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今年的雨水一直很少,四月袁紹死後,天候大旱,雨水更是難得一見,今早卻滿天飄起了紛飛的雨絲,將黎陽這座拱衛河北的重鎮,掩作白茫茫一團。
雨水打在枝葉上,將積了數月的灰塵洗刷一淨,露出久違的綠色。賈詡憑欄外望,只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城樓、雕棟盡掩在雨霧中,接連數月連續不斷的攻城戰在城牆青磚上留下的斑斑血跡,於雨水的沖刷下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暗紅色,如深色的苔蘚附著在城牆上。數月來的征戰似乎一日之間全掩在雨幕之下,再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望著欄外的雨景,賈詡不由輕吁一口氣。
「文和,怎麼忽然歎起氣來了?」
曹操雙目注視棋盤,右手從棋盒中夾出一枚白子,向秤上奕去。
賈詡輕捻頷下尺許長的黑鬚,微笑道:「看著今日的雨,忽然就想起五月的涼州已到了雨季。那處的雨景也該如今日的黎陽一般吧。」
曹操眉頭一皺,手一抖,白子當即奕在別處。正要收回重下,對面的荀攸霍地站起,一把按住他的手,急道:「落子無悔,落子無悔。」
曹操哈哈大笑,向眾人道:「平日公達可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但一到下棋可就什麼樣都出來了。一招棋差,滿盤皆輸,我輸了。」拂袖而起,向亭外的許褚道:「適才聽到通傳的聲音,是誰傳的信?元常嗎?」許褚走入涼亭,躬身遞上一卷竹編。
「是司隸大人令人送來前方的戰況。」
曹操接過卷書,展開看了一眼,笑道:「元常來訴苦了。」將竹簡遞給荀攸,轉身說道:「是誰送來的卷書,叫他進來。」
不多時,一名年紀在三十左右的儒生快步步入亭中,見到曹操,跪了下來。
「微臣司隸功曹丁儀,參見司空大人。」
丁儀與曹操同鄉,曹操在陳留家鄉初起兵時,丁儀就負責料理軍中文書信函。吳晨攻掠三輔,夏侯惇臨危受命鎮御關中,曹操令丁儀隨行,至今已經一年有餘。
曹操道:「正禮,你我不是外人,不要拘謹,坐。」伸手向身旁讓了讓,丁儀在一旁坐下。曹操道:「元常的身體還好吧?」丁儀道:「司隸大人身體還算安好,只是兩個鬢角都已經全白了。」鍾繇持節鎮撫關中不過短短五年,曹操知他的年紀比自己不過大了數歲而已,想起初啟程時,鍾繇髮色漆黑,如今卻鬢角全白,不由吃了一驚,說道:「怎會如此?」
丁儀說道:「自奉命鎮守東都以來,司隸大人常懷憂懼,唯恐有負大人所托,每日處理公事,寅時起身,亥時方入寢。去年七月至八月間,安定賊寇寇掠三輔,引至瘟疫肆虐,司隸大人心憂如焚,一夜白頭。」
曹操唏噓道:「元常以一臂之力禦寇西北,真是苦了他了。」
丁儀痛心疾首地道:「吳賊善於用兵,鍾大人竭心盡力仍難免有所疏失,正需眾人齊心協力,軫虜蕩寇。但弘農眾將,旁觀者有之,摯肘者有之,司隸大人內憂外患,實是辛苦異常,夏侯將軍卻……」
曹操已看過竹簡,知鍾繇命夏侯淵出散關突襲漢陽,但夏侯淵卻違命不遵,一意孤行要越老城嶺攻襲吳晨,聽丁儀的口氣,正是要轉到這上面來,微笑道:「正禮遠來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司隸的事回頭再說。」
丁儀還待開口,許褚已走上前。
「丁先生,請。」
丁儀歎了一聲,向曹操深鞠一躬,隨許褚走出亭外。
曹操向荀攸道:「公達,司隸的戰況如何?」
曹操最注重的謀士正是荀彧,荀攸兩叔侄,荀彧鎮守許縣,遇大事曹操就以書信徵求意見,荀攸則常陪伴左右,曹操隨時可以請教疑難,號為「謀主」。此時荀攸已將簡書看完,皺了皺眉說道:「自今年正月韓遂張猛起兵隴右,吳晨取『東守西攻』之策,親率主力越過隴山進攻隴右,徐庶馬超等人則進駐漆縣,從涇河上游牽制我軍主力。我軍則針鋒相對,分從三路進攻,右路由鍾演將軍逆洛水而上,經漆垣向泥陽彭陽等地進攻。中路由元讓領軍,與徐庶相持於漆縣。左路由妙才領軍,出陳倉進攻隴坻,從後方牽制吳晨進兵隴右。右路軍因匈奴人讓路,月前成功突進北地郡,與敵軍馬休激戰數次。中路則一直相持在漆縣。左路梁毓死守隴坻,無論妙才怎樣激將,梁毓始終不出,因此元常才命妙才繞道五丈原突襲上邽,再從上邽渡渭水進隴右。觀妙才出陳倉後,溯汧河而上,屯駐渝麋,看情況是準備越老城嶺攻襲吳晨後背。」
曹操從身旁的卷軸中抽出一卷,隨手將棋盤推在一旁,空出桌案一角,將卷軸攤了開來,竟是一幅三輔戰圖。曹操邊聽荀攸分析戰局,邊察看地圖。賈詡負手而立,側目斜睨欄外。此時雨下得更緊了些,天地都已捲成白茫茫一片。雨水打在涼亭飛簷上,碎裂成無數細小的雨絲飛濺而下,如霧如紗,飄在臉上,帶來絲絲涼意,聽著曹操和荀攸一問一答,賈詡不由想起當年自己為人出謀劃策運籌帷幄的那些日子。
賈詡曾經為之出謀劃策的人極多,從李榷郭汜到段煨劉表,再到張繡。
宛城一戰,曹操長子曹昂戰死,虎豹騎統領典韋戰死,賈詡就知此事難以善罷甘休,勸降張繡後,他深居簡出,韜光養晦,曹操的軍政會議能推脫的一律推脫。張繡卻是勇猛好戰,連連擊潰袁譚主力,袁軍聞張色變。
想到此處,賈詡嘴角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張繡啊張繡,我勸你收斂鋒芒,你卻認為是在將功補過。河北雄兵與青州兵相持不下,遇到你領軍的西涼輕騎卻一觸即潰,如此戰力,怎會不招人嫉?袁氏未滅,你還有用,曹操還不會動你,袁氏一滅,你這只良狗也就到了該下鍋的時候。用力剿滅袁氏,到頭來卻是在自掘墳墓。死到臨頭那日,張繡,你心中一定覺得很有趣吧?」
「稟司空大人,司隸大人飛鴿到了。」
亭外一名城卒高聲傳稟的聲音傳來,將賈詡從思緒中驚醒,深吸一口氣,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恰好從許褚雄闊的身軀掠過,只見他身後的山徑露出油紙傘的一角,緩緩而來,節節升高,說不出的灑脫怡然,心知郭嘉到了。
曹操仍在察看地圖,頭也不抬,說道:「信呢?」
許褚將手中的布條遞上,曹操接了過來,展開看了一眼,愕道:「徐庶去了北地?」
荀攸從曹操手中接過信書,朗聲讀道:「悉聞徐元直引兵東進,密向北地。群臣商議,以為當此寇炎暫熄之時,當以三輔雄兵破漆縣而入……」念到此處,驚呼一聲:「不好,元常中計了。」
賈詡緩緩抬起右手,輕捻鬍鬚,望著遠處那頂緩緩而來的油紙傘,嘴角漾起一絲微笑,心道:「徐庶放出風聲移師北地,明是退縮防守,實是誘敵深入。夏侯元讓若真沿涇河而上,馬超率輕騎出陰密,抄截後路。徐庶再掘開涇河水道,夏侯元讓凶多吉少。」
曹操沉吟道:「公達怎會如此說?」
荀攸道:「徐庶用兵慣會誘敵而入,北地地理雖然重要,但非安定的根本。泥陽與臨涇殊輕殊重,徐元直心中當有計較,斷不會因防守北地讓出漆縣。由此推斷,他移師北地,必是詐計。元常若令大軍從漆縣突進,必然拉長大軍糧道,予馬超的輕騎以可趁之機。」
曹操用手輕輕敲擊桌案,眉頭緊皺,沉吟半晌,說道:「此時若提醒元常,不知來不來得及?」
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道:「明公不用擔心,徐元直詐退之計,只怕是用不上了。」
來人眉目清秀,年紀在三十上下,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坨紅,人還未進入亭中,一股酒氣已隨著雨絲飄入進來。
曹操站起身,喜道:「奉孝來了,坐。」郭嘉收攏手中雨傘,靠在涼亭一角,緩步走到曹操原先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歎道:「好茶,果然是醒酒的良方。明公,昨晚喝了些酒,今早頭有些疼,來晚了。」
曹操於數月前頒下禁酒令,但郭嘉當其面提起昨晚飲酒的事,曹操卻絲毫不以為忤,在郭嘉對面坐下,笑道:「來得正好。方才正說到徐庶移師北地,元常欲從漆縣進攻臨涇,公達以為是徐元直詐退之計,奉孝卻以為元常未必會中計?」
郭嘉道:「適才屬下來的時候曾接到最新的戰報,妙才與吳晨在首陽山一戰失利,退守雍城。以妙才好勇鬥狠的個性,首陽山一戰失利,定會隱伏在隴山一帶,尋隙進攻吳晨,決不會退守如此之遠。因此,屬下推斷,妙才必然是收到了某些消息而退縮防守。而最大的可能即是在陰密出現安定輕騎的蹤跡,妙才為阻陰密之敵,因此一退而回。敵蹤既現,徐元直詐退之計也應當會被識破。元讓久經征戰,既知是計,自然會駐軍漆縣,從側面牽制徐元直,而令鍾將軍加速向臨涇進軍,左右夾擊臨涇。」
賈詡心中一動,忖道:「若真是詐計,馬超行軍必然異常隱秘,如此輕易就被遠在老城嶺的夏侯淵獲知行蹤,其中當有深意。徐庶啊徐庶,你還是第一個連我也揣摸不透的人。」
回首向西望去,穿過濛濛雨幕籠罩下的萬里江山,正是幅員千里的古雍州。胸口猛得一熱,沉寂已久的爭強好勝的雄心,火焰一般燎燒起來。
※※※
六月五日,陳倉。
今年涼州的雨季來得比往年晚,五月上旬一直是艷陽高照,五月中旬之後,開始下起了陰雨。雨水一直下了十餘日,六月初太陽出來了兩日,之後又隱在陰雲之後。至今日午間,小雨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
夏侯淵站在城牆,任憑雨水打在冰冷的鐵甲上,雙目炯炯,凝視遠方。首陽山之戰後,依他的個性,正是要隱伏在隴右山嶺之中,暗中窺伺吳晨的破綻,耐心尋找戰機。但斥候發來消息,一向低調的陰密城守唐強開始秘密搜集乾草,所需量之大,至令每家每戶都有必需繳納的份量。所需如此大的乾草,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徐庶要再來一次「火燒泫中谷」,二是以河曲馬為主的羌騎將在陰密方向上有所行動。此時後方又傳來夏侯惇進軍漆縣的消息,夏侯淵驚怒交集,只得放下隴西的事,回援雍縣。
只是等他到達雍縣,唐強卻將搜集到的乾草一燒而光,將灰燼混在水中澆灌糧田,並在城中向百姓宣示,如此這般可以肥田,來年必然豐收。夏侯淵惱羞成怒,欲起兵攻打陰密,吳晨又已平定隴西,率兵由隴坻出軍,兵鋒直指陳倉。夏侯淵回軍陳倉,嚴陣以待,據探馬傳回的消息,如今吳晨已在陳倉西三十五里的苑川附近,以他行軍的速度推算,今晚就會到達陳倉城下。
想到此處,夏侯淵心血一熱,撫著雉碟的大手突然握緊。城牆青磚沙石粗礫的刺痛感從手心傳來,心中卻有種即將遭遇強敵、淋漓暢快的感覺。
「稟將軍,渝麋守將賈洪的使者到了,說有要事求見將軍。」
夏侯淵聞聲轉身,說道:「叫他上來。」
登登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兵士匆匆跑了上城,不及到夏侯淵身前,已撲通一聲單膝跪倒,嚎啕大哭起來:「渝麋……渝麋被安定賊軍圍困了。」
兵士髮絲雜亂,混著雨水橫七豎八的黏在臉上,雙目深陷,眼神渙散,破碎的衣甲滿佈髒泥血絲,幾乎看不出原先衣甲的顏色。
夏侯淵濃眉揚了揚,道:「渝麋被圍困?你是賈城守派來搬救兵的?」兵士用手背抹了抹臉頰的淚水,嚎啕道:「今早吳賊大軍突然圍困渝麋,賈洪將軍措手不及,魏安將軍戰死……」
夏侯淵長吁一聲,大步走了上前,探手向那名兵士扶去。
「彭!」
一陣強烈的氣旋突然狂掀而起,雨水飛濺,圍在兩人身周的兵士倒撞而出。水花迸濺中,一人身形飛速飄出水霧,咯咯嬌笑著退在城樓飛簷上。
夏侯淵喝道:「你究竟何人,敢冒我軍兵士假傳戰報?」那女子笑道:「夏侯妙才果然名不虛傳,但不知你是如何識穿我的形跡?」夏侯淵冷哼一聲,眉毛揚了揚,傲然道:「易形變容,彫蟲小技而已。說,你究竟何人?」那女子笑道:「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報並非假的。吳晨於前晚繞過汧河,入吳山小道,攻陷雍縣。今早圍攻渝麋,賈洪派人送信求援,被其盡數捕殺。我和賈洪雖然沒什麼瓜葛,卻和吳晨有不小的過節,閒著也是閒著,所以幫賈洪一個小忙。」
夏侯淵面色鐵青,喝道:「我如何相信你?」那女子笑道:「信不信由你,信我已經是傳到了。」身形突然向後飄起,猛地一折,落下城去,縱了幾縱,轉眼消失在雨霧茫茫的陳倉城中。
夏侯淵冷哼一聲,轉身向兵士說道:「去請滿軍師。」
不多時,滿寵匆匆而至。夏侯淵將他讓進城樓,開口便道:「適才收到戰報,吳晨攻陷雍縣,進逼渝麋。」滿寵吃了一驚,失聲叫道:「什麼?」
夏侯淵道:「戰報雖然未經證實,但我可以肯定他已經繞過汧河,進入右扶風。」大手一揮,冷笑道:「這也正是徐庶村夫搞如此多的玄虛的原因。他非要引元讓上當,而是在引我上當。以元讓的安危引我回軍,為小賊爭取時間,平定隴西。吳晨知機奪時,以一部兵力為名,虛向陳倉,再次引我上當,主力穿隴山而過,進攻雍縣。」
滿寵道:「徐庶退而吳晨進,這二人交向馳援,心機之深實是令人防不勝防。」夏侯淵大手指向牆上掛著的羊皮地圖,說道:「吳晨進軍雍縣,向左可沿千河而下,攻掠右扶風,向右可沿汧河而下,進攻陳倉,封一面而制兩路,徐庶就可放心進攻右路的鍾演軍,破我三路進擊的態勢。」說到此處,頓了頓,冷笑道:「只是小賊還是算漏了一點。唐強雖然燒燬乾草,但如此之舉,也令我有所防範,預先吩咐雍縣令尹向輝定時傳送消息。今日從雍縣而來的飛鴿一直未至,我原以為是下雨阻滯了信鴿行程,如今想來雍縣確有可能已失守。」
滿寵走上前幾步,細細察看地圖,沉吟道:「吳晨從北而來,還有一路軍從隴坻而來,顯然他是想兩路夾擊,先破陳倉,再取右扶風。」夏侯淵道:「他從中路突進,圍攻渝麋,是想破開我軍汧縣與陳倉的聯繫,再分割包圍,意圖各個殲滅。我欲趁其久戰疲憊,又自以為奸計得逞之際,突襲他後路。擊潰左路的吳晨,安定右路軍就成了孤軍,將不戰自潰。」
滿寵沉吟道:「阻遏一路,擊潰一路,確是正策。但妙才適才也說,吳晨圍攻渝麋的戰報未經確認,若是他圍點打援之計,此去只怕有危險。」夏侯淵傲然道:「大丈夫馬革裹屍,何其壯哉。自投入軍中,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何況小賊遠來疲憊,我以精銳襲其後方,鹿死誰手,尚難逆料。只是……」頓了頓,說道:「阻遏安定右路軍的重責就要交託給伯寧了。」
滿寵用力點了點頭。夏侯淵大步走出城樓,高聲喝道:「傳令,開拔!」
滿寵送出東城,直到雨霧將疾馳而去的大軍身影完全遮住,這才走回城中。回到府中,心中墜墜,重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上城樓。凝目遠視,煙雨中,雲峰霧障,草木青翠,流靄風嵐,山水如畫,心中卻是如鉛般沉重。即使面對呂布縱橫天下的并州鐵騎以及袁紹百萬雄兵時,滿寵也未曾有過此刻的心情,今日卻覺肩頭所挑的擔子過於沉重,有些難以承受之感。
所幸從午間到傍晚一直無事。
「滿軍師,開飯了。」一名城卒提著食盒走上了望樓。自去年陳倉城被山洪擊垮,杜畿在任期間對城牆進行了修飭,不但在西城門修建了甕城,也在各個城樓處修建了京台和望樓,方圓里許一望無餘。
滿寵笑道:「你們吃了沒有?」那名城卒年紀在十七八歲上下,上嘴唇一層淡淡的青色,臉上還有些稚氣,聽滿寵問話,連連點頭道:「吃了,吃了。」滿寵打開食盒,一陣清香撲鼻而入,盒中竟是一隻整雞。
滿寵道:「哦,竟然如此豐盛?」城卒咕嘟一聲嚥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嘴唇,說道:「這是楊城守為軍師特意做的。」滿寵撕下一隻雞腿,向城卒舉了舉,笑道:「老遠將食盒提上來,這是慰勞你的。」
城卒的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雞腿,咕咚一聲又嚥了一口口水,一字一頓的說道:「楊大人說了,這隻雞是專門為滿軍師做的,如果我偷吃了,就將我的兩隻手剁了。」
滿寵笑道:「這是我賞給你吃的,吃吧,不算你偷吃。」不由分說將手中雞腿賽進兵士手中。那城卒咬了一口雞腿,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滿寵道:「怎麼了?是不好吃嗎?」城卒雙膝併攏坐在地上,左手抱著膝頭,右手緊緊握著雞腿,邊抽泣邊用右手衣袖擦了臉頰,抽噎道:「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
滿寵啞然一笑,正想再安慰他幾句,猛聽得咚的一聲悶響從西面遠遠傳來。滿寵如受火炙,猛地跳起身,向聲音傳出的方向望去。此時已近酉時,正是夕陽西下之時,加上滿天飄飛的雨絲,遠處灰濛濛一片,看不真切。暮色蒼茫中,陳倉城左側綿延起伏的吳山,如匍匐的洪荒巨獸,唯餘下高低起伏的形狀在雨霧中時隱時現。
「咚!」又是一聲戰鼓,鼓聲中,大隊精騎黑壓壓一片以驚人的高速衝出雨幕。滿寵厲聲喝道:「賊軍攻城了,擊鼓。」
大隊精騎瞬息間已奔至城下。楊雄聽聞戰鼓聲,急匆匆趕到城牆上,放眼望去,軍騎滿山遍野,不見盡頭,戰馬狂嘶,鼓角齊鳴,如雷如霆,震的耳際生疼。空中羽箭交錯來去,密如急雨。楊雄雖然為陳倉最大的豪門楊氏之主,前次陳倉之戰時人卻在長安,如此慘烈的攻城戰還是首次參與,只見城頭下人頭攢動,如蜂隨蟻集,帶鉤鑲的雲梯一架一架豎上城來,安定兵士順著雲梯潮湧而上,只看得頭皮陣陣發麻。幸好此次安定西來,夏侯淵早有防備,雖然因陰雨天氣,火油、柴草等物無法使用,但滾木、擂石卻是極為充足,安定軍以強弩掩護兵士登城,陳倉守軍則以厚盾護身,居高臨下,將滾木擂石不間斷的推下城頭,一時間城上城下喊殺聲直衝霄漢。戰了半個時辰,安定軍中金鼓交鳴,殘兵緩緩退下,另一隊千餘人馬從撤下的兵丁中滾滾湧處,踏著地上的殘肢斷臂向城牆上攻來,為首一人,體魄雄奇,手提長刀,縱躍如飛。
滿寵聲嘶力竭地喝道:「是賊軍統帥龐德,射殺此賊,賞金五百。」龐德大聲笑道:「只值五百嗎?多一些說不定我就將自己人頭獻出來了。」笑聲隆隆,千軍齊聲嘶喊中猶是清晰入耳。攻城的安定軍士氣大振,高聲喝道:「攻破陳倉,活捉夏侯。」更有人尖聲喝道:「活捉夏侯,賞金五十。」龐德仰天大笑,高聲喝道:「陳倉中的人聽著,活捉夏侯淵的,賞金五十。」提氣高喝一聲,縱上一架雲梯。
楊雄喝道:「安定窮鬼,有五十賞金嗎?」舉起一塊重逾百斤的巨石向龐德所在用力擲了下去。龐德腳下用力,雲梯猛地向下一凹,腳下力收,雲梯反彈而回,龐德借一彈之力,身形箭矢一般疾衝而上,空中與巨石相錯而過,腳下用力一撐,巨石改變方向,向城牆上狂衝而去。
轟的一聲,建築城牆的青磚被巨石砸的凹下半尺多深,城牆上的兵士足下一陣巨顫,立足不穩,滾落一地。龐德從巨石上再借一次力,凌空躍至楊雄上方,長刀探出,捲起一片寒芒,刀未至,森寒至無以匹敵的殺氣,怒潮一般狂捲而下。數名兵士應刀拋飛。楊雄只覺撲面的勁氣剛猛雄渾,無以匹敵,向後斜退一步。龐德厲嘯一聲,舉刀向楊雄斜劈而下。
「嗆~~~~~」一聲清脆的金鐵交擊聲響徹城牆上下。楊雄手中鐵鎩斜標而出,向龐德握刀的手削去。龐德一刀挑在楊雄肩頭,再反刀將鐵鎩磕飛。楊雄肩頭濺血,身形向後疾退,半邊胸口如受雷齏,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心中駭然,縱身再向後退出半丈。
龐德踏足牆頭,仰天喝道:「夏侯淵,你在哪裡當縮頭烏龜?出來,出來。」此時一個十人隊從斜側躥至,挺矛分從上下左右向龐德刺去。龐德閃電般橫移,撞入一名兵丁胸口,砰的一聲,兵士狂噴鮮血,向後拋跌,現出龐德魁偉的身形。龐德跟著長嘯一聲,長刀起處,四名圍攻而上的兵士濺血倒地。
滿寵高聲喝道:「齊射,齊射。」一隊隊強弩兵從城樓上、望樓上狂湧而出。「嗤」的一聲,數百隻羽箭黑潮一般向龐德飛撲而去。嗤嗤的鐵器破空聲與鐵箭簇釘在城牆上的哚哚聲,爆豆一般響起,圍在龐德身周的兵士身中數十箭,慘呼倒地。
滿寵望著如刺蝟般的死屍,心中一陣陣驚悸。若非見機的快,此刻躺在地上的估計就是自己了。此時一具屍首突然一動,一個身形從死屍中閃電般彈射而出,在城牆上撐了一下,向滿寵急速撲來。滿寵驚駭若狂,喝道:「齊……」一股巨力從身旁斜衝而至,滿寵被人撞得在城牆上滾了數滾才停住身子,回頭看去,適才那名城卒已被龐德的長刀死死釘在城牆上。滿寵又驚又悲,若非那城卒拚死相救,此刻釘在城樓上的就是自己,而兩人不過一食之交,此人卻以命相還,血性如此,令人又驚又佩。
龐德厲嘯一聲,抽刀向地上的滿寵撲去。滿寵大驚,側身橫滾,噹的一聲,龐德的大刀正砍在頭側半寸處,火星迸濺,青磚碎石狠狠激射在臉上,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痛。龐德一刀擊空,長嘯一聲,舉刀再劈,猛聽得「啊」的一聲尖呼,那城卒從城樓上撲了上來,龐德反足踢出,正中他胸口。蓬的一聲,那城卒肋骨寸斷,打著旋向城下摔去,鮮血從方纔的刀瘡和口中噴出,雨滴一般灑了起來。
滿寵趁這間隙,再滾了兩滾,離開龐德一丈有餘,高聲喝道:「齊射……」一陣箭雨先聲而至,撲向龐德。
「叮叮叮」一陣脆響,身形一閃,龐德退上女牆,厲聲喝道:「楊雄滿寵,今次之仇,今晚我必當加倍奉還。」長嘯一聲,縱身躍下城樓。
遠處跟著傳來一陣鑼聲,安定兵士緩緩向下退去。
滿寵緩步走上城頭,雙手撐著雉碟,望向夜幕下潮水般向下退卻的安定兵士,心中驚悸不已。龐德虎將之名名不虛傳。
楊雄一瘸一拐的走上前,說道:「滿軍師,適才那蠻子說今晚還來。此人武功太強,陳倉城中恐怕只有夏侯將軍才是他的對手。」
滿寵回身望去,此時已近戌時時分,陰雨綿綿,天色昏暗,映入眼中的是一幅驚駭若狂的眼神。滿寵暗暗苦笑,自己又何嘗不是驚駭若狂。若是公達、文遠、雋乂,甚或文則、曼成有一人在此,今次怎會如此狼狽?面上卻平淡似水,淡淡地道:「龐德被亂箭射傷,他說今晚再來,只是在虛張聲勢,楊將軍不用驚慌。」
楊雄喃喃數聲,轉身奔下城樓。滿寵回首向城外望去,此時安定軍已退的無影無蹤,若非城牆上下血跡斑斑,幾乎要以為方才只是發了一場噩夢。一陣夜風吹過,滿寵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低頭看去,不知何時身上的戰袍已全部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