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壚詫異道:「聽黃小哥方纔所言,似乎與翟公子很熟。」黃敘道:「那是自然。他在我家住了幾日,若不是蔡瑁和太史慈攪場,原本還會多住些日子的。」李卓從雨幕中躥了進屋,卸下蓑衣,抖了抖其上的雨水,遞給身後的陶亮,哈哈笑道:「這麼說來奸商這幾個月竟是去了長沙?」黃敘道:「是啊,他是三月份到的長沙,只是之後就再不知去向了。」猶帶稚氣的臉上閃過一絲悵惘,李卓道:「你想著他回安定了,就追來了。」黃敘道:「我在長沙聽了許多關於安定的傳聞,有吳晨了,馬超了,贏天了,龐德了,心想著就算不能拜他為師,能來見見他們也是好的,於是就來了。」眾人被黃敘的話提起了興趣,紛紛聚了過來,陶亮好奇的問道:「長沙那邊都傳我們什麼啊?」黃敘道:「很多啊,平羌氐叛亂啦,破匈奴啦。嗯,反正就是很多啦。」一名兵丁湊上前道:「除了咱們主公和幾位將軍外,長沙那邊還有傳誰啊?」黃敘扳著指頭道:「有徐庶啊,姜敘啊,段明啊……」抬眼正見李卓神情緊張的望著自己,嘿嘿一笑,道:「還有李卓大哥。」李卓驚喜道:「有我嗎?真的有我?」黃敘點頭道:「自是有的。」李卓志得意滿的笑了起來,陶亮笑道:「咱們李頭也大大有名了。」聚在身旁的兵丁都笑了。一名兵丁悄聲問道:「陶哥,長沙在哪兒呀,聽名字好像挺遠的。」陶亮清清嗓子道:「長沙既然有個長字,自是離長安不遠啦……啊呦……」李卓鑿了陶亮一記爆栗,笑罵道:「啐,他奶奶的盡瞎說,長安在三輔,長沙在……在……總之很遠了,兩個地方八竿子打不著邊兒。」陶亮揉著腦袋,嘟囔道:「原來李頭也是不知長沙在哪兒的,怎知它不在長安邊上?」李卓作勢欲打,陶亮啊的一聲閃到辛壚身後,屋內眾人哄的大笑,連沉吟半晌的黃琪英此時也忍俊不禁,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辛壚道:「黃小哥既從長沙來,如何竟會途徑上洛?」黃敘道:「潼關蒲阪我都去了。衛凱伍習在風陵渡與郭援對峙,封了整個渡口,潼關進不來,於是繞道湖縣北渡黃河,從河東到了蒲阪,卻又碰上匈奴人到處搶糧,蒲阪渡口上的船夫跑得沒剩幾個,留下來的也怕撐船時被匈奴人抓了去當壯丁,不敢載人過河。最後是繞路到了頜陽的南路津,這才過了河。」黃琪英歎道:「黃敘,這一路辛苦了。」黃敘轉頭向黃琪英笑道:「這有何打緊,『行萬里路,破萬卷書』,這一路上我可是長了不少見識。」稚氣的臉上飛揚起堅毅與自信的神采,黃琪英心頭一顫,心道:「同是風霜跋涉,一路之上,我只有自憐自艾,他卻是堅毅執著。我連個孩子都比不上,她心中……她心中自是沒有我了。」心頭不由得一陣酸澀。
辛壚向李卓道:「李頭,關於渡河的事還需同你再商議商議。」李卓點頭道:「好,我這就與你出去看看情形。」兩人起身披上蓑衣斗笠,冒雨走向屋左數丈遠處的樹林。
五月已進入安定與北地一帶的雨季,下了半夜的雨不但不見轉小,反是愈趨綿密,密密麻麻的雨線不間斷的擊打在樹梢上,發出颯颯的聲響。兩人縱身跳到樹梢,從林上來到山坡最高處,從這裡可以俯瞰到整個營地。幾十座新搭建的木屋錯落在林間坡地上,各屋透出的昏黃的火把光,於夜雨下顯得朦朧而靜謐,空氣混和著草木的芬芳與雨水的清新,令人心曠神怡。
李卓深吸一口氣,轉身向辛壚道:「文鼎,還有懷疑嗎?」辛壚搖了搖頭,道:「沒有了。黃敘引得那些話,都是只有安定才有的新詞新賦,他既不是安定的,必定是見過翟公子的。而據我所知,三月時翟公子的確曾在長沙出現,並在攸縣黃忠府中住了幾日,黃忠也的確有個兒子叫黃敘。由此推斷,他沒有說謊。」李卓吃驚道:「奸商真去長沙了?」辛壚敦實的臉上露出一絲傲然:「諸侯紛爭之際,唯有消息靈通方能查微補露,先發制人,我辛家正是袁大將軍府下專則消息搜集與甄別的。十餘年來的布線,大江南北有何風吹草動皆逃不出我們的耳目,尤其是翟公子的行蹤,各家諸侯更是以專人負責搜集,這消息決不會有錯。」李卓點頭道:「既是如此,文鼎為何仍顯得心事重重?」辛壚皺眉道:「今日在山峽間圍攻咱們的,除盧水胡外,還有許多匈奴人混在其中,我擔心呼廚泉為了阻止咱們去美稷,會不擇一切手段,這一路恐怕會異常艱難。」李卓冷笑道:「最好是呼廚泉親來,拿住他卡嚓一下,咱們也不用跑老遠的路去參加什麼『撐犁孤獨單于』大典了。」辛壚苦笑道:「真是這般簡單就好了。」李卓想起這一路迢迢,盧水胡若真是陰魂不散,確是令人想想也頭疼。辛壚也是暗自思量,兩人誰也沒有頭緒,沉默下來。沉吟半晌,李卓忽得望向南邊,低聲道:「有人來了。」
辛壚一驚,轉向李卓望的方向。為防止敵人借林木掩映發起偷襲,南邊靠河山坡的樹木已盡數伐盡,從這處看去,頗見空曠。明滅的火把光中,黑壓壓的河面上不時掠過一絲絲白浪,藉著這些微弱的浪花反光,辛壚望見河岸山坡上似乎有許多暗影快速向這處圍了過來,急忙提氣喝道:「盧水胡來偷襲了,大家小心……」尖銳的鳴響在四周淒厲嘶鳴,數只羽箭從雨幕中電射而出,兩人從樹梢上急滾而下,身後羽箭扎入樹幹的「哆哆」聲疾如爆豆。兩人摔跌在地上,濺起一陣泥水,心中皆呼僥倖,猛聽得綿密的風雨聲中遠遠傳來一聲慘呼,似乎是巡營小隊隊長趙英的聲音,辛壚爬起身,厲聲喝道:「進屋,進屋……」一陣鐵哨呼嘯,數名摯弓的胡人搶進林中,辛壚與李卓大驚之下,分向左右滾出。「嗤嗤」數聲,兩人方才落足處插落數只羽箭。李卓揮手一掌,掌風激盪處揚起一片泥水,林中光線愈發昏暗,李卓借水幕掩護欺身而進,躍入眾胡人中。
辛壚拔出腰間佩刀,正待搶身而上,三名胡人從林木間急奔而出,兩人分從左右挺刀斜刺辛壚兩肋,一人舉刀當頭劈下,辛壚抽身後退,身後猛得一陣銳響,一刀從左側斜挑後背。辛壚聽風辨形,反足踢在那人手腕,卡啦一聲,那人手腕斷折,慘叫一聲,踉蹌後退,背脊撞在一棵樹上,枝葉上的雨水狂撒而下。辛壚眼前一片水霧,心中一驚,左腳絆在一條樹根上摔倒在地。「嗤嗤」兩聲,兩柄長刀從頭頂疾刺而過,辛壚挺刀直刺,右手邊那人慘喝一聲,扯著辛壚的腰刀側身翻倒,左側的胡兵驚喝一聲長刀圈轉,當頭向辛壚直剁而下,一名胡兵忽從雨幕中撲了出來,一頭撞在那胡兵胸口,頸骨當即斷折,被撞的胡兵則狂噴鮮血,在地上滾了滾,再無聲息。那正面撲擊的胡兵一陣錯愕,辛壚矮身而進,幌身間已欺入那胡兵身前,一拳轟在其心口,胡兵倒飛而出,滾在泥水間撲地不起。直到此時辛壚才舒了一口氣,雨幕中傳來李卓的聲音:「文鼎,你怎麼樣?」辛壚高聲道:「方纔多謝了。」李卓從樹林間躍了出來,哈哈笑道:「都是弟兄說什麼謝字。」嗒嗒一陣泥水疾響,十餘名胡兵摯著弓箭出現在視野中,辛壚驚喝一聲:「走。」兩人翻身躍過一叢矮樹,羽箭貼著頭皮尖嘯而過,驚出兩人一身冷汗。但經此撲躍,二人離木屋只餘數丈距離,陶亮黃敘等人高聲喝罵著衝了出來,擊打亂飛而至的羽箭,護持著兩人進茅屋。辛壚、李卓一身泥水踉蹌撲在地上,相對大笑。「砰」的一聲,陶亮黃敘此時也衝進屋,將屋門緊緊閉上,哆哆聲中,不時有羽箭穿透窗透,掛在窗上。辛壚用手抹去臉上的泥水,喘氣說道:「有沒有法子知會其它屋中的兵丁,將所有火把都滅了,咱們強弩的威力天下無敵,只需守住門,盧水胡就對咱們沒什麼威脅了。」黃敘拍手笑道:「好啊,咱們在屋裡睡大覺,讓盧水胡在外面淋他奶奶的。」屋中的兵丁齊聲叫好,黃琪英起身將油燈吹滅,陶亮將火把擲在地上,一腳踏上,屋內頓時一片漆黑。李卓撮唇呼嘯,屋外嘯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黃琪英斜挑開窗透,只見各處屋中火光一一熄滅,到最後一支火把也熄滅時,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宛若陷身於無底的深淵。羽箭射到窗透的聲響漸漸低落,唯有風雨聲與洛水的湍流聲在耳際不住轟鳴,心下思道:「方纔敵暗我明,如今兩方都看不見,但我軍隱於屋中,情勢可比方才強多了。只是,盧水胡下一步又會如何應對?」
李卓高聲喝道:「賊人以哨聲指揮兵士分進合擊,各屋督尉聽著,聽到哨聲就向該處射擊。多殺一個,咱們就多一分勝算。」雨夜中傳來各屋的呼應聲,接著傳來數聲慘叫。黃琪英側耳傾聽,風雨中時隱時現的鐵哨聲果然沉寂下來,緊繃的心情不由一鬆。驀的火光一閃,一簇火苗在絲絲雨線中乍現林上,黃琪英暗呼一聲:「不好,賊人要點火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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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處望去,綿延數里的曹營盡收眼底,壁壘森嚴的營寨沿涇河走勢而布,營中燈火輝映,天上星月黯然無光。徐庶雙手撐著望樓的護牆,神色平淡如水。
辛毗從樓口走上,徐庶聞聲轉身道:「隴西那邊有消息來了?」辛毗道:「李文尹默他們已撤回定西了。此次定西假作失守之計,不但引得韓遂出擊,中伏大敗,連一向謹慎的曹純也上了惡當,栽了老大一個跟頭,高柔是個人才。」
徐庶微笑道:「曹純吃了苦頭,下次可就不那麼容易上當了。」將手中的信遞給辛毗。辛毗展開信紙,就著親兵高舉的火把看了看,遞還給徐庶,說道:「鍾演圍攻漆垣?呼廚泉竟真的讓道?」徐庶將紙就火點燃,擲在城外。白色的紙張在火舌舔噬下很快化作灰燼,風捲處,灰燼四散而開,點點火星隨風浮沉明滅,漸漸消失於視野。徐庶負手望向天空,歎道:「起風了。」辛毗抬頭上看,一抹雲霞斜斜掠過,將如鉤的新月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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吡剝數聲,燭火中爆起幾點油花,火光旋即一暗。吳晨將手中卷軸放下,起身挑了挑油芯,向門外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吧。」一人嫣然步入屋中,一身淡青色的布衣款款拂揚,有如芙蓉迎水搖曳,難以言喻的飄逸秀麗。眉目清麗秀致,濛濛火燭之下,實是明艷不可方物。吳晨愕然道:「是你?」竟是橋山之戰時,於沮水遇到的那位不知名的女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說道:「客人來了也不招呼坐一坐,似乎不是待客之道。」吳晨心道,她敵意未露,我若處處提防,倒讓她看小了我。抬手讓了讓,道:「坐。」那女子微微一笑,在吳晨右手邊的客位坐下,指著堆滿桌案的卷軸,說道:「這些都是公文嗎?一夜之內你要批閱如此多的公文?」一陣陣幽香似有若無的從她身上滲出,吳晨只覺滿室淡雅清幽,心中寧靜喜樂,隨口應道:「是。」話說出口,就覺自己的言行似乎都在被她牽著走,宛不如平素的瀟灑自如,心頭湧起一絲惱怒,將卷軸盡數搬在桌下。那女子一雙美目澄澈的望著吳晨,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袁本初死了。」
雖是輕輕一句話,吳晨聽來卻如海嘯狂飆,心頭巨震。按歷史所載,袁紹的確死於近日,由於一直忙於隴西戰事,袁紹死的事只在心間一閃而過,不曾掛於心上。但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袁紹一死,袁紹三子手足相殘,河北勢力分崩離析,曹操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對付其他諸侯。想想百萬大軍在神機莫測的曹操指揮下,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情景,吳晨爆起一身寒慄。
那女子笑道:「原來你是知道厲害的,我的確沒有看錯人。」吳晨深吸口氣,壓下乍聞驚人消息後心頭湧起的滔天巨浪,說道:「方纔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女子道:「我也不瞞你,我名甄宓,是『洛神』門下弟子。上代宮主出身臨汝,與袁家干係非比尋常,因此神宮一向支持本初。但袁紹一死,河北破敗之機已現,天下群豪餘者碌碌,惟吳使君之才可與曹操頡抗,因此深夜到訪,商議兩家合作事宜。」
吳晨心道,原來面前的竟是「秋水洛神」,怪不得有如此絕世之容,也難怪會令曹植念念不忘了。微笑道:「『洛神宮』既是一向支持袁大將軍,無論人力、物力、財力自是以河北為重。曹司空收復河北已再無阻滯,貴宮與他合作似乎更合理一些。」甄宓輕歎道:「可惜『補天閣』已先行一步了。神宮與補天閣一向不睦,所以你說的路行不通。」吳晨驚訝道:「補天閣?你說左慈幫曹操?」甄宓詫異道:「天下皆知此事,吳使君莫非竟不知?」吳晨搖搖頭。甄宓嫣然笑道:「天下人不知的事你知,天下人盡知的事你反而不知,真不知你是真聰明還是真糊塗。左慈老兒與曹孟德私交甚篤,曹家子嗣眾多,全因左慈密授玄術……」說到此處,清麗絕倫的面容上現出一絲紅暈,燭影之下,實是嬌羞無限。吳晨雖是全心防備,心中仍是不由一蕩,悚然一驚下忙收束心神。
甄宓幽幽歎道:「我知你一時也難以信任我。這般好了,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倘若此事能救你一命,你自會相信我的誠意。此次蘇則獻城,全是隴西諸豪於背後操縱。韓遂屢戰屢敗已令他們徹底失望,於是借蘇則之手獻城,否則他一介書生,如何能勸服城中兵丁棄城?」吳晨微微一笑,道:「這個似乎不用你告訴我。」甄宓美目望著吳晨,清麗的面容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的道:「他們這般做,一則可借你的手除去韓遂,二則令你不疑有它,予他們以可乘之機。如今你的人馬四處搜捕韓遂,各豪族中的高手卻已沿密道進入城中,此時正潛伏在城西麴家。」說罷翩然起身,足下輕點飄向門外,身形在門口忽得一頓,回首嫣然笑道:「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此次夏侯惇從許縣回來,不但曹純、劉燁、董承等人跟著來了,同來的還有許褚許仲康。此人最善林間水上狙殺,你要小心了。」抿嘴一笑,身形旋即消失於夜色中。
吳晨微微一歎,將卷軸搬上桌案。院中傳來一陣腳步聲,彭羕的聲音在外響道:「主公,人馬在城西麴家已形成合圍,只等下令就可強攻而入。」吳晨起身走出大廳,龐德從屋中暗處閃出,跟在身後。彭羕在廳外迎上,說道:「虧得韓遂龜兒子在榆中挖地道時令明也在,不然沒準兒還真上了他們詐獻城真偷襲的把戲。」吳晨道:「裡面有多少人?摸清了嗎?」彭羕邊走邊說道:「人是分三撥到的麴家,總數在三十到四十之間,分在四個房中。這是麴家的房舍分佈圖。」吳晨接過地圖,喜道:「真有你的,竟連這也弄到手了。」彭羕嘿嘿笑道:「小事一樁。」幾人走到府外,跳上戰馬,向城西馳去。
城西這一帶原是榆中豪門富戶聚居之地,數次戰亂之下,原先的高牆瓦房只餘下處處殘垣敗堵,壁立街道兩側。一行人一路西行,穿過三條街,再向北,就到了麴家所在的長街。段明在街口迎住眾人,吳晨跳下馬,道:「裡面情況如何?」段明道:「沒什麼動靜,可能時間還不到吧。」吳晨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已近五更天,向段明道:「我從正門突進,你將箭手布好,埋伏在此處的肯定是隴西各豪門的精銳,既然來了,就一個都不要走了。」段明用力點了點頭。
吳晨走至正門處,但見兩扇朱漆的大門緊緊關閉,長笑一聲,一拳搗出,砰的一聲,兩扇大門就著緊閉的勢子傾向院中,門兩側的磚木碎石飛濺而出。吳晨一腳踏上,大門轟的一聲狠狠砸在地上,捲起一陣塵灰。屋中人聽聞巨響,紛紛湧了出來,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雄奇,面容粗曠,頭髮鬍鬚微有花白,身穿一襲金色長衫,頭戴一頂王冠,拇指肚大小的珍珠分作數縷鑲綴而下。
吳晨微笑道:「宋建?」那人厲聲道:「不錯,正是寡人。小賊,你今日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珠簾碰撞聲中,宋建已躍至吳晨身前,右手一拳直搗吳晨面門。動作如星丸跳動,迅捷無比,拳未至,拳頭高速運動激起的拳風已鐵錘一般砸了過來。吳晨斜身而進,避開面門一拳,左手搓掌成刀,急切宋建右手脈門,右臂曲肘,撞向宋建心口。宋建叱喝一聲,右腿曲膝疾抬,撞向吳晨小腹,左手曲指成爪,抓向吳晨咽喉,指風嗤嗤,聲勢極是驚人。吳晨改撞為按,「蓬」的一聲,膝掌相交,勁風四溢,兩人身旁的兵士悶哼一聲,旋跌而出。宋建只覺吳晨掌上湧出一股柔和的內力,將自身內力導向一旁,膝上一麻,這一撞的後式便再接續不上,駭然之下,抽身後退。
段明厲聲喝道:「射!」密密麻麻的羽箭從牆上勁射而下,宋建探手從身旁抓過一名義從胡兵士擋在身前,嗤嗤聲中,十餘名兵士慘叫一聲,被羽箭洞穿,翻倒地上。宋建厲喝一聲:「撤。」將手中插滿羽箭的屍首向牆上的弩兵用力丟去,返身撲向屋中。吳晨喝道:「想逃,沒那麼容易。」一聲長笑,探手疾抓。宋建只覺右肩一緊,猶如被鐵箍箍住,腳下用力,疾躥向前。嗤的一聲,右肩連皮帶肉被撕下一大片,直是痛徹心扉,慘呼一聲,踉蹌摔入屋中。吳晨正待追擊,眼前寒光猛地一閃,一人從屋中竄出,厲聲喝道:「小賊,休傷我主。」一刀直切吳晨手臂,吳晨哈哈長笑,右拳虛握,一拳擊在大刀背上。一股巨力傳來,震得那人胸腹間血氣翻湧,騰騰騰倒退數步,一口氣終沒喘上來,一跤跌在地上。
吳晨衝進屋時,屋內已是空無一人。龐德此時也掠進屋中,吳晨遺憾的道:「慢了一步,讓他逃了。」龐德道:「咱們抓了不少義從胡,肯定有知道隴西那些人藏在何處。」兩人走出屋,吳晨喝道:「將他們帶回去慢慢審問。」義從胡與麴家部曲被反剪雙手,魚貫押出。彭羕段明押人先走,吳晨和龐德在屋中又巡視了一陣,這才上馬而走。
方纔的打鬥驚擾到了附近的住戶,各家院門緊閉,燈光全熄,街巷之間說不出的晦暗。一行數十人騎馬走過,寂靜的暗夜只能聽到馬蹄踢踏的脆響,和戰馬噴打響鼻的呼哧聲。猛然間「蓬」的一聲巨響,隊伍行進中間的兩堵磚牆爆裂而開,碎石泥屑飛濺而起,一時間人喊馬嘶,亂成一片。行在最前的吳晨龐德回首查看後面發生何事,一條黑影從屋簷上急躍而下,人未至,森寒至無以匹敵的劍氣,怒浪狂濤般傾瀉而下。
※※※
一隻羽箭「嗖」的一聲射落馬前,皇甫孚急忙拉住韁繩。「來者何人?」營寨上一名兵丁高聲喝道。皇甫孚道:「我是安定的使者,奉徐軍師之命,來下戰書的。」營寨上的兵丁交頭接耳了一陣,一名兵丁匆匆跑下營寨。城上偏將喝罵道:「安定人都是縮頭烏龜,只知窩在龜殼不敢出來,這次肯來送死了嗎?」皇甫孚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偏將喝道:「縮頭烏龜,罵你呢,沒長耳朵嗎?」皇甫孚跳下戰馬,在草地上屈膝坐下,任憑馬兒在身旁低頭吃草。那偏將罵道:「別家的使者皆是侍者成群,唯獨安定一副窮酸模樣,安定的男人都死光死絕了不成?」皇甫孚抬頭看著夜色,竟是不搭理那偏將。那偏將罵著無趣,再罵幾句,也不再不言語。片刻功夫後,營寨大門開啟,一行十餘人高舉火把走了出來,一人高聲喝道:「安定使節在何處,曹將軍有請。」皇甫孚起身應道:「這裡。」緩步走上前,那偏將在營寨上忽得高聲喝道:「兄弟們可知并州牧吳晨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麼嗎?」營寨上的兵丁應道:「不知。」那偏將笑道:「一曰龜殼神功,二曰縮頭神術。」皇甫孚面色一沉,頓住腳步。營上兵丁齊聲大笑,一名兵丁高聲接道:「史頭,小人只聽說過烏龜才長殼縮頭,這吳并州大小也是一州一主,怎麼好的不學,卻偏學烏龜的功夫?」兵丁哄的大笑,連那接人的文官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偏將笑聲更是宏亮,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安定人,焉知學烏龜有何好處?」皇甫孚轉向那偏將,淡淡的道:「下來,和我決鬥。」那偏將指著瘦削的皇甫孚,放聲大笑:「你,你和我決鬥?」那文官微笑道:「使節過激了,兵子戲言,如何能當真?」皇甫孚雙目一瞬不瞬的盯著偏將,一字一頓的道:「主辱則臣死,安定雖是偏僻之地,猶不敢忘君臣之義。此人辱我主上,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一番話所得決絕異常,眾人笑容都僵在臉上。皇甫孚一字一頓的道:「還不下來,莫非那些神功都是你在練?」偏將厲聲喝道:「下來就下來,怕你不成?」縱身躍下。那偏將高大魁梧,站在地上比皇甫孚高出一頭不止,眾兵丁心上一鬆,又笑了起來。皇甫孚向文官深作一揖:「今日奉徐軍師之令,前來下戰書,只因有人辱及主上,雖強弱不相敵,但捨此殘命也要與其同歸於盡。只是念及身繫之命未能完成,有負軍師所托,不免抱憾。有勞先生代為托辦,孚雖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先生之恩。」從懷中取出戰書,遞向文官。文官聽皇甫孚說的慘厲決絕,鼻中一酸,接過戰書。皇甫孚向他深作一揖,拔出腰間佩刀,轉身向那偏將,厲聲喝道:「來吧。」
長風勁草,旌旗飛火,英雄赴義,眾兵丁只覺胸口突然被什麼堵上,眼前一片模糊。
※※※
「嗤」的一聲銳響,銀槍突然從吳晨右肩標射而出,破入劍浪。「叮~~~~~」,數十聲槍劍撞擊的脆響匯作一聲,吳晨身子連晃數晃,跨下的大宛良駒更是連連後退,陡的嘶鳴一聲,奮蹄而起。空中的萬點劍芒一滯之下驀的暴漲,如萬千繽紛勃然怒放,數丈空間中儘是閃爍吞吐的劍芒,無聲無息間,大宛良駒中分而開,劍芒捲著血霧直刺吳晨咽喉。吳晨單手在馬背上一撐,身形疾向後退,手中銀槍標向半空,一顫之下化作萬千槍影,大漠狂沙般飛捲而前。
「鏘~~~~」
金屬撞擊的脆響響徹街巷,吳晨在空中翻身,投往街旁府門的一處飛簷。那人振臂後退,衣袂在夜風中獵獵飄舞,如一隻巨大的蝙蝠在夜空滑行,腳尖在一處高牆上一點,驀的化作一陣輕煙,鬼魅般向吳晨電射而去。龐德厲喝一聲,長刀捲成一團光霧,蛛絲網般纏向那人。「吭~~~~~」,火星迸濺,兩人在空中交手數十次,刀劍終於擊在一處。身形乍分又合,「鏘」的一聲,兩團光芒硬撞在一處。
此時從牆後屋簷躍出數十條黑影,其中一人高聲喝道:「先宰了吳賊,其他人慢慢收拾。」五條人影從人群中疾射而出,在牆上屋簷上飛縱,數息之間已撲至吳晨落腳處,兩人躍向半空,挺矛疾刺,三人散作扇形,刀劍斜指,氣機牢牢鎖定吳晨。吳晨手中長槍一抖,槍尖在空中波浪般顫動,越抖越快,「嗤嗤」聲中,驚人的勁氣如怒海潮升,濁浪狂嘯而至。屋簷上其中一人驚喝道:「是馬兒的『怒海狂沙』槍,小心。」那兩人也知厲害,長矛揮舞,護住身前要害,其他三人叱喝一聲,刀劍風雷般捲向吳晨下盤。火光轟的亮起,強光刺目,五人眼睛不由一閉,吳晨飛撲而下。「叮叮噹噹」一陣脆響,勁氣狂掀而起,磚瓦飛瀉,塵灰朦朦。一人慘呼一聲,從空中旋跌而下,重重摔在地上,右肩血水泉湧而出。吳晨一個倒翻,踏在大屋的房脊上,落地剎那腳步滑動,蓬蓬踩裂數塊青瓦。
圍攻的四人分落在四角的飛簷,身後,安定兵丁高舉弓弩火把,立在高牆各處。與龐德交戰那人厲嘯一聲,抽身飛退,身形猛地一沉,避過急射而至的數十隻羽箭,沒入黑巷中。龐德雙手環刀,沉著臉望著屋上對峙的五人。
北首一人沉聲道:「不明白,為何我們計劃如此周詳的刺殺,你竟會預先獲知。」吳晨微笑道:「是永年提醒了我。他對我說,『虧得韓遂龜兒子在榆中挖地道時令明也在』。試問以令明謹慎的性格,既有秘道,如何會不派兵看守?你們也知令明個性,絕不該派人從他知道的秘道潛入城中。但探馬卻報知有批人從那處潛入城中,豈不是極為有趣?如此輕易就發現入城刺殺的人,與詐獻城真行刺的大手筆比起來,實在是太不相襯了,除了認為他們是誘餌之外,還能如何想?」四人面色齊變,吳晨哈哈一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絲,接著道:「我又想,榆中城北、城西都有地道,為何會選擇城西而不選擇城北呢?聯想到這裡街巷縱橫,又有殘垣敗堵隱藏形跡,利於埋伏人手,於是就全部想通了。」北首那人冷哼一聲,怒道:「既知是陷阱還來送死?」吳晨笑道:「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在我來的路上行刺呢,還是在我回的路上發難?原準備過來看看的,但你們生怕我不上當,又派人知會我這處有伏兵。我若不來,豈不是太冷落了客人?」甄宓風動冰凌般的聲音遠遠傳來:「人家是真的怕你上當才提醒你的,既然懷疑我,你的事我不管了。」吳晨循聲望去,甄宓俏立在十餘丈遠處的一處屋簷上,十餘名安定兵丁萎頓在地,顯是被其制住了穴道,本是合圍的陣勢露出一處缺口。
甄宓嫣然笑道:「妖狐就是妖狐,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不過下次不會了。」在瓦面上一點,飛身沒入街巷。立在飛簷上的四人猛地高喝一聲,飛身撲向吳晨。「轟」的一聲巨響,吳晨破開屋脊,身形急墜而下,銀槍在屋面舞了個槍花,瓦片磚塊四射而出。四人正待躲避,羽箭已鋪天蓋地勁射而至。「哧哧」的尖嘯聲暴雨般響起,四人刀矛齊揮,擋格羽箭。其中一人高聲喝道:「撤。」龐德長嘯一聲,縱身飛撲,屋上四人心膽俱寒,跳下屋頂,分作四個方向竄入黑巷。長街上猶自與安定兵士肆戰的十餘名黑衣人齊聲呼嘯,向牆上騰躍,卻被勁箭射穿,撲跌在街上。
段明一把提起地上躺著的那人,向從屋中走出的吳晨說道:「大哥,還是逃了五個。」吳晨擦了擦嘴角的血絲,笑道:「此次隴西精銳盡滅,逃了五個人也無所謂。段明,這次你佈置的很好。」段明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彭羕施施然從段明身後走出,指著段明手中的那人,說道:「主公,將此人交給我,一定從他嘴中撬出逃出的那五人的下落。」
吳晨點了點頭,疾步走向龐德。「令明,傷到哪裡了?」龐德搖了搖頭,旋又皺起了眉道:「只是這次又讓他逃了。主公傷勢如何?」吳晨道:「不打緊,回去調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只是可惜了我的馬兒。」走到戰馬的屍首旁,但見相伴年餘的戰馬從前胸至馬首分劈成兩半,血漬腦漿散在一地。驀地想起,這一年來南征北戰,始終是這匹馬相伴左右,自今往後,卻再不能與這曾經生死與共朝夕相處的老友相見,心中只覺一片淒然。
段明壓低聲音道:「治中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此人?」彭羕向身後的何平道:「將他押到後府。」何平應了一聲,從段明手中接過那人。彭羕轉身嘿嘿笑道:「若論審訊的功夫,我稱第二,安定沒人敢稱第一。只要我動動手指頭,這龜兒子會連他祖宗十八代的乳名都告訴我。」揮手向何平道:「押回去,押回去。」段明心道:「原來彭治中還有這一手,不如去見識見識。」急忙道:「軍師,方才逃走的四人可能回來救人,不如我幫你把他押回去吧,我這處兵多些。」彭羕嘿嘿笑著點頭。段明向吳晨請了令,隨彭羕先回府中。
一行人剛到後府,一名兵士已迎了出來,見到彭羕,臉上露出一絲喜色,說道:「彭軍師,那人招了,他說他叫段規,是『河首平漢王』的大將軍。」
彭羕向段明道:「如何,我早就說過。」段明連連點頭,何平問道:「他供出隴西那些人在何處安營了嗎?」那兵士一愣,支吾道:「他說不知道。」彭羕面色一沉:「小小件事也辦不成。」甩袖步入屋中,段明押著那人急忙跟了進去,只見屋中燒著一盆炭火,數只被火苗燒的通紅透亮的鐵釬插在其中。從麴家抓來的那人雙手被鐵鏈拴著,分拉在兩旁,從粱上垂下的皮套束在他脖頸上,將整個人向上吊,只兩腳腳尖能點著地。彭羕喝道:「將他也吊起來。」何平與另幾個兵丁應了一聲,從段明手中接過那人,銬鏈穿套,吊將起來。彭羕走到段規身邊,道:「隴西那幫人屯兵何處?」段規顫聲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昨日戰敗,我從密道逃至麴家。蘇則獻城後,滿城都是你們的兵丁,我不敢出門。到了晚間,聖上……」彭羕喝道:「什麼聖上,宋建是他龜兒子的狗屁聖上。」段規一哆嗦,淒苦的面容更形淒苦,連聲道:「是龜兒子聖上,是狗屁聖上……」彭羕哈哈大笑:「夠了,快說後面的。」段規道:「還沒和聖上……」彭羕雙眼一翻,段規迭聲道:「是龜兒子聖上,是狗屁聖上……」彭羕道:「說後面的。」段規苦著臉道:「你們就來了。」
彭羕側眼瞥向身旁那位,段明在那人胸口「啪啪」拍了數下,那人悠悠醒轉。彭羕嘿嘿笑道:「看來他是什麼也不知道。你呢?」那人低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彭羕嘿嘿笑道:「我若是過去,我的耳朵就不保了。我也不怕你不說真話。來呀,把鼎架上。」段明好奇的問道:「軍師要架鼎作什麼?」彭羕道:「咱們巴蜀那邊有道菜,名曰魚游釜底。將活魚捉來放在釜中,用文火慢慢燉制。沸水滾在上邊,那魚怕熱就向下游。游啊游啊,魚就始終在溫水裡燉。等燉熟了,酥香透骨,肉卻不爛,魚湯味道鮮美,魚肉鮮嫩多汁。趕明兒我請你吃一次,保準你吃過之後就再也忘不了了。」嘴上說魚,眼上卻瞟著段規和那人,就如他二人是魚般。段明只覺一陣噁心,苦笑道:「還是軍師慢慢享用好了。天色不早,我,我先睡了。」逃也似的飛奔而去。段規淒聲喚道:「彭軍師,我有一至交好友張華,在吳使君處任使節。看在你與他同為臣屬的情面上,饒了我吧。」那人卻是厲聲喝道:「求他做什麼,求他不如求條狗。」
「啪」的一聲,那人衣衫皴裂,古銅色的肌膚上顯出一道尺餘長的血痕。彭羕收回手中皮鞭,冷笑道:「嘴倒是挺硬,別急,等鼎架好了,慢慢收拾你。」那人厲聲喝道:「彭羕小賊,有種你現在殺了我,不然他日我定將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何平疾步躍上,一把掐住那人牙關,揚手將一件物事塞進他嘴中。那人嘴中嗚嗚不停,卻是聽不清在說什麼。彭羕嘿嘿冷笑,轉向段規道:「子燁是我至交好友,我也聽他說過有個好友名段規的,卻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閣下這般膿包,不會是冒充的吧?」段規滿頭大汗:「有勞軍師請子燁來。」彭羕向何平點了點頭,何平轉身而出。彭羕打了個哈欠,說道:「唉,你們手腳快些,天就快亮了。」一名兵士道:「軍師,這鼎要現找,柴要現劈,水要現挑,實在……實在是再快不了了。」彭羕道:「要你們快就快,囉嗦什麼。有囉嗦的功夫,水也挑好了,柴也劈完了……」又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說道:「忙了一夜,真是有些困了。」
門外何平說道:「張使節來了。」張華大步邁入屋中,彭羕打著哈欠,對張華道:「子燁,他說是你的至交好友段規,你來認認。」段規見了來人先是一愣,兩人分別幾二十年,當初離別之時猶是少年青春,如今見那人面目滄桑,鬚髮灰白,一時竟沒有認出。但細看之下,眉目卻依稀仍有當年的影子,失聲叫道:「子燁,是你嗎,是你嗎?」
張華上下打量了一下段規,吃驚道:「你是何人?」段規喜極而泣道:「子燁,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段規啊,是你的段大哥啊。」張華向彭羕道:「永年,此人我不認識。」段規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嘶喊道:「張華,當年咱們逃出羌人營地,你感上風寒,是誰徒步二十里雪地為你取來藥草,又是誰為你鑽木取火,煮藥熬湯?」張華霍然轉身,吃驚的望著段規,眼中滿是淚水。段規鼻中一酸,淚水亦是奪眶而出。張華哽咽道:「這些的確是當年段大哥為我所做,張華粉骨碎身不能為報。這位兄台,你告訴我,我段大哥在何處?」
段規猶如被人當頭狠狠地敲了一棒,咆哮道:「張華,你忘恩負義,不得好死。」奮身想撲向張華,扯的手上鐵鏈嘩嘩亂響。彭羕哈哈笑道:「假的就是假的,別吵了。子燁,熟睡之時還要打擾,實在辛苦了,你先回去吧。」張華點點頭,邁步走出門外。段規怒氣填膺,破口大罵。何平縱身而上,也將他嘴塞上。彭羕打了個哈欠,向何平道:「我先睡了,等一切準備就緒,再叫醒我。」何平應了一聲,彭羕帶上幾個親兵走了出去,屋內只餘下何平和另一個兵士,兩人靠在火堆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昨日心驚膽戰,今日又是膽戰心驚,段規早已睏倦,只覺眼皮越來越重,柴火的辟叭聲越來越遠,頭一低,終於沉沉睡去。
正在迷迷糊糊之間,就聽見耳旁有人輕聲喚道:「段大哥,醒醒,段大哥……」段規吃力的抬起頭,映入眼中的正是張華。
※※※
「鏘~~~~」
金屬交擊的脆響震懾全場。皇甫孚一刀正劈在那偏將刀刃上,皇甫孚虎口震裂,鮮血順著手掌流了出來。那偏將被皇甫孚用盡全身力氣的一擊震得倒退兩步。「啊!」皇甫孚厲聲高呼,雙手舉刀再劈。「叮」,「叮」,「叮」,數聲脆響伴著皇甫孚聲嘶力竭的呼喝,響遍整個營寨。劇烈的撞擊下,淋漓的鮮血從皇甫孚眼角、鼻中、耳間不住滲下,皇甫孚卻如發瘋了般,用力剁砍,偏將不住後退。「吭」的一聲悶響,偏將手中長刀斷折,驚呼一聲,正欲抽身後退,皇甫孚一刀已當頭劈下,偏將舉手抱頭,刀光一閃,腦漿鮮血迸濺而出。皇甫孚以刀駐地,撐著疲憊的身子,轉身望向曹營兵丁。一陣靜默之後,一人突然喝道:「他殺了史頭,咱們要替史頭報仇。」眾兵丁跟著道:「宰了安定烏龜。」「給史頭報仇。」
皇甫孚望著群擁而上的兵丁,疲倦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淡然的笑意。
「都退下。」聲音雖不高亢,卻震得眾人耳中嗡嗡迴響。眾人轉過頭,只見夏侯惇天神般立於火把下。「方纔的事我都看到了。」夏侯惇走了過來,向皇甫孚道:「一人拚命萬人莫敵,好漢子。」轉首向眾兵丁道:「安定人殺了你們的頭,只因你們的頭是個懦夫。徐庶村夫知道你們都是懦夫,所以才敢以一千人抗拒你們一萬人。」眾人一陣沉默,一個兵丁突然厲聲喝道:「咱們不是懦夫。」其他兵丁跟著吼道:「咱們不是懦夫。」夏侯惇獨眼精光閃爍,厲聲喝道:「徐庶村夫派人來向咱們挑戰了,徐庶村夫率領一千人來向咱們這一萬人挑戰了。是不是懦夫,現下我不知,但明日就知道了。你們要做懦夫嗎?」兵丁厲聲吼道:「不做懦夫。」「宰了安定狗。」夏侯惇轉向皇甫孚,淡淡的道:「戰書我已接下,回去告訴徐庶村夫,他要戰,我便戰。」
皇甫孚向夏侯惇深作一揖,轉身向營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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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規吃了一驚,嘴中嗚嗚叫了起來,張華悄聲道:「段大哥,其實一進屋我就認出你了。但彭軍師為人機警,若知是你,定會用百般手段折磨,以脅迫他供出隴西諸豪的駐地。我詐作不認,正是怕大哥受苦。」段規又嗚嗚叫了起來,張華道:「現下我取出你嘴中抹布,大哥千萬別叫。」段規用力點了點頭,張華目含淚水,用力將段規嘴中物事挖出,段規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張華掏出鑰匙,將段規手鏈、脖套解去,段規低聲道:「子燁,大哥……大哥錯罵你了。」張華道:「若非大哥當年搭救,我早已死去多時了。為大哥粉骨碎身,在所不辭。」段規一把抱住張華,哽咽道:「好子燁,大哥當年沒錯救了你。」張華道:「此時離天明還有半個時辰,大哥隨我出城,回洮沙吧。」段規道:「子燁知道我主去了何處?」張華道:「宋建簪稱帝號,隴西諸豪也視之如眼中釘,大哥千萬不要再跟著他了。」段規不耐的道:「我曉得的。」兩人的聲音驚動旁邊那人,那人見段規起身要走,用力揮舞鐵鏈。「嘩嘩」一陣急響,趴在火堆旁的何平翻了個身,驚得張華與段規大氣不敢喘。幸虧何平只是翻了個身,嘟囔了幾句夢話後,氣息轉勻,兩人緊繃的心這才放下。那人腦袋晃動,嘴中嗚嗚有聲。段規一把扯住那人頭髮,低聲喝道:「鞠英,你再動,信不信我斃了你。」鞠英眼中漏出一絲譏諷,振臂又抖了抖鐵鏈。段規心頭一顫,轉身去看何平和另一名兵丁。見二人沉睡不起,緩和語氣道:「算我怕你了,我帶你走。」鞠英連連點頭。段規轉身向張華投去哀求的眼神,張華輕歎一聲,將鑰匙遞給段規,說道:「我已準備了一套兵士服,如今多了一人,我還需再拿一套。你們在此等等。」轉身邁出房門。段規解開鞠英手鏈脖套,鞠英被吊了大半個時辰,手臂酸麻,此時脫困,怒氣上湧,一拳轟向躺在地上的兵丁腦袋,段規一把拉住,低聲喝道:「你做什麼,想害死我不成?這裡是他們的地盤,萬一驚動小賊,你我都得死。」鞠英冷哼一聲,倒是不再言語。張華閃身而進,將兩套兵士服擲向二人,說道:「匆忙之際,隨便拿了兩套,將就穿吧。」
二人穿束停當,隨張華寸出監獄,走至後門,猛聽得身後有人輕笑道:「子燁,這麼晚,這是要去哪兒呀?」正是彭羕的聲音。
三人如聞霹靂,驚得僵立當場。鞠英默默運氣,只待彭羕走近,一掌將他劈死。彭羕走了過來,笑道:「方纔我正要去找子燁的。」壓低聲音道:「昨日傍晚我曾勸子燁出使洮沙,段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估計是逃回去了。此正是天賜子燁立功機會,卻一直不見你的動靜,心中都有些替你著急了。」三人心中大定,張華說道:「我這正是要去洮沙。」彭羕嘿嘿低笑:「原來子燁比我還能忍。不錯,不錯,此時主公已入寢,待他醒來,子燁已說服段規來降,嘿嘿,想想也令人覺得刺激。主公定會重賞子燁。你們兩個……」探手在鞠英和段規肩上輕輕一拍,兩人直是驚駭欲狂。鞠英正欲發難,卻聽彭羕嘿嘿笑道:「好好保護張使節。此事辦成,實乃大功一件。」打了一個哈欠,笑道:「我再去睡會兒,等會兒還要收拾那兩個龜兒子。」緩步而去。三人長舒口氣,急忙打開後門。守門的兵丁見是張華,也沒有仔細盤查,三人一路順利,出了榆中城,狂奔而去。
奔到七里河東岸時,天際已漏出一絲魚肚白,張華停下腳步,說道:「大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們就在此分手吧。」段規道:「子燁,你冒死相救,吳賊那裡定不會放過你,不如隨我走吧。」張華顫聲道:「吳使君待我恩重如山,大哥卻於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忠義不能兩全,我背著他放走了你。華虧負主君良多,即算他將我碎屍萬段,我也毫無怨言。大哥,你一路保重。」段規抽泣道:「子燁,都是我害了你……」鞠英喝道:「喂,走不走,天一亮,彭羕賊子發現我們不在,一定會派人追來的。你不走,我走了。」
段規急忙追著鞠英向河邊蘆葦地奔去。躥入蘆葦帳,猛聽見張華大喝道:「大哥,當年救命之恩,張華無日或忘……」聲音哭泣顫抖,如怨如訴。段規只覺鼻中酸澀,幾乎淚下。鞠英啐道:「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人。」撥開蘆葦叢,向內行去。段規一步三回頭,只見張華跪在那處,一動不動。兩人越行越深,蘆葦交錯,終於將張華的身影遮去。
段規道:「鞠英,你知我主公去了何處?」鞠英冷哼道:「別廢話,要見宋建就跟著我來。只不知道你見他時,他是死了還是沒死。」段規吃了一驚,再不敢言語。鞠英在前帶路,沿七里河東岸一直南行,走了約半個時辰,到了一處山谷。此時天已放亮,晨曦迷離,段規跟著鞠英在山谷林間左一轉右一轉,再走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到了一處山谷,數十座營寨安置在山峽間,想是到了隴西諸豪安置之地。營寨上一名兵丁高聲喝道:「什麼人?」鞠英應道:「是我,鞠英。」那兵丁歡叫一聲:「鞠少爺回來了,方才老爺還在說要如何營救你呢!」大門打開,兩人匆匆步入營寨。
鞠英道:「老爺他們呢?都回來了嗎?」開門的兵丁道:「回來了,早幾個時辰就回來了。只是老爺不見了你,說一定要將你救回,正籌議如何相救的事。」鞠英道:「帶我去見他。」幾人快步走向主帳。兵士見鞠英走近,正待通報,鞠英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兵丁急忙縮回腳步。鞠英挑簾進入大帳,段規急忙跟上,抬眼正見宋建與韓遂靠背而立,鞠嘯、辛袇,麴累,鞠光分立四周,隱然成合圍之勢,張既遠遠立於一旁。段規喝道:「你們作什麼?」搶進戰圈。
鞠嘯驚見鞠英,搶步走到他身前,喜道:「英兒,怎麼是你?你不是被小賊抓了嗎?」鞠英道:「此事說來話長。」張既歎了一聲,說道:「可是有人放你們出來的?」鞠英道:「不錯,是張華。」張既苦笑道:「你們上當了。鞠門主,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鞠嘯面色一沉,道:「張大人疑心我兒透漏行蹤?」
張既搖頭苦笑道:「不是令郎,而是張華絕不是以私費公的人。」段規喝道:「子燁與我情同手足,決不會騙我。」
張既冷笑道:「吳晨此人狡猾異常,他屬下彭羕張華都是有樣學樣。當年羌氐圍攻漢陽,正是彭羕獻驕兵之計,張華出使又暗使離間計,氐人終至大敗。這二人用計珠聯璧合,詭異莫名。旁人放人我還相信,若是經他二人之手,定是『欲擒故縱』之計。」
帳外一人道:「一別經年,德榮風采猶勝往昔。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見?」語聲清越響亮,震得山谷不住鳴響,正是吳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