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司空府。
四周燈火早已熄滅,書房中一人卻仍在火燭之下,伏案而坐,手上捧著一卷竹編。那人年紀在四十上下,臉型微胖,面色微黃,短鬚稀疏漆亮,一雙細眼微瞇著,望著手中竹編。
窗外北風勁吹,樹枝隨風狂擺,疾風擊打書房木門,兩扇門吱呀亂響。突的一聲巨響,木栓中斷,木門向內急打。一雙大手忽從夜色中探出,似緩實急,木門分開的剎那已被其拉上。狂風吹斷木栓,兩扇木門撞開之力直如驚馬,那人將兩扇木門拿住,卻是絲毫不見費力,但狂風仍是飆進靜室,桌案兩側火燭的火苗被風吹得幾乎與案平齊,看書之人急起身用手護住身前燭火。火苗一側一縮,驀的縮成一點,嗒聲熄滅,一陣青煙從火芯中裊裊升起。那人望了一眼另一側依舊燃燒的火燭,搖了搖頭,輕歎一聲,說道:「志意護燭,反令其早熄。南轅北轍,何過於此?」將手中竹編擲在桌案之上。那閉門之人從暗中緩步走出,從懷中掏出一隻火折,燃著,就近火燭,火苗跳了兩跳,漸漸升起。那人身形壯碩,臉型樸拙無華,毫無過人之處,燭火掩映下的一雙眼睛卻晶瑩潤澤,神光內斂,實是一身功力登峰造極,返璞歸真之相。那人將火折收好,說道:「主公何苦為些無稽之談費神?」
原先看書之人冷哼一聲,道:「腐儒之言,我曹操何曾記掛心上。若無我,天下已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哪裡輪到這些腐儒聒噪。」擺了擺手,岔開道:「論腳程,元讓該到了。」那大漢道:「夏侯將軍已在外等了半個時辰……」曹操一鄂,隨即釋然,淡淡的道:「不過是輸了一仗,有何大不了的。幾月不見,不想元讓也染了些迂腐氣。仲康,你去傳他進來。」那大漢正是曹操的親衛,許褚許仲康。
許褚低應一聲,轉身拉開房門,寒風灌入,燭火飄搖。曹操負手望著風中殘燭,硬朗的面容神色漠然。輕嗒一聲,火燭再熄,曹操腳下微動,但終於沒有向前踏出一步,炯炯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悵然,怔怔的望著熄滅的火燭。許褚輕歎一聲,拉好房門。
待許褚引夏侯惇到書房時,屋內火燭已重新點燃。夏侯惇向前幾步,通的跪倒,大聲道:「罪將夏侯惇,攻鶉陰月餘不下,損兵萬餘,請司空大人降罪。」曹操放下手中竹編,淡淡的道:「河南尹大人,依你之見,該如何定夏侯將軍的罪?」夏侯惇淒然道:「夏侯惇急然冒進,損兵折將,當領死罪。」曹操細眼微瞇,一瞬不瞬的瞪著夏侯惇,夏侯惇神色惶然,冷汗不住滲出。隱在暗處的許褚只覺屋內氣氛如山雨欲來黑雲摧城,壓抑至極,心下惴惴,不知不覺間冷汗也已從額頭滲下。半晌,曹操忽得長笑一聲,說道:「起來吧。勝敗兵家常事,打輸了就來請死,誰還敢為大漢領兵?」夏侯惇驚道:「孟德不怪我……」曹操霍然起身,板著臉道:「怪,當然怪。聽到你兵敗泫中谷,一連數日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寢,直到傳來你安然脫身的消息,這才放下心來。元讓,你不但是本家棟樑,更是漢室棟樑。兵丁死了還可再行招募,元讓普天下卻只一個。得你安然無恙,死萬餘兵丁又何妨?」夏侯惇心頭暖熱,哽咽不語。曹操頓得一頓,語鋒一轉,道:「話說回來,元讓帶兵也非一日兩日,當深知狹地防火攻,如此輕易上徐庶的當,實是說不過去。我已上表將你下貶一級,以儆傚尤。」夏侯惇惡狠狠的道:「若非徐庶村夫累月以言語相激,無論如何我也不會上此惡當。下貶一級,我沒有話說。但小賊猖狂,若讓其養成羽翼,天下皆為羌戎。如此為禍天下的惡賊,不可不疾除。」
曹操微哼一聲:「嘿嘿,為禍天下?河北袁紹,荊州劉表,江東孫權,新野劉備,濟南、樂安的黃巾徐和、司馬俱哪個不比吳晨強百倍,就算再往下排十名也輪不到他這個黃口小兒。」斜眼掃了一眼夏侯惇,緩步繞過桌案走到夏侯惇身旁,用手拍了拍夏侯惇肩膀,語氣轉緩,說道:「本初自初平年間經營河北,至今已歷十載,以本初的作派,十年不算短,河北人心皆向本初。如今屢敗,民心思變,趁勢征伐,河北可定。若不趁此機,遠兵雍涼,待本初收盡殘兵,其勢再起,兵禍遷延,天下安定更不知何時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元讓處我這位置,該如何定奪?」夏侯惇長哦一聲,恨聲道:「但我至今不明,孟德為何要表小賊為并州牧……」曹操仰天長笑:「我不表他,他自己就不會封嗎?」轉過桌案,緩緩坐下,說道:「韋端在他手中,如此境況與大耳賊在徐州何其相似?天下皆雲陶老賊將徐州甘心情願讓於大耳賊,你信嗎?大耳賊不是照樣自稱劉徐州?與其讓吳晨名正言順的成為涼州牧,不如先表其為并州牧……」臉色忽得陰沉下來,道:「何況本初已派人聯絡吳晨,不先在二人之間打下楔子,難道坐等二人聯手不成?」夏侯惇終於釋然,長歎一聲,欣然道:「孟德思慮綿遠,確非我能測度。」曹操淡淡的說道:「妙才、曼成處情況如何?」
夏侯惇道:「妙才先被龐德擊傷,又遭瘟疫,數月來身體一直不適,已回長安修養。曼成如今在陳倉,和杜畿一起防衛隴坻的梁毓、李卓。」曹操皺了皺眉道:「吳晨留在上邽的有些什麼人?」夏侯惇道:「張庭和楊巡。」曹操一鄂道:「吳晨手下不是有一虎一狼的嗎?這些人到哪裡去了?」夏侯惇道:「李文曾被小賊派去佯攻盩厔,被擊潰後逆涇水返回臨涇,馬岱、馬休、馬鐵等人投降後,李文被徐庶村夫派往西北,和馬休一起鎮守蕭關,防禦武威的韓遂。龐德則被小賊召回安定。」曹操道:「是了,西北原有個韓遂的。」沉吟了半晌,續道:「元讓,明日早朝由你上一表,表韓遂為涼州牧。天色已不早,談話就到此。車馬勞頓,明日還要早起,元讓下去歇息吧。」
夏侯惇行禮退出書房,門外狂風呼嘯依舊,但多日來壓在心頭的愧恨蕩然無存,心中平安喜樂,撲面的寒風也覺柔和起來。轉身望了望燈火明亮的書房,長笑一聲,向外走去。步出月門,一把清越的聲音在前響起:「元讓兄,好久不見了。」夏侯惇抬頭看去,明滅的燈光之下,來人年紀在二、三十歲間,臉型清瘦,膚色白皙,兩腮帶著一絲病態的酡紅,正是議郎參司空軍事曹純曹子和。曹純身後一人,身形彪悍,臉部籠在夜色中,線條雖深刻,卻帶著一絲稚氣。不用看夏侯惇也知,這少年必是曹真。
曹真的父親名秦邵,興平末年,曹操大軍被豫州刺史黃琬率部眾擊潰,曹操隻身逃走,被秦邵收留。趕來抓人的兵將沒找到曹操,就將秦邵殺了領功。秦邵留下二子,長子秦真次子秦彬,曹操將長子收下改名曹真。曹真個性剛烈勇猛,曹操雖然喜歡,但認為剛烈易折,而曹純個性恬沖淡雅,於是將曹真交給曹純教養,希望曹真日後能夠剛柔並濟,不負秦邵捨身救己的苦心。
夏侯惇笑道:「子和,真兒,這麼晚還不歇息?」曹純微笑道:「我是想啊,可是被人拉起來了。」曹真囁喏了一陣,突然邁前幾步,跪在夏侯惇身前,大聲道:「元讓叔叔,我想去涼雍前線打仗。」夏侯惇疾前一步,探手抓住曹真肩膀,猛地一提。曹純大驚,叫道:「元讓,手下留……」曹真在空中連翻數個跟頭,眼看要頭上腳下摔在地上,腰上猛地一挺,空中硬翻了個身。夏侯惇腳下一縱,躍在身旁,在曹真背上拍了一掌,曹真穩穩的落在地上。夏侯惇朗聲笑道:「真兒功夫大有長進,比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孩子強多了。果然是名師出高徒。」曹純暗舒一口氣,笑道:「真兒還不多謝元讓叔叔提點。」曹真被夏侯惇一抓一扔,雖然安穩落在地上,但仍是驚魂未定,此刻怔怔的呆在一旁,聽曹純如此說,心中驀然大喜:「元讓叔叔肯讓我去涼雍了?」夏侯惇道:「不錯,過得兩年,你成年了,我一定帶你去。」曹真滿臉的失望與沮喪,嘟囔道:「為什麼還要兩年?吳晨手下的大將贏天不過才十五歲,泥水一役,斬殺匈奴數名大將,名震天下。算來他比我還小一歲,為什麼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夏侯惇獨目中精光閃現,大聲道:「吳晨和匈奴打起來了?」曹純苦笑道:「不但打起來了,還打得酣暢淋漓。元讓在路上所以沒有聽說。吳晨經此一役,名聲鵲起,有腐儒竟謂小賊這一仗,重現孝武雄風,重塑軒轅血魂,是大漢重執天下牛耳的開端。」
夏侯惇心頭潮湧。自黃天道造反以來,中原烽火處處,原本物華天寶、萬邦來朝的大漢分崩離析,歷經孝武、光武多代雄主全力開拓的繁忙絲路,更成為異族進窺中原的漫漫征途。多少次午夜夢迴,遙想起衛青、霍去病叱吒西域,震懾番邦的無上榮光,唯有歎息嵯峨。如今聽曹純口氣豪雄,只覺全身熱血如沸,大聲道:「子和,到底是怎麼回事,快說,快說。」曹純道:「這說起來話就長了。匈奴分三路進攻北地,馬超在安定與北地交界的青山和匈奴左賢王豹率領的左路軍遇上,馬超堅壁不出,豹打得性起,率領數萬匈奴兵強攻,馬超令左翼延伸,趁著強勁的西北風攻佔上風處,其後騎兵順左翼繞到匈奴後路,以雷霆萬鈞之勢斬殺匈奴後軍大將。匈奴後軍潰敗,馬超破壘而出,三路夾擊,打得豹沿泥水竄逃。」夏侯惇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打得好,打得好,後來呢?」曹純道:「塗翟骨都侯聞聽豹敗北,和尹屠骨都侯兵分兩路進攻泥陽,一路由塗翟率兩萬鐵騎,從靈武順慶水南下,向泥陽左路進迫;一路由尹屠率領三萬鐵騎,從雕陰沿洛水直下,渡沮水,拊泥陽之背。」夏侯惇急道:「兩路進逼,好狠。吳晨那臭小子是如何應對的?」
曹純笑道:「若元讓處在吳晨的位置,該如何應對?」夏侯惇沉吟道:「若我是吳晨,泥陽之北,多條水道縱橫切割,不利匈奴大兵圍戰,可將匈奴大軍分而治之,膽子小一點,也可以隔河對峙。泥陽之南,山川環繞,不利馬匹行走,可依險據守。」曹純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吳晨正是採取北攻南守。他令徐庶、馬超、龐德等人據守南面山麓,自率主力北進,一戰即退,將塗翟引入水道縱橫的池沼之地,又令王樂、唐強、雲儀等人率小股兵分出,騷擾匈奴補給糧道,自己則領著塗翟在水道之間兜圈子。如今塗翟已在原地追了他半月,最新的戰況雖然還沒傳到,但塗翟已師老兵疲,補給又跟不上,看樣子是要被吳晨全殲了。」夏侯惇哈哈大笑:「小賊夠狠,不過我喜歡。哈哈,他日捉到他,定要和他喝兩盅。」曹純笑道:「只怕是不成。」壓低聲音道:「孟德前幾日已頒了禁酒令。」夏侯惇低笑道:「不讓孟德知道不就成了。」兩人相視大笑,聲音雖然壓得很低,卻是極為歡暢。
曹真見兩人談得暢快,自己想要的卻早已被二人扔在九霄雲外,心中郁卒,悶哼一聲。夏侯惇向曹真道:「其實真兒說的不錯,你這個年紀的確應該上戰場磨練磨練了。但我雖然想帶你,仍要孟德同意才行。」轉向曹純,說道:「小賊雖然猖狂,但安定西有韓遂、馬騰,東、北有匈奴,元常與妙才又在南全力堵截,將小賊限制在安定、天水一帶當不是難事。今日我和孟德傾談,孟德並不將小賊放在心上,卻放心不下河北戰事。不如子和帶真兒到河北歷練一番,孟德缺人之際,當會同意。真兒在他眼皮底下,他也放心。待過上半年光景,他對真兒的能力認可了,我再將真兒調去三輔。否則貿然提出,真兒恐怕連河北都去不了。」曹真大喜:「真的?」夏侯惇大笑道:「我何曾說過謊?」曹真歡叫一聲,凌空翻了個跟頭,向外跑去。
夏侯惇看著曹真的背影,微笑歎息。曹純道:「若說孟德小看吳晨也不盡然,小賊連克韋康、魏諷、費清,連妙才都在他手下吃了大虧,如此猖獗,可謂呂布以來的第一人。但小賊起的是時候,挑的更是地方。鄴縣傳來消息,袁本初已病入膏肓,看看待死,河北能否平定只再此一舉,我大軍傾巢囤積河北,實無力騰出手對付他。且安定離河北不下千里,中間還夾著個劉表。倘若從河北撤軍轉攻安定,難保不令劉荊州以為我軍要攻打他而心生疑懼。」苦笑著搖了搖頭:「孟德原本是要舉兵西征,被文若勸住了。文若、公達、文和與我商議良久,仍是理不出個頭緒。此次召元讓回來,是因元讓和安定軍有過數次交手,大家想聽聽你有何建議。」夏侯惇苦笑道:「我的建議?我若知如何對付小賊,如今他已在許縣大牢了。」略一沉吟,道:「子和為何沒提到奉孝?」曹純道:「天氣轉冷,奉孝舊病又犯了,已告了假,在家休養。」夏侯惇皺了皺眉,道:「子和也要留意身子,別像奉孝般……」曹純道:「那是自然。好久不見,眾家兄弟都等著元讓呢。咱們在此談了這半天,估計都等急了。」夏侯惇大笑道:「我也很久沒見他們了。」忽得低聲道:「有酒嗎?」曹純呵呵低笑:「這還用問?」夏侯惇回頭望了一眼燈火明亮的書房,低聲笑道:「那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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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落落吹過,枝頭殘葉隨風飄零,冷冷滾過街頭。皇甫酈心中更添幾許悲涼,長歎一口氣,加快腳步,向前走去。轉過街頭,就望見王霆的府第。魏諷來安定後還沒有專門的府第,王霆隨梁毓鎮守隴坻,房子空著,程游就將魏諷暫時安置在此。守在門口的兵丁此時也望見了皇甫酈,微笑道:「皇甫將軍又來找魏都尉了?」兵丁年紀只在十七、八歲,笑起來眼瞇得彎彎的,嘴角微微上翹,露著兩顆小小的虎牙,很親切很討喜的樣子,也是這寒冷的冬日難得能令皇甫酈感到暖心的事。
皇甫酈笑道:「不在嗎?」兵丁道:「大清早程太守就讓人將魏都尉召走了。」皇甫酈心一陣緊縮,長哦一聲。兵丁見皇甫酈滿臉的失望,安慰道:「皇甫將軍,如果是有急事,可以去太守府找魏都尉。」皇甫酈苦笑著搖了搖頭:「也不是什麼急事,只不過明日就要起程回長安,所以來看看他。此地一別,相聚更不知何年了。」兵丁年紀還小,不懂人生際遇離合的無常,但看著皇甫酈落寞的神情,心中還是有些酸澀,說道:「那,魏都尉回來,我代將軍傳達好了。」皇甫酈道:「就有勞小哥了。」笑了笑,轉身向來路走去。轉過街頭,迎面一陣寒風掠過,枯葉在風中卷挾著,翻滾著,扑打在身上。皇甫酈心中一動,轉身而去。
兵丁微笑道:「皇甫將軍,魏將軍還沒有回來……」皇甫酈道:「呵呵,我知道。剛才在街口,忽然想起來臨涇之前,一位老友曾托我將這封信帶給子京。這一月來,只顧著和程太守商議兩軍俘虜的事,竟將這件大事忘了。」從懷中取出信封,雙手遞向兵丁。兵丁正待接過,臉上忽得一喜,笑道:「魏都尉回來了。」
皇甫酈轉身望去,一隊人馬緩緩從長街的那端走近,當先一人,一臉的冷漠,正是魏諷。
魏諷翻身下馬,掃了一眼皇甫酈,逕直向院中走去。兵丁道:「魏都尉,皇甫……」魏諷轉身,左手扯出別在腰間的空蕩蕩的右手袖子,冷冷的道:「皇甫先生,我和三輔早已如我同這支右臂一般,再無任何瓜葛。望先生以後不要再來打攪我。」轉身走入院落。皇甫酈望著魏諷身側那只被風吹起的空袖,嘴中滿是苦澀。餘下的兵丁低頭快步走入院中,看門的兵丁苦笑道:「皇甫將軍,我看您……您還是回去吧。」皇甫酈長歎一聲,將手中信封塞入兵丁手中,說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封信就麻煩小哥幫我送到。」搖頭向來路走去,忽得轉身,從身上卸下那件雪貂披風,捲了卷塞進兵丁懷中,低聲道:「天氣轉涼,這個……你替我帶給魏都尉。」轉身躑躅走入風中。漫步走回官驛,廳堂內的三輔官兵吵成一片。垂手在旁、微笑著看兩個弟弟爭得面紅耳赤的費曜,聽到腳步聲,轉頭向外望了望,見皇甫酈面色晦暗的走了進來,匆匆迎上,低聲道:「還是沒見到他?」皇甫酈搖了搖頭,道:「見到了,不過……唉,不說他了。明日就要上路,都收拾好了嗎?」費曜點頭道:「都收拾好了。」皇甫酈掃了一眼爭吵的二人,道:「他們在爭什麼?」費曜微笑道:「如何殲滅塗翟骨都侯。」皇甫酈苦笑著搖了搖頭。費曜道:「程游那邊的事辦的如何?」皇甫酈撫了撫胸前長鬚,道:「都辦好了,但應盡的禮數要到,我這就去找程游,向他辭行,這樣明日我們一早出發也不用打擾人家。」費曜道:「我和先生一起去。」皇甫酈道:「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吳晨雖然將你們放了,但臨涇很多人並不贊成,難保不會有想惹事的。」費曜點頭道:「先生路上小心。」皇甫酈微微一笑,轉身走出廳堂。
到太守府時,程游正忙得焦頭爛額,桌案上的竹簡堆成了小山,但仍不時見兵丁捧著布卷、竹簡找程游批閱,程游顧不得和皇甫酈寒暄,只是緊一陣松一陣的問了問皇甫酈他們什麼時候走,所需物品是否籌辦齊全,還需什麼儘管開口等。皇甫酈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程游沒有多作挽留,繼續埋首在竹簡堆中。皇甫酈從太守府出來,在街上隨意漫步。皇甫家在安定郡算是豪族,只是皇甫酈年少時就隨叔叔皇甫嵩南征北討,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記憶中的臨涇早已模糊不清,望著一簇簇新起的瓦房,整飭一新的街道,皇甫酈感慨萬千,就這樣忽走忽停,回到官驛,天色已全黑。
「剝、剝」窗稜上傳來兩聲輕響,皇甫酈立時驚覺,翻身坐起。「剝、剝」又是兩聲,皇甫酈箭步邁到窗前,探手拉開,一條黑影翩若驚鴻,急掠五六丈,竄到圍牆上,腳下一點,越出院落。越出的霎那,那人似乎向皇甫酈招了招手。皇甫酈縱身而出,躍上圍牆,其時長風吹拂,月華如水,黑衣人停在數十丈外一間矮房的屋脊上,似乎在等皇甫酈。皇甫酈提氣掠向屋脊,那人立時向西躍去。兩人一前一後,奔向臨涇城西外的桑林。
黑衣人在林中縱躍如飛,身子陡然一彈,向一株三人懷抱粗細的大樹躍去,離大樹只有三尺時,伸腳在樹幹上一撐,身形疾速拔高,沒入枝杈中。皇甫酈見那人身手雖然敏捷,但空中縱躍搖搖擺擺,心中更無懷疑,身形彈起,在橫生而出的樹幹上連續幾個縱躍,竄上樹冠。如水的月華將樹冠上黑衣人高大的身形,襯得越加孤傲偉岸。
皇甫酈低喝道:「魏子京,是你嗎?」蒙面人一把扯去臉上黑巾,露出魏諷冷漠的面容。一陣風吹過,黑衣隨風獵獵飄拂,長髮在風中狂擺,魏諷臉部剛硬的線條愈加分明。魏諷望著皇甫酈,目中陡然閃過一絲恨毒,冷冷的道:「塗翟投降了。」皇甫酈驚道:「什麼?」魏諷道:「這已是十日前的事。塗翟秘密會見小賊,兩人達成交易,塗翟撤回美稷,匈奴囤積在富平、靈武的民脂民膏,搜刮來的牛羊、女人,一併歸還小賊。」眼中的恨毒驀然大盛,低聲厲喝道:「塗翟這個懦夫,冒頓單于的臉讓他丟光丟盡了。若他再堅持二十日,寒冷的天氣定能將所有水道凍上一層厚冰,小賊賴以阻擋匈奴大軍的地理優勢將喪失殆盡,那時小賊的末日就到了,只是這懦夫……」左手一拳猛地打在樹冠上一根枝丫上,數丈長的樹杈寸寸爆裂,木屑在狂風中疾轉,漫天飄撒而去。皇甫酈暗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消息可靠嗎?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臨涇一點動靜都沒有?」魏諷嘿嘿冷笑:「小賊率主力穿泥陽東面山脈,沿沮水兜向尹屠後路,想在沮水完全冰封之前,將尹屠一鼓而殲。程游奉命將塗翟投降的消息壓下來,臨涇除了程游、黃艾和我之外,再無第四人知道此事。」皇甫酈道:「子京又將此消息告知我?莫非……」魏諷沉聲道:「小賊來安定後,陰險狡詐,詭計百出,短短一年,連得安定、金城、漢陽,如今連楊秋也投了他。勢力擴張如此之快,縱觀涼雍,再無人是其對手。我聞千里之堤,雖可阻萬丈狂濤,卻難免潰於蟻穴,原因只為一個動於外,而一個蝕於內。非常之時,必用非常之事。對付小賊,只能入於死地而後生。」音色低沉淒厲,皇甫酈心頭一酸,凝眸向魏諷看去,此時一朵浮雲掩住月光,夜色濃郁,遮蓋了那張臉上的所有神情。皇甫酈心中不勝唏噓,道:「原來子京是自為死間,但何苦自斷一臂呢?」魏諷切齒道:「小賊陰險狡詐,要得他信任,非一朝一夕之功。因循舊步,只怕得他信任時,他已傾覆漢室。不自斷一臂,小賊怎會如此快的信任我?」皇甫酈苦笑道:「子京受累了。」魏諷厲聲狂笑:「一臂,換小賊一命,我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寒風狂吹,烏雲散去,月華重現,魏諷齊肩的長髮在頭頂狂擺,淒厲的面容更添幾絲猙獰。皇甫酈見魏諷心中的怨毒如此之深,心下涑然。魏諷今日終於將心中苦苦壓抑的事情盡情說出,心情激盪,急促呼吸,一時也不言語。兩人之間一陣靜默。半晌,魏諷道:「先生送我的藥,聽說是代先生的一位朋友轉送……」皇甫酈道:「是元常。」魏諷像突然被人點了穴,整個人呆住了。皇甫酈道:「他還托我送你首詩,『靈芝生王地,豈可入荊棘?長風會有時,願隨涇水歸。』」魏諷只覺心似乎被掏空了,雙膝軟軟跪倒,全身止不住的顫抖,鼻中酸澀,用力吸了幾吸,淚水卻仍是奪眶而出,抽咽道:「當歸,當歸……我做了這麼多錯事,司隸大人還如此看重我……」猛地用力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哽咽道:「司隸大人托先生送當歸給我,我本應和先生一同回去。但大事未成,我還不能走。」皇甫酈歎道:「子京一番苦心,元常當能諒解。」魏諷道:「我出來也有一個時辰,小賊雖然有些信任我,但疑慮未消,我不能出來太久。」兩人又商量了以後如何互通信息的手法之後,魏諷匆匆離去。皇甫酈望著魏諷瘦削的身形沒入密林,抬眼望了望圓如銀盤的明月,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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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尖嘯著掠過雪原,雪片撲撲簌簌從天落下,茫茫大雪中,綿延數里的匈奴陣營,如同西北面高大山脈向東延伸出的一支支脈,斜斜穿向沮水。
西北面一團雪霧漫天捲起,如雪海潮生,奔騰滾湧,戰馬踐踏雪地沉重雜亂的轟響,悶雷般滾滾由遠及近,漸漸充塞耳間。
尹屠黑馬黑裘,高踞陣營的最前方,撲面的北風撩起皮帽下披肩的花白長髮。遠望著迅速奔近的敵軍已接近陣營半里,尹屠猛地高喝道:「冒頓的子孫,以祖先無上的榮光,衝啊!」巨大的號角聲震天而起,淳厚凝重的音質穿透滾滾馬蹄聲,在茫茫雪原中震盪迴響。三萬餘匈奴騎兵如潰堤而出的怒濤濁浪,洶湧澎湃,厚厚的積雪在馬蹄踐踏之下,緩緩騰起,隨著戰馬逐漸增速,雪霧越騰越高,如排天巨浪從萬仞高山陡然傾瀉而下,轉眼之間萬潮湧動,匈奴鐵騎匯成一條白色狂龍,在雪霧之中奔騰翻捲。
兩支隊伍越奔越近,尖利的號角響起,弩箭從雪霧中奔射而出,千餘支強弩劃破氣流產生的尖銳鳴響,刺的人耳膜生疼。一排齊射後,數百戰馬齊聲慘嘶,前蹄猛得跪倒,餘力帶得這些戰馬擦著雪原疾滑數十丈,馬上的匈奴騎兵被戰馬掀翻,前衝得慣性令這些匈奴人在空中幾個翻滾,這才重重摔在雪地上,有的脖頸觸地直接被摜死,有的被翻滾而至的戰馬狠狠壓在身下,腸穿肚爛,有的被身後騎兵鐵蹄踏過,瞬即被踏成肉餅,一時間皚皚白雪上血跡狼藉,慘不忍睹。
前湧翻滾的匈奴鐵流滯得一滯,又翻捲拍擊而上,鳴鏑的銳響從帶著一絲血色的雪霧中尖嘯飆起,數萬隻鳴鏑飛蝗般狠狠扎入對面的雪潮,翻滾的雪潮瞬即停滯,呼嘯的北風中隱隱傳來尖利的慘叫。尹屠高聲喝道:「冒頓的子孫,衝啊!」匈奴鐵騎再次湧動起來,千軍萬馬呼嘯而前。
淒厲的號角音質陡變,忽高忽低,抖得一顫,急轉直下,號角聲中,安定軍轉身向東北狂命奔去。尹屠厲聲喝道:「追!」當狼群遇到負傷奔逃的獵物時,狼群的主力會不緊不慢的跟在獵物身後,而邊翼則迅速向前兜擊,分進合擊,將獵物圍在其中。匈奴人從小生長在雪原,以狼為圖騰,對這種戰術極為熟悉也極為擅長。見安定軍接戰即潰,巨大的牛角聲轟隆響起,匈奴人迅即漫開,兩翼加速向轉身竄逃的安定軍兜去。號角在急速奔馳的安定軍中響起,接著又是數百隻羽箭從霧中電射而出,百來名匈奴騎兵被弩箭貫穿,翻身摔倒。趁前追的匈奴軍一時停滯的機會,安定軍逃竄方向再變,由東北向西北竄去。
尹屠喝道:「小賊仗著安定強弩,要打消耗戰。傳令,拉遠距離,緊緊追隨。安定的戰馬在雪地上跑不了多久。」牛角聲中,匈奴騎兵壓下速度,但仍是遠遠吊著。
北風越刮越猛,雪粒狠狠擊打在臉上,起始時如尖刀扎刺,漸漸麻木,到後來整個臉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但雪粒擊在眼中仍是叫人難以忍受。就在尹屠認為已忍到極限時,前面的安定軍終於停了下來。雪霧慢慢散盡,大約兩千餘人高舉大盾長矛,形成一個半圓形,將戰馬和千餘弩箭兵圍在中間。這數千人的身後一條玉帶從西北方半里外高聳的山脈蜿蜒而出,繞過這些人身後,風雪中雖然看得不是很清,但憑地理位置可以推斷,正是沮水。這些人中高高豎著一根長桿,桿上一面戰旗逆風飛揚,獵獵飄舞,戰旗紅色的底面上用青色繡著一個大大的「段」字。
尹屠瞇著眼道:「竟然不是小賊。」身邊的愛將哲勒曦道:「安定軍中有一個叫段明的,是小賊師兄的徒弟,也是小賊的愛將,小賊詐死賺韓遂時,安定防務就是由段明指揮的。估計是小賊的前鋒。小賊萬萬不會想到,塗翟撤退時會放出靈鷹通知咱們,原本想打咱們措手不及,竟然會被咱們將前鋒包圍。」尹屠微瞇的雙眼閃過一絲寒光,說道:「他就是贏天的師兄?」哲勒曦道:「應該不會有錯。此人背水結陣,勇氣當不在贏天之下。」尹屠嘿嘿冷笑:「怪他命不好了,什麼名字不好取,偏要取名短命。」高聲厲喝:「進攻。」兩人談話的功夫,匈奴兵已佈陣完畢,數萬人圍成半圓,將安定前鋒緊緊圍在中央。牛角聲中,萬馬齊嘶,萬人齊呼,轟響震耳欲聾,萬餘戰馬踐雪揚霧,湧起滾滾雪潮,鐵蹄踢踏,整個地面都在顫抖。冰面下湍急流淌的沮水,在地面的震顫中咆哮沸騰,被冰封的凍水狠狠擊打冰面,發出嘩嘩的巨響,更顯匈奴騎兵的奔襲威勢。
段明厲聲喝道:「放箭。」巨盾兵後的千餘弩箭兵,齊聲吶喊,五百餘弩箭穿過飛雪,撲向滾滾雪潮。雪潮滯得一滯時,五百弩箭再次撲出,狠狠扎入匈奴兵陣。匈奴人彎弓搭箭,箭雨遮天蔽日般射向圍成半圓的安定軍,長矛兵躲在巨盾之後,千餘匈奴人高舉彎刀擋在頭臉之前,單手操控戰馬以曲線向前,趁弩箭兵換箭的空隙奔突而前,狠狠契入半圓陣中。長矛洞穿馬腹,數百戰馬淒聲長鳴,但還是讓數百匈奴人衝進陣中,揮刀亂砍,剩餘的匈奴兵如聞到血腥的狼群,蜂擁而上,段明和雲儀高聲喝罵,縱身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刀砍掌劈,死守不退。填充上弩箭的箭兵再次齊射,尾隨而上的匈奴人被迫撤退,陷進陣中的匈奴人在優勢兵力的包圍下終於被殲滅。
激戰半個多時辰,數萬匈奴兵輪番衝擊,段明和雲儀等一干將領渾身浴血,堅持不退。莽莽雪原上匈奴人遺屍遍地,但巨盾兵也傷亡數百人,半圓的陣形越縮越小。雲儀叫道:「段明,箭矢快用完了,趕緊放下長纛吧!」段明雙眉緊皺,狠狠盯著再次狂捲而來的匈奴兵丁,沉聲道:「這已是匈奴人最後一次狂攻,只要擋住這次,匈奴人的士氣就全沒了,那時放下大纛,一定能全殲尹屠。」雲儀急道:「但兵丁已撐不下去了。」段明怒道:「是你撐不住還是兵丁撐不住?」雲儀臉上變色,翻身上馬,尖嘯著衝向破陣而入的匈奴人。迎面的匈奴人呵呵狂叫著卷刀直劈,雲儀厲嘯一聲,手中長槍疾探,匈奴兵立被雲儀一槍捅在脖頸上攉死,旁邊趕上的匈奴人見雲儀不及拔槍,尖聲叫著揮刀而上,雲儀猛力一挑,槍上的匈奴兵被他橫貫而出,狠狠撞在想偷襲的匈奴人身上,那匈奴人立被撞倒馬下,雲儀催馬上前,一槍將其釘在地上。刷一聲,另一旁匈奴人已趕上,挺刀立劈,雲儀眼見不及拔槍,合身撲上,張口咬在那匈奴人的脖頸上,頸血濺的雲儀滿臉。雲儀右手反扣,將彎刀奪在手中,反手將一名匈奴人劈成兩半,左掌橫劈,將被咬死的匈奴人屍身劈下馬去。湧過來的匈奴人眼見雲儀凶悍異常,心不由怯了。雲儀呵呵狂叫著縱身而上,匈奴人齊發聲喊向後撤去。
段明見匈奴人撤出軍陣,知道已是時候,高聲喝道:「放纛!」尖銳的號角聲傳遍整個雪原,轟隆隆的悶響緊接著想起,無數騎兵從西北的山上湧出,整齊劃一的蹄聲隆隆迴響。匈奴騎兵陡然間側後翼殺出無數敵軍,心頭慌亂,向沮水撤去。沮水上雖然已經凍了數尺冰面,但仍承載不住數萬人馬踐踏,轟隆一聲巨響,冰面裂開數里長的缺口,萬餘匈奴人慘叫著翻入冰水,一時之間整條河都染成了紅色。冰面的裂紋迅速蔓延,沮水裂成無數碎冰,翻捲拍擊著將慘遭橫禍,一時呆愣的匈奴人立被捲進冰水中。安定軍趁勢攻擊,岸上的匈奴人大股殲滅,小股流散,數萬大軍瞬即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