」王翦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任曉道:「未時中到的。公子知道李文出城的消息後,命段明留下駐守渝麋,贏天率一千人赴汧縣監視杜畿,親率五千人趕赴雍城。」
王翦鬆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如此。」精神一振,說道:「我知道一條小路通往雍縣,咱們穿此而過,大約可以縮短兩個時辰的路程,可在路上截住吳使君,向他稟明軍情。」任曉的精神也是一振,喜道:「那還等什麼。」
王翦一撥馬頭,向東北奔去。任曉跟在其後,馳入草叢中。荒草長及馬腹,加上連著下了數日的雨,爛泥草根糾結成一團,道路泥濘難行,任曉這兩年來作為前軍斥候,走過無數險路,但行走在如此啃哇的地勢上還是首次,有數次戰馬陷在草澤中,幾乎將他掀下馬去。所行之路,就以此次最是艱苦。爬過一段草地,地勢漸行漸高,長草慢慢變矮,腳下的泥土漸少,開始踏上硬地,忽然見前面火光一低,王翦已跳下馬來。
「再向前是一段懸崖,任兄,抓牢繩子。」聲音在山谷間隆隆迴響,原來已是進入山中。濛濛的火光下,黑影一閃,任曉一把抓住,順著繩子牽引的方向慢慢行去。走了數丈,前面火光倏然一暗,王翦的聲音隆隆響道:「小心,前面有塊巨石。」任曉急忙伸手向前摸去,走了幾步,終於摸到實物,入手滑膩冰涼,竟是一手的苔蘚。跟著火光緩緩左轉,猛然腳下一痛,竟是踢在一塊石頭上,就聽得嘩啦啦的聲響從腳下直向下墜去,惹得山谷回鳴,隆隆之聲,良久不絕。任曉驚出一身冷汗,情知方纔若是再踏前一步,掉下去的就不是一塊碎石。
王翦喝道:「任曉,你沒事吧?」任曉猶有餘悸地說道:「沒事。哈哈,不想這條路竟然這麼險峻。」王翦道:「不險峻的路人人都走,那就不能算是近道了。」任曉笑道:「哈哈,說的很是呢。」王翦也笑了起來,說道:「小心馬匹,走過了這段路,就到雍縣了。那是下山路,應該好走很多。」兩人沿崖壁而走,大約走了三四十丈的距離,終於走了過去。兩人相對而笑,騎上戰馬疾衝向山下。狂奔數里,就見前面火光閃耀,隱隱傳來戰馬的嘶鳴與金鼓聲。二人知道已追上吳晨,更是全力策動戰馬。距離越來越近,喊殺聲金鼓聲愈來愈響,轉過一處山腳,眼前立時呈現出數千人混戰的場景。只見雍縣城中火光滔天,縣城與千山夾峙下的數里方圓的曠野上,數不盡的火把在夜幕中縱橫交馳,如瘋狂攪動的岩漿,一撥又一撥向前撲去。猛聽得一聲號角,右路大約千餘人馬從無數火光中疾衝而出,向上狂撲而去,震天的金鐵交擊聲跟著響了起來。
二人看得血脈賁張,急奔了過去。猛聽得一聲尖銳的呼哨響了起來,任曉知是警戒的哨聲,急忙提氣喝道:「是我,任曉。」雲儀從雨幕中躥了出來,高聲道:「任曉,你怎麼來了?」任曉大聲道:「我有緊急軍情通報,公子呢?」雲儀道:「跟我來。」轉身奔入雨中。兩人跟著疾奔而入。奔出數十丈,火光越來越亮,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熊熊烈火下,雍城西門處,不知何時已立起了六座營寨,營寨上無數兵士手持長刀向猛衝而上的騎兵用力戳刺。城頭上一排排弩兵手持弩匣,在梆子聲中時隱時起,羽箭在火光中閃爍著金屬的寒芒,急雨一般狂捲而下,向前衝的騎兵紛紛倒地。但軍鼓之聲卻敲得更響,一撥撥兵士踏著鼓點前赴後繼的狂衝而上。
王翦心頭熱血一湧,大喝一聲:「讓我來。」催馬向前,經過一名兵士身旁,側身奪過一面軍旗,長臂一伸,被雨水打濕的旗幟迎風飄了起來。那大宛馬極是神駿,不過數息之間,一人一旗已到了一座營寨下,王翦大喝一聲,輟旗向營寨上掃去。旗桿長約三丈,粗如兒臂,在王翦天生神力的運使下,巨椽一般橫掃過去,「彭彭」數聲,綁紮營寨的木柵迸裂開來,木屑星飛中,營寨上十餘名兵士呼叫著摔了下來。正在交戰的兵士眼見他如此神勇,齊聲叫了起來。
「射死他!」城樓上一人高叫了一聲,數十隻箭從雨水中電射而出,王翦大旗一卷,將箭盡數卷在其中,雙手再一抖,裹在旗旛中的箭支激射而回,城頭上數名兵士慘叫著,翻身墜了下城,但大旗卻「喀啦」一聲,狠狠擊在營寨上,旗桿與數根木柵齊聲斷裂。王翦心叫一聲可惜,倘若旗桿未斷,再擊數次,這個營寨就能挑了。營寨上兵士見他旗桿斷折,數柄長刀疾劈而下,王翦甩手將半截旗桿仍了出去,轟得撞在已破損的寨牆上,嘩啦一聲,築在寨牆上的走道在巨力撞擊下碎裂,從中間傾翻下去,連帶著將一些寨木拉折,原本堅固的寨牆等時露出一個缺口,營寨旁的數十名安定兵士齊聲呼嘯著從缺口衝了進去。
城牆上一人高聲喊道:「先射死那個騎白馬的……」王翦心道:「這個想來就是領頭的了,我先射死他再說。」腳一挑,一根插在地上的鐵矛已到了手中,大喝一聲,鐵矛電射而出,在空中劃了一個低平的弧線,向那人急撲而去。「彭」的一聲,那人身旁一名親兵手持勾鑲跳了過來,鐵矛洞穿勾鑲,從那兵士前胸直透而出,但那員將士經此一驚,疾躍而開,洞穿而出的鐵矛擦身而過狠狠釘在城樓上。王翦暗叫一聲可惜,猛聽得身後弓弦聲響,那將士已慘叫一聲,翻墜下城。回頭看去,只見吳晨縱馬疾奔而來。奔到近前,吳晨大聲道:「王大哥,你怎麼在這裡?」聲音嘶嘎沙啞,想是用力嘶喊的緣故。王翦道:「我沿汧河而下,到陳倉地界時,看見夏侯淵渡河的浮橋,所以急著過來報信的。」此時萬餘人在城牆上下高聲嘶喊,王翦雖然用盡力氣大聲將這幾句話喊了出來,但聽起來仍是不太真切,也不知吳晨聽清了沒有,正想重複一次,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腳下猛地一顫,戰馬人立而起,仰天驚嘶。探首向聲音傳出的方向望去,只見北首的山坡上,一團黑物滾湧著向下傾覆而來,悶響海潮般由遠及近滾滾響起。
王翦驚愕道:「那是什麼?」吳晨驚喝道:「是山洪,快向後撤。」舉起號角,邊吹邊向後跑。
號聲中,原本已經攻到護城河旁的兵士調轉馬頭狂奔而回,那山洪來的極是兇猛,王翦奔了數丈,就覺得一股派山倒海般的巨力從身側狂撲而至,急忙用力一夾馬腹,戰馬奮力前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接著似乎有什麼狠狠砸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探首回望,只見高丈餘的泥潮從城牆側沿狂撲而下,營寨在泥潮衝擊下,宛如沙灘上的土城沙堡,被沖得無影無蹤。那泥潮繞城而過,向北直瀉而下,擋在城池與大軍之間。
「好險。」王翦聞聲向後看去,只見吳晨策馬身後,渾身上下都是泥漿。望著身旁如怒龍翻騰的泥流,二人都覺頭皮陣陣發麻。此時城樓上火光閃動,一群人狂湧了出來,和城樓上的青州兵混戰起來。為首一人白袍銀盔,正是馬岱。吳晨驚喜道:「子泰,是你嗎?」馬岱一刀劈翻一人,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高聲喝道:「并州大人,是我。」吳晨急道:「李校尉和尹軍師呢?」一人高聲道:「多謝并州大人關心,屬下在這裡。」話聲中一人從城牆上探出,滿面淒苦,正是尹默。
吳晨道:「把吊橋放下來,我們這裡搭浮橋,你們就可以過來了。」城牆上兵士齊聲歡呼,奮力向橋舵方向衝去。就聽彭的一聲,吊橋從空中狠砸而下。
吳晨記得不過數日前,這座吊橋放下時心中的狂喜與興奮,如今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低沉著聲音向一旁的雲儀道:「雲儀,搭橋。」雲儀應了一生,領著百餘人而去。
不多時,數座浮橋已搭好。說是浮橋,不過是將數個木筏搭在一起,緩緩向前推出,跨過滾滾的泥石,搭在城下的空地上。這一段時間,數撥人馬先後湧了過來,馬岱率領人馬一一殺退。此時吊橋放下,百餘人從城門處狂湧而出,順浮橋跑了過來,這些人身上血跡斑駁,滿面疲倦之色,顯是已拚殺數個時辰。吳晨令蘇則和王翦領這些人到後營去。湧過數百人後,滿身血跡的尹默在馬岱的攙扶下走了過來。吳晨急忙迎了上去。尹默見到他,雙膝跪倒,哽咽道:「今早夏侯淵令疑兵在寒千渡渡河,他伏兵西千山。李校尉出城後被夏侯淵伏擊,致令雍縣失守……屬下無能……」吳晨一把扶起他,說道:「城丟了就丟了,人沒事就好。李文呢?」馬岱看了尹默一眼,垂下頭低聲道:「李校尉說要斷後,應該就到了……」吳晨怒道:「他的個性我還不知道嗎?斷後?到現在還沒出來,他是不是想死在裡面?」馬岱哽咽道:「李校尉說對不住并州大人,誓要與城共存亡,怎麼勸也勸不住他……」
一陣心痛與憤怒從吳晨心底驀地直衝眼睛,一下就熬紅了,大喝一聲:「雲儀,你帶尹軍師馬校尉先回後營。」轉身厲聲喝道:「李文,李文,你給我出來……」猛聽得城樓上一人長笑一聲,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從空中直拋而下,狠狠砸向一座浮橋。橋上兵士驚叫著躲避,競相踐踏中,十餘名兵士被擠到濁流中,慘叫著迅即淹沒。緊接著喀啦一聲,那塊石頭砸在橋上,浮橋當即被砸出一個大洞,污濁的泥水從洞中狂湧而出,浮橋斷成兩截,迅速向下沉去。吳晨喝道:「什麼人……」
城樓上火光一閃,一人從女牆上探了出來,厲聲笑道:「吳晨,老實告訴你,李文的臭頭已經讓我割了。這次算你走運,被山洪擋了出城的路,不然今日連你的臭頭也割了餵狗。」吳晨厲嘯一聲,提起鐵矛用力向他擲去。明滅的火光將鐵矛的去勢襯得極是勁急,眨眼之間直撲那人胸腹。那人大喝一聲,用勾鑲向長矛磕去,砰的一聲,長矛斷裂,他只覺著一股巨力從左臂狂湧而來,胸腹之間如受重錘,一口氣登時喘不上來,向後摔去。城下的安定軍齊聲歡呼,城上的青州軍啊的叫了一聲。
那人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絲,大步走了上前,撐著雉碟厲聲笑道:「吳晨,就這點伎倆了嗎?」話未說完,又一隻長矛已電射而至,一名親兵縱身而至,雙手舉盾向長矛磕去,只聽彭的巨響,巨盾爆裂,親兵狂噴鮮血,向後疾拋而出。長矛穿出四射的碎屑,急奔而出,那人驚呼一聲,用左手勾鑲去擋,只覺手臂一疼,整個身子突然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屍身狠狠撞在城牆上。
城牆上下的兵士眼見他被釘死在牆上,一時都沒了聲息。此時,火光忽然閃了一閃,火苗從城樓各處急躥而起,瞬間匯成一條巨大的火舌,在風雨中呼呼狂擺,直舔天際。城樓上的青州兵士亂成一團,驚叫著在城牆上擠踏嘶喊。吳晨大聲喝道:「李文,李文,我知道火是你放的,你給我下來,你給我下來……」撲到浮橋旁,正要縱身跳上浮橋,右臂猛地一緊,已被人拉住,就聽見王翦大聲喊道:「不能過去了,水流的聲音越來越大,洪峰要來了。」
褐黑色的天空劃過數道光芒,轟隆的洪流聲滾滾而來,污濁的泥漿在亮光中湧動的更厲害了一些,浮木橋在泥漿衝擊下不住地顫抖,猛聽得喀喇一聲,一根綁系木橋的繩索禁不住劇烈的晃動,崩裂開來,被繩索綁縛的浮木迸射散開,浮橋瞬間四分五裂。一座橋坍塌,浮木順著泥石流狂捲而下,狠狠撞在下處的浮橋上,浮橋上的兵士驚呼著在其上狂奔,一個濁浪打來,數座浮橋碎裂,橋上的兵士慘叫著被捲進濁流中。
吳晨厲喝一聲,正要縱身撲前,卻被王翦死死拉住向後拖去。吳晨怒喝道:「放開我,放開我……」
王翦叫道:「濁流太大,再上前只能是去送死。」吳晨咆哮道:「你要我看著他們死在城裡嗎?」王翦一鄂,已被吳晨一把推在胸口。王翦只覺胸口一痛,錯開半步。吳晨從他身旁一躍而過,奔到泥石流旁,高聲喝道:「扎木筏,再造浮橋。」
腳下猛地一虛,竟是岸旁浮土在泥石的不斷撞擊下裂了開去,吳晨徑直下摔。他雖然熟悉水性,但這般如沸如羹的濁流,無論是誰掉下去都無生還之理,這下側身摔去,只見濁流在身側滾滾瀉注,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捲入其中,突然一塊物事從城上飛掠而下,通的一聲先落在他身下,正是吊橋的絞舵。吳晨在其上一撐,從泥漿中一躍而起,厲聲道:「李文,是你嗎?你給我下來。」
城樓上熊熊燃燒的烈火猛得一暗,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城樓屋脊上,長髮垂肩,正是李文。只聽他高聲喝道:「公子,李文不聽勸阻,出城迎敵,致令雍城失陷,已無面目再見公子,唯有以身殉城一死謝罪。公子保重,李文……再不能為你馳騁沙場了。」
豪雨中,李文飄飛的戰袍,像火一樣灼燒著吳晨的眼睛。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喊道:「李文,你給我下來,我命令你……」猛聽得喀喇一聲,僅餘的一座浮橋也被泥石撞裂。吳晨就像突然被利箭射穿了胸口,發了瘋般的喊道:「搭橋,搭橋……」
一雙手從雨中突然探了出來,揪住了吳晨的領口。
「不能再搭橋了。再搭下去,死得人會更多。」王翦扯著吳晨的領口大聲叫道。吳晨一拳擊在他臉上,打得他一個趔趄摔倒在泥地上,紅著眼睛喊道:「城裡面的不是你的兄弟,卻是我的兄弟。搭橋,搭橋……」王翦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拉住吳晨的領口,厲聲咆哮道:「他們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城裡的人是,城外的人也是。你要救城裡的人,城外的人你就不管了嗎?」吳晨反手扯住他的衣領,哭著吼道:「你是要我看著他們死嗎?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這時,城樓上突然傳來一陣激越的歌聲。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這首歌正是當日吳晨出使金城,宴請尹默、姜敘等人時,翟星所唱。只是翟星所唱的曲調平和中正,奮發昂揚,此刻李文以沙啞渾厚的嗓音唱來,曲調激昂決絕。吳晨心頭巨顫,什麼聲息都沒有了。
「……遙想冠軍,犯漢必誅,生為人傑,死為鬼雄……」
歌聲從雍城的各個角落響了起來,起先一處,再是兩處、三處,終於「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歌聲,山呼海嘯般響了起來。雲儀就覺一股熱血猛地躥到頂心,全身血液似乎瞬間沸騰了,拔出腰刀,嘶吼道:「跟他們拚了。」
猛聽得吳晨大叫一聲:「撤軍!」眾人愕然望了過來。吳晨抬起頭,此時半邊天空鮮紅如血,就像燒著了般,另一半天空卻濃黑如墨。冰冷的雨水從這一半天空落下,狠狠的砸在臉上,混著熱淚從臉頰不住滑落。吳晨抹了一把淚水,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傳令,撤軍。」
低沉的號角聲中,大軍緩緩向北退去。吳晨僵立在雨中,木然望著雍縣城頭熊熊燃燒的大火,雨水像是從頭上直打進了心裡,澆得一片冰冷,心頭空蕩蕩的,空的就像野火肆虐過後的原野,空得一片狼藉。
雲儀牽著戰馬走了過來,哽咽道:「公子,走吧。」
吳晨轉過身,走到戰馬旁,緩緩爬了上去,眼前卻仍是在大雨中燃燒的城池。它就像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戳刺著心臟。心一陣緊縮,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般湧了出來。
吳晨抹了一把淚水,回身再深深地望了一眼,就像要用一生的時間記住眼前的一幕一般,猛地長嘯一聲,縱馬疾馳而去。身後,李文高亢激昂的歌聲,漸漸的遠了,低了,終於,聽不見了。
(隴西之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