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武俠修真 > 江山畫

龍騰世紀 30.福兮禍兮 文 / 樓枯

    金菱兒被山風吹的發起了高燒,少衝遍請名醫,不見真效,得鍾白山妙藥奇方方有轉機。幾番折騰,弄的體虛心懶不願多動。少衝只得暫留她在金天宮休養,托張希言代為關照,自己與柳絮兒、張羽銳、雷顯聲等下山來。

    此時八月將盡,秋意濃濃,漫山盡染紅黃之色。一行數十人正行在山間小道上,忽遇封迎與幾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坐在路邊石條上歇息。少衝令大隊停下,招呼道:「封女俠,好巧啊,竟在這裡遇到。」眾弟子聽封迎被稱作女俠,笑作一團。

    封迎的臉羞的紅撲撲的,說道:「可擔不起李府主的謬讚,好難為情的。」少衝道:「你幾位師姐都並稱當世大俠,你為何不可?怕自己武功不如人嗎?其實為大俠者並不是要有多高深的武功,而是要有一顆俠肝義膽。秦舞陽八歲殺人,千古之下猶傳俠名。懦弱之輩縱然活到九十九,也是匹夫,上不了檯面。」封迎道:「你說的有道理。只是做大俠總得像模像樣,我才十二歲,哪裡像個大俠的樣子。我看啊,府主您才像個大俠。華山之巔力挫妖僧,為中原武林揚眉,這是何等的威風。」

    柳絮兒聽到少衝與人說話,便掀簾詢問,侍女童曉彤答道:「府主在和紫陽宮的一個女弟子說話。」柳絮兒隨聲望去,心下一喜,喚了聲:「封姑娘。」下轎正欲上前,冷不丁林中竄出四個蒙面人掄刀便砍,嚇得柳絮兒花容失色,尖叫連聲。童曉彤拚死護衛,前胸中了一劍,血流如注。眾侍衛一擁而上拿下四人。

    摘去刺客頭套,卻是四個年輕的道士。少衝怒喝:「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要行刺?」排首一人道:「我等是華山弟子,你害死我們師叔祖,我們要殺你報仇。」少衝道:「就算要報仇也該衝著我來,為何要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那人冷笑道:「你名列十絕,我們如何能殺得了你?你的罪過,由她來頂有何不可?」

    雷顯聲喝道:「刺殺夫人,死路一條。都給我拉下去砍了!」柳絮兒嚇了一跳,忙向少衝求情:「他們也沒傷著我,饒他們去吧?」雷顯聲道:「夫人此言差矣!若是放他們回去,府主的威儀何在?本教律法何在?要我等侍衛又有何用?」

    少衝道:「罷了,雷副統領,終究也沒傷著人,饒他們去吧。」雷顯聲單膝跪地,流淚道:「請府主先治屬下護衛不周之罪。」眾侍衛也一起跪倒請罪。

    少衝扶起雷顯聲,對柳絮兒說道:「他是張總舵主舉薦,將任執法堂主,我怎好駁他顏面?此事還是交他處置吧。」柳絮兒聽如此說,也沒了主意。一旁封迎說道:「華山派與紫陽宮淵源甚深,紫陽宮開山辟石時,曾得華山派鼎力相助。今日既被我遇到,我不能不管。」

    張羽銳嘿然一笑,殺機頓顯,他丟下個眼色,一干侍衛頓時圍將上來。眾女驚駭,拔劍自衛。華山弟子卻喊:「諸位師妹不可為我等犯險。」封迎慘淡一笑,跪倒在李少衝面前,道:「此去西川千里之遙,夫人體弱,少不得有人服侍,這位姐姐又有傷在身。封迎願侍奉夫人左右,為四位師兄贖罪。」此言一出,四個華山弟子嚎啕大哭,爬過來勸她:「落髻山是龍潭虎穴,師妹萬不可去呀。」封迎聽了絲毫不為所動。

    少衝問她:「姑娘真不怕落髻山是龍潭虎穴?」封迎道:「一命換四命,死也值當。」少衝笑道:「雷副統領,可能通融?」雷顯聲道:「夫人說行,便行。」柳絮兒趕緊說行,忙把封迎拉在身邊,生怕被人搶了去。紫陽宮一干女弟子圍過來拉著封迎的衣襟,哭哭啼啼不肯走。周南奉命護送眾人回山,臨行,喚過童曉彤,說道:「府主誇你做的好,放你回家去探父母,年後再回川中。」童曉彤喜得淚花四濺,顧不得傷痛,急忙拜辭了。

    柳絮兒與封迎本就投緣,又怕她被雷顯聲呵斥,一路上與她半步不離。封迎見柳絮兒性情溫和,體質柔弱,也是又敬又憐。

    行至川北興源府,忽有隴西快馬急報,蒙古大將阿杜糾集兩萬人進至瓜州、沙州等地,揚言要蕩平隴西匪患。得情,少衝焦慮萬分,思慮再三後決定去見羅倩倩,共商對策。

    他對柳絮兒說:「後院起火,我不得不回。你和迎兒先到成都暫住幾日,我盡快趕去與你團聚。」柳絮兒雖然不捨也只能答應。

    少衝又派風衣府侍衛副統領雷顯聲護送,雷顯聲將隨行的二十名侍衛分為三撥,前面一撥扮成逃難百姓,後面一撥扮成行腳商販,自己與柳絮兒扮作一對逃難的夫婦夾在中間,封迎扮成家中侍女,又選一個侍衛扮作趕車的車伕。

    柳絮兒雖身穿粗布衣裳,不戴首飾,不施粉黛,依舊難掩天生麗質,引得一群癡蠢山民跟車追看。不得已她只得整日躲在馬車中,凡事由封迎代勞。一日,夜宿山村。吃罷晚飯,西天晚霞如燒,村東山坡上的竹林紫氣蒸騰,如夢如幻。柳絮兒與封迎手牽著手信步向竹林走去。在此之前,雷顯聲已將整個村子暗中查勘了一遍,未發現可疑之處。因此二人要出門上山,他便沒有勸阻。

    二人走後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一陣急促的銅鑼聲忽然響起,地保尖聲高叫:「山匪來啦,快上山去!」雷顯聲抓刀衝出門外時,十幾個蒙面人已縱馬舞刀由村東殺了進來,趕的村民如驚飛的鳥雀一般。雷顯聲一眼看破眾人並非什麼打家劫舍的山匪,而是身懷上乘武功的殺手!於是將佩刀丟進陰溝,隨眾鑽入村後的樹林中,堪堪逃得一命。

    柳絮兒在竹林裡窺見此景,嚇得腿腳酸軟,一動不能動。封迎屏氣凝神地看了陣,便斷定來人不是衝著自己和柳絮兒的。她安慰柳絮兒:「這些人個個身懷上乘武功,裝成打家劫舍的山匪驅散村民,定是另有目的。雷護衛處置得當,他們並不知道我們在這裡。」柳絮兒由衷地讚道:「你懂得真多,沒有你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封迎道:「雷護衛他也不錯,只是功夫稍差了點。」

    蒙面人殺散村民後,又逐門逐戶地搜索了一遍,分成兩撥把守住進出的路口,似乎在等候什麼人。又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打東面來了一群紅衣喇嘛,簇擁著一頂軟榻,上面躺著個膚色白皙、形容富態的番僧。柳絮兒驚道:「那是楊連古真,他來這幹什麼?」抓著封迎的手索索發抖。封迎道:「他是在等人,跟咱們無關的。」柳絮兒這才略微放心。

    一陣銅鈴疾響,四匹快馬由村西飛馳而入,在距楊連古真的軟榻前三十丈遠處停下。馬上是四個蒙面人,一人落馬向楊連古真走去,楊連古真也急忙下了軟榻,邁著方步迎上去。封迎忽像被馬蜂蟄了一下,騰地站起身來,嚇得柳絮兒急忙拉住她。封迎道:「你在這不要動,我去去就來。」說完起身就走,柳絮兒劈手抓了個空,如同肚腸被人掏掉一般,空落落的無依無傍。她想喊又怕被山下人聽見,心焦的似油煎一樣。

    封迎如同一隻靈貓,藉著暮色和草木掩護不費吹灰之力便溜進了山村。她仗著身小天黑,伏身在斷牆之後,正好能看見外面眾人相會的情形。

    二人對面而立,相隔愈丈,說的話被山風吹的七零八落,一時也難聽真切。封迎狠狠心向前挪了幾步,似有似無地聽到了一些。

    那蒙面人哀歎道:「是小王大意了,萬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高手。唉,這或許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封迎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仔細看他的背影,也是極熟悉的,拍著腦袋想了想,差點沒叫出聲來,這蒙面人豈不就是江湖上人人稱道的後起之秀張默山!一陣涼風吹過,封迎渾身打了個冷戰,她立刻想到了離開。

    封迎的擔憂並非多餘,張默山的心細是出了名的,而且絕不是捧出來的虛名,此刻不走待會只怕就走不成了。然而她剛要轉身就被楊連古真的一段話吸引住了,這位目空一切的二國師在張默山的面前的顯得異常的謙卑,他字斟句酌地說:「小僧愚見,此刻該是請她離開紫陽宮的時候了。」

    是紫陽宮三個字讓封迎停下的腳步,她俯下身側耳細聽時,卻只聽到一陣呼嘯的山風。風聲中張默山歪著脖子凝神靜氣地聽著楊連古真的論述,偶爾點頭讚許,末了聽他說:「最好能不動刀兵,快變天了,變天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說完時哈哈大笑,轉身飛身上了馬,豎鞭致禮,打馬而去。

    張默山的背影被山霧遮沒,楊連古真的四個弟子就圍了上來,個個憤憤不平。錘西道:「真是不知好歹,拿根雞毛當令箭。師父太讓著他了。」楊連古真道:「難得他如此盡心王事,東西南北數千里的奔波,天下未定,當忍則忍啊。」可宏圖道:「大汗為何要將金刀交給他,師父哪一點不比他強上百倍?」楊連古真道:「讓漢人去對付漢人,這正是大汗的高明之處。」說著,問身旁一個光膀子肌肉結實的漢子道:「白駱駝,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叫白駱駝的漢子摸了摸頭,嘿嘿一陣憨笑。

    白駱駝天生神力,使一對八十斤銅錘,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原是功臣之後,可惜神智不甚清晰,忽必烈汗念及他先人的功績,賞他一個侍衛的頭銜,令他隨楊連古真辦事。楊連古真見其癡憨可愛便常拿他打趣。

    康密道:「白駱駝,這村裡有個漂亮的女人,你能找到就帶回去做媳婦。」白駱駝不知是計,果然一間間去找。

    封迎大驚,以為康密已經發現了自己,忙假意昏倒在地,白駱駝搜來搜去,猛然見倒一個少女趴在地上,心中大喜,湊上來,剛搬過封迎肩膀,冷不防一道寒光劈臉削來,白駱駝大驚失色,好在他武功精湛,向後一仰,堪堪避過劍鋒。封迎偷襲失手,心知不是他的對手,起身便走,白駱駝疾步追來。康密等人看見,先是一驚,隨即都哄笑起來。白駱駝聽見有人笑,不知好歹,嘿嘿地跟著笑,追的更是賣力。

    封迎不敢往柳絮兒身邊走,朝山谷奔去,白駱駝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傻呵呵的只顧笑。封迎越想越怕,越怕腿腳越是不聽使喚,忽而腳下一滑,骨碌碌滾下山坡去。自幼習武時,曾學過落山時如何自救,只是事發突然一時全拋到腦後,幸好山坡上長滿了雜樹,這才沒有丟掉性命。身上卻幾處劃傷,殷殷的滲出血來。

    環看四週一片草木叢生,天色又黑,一時迷了路,這一停下來,身上傷口開始隱隱作痛。封迎心下一急,嗚嗚的哭了起來。

    突然有一個女人聲音道:「摔了個跟頭而已,犯得著哭嗎?」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語調平和,像是老朋友開玩笑一樣。故此,雖然事出突然,封迎並未覺得害怕,心中倒生出一股委屈,回道:「那你來摔一下試試看。」那聲音笑道:「豈有此理,哪有讓人摔跟頭的道理。」

    封迎聽她聲音並無惡意,便道:「那你笑話人家?你若是人就來救我,若是鬼,明天咱們再見吧。」那女子聞言咯咯一陣大笑道:「我是人,可我今天累了,不想救你。林子裡沒有虎狼熊豹,只有些毒蛇、蜈蚣而已。你放心吧。」

    封迎冷笑道:「你想嚇唬我,我才不怕呢。想當年我在東屏山半山腰掛了三天三夜,也沒有哭過一聲。」那聲音驚訝的問道:「小妹妹,你家附近也有座東屏山嗎?」封迎道:「是啊,紫陽山的東屏峰嘛,難道你家裡也有。」那聲音頓了一頓,笑道:「沒有,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說著火光一閃,一盞油燈亮了起來,微弱的燈光照出一座茅屋,一個腰身細長的少婦正抱著個熟睡的孩童坐在茅屋後面的小院的石桌旁,燈光就是從石桌上的一盞小油燈發出的。

    封迎這才發覺自己就停在小院對面的山壁上,離地面不過一丈高,而那小院離著山壁也就七八丈遠,只因天黑、又有雜樹阻擋才沒有看見,封迎問道:「是姐姐在和我說話嗎?」那少婦含笑點點。封迎覺得少婦並無惡意,便撥開雜樹,跳了下來。

    少婦道:「我屋裡桌子上有一些金創藥,你自己塗點。」封迎依言進了茅屋,見側屋的床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正睡的香甜。床頭的櫃子上放著一個瓷瓶。封迎一見那瓷瓶吃了一驚,急忙拿過來細細查看,驚叫道:「陳師姐,陳師姐,是你嗎?」少婦一愕,急忙做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不要吵醒孩子,封迎嚇了一跳,趕忙摀住了嘴。少婦放下熟睡的男孩,向封迎招了招手,二人走出後院,來到山壁下的小溪旁,封迎急忙參拜。

    少婦扶起封迎道:「你這丫頭真是鬼精,如何認得出我來。」封迎大喜,道:「這些年,師父和諸位師姐天天念叨著你,你的畫像師父、大姐房裡都有,如何能不認得?」陳南雁笑道:「休要胡扯,你是看了我藥瓶上的印記才想起我的吧。七年了,都老了。」封迎道:「舊時聽說七姐是有名的美人,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您是一點不顯老,吃了仙丹了不成。」

    陳南雁道:「你是師父收的關門弟子?你叫什麼名字?」封迎把佩劍給她看,說:「我叫封迎,師父年前才收的我。」又說道:「說起來倒要謝謝那個白駱駝,他不是沒命的追,我也不會掉下來,不掉下來,又怎能見到您。」陳南雁問她誰是白駱駝,封迎便將如何來華山,如何隨柳絮兒回川,又如何到此大略說了一遍,只將遇見蒙面人和楊連古真一節輕輕隱去。

    陳南雁唏噓道:「想不到他竟墮入了魔道。」封迎問:「師姐說的是誰?李少衝?都說此人一身邪氣,可我怎麼就沒有覺察?是我閱歷不深,看人不透徹嗎?」陳南雁笑道:「都是肉眼凡胎,誰能一眼看破?否則這世上哪還有壞人。」

    姐妹倆正說著,忽聽得一聲怪笑,半山坡上的荊棘叢裡骨碌碌一陣亂響,跌出個滿臉是血的大漢,正是苦追不捨的白駱駝。

    原來封迎跌落山下後,白駱駝引頸探望,心有不甘,遂也跟了下來。天黑路難走,身上被樹枝石頭刮的血跡斑斑,正在苦惱,忽然見到一絲燈光,聽到有人講話,細細一聽竟是自己苦苦追尋的封迎。大喜過望,不料腳下一滑,竟滾了下來。

    封迎見了白駱駝嚇了一大跳,眼光尋到木樁上插著一柄斧頭,忙操在手裡,護在陳南雁身前。白駱駝憨憨一笑,將兩個銅錘提在手裡,耍的滴溜溜直轉,一步步逼過來。封迎斷喝道:「你不要過來。再不停下,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白駱駝猛然一聲大喝,雙錘相互一撞,噹啷一聲巨響。

    封迎把眼一閉,尖聲大叫,揮斧亂劈亂砍。猛然就覺得一股溫熱的東西噴射在臉上,有人像被抽了氣一樣「呵」了一聲。封迎心裡又驚又喜,悄悄睜開半隻眼來看:白駱駝握著兩隻大銅錘像喝醉了酒一般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雙目外翻,茫然無神。「撲通」一聲就跌倒在地,嘴角汩汩流出血來。

    封迎嚇得腿酸腳軟,一跤跌坐在地上,丟了斧頭,呼呼只顧喘氣。陳南雁笑道:「好啦,人已經死了,唉,空練了一身本事,殺個人竟還要閉著眼。他武功不如你啊,為何你這般怕他?」封迎道:「我……我……也不知道,每次都這樣,跟敵人一打照面我就心慌。」陳南雁寬和地笑道:「多殺幾個人就好了,去把臉上的血洗掉吧。」

    封迎一聽臉上有血,頓時暈死過去。等她再醒來時,已躺在茅屋的床上,身邊圍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女孩十來歲的樣子,長的眉清目秀,頗有幾分陳南雁的影子。她伸手摸了摸封迎的額頭,笑道:「放心吧,沒有大礙的。」封迎一躍而起,問道:「我這是怎麼啦?」小男孩被她嚇了一大跳,「蹭」地一下躲出屋去,趴在門框上,閃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警覺地看著封迎。

    女孩笑罵道:「沒出息的中秋,你躲什麼呀?她還能吃了你嗎。去告訴娘吧,說她醒了。」小男孩撒腿去了。女孩閃著烏溜溜的眼睛問封迎:「我叫韓霜影,九歲了,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封迎道:「我叫封迎,十歲了。」韓霜影道:「姐姐顯年輕,我就顯老。」這話恰被端著藥湯進來的陳南雁聽到,止不住地笑罵道:「油嘴胡說!她是你長輩,什麼姐姐,要叫師叔。」韓霜影撒嬌道:「娘,我不依是,我們年歲相仿,我就要叫她姐姐嘛。」

    封迎嗔怪道:「師姐也真是,她又不是師門中人。」陳南雁笑道:「傻孩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可亂了規矩呀。」韓霜影起身來接藥碗,嬌嗔道:「知道啦,您說的哪句話不是有理的。」用木勺把湯藥攪涼,笑道:「小師叔煩您把嘴張開,徒弟侍候您服藥。」逗的封迎「撲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原本躲到門外的男童中秋,此刻也壯著膽子湊過來,咧著嘴呵呵傻笑。封迎見他甚是可愛,就伸手去拉他,不料他身法甚是靈便,「哧溜」一下又躲到門外去了。韓霜影道:「小師叔休要招惹他,您如今面生,他又膽小,等明兒混熟了,就曉得他有多厭了。哎喲……」韓霜影的話還沒說完,左臉頰就被一粒石子砸了下,恨的她咬牙切齒道:「陳中秋!我不打服你,誓不為人!」丟下藥碗便追了出去。

    封迎咯咯地笑了陣,說道:「師姐一個人拉扯他們,太不容易了。」陳南雁拉起她的手,柔聲說道:「你不必勸我,這些年我已經習慣了。」封迎道:「師父年紀大了,近兩年身子也不好,好幾次她半夜裡獨自一人到你們住過的房間裡,一待就是大半天。有一次我聽到她在夢裡叫你和梅師姐的名字,叫著叫著,眼淚就下來了。」陳南雁轉身走到窗前。韓霜影和李中秋已經和好,陳中秋扛著竹竿打棗,韓霜影挎著小竹籃蹲在地上撿。

    封迎道:「師姐想他們一輩子不見外人嗎?」陳南雁道:「先前我也一直在猶豫……昨晚看你不敢殺人,我還笑話你。其實,我第一次殺人時,比你還狼狽。後來我常在夢裡遇見他,他讓我看他被我的劍劃開的皮肉,血不住地往外噴湧……好多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會被這個噩夢嚇醒。我不想讓他們再像我一樣。」

    幾天後,封迎就和韓霜影玩熟了。從她那得知陳南雁下山後嫁給了一個叫韓松的綢商做填房,生女韓霜影,韓松出門收賬被人迷殺,家業為兄弟瓜分,陳南雁飄零無依,改嫁一陳姓獵戶,次年生子陳中秋,獵戶後來失足摔落懸崖,留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又半月,封迎傷癒,向陳南雁辭行。封迎將自己的一對耳環送給韓霜影為念,將一隻翡翠蝴蝶送給陳中秋。韓霜影回贈封迎一串手鏈,陳中秋回贈了一枚黃澄澄的銅錢,用絨線拴了親手掛在封迎的脖子上。

    封迎返回小山村,柳絮兒、雷顯聲等早已不知去向。村東路口一個老者,見到封迎,慌忙將隨身一幅畫像打開,仔細比對了。欣喜地叫道:「封姑娘你可回來了,有人托老朽帶信給你哩。」信是柳絮兒留的,信中說自己已和雷顯聲會合,在村中苦等三天不見人,只好先回成都。雷顯聲畫了一幅自己的肖像,僱請村中一位老者在路口等候,雷顯聲給了他五兩銀子,交代他說若是一個月內沒有見到圖畫上的人,就把書信和畫像燒燬。

    書信末尾,柳絮兒說是去成都府相會,還是回紫陽宮,兩廂取便,絕不勉強。封迎思來想去,決定先回紫陽山一趟,將此間見到的事告之紫陽,以早定對策。

    她在日夜兼程趕回紫陽宮的途中,卻得到了余百花已在月前接受蒙古皇帝的國師封號,且隨楊連古真一同北上覲見蒙古皇帝的傳聞。

    傳聞究竟是傳聞,在沒有證實前,他只能是傳聞。

    西來莊,自被天蠶教攻山時焚燬後雖經重建到底不如原先的熱鬧,那些為宮中製作日常用品的工匠死的死散的散,統共也就剩下十幾戶,沿著中心的一條街居住,其餘地方早已是荒草籐蔓碧連天,荊棘成林鼠兔歡,一派荒涼頹敗的景色了。

    封迎趕到達西來莊時正逢夕陽西下。莊頭一棵棗樹下,兩個女弟子正在打棗,細腰桃花眼的叫張雨荷,矮墩墩圓臉的叫邱道媛,同是岳小枝的記名弟子,年歲都比封迎大。封迎未拜紫陽為師前,三人同居一室,習武讀書皆在一起,情同姐妹一般。封迎拜紫陽為師後搬入梨香院與楊秀同住,三人雖不能像先前一樣耳鬢廝磨,卻也不曾疏遠。

    彎腰撿棗的邱道媛先看到封迎,只作不知,不動聲色地跟張雨荷閒聊:「封師叔多好的一個人,竟落在李少衝那個大魔頭手裡,真是糟蹋了。你真心說說這些天不想她嗎。」張雨荷手執竹竿正瞇眼尋棗,聽了這話就不冷不熱地回道:「想她作甚?我巴不得她就此讓那魔頭制住。不過可惜呀,憑她的本事,說不得哪天李少衝就要八抬大轎吹吹打打送她回來,小煞星,誰能制的住她?」邱道媛哈哈大笑起來,張雨荷心覺有異,一轉身就看見封迎正站幾步之外的木橋上,正面掛冷笑望著自己。張雨荷情知著了邱道媛的道,狠狠剜了她一眼,一時粉面盡紅。

    封迎靠定木橋護欄,目視張雨荷,說道:「李少衝的八抬大轎就在山下,你要想去,這會兒還來得及呢。」張雨荷冷笑道:「怎麼,要擺起師叔的架子訓人啦?」封迎道:「你背後亂嚼舌根譭謗他人,我這個做師叔的難道管不得嗎?」張雨荷道:「小師叔發話,我們做晚輩的豈敢說個『不』字?您只管搬出律法罰我便是。」

    邱道媛解勸道:「一日不見,你想我來我想她,烏雞眼鳳凰眉,一刻不能離,才又見面,烏雞眼,綠豆米,你瞧著我不順,我瞧著你不離,四爪磨磨又要掐。真是何苦呢。」封迎與張雨荷齊聲喝道:「閉嘴!」二人相視一笑,把先前的不快都丟到腦後了。

    此時,華燈初上,晚風中透著一股桂花香,封迎問道:「你們兩個在這做什麼?都不用做晚課了嗎?」邱道媛笑道:「師叔大駕回山,咱們做晚輩的怎能不盡心侍候著。」說著話,二人一左一右擁著封迎進了莊子南頭的驛館,叫上了飯菜,封迎見桌上有酒,詐唬道:「師祖不在,你們就這樣放膽,就不怕石室裡面壁?」邱道媛道:「您可看清楚了,這可是蒙古皇帝賜的御酒。師祖她老人家成了大元朝的護國法師,從此常伴君王左右,山珍海味,鳳髓龍肝,從此享用不盡。咱們飲杯酒又算得了什麼?」

    張雨荷道:「瞧這人,還沒喝酒,人就先醉了。」她為人老實,就實話直說了:

    半個月前陳兆麗從汴梁回山,帶著孤梅山莊的迎親車轎,接走了留守紫陽山的楊秀。早年,韋素君與朱早曾定有婚約,藍少英雪夜攻山,丐幫弟子**紫陽宮弟子,韋素君出手懲戒惡徒,反被責打八十竹板罰去玉筆峰面壁,她向來心高氣傲,又未經世事,受不了這奇恥大辱,激憤之下神智錯亂,瘋瘋癲癲的不省人事。邵玉清以療養為名將她帶去臨安,從此杳無音訊,這樁婚事從此再無人提及。

    不知幾時起,江湖盛傳余百花欲將楊秀嫁與朱早的消息,真真假假,一時難辨。華山論劍前余百花升楊秀為總教諭,此傳言不攻自破。自紫陽宮創建以來,總教諭一職一向被視為掌門儲二,謝清儀、三楊、冷凝香先後擔任過此職。而今余百花年事已高,謝清儀也已白頭,陳兆麗雖值盛年卻是聲名狼藉不能服眾,韋素君瘋癲厭世,陳南雁渺無蹤跡,能接掌紫陽宮的唯楊秀一人而已。紫陽宮是全真聖地,掌門人豈能嫁人為妻。

    張雨荷道:「婚禮就定在下月初六。這是宮中的大喜事,陳師叔臨走時特許我們喝酒呢。」

    封迎吁了口氣,道:「到底還是讓她等著了。」邱道媛聽在耳裡,清清楚楚,故意打諢道:「許你跟李少衝走,就不許人家嫁人。這是哪家的道理。」封迎卻無心跟她混鬧,悶悶喝了口酒,就問:「六師叔去送親,山上如今誰主事?」

    張雨荷努努嘴道:「那個人唄,就是那個,『好大屁股』唄。」說得邱道媛一口酒差點沒噴出去,就摟著張雨荷的肩哈哈大笑不止。封迎也笑了兩聲,心中卻升起一股隱隱的悲痛。張雨荷推開邱道媛的手,說:「自打師祖從華山回來,裡裡外外都怪怪的。師祖北上的時候,讓楊師叔出來管事,上上下下都服氣。突然就撂下挑子要嫁人,你說怪不怪?……」

    她忽壓低了聲音:「前兩天,張大俠把個人關進再生洞,由他自己帶來的人看守。郝三姑就聽他的話,誰也不讓靠近。」

    封迎問關的是什麼人,張雨荷搖搖頭:「臉蒙著,看不清。對了,是個破子,年歲也不小了。」封迎急問道:「人還在嗎?」二人都吃了一驚。邱道媛道:「小師叔不是想去探監吧?」封迎笑道:「再生洞是本門禁地,私自探監可是重罪。你想害了我,獨佔張美人嗎。」二人擠眉弄眼笑時,張雨荷立身而起,瞠目啐道:「你們玩笑,休要混纏上我!」起身要走,被邱道媛一把扯住,張雨荷氣不平,恨恨道:「我倒是無所謂,免得誤了你的前程。」封迎苦笑道:「你看看這丫頭是不是瘋了?別人隨口一句混話,你就記在心裡。」

    張雨荷道:「這是隨口說的混話嗎?在我聽來這是要殺人的刀子!」封迎焦躁道:「這人魔障了。這山那麼高哪裡不是風?人多口又雜哪句能當真?偏你就放在心上。罷了,以後大家都不要來往,免得玷污了你的清白。」張雨荷聞言便哭,封迎又要走,忙的邱道媛左手拉住這個,右手又跑了那個,這邊剛勸住,那邊又惱了,好容易將兩人拉在一起,歎口氣道:「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難道就這麼一直鬧下去。」

    張雨荷紅了臉低頭不語,封迎道:「你也別生氣了,往後我少鬧些就是了。」又道:「今晚我去探監,你們去不去?」邱道媛笑道:「去去去,為何不去?楊師叔嫁了人,這掌門遲早還不是你的,早晚也要巴結的。」

    封迎敲敲桌子問:「你去不去?」張雨荷嘟著嘴道:「我若不去,你們倆肯放手嗎?」邱道媛嘻嘻笑道:「張美人,一道巡山去咯。」

    巡守再生洞的是冷凝香大弟子郝三姑,一個高大豐壯的女子。邱道媛正感棘手,封迎卻突然現身走了過去,嚇的張、邱二人瞠目結舌,忙也跟了過去。郝三姑看見封迎,支開了隨從,一個人迎過來,低聲問道:「小師叔有何吩咐?」封迎道:「我要見見張大俠帶來的那個犯人。」

    郝三姑遲疑道:「這,張大俠吩咐過了……」邱道媛喝道:「郝三姑,這是什麼地方?」郝三姑作難道:「便是我願意也不行,這人現由張大俠自己帶來的人守著呢?」封迎不等她說完,就說:「這個你想辦法,我非見此人不可。」郝三姑沉吟了片刻,一咬牙,道:「我來引開他們,小師叔快去快回。」封迎點點頭。

    郝三姑理理妝容,扭腰擺臀走到山洞旁,和五個守門人唧唧咕咕調笑了一陣,便一同去了臨近的一座木屋,臨進門時朝封迎這邊飛了一眼,張雨荷罵了句:真噁心,捏了嗓子不能動彈。封迎一躍到了洞口,拾階而上,推開一道木門,一股酸腐惡臭撲面而來,邱道媛急掩鼻退出,守在洞口。封迎摸黑前行,約走二十餘丈,迎面是堵石牆,上面開了三尺寬七尺高的一扇小門,門內黑洞洞的冷氣颼颼。

    封迎定了定神,正要跨過石門,一個聲音驟然說道:「這地方不是你來的。」封迎聞聲極熟,便問道:「是南宮前輩嗎?」

    火鐮石連敲三下,才打亮火折,微光下只見得一個五尺見方的囚牢裡鎖著一個乞丐,蓬頭垢面的倒臥在一堆發霉的爛草中,他的一條腿被打斷,翻扯著的皮肉業已腐爛,蠕動著一片白蛆。雖看不清他的臉,封迎也能判定此人便是丐幫的前幫主,名號「千杯不醉萬壇樂」的南宮極樂,一時內心震驚無比。

    南宮極樂把臉從爛草中抬起,強顏笑道:「你為甚麼不走?是想看看老叫花的哈哈鏡嗎?」封迎鼻子一酸,拔劍朝鐵柵門砍去,「叮噹」一聲火星亂蹦,鐵柵門分毫未傷,精鋼鍛造的長劍卻崩了一個豁口。

    南宮極樂道:「這門是寒鐵鑄造,你的劍是斬不斷的。」又自嘲道:「這寒鐵還是我費心盡力弄到的呢。」說到這,南宮極樂又把臉深埋在爛草中,甕聲甕氣地說:「自作自受,你走,你走。」封迎情知救不了他,便將隨身的金創藥丟在爛草上,含淚去了。

    剛與邱張會合,那五個守衛便擁著郝三姑志得意滿地走了回來。少時,再生洞中便傳出踢打鐵柵門的聲響,有人吼罵道:「那花子,想好了沒有?為一口氣遭這個活罪,何苦來?」沉寂了一陣,洞中猛然傳出郝三姑的尖叫聲,有人狂叫道:「那花子,你服個軟兒,這美人就歸你享用啦。」

    張雨荷拔劍就要往裡闖,被邱道媛一把抱住,摀住她的嘴就往外扯,下了山,張雨荷雙目含火:「你們還是人嗎?」封迎道:「你打得過他們嗎?」張雨荷含憤道:「縱然一死又如何!」封迎望著氣鼓鼓的張雨荷,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吩咐邱道媛:「讓姐妹們離郝三姑遠點。我去揚州找師父和師姐。」拉著張雨荷的手,叮囑道:「千萬莫做傻事。」邱道媛道:「小師叔您放心,我會看著她的。」

    孤梅山莊地處揚州西北雲蘿崗,三面環水,一面靠山,綠樹蔥蘢清幽僻靜。朱子虛為人謙和禮讓,又樂善好施,因此,當地人都管孤梅山莊叫朱家莊,極少有人知道這位朱員外還是江湖上一位聲名顯赫的大人物。

    封迎在一個陰冷的下午爬上雲蘿崗,一路上遇到好幾撥車轎,車裡轎裡都有一個嬌滴滴,哭的梨花帶雨的艷麗女人。為顯示誠意,朱家答應在楊秀過門前遣散朱早的三十房姬妾,光遣散費朱家就要支付近三十萬兩銀子。除了錢,朱家好藥頂著世人對朱員外人品的誤解,這三十房姬妾多出身良家,當初也是明媒正娶的。

    封迎悄莫聲息地出現在紅袖居住的幽僻小院,正在院中丁香樹下做針線的紅袖只抬眼看了她一眼,就問:「楊秀嫁過來,你也過來,是不是做了她的陪嫁?」

    封迎道:「莊裡趕了多少姬妾出門,您老人家的飯碗還端得穩當嗎。」紅袖冷笑道:「惡言傷人,小心折了福壽,將來也要給人做妾。」封迎道:「多謝您老人家關愛,真到那一天,我就束頭去當姑子,氣死您老人家。」紅袖道:「這話十幾年前韋素君說過,幾年前楊秀也說過,又怎樣?該嫁的還不是要嫁?可見女人終究逃不過這命。」

    封迎道:「您老人家認命了沒有?」紅袖撇了撇嘴,在封迎眉心戳了一指,封迎就咯咯地笑了起來,仰靠在紅袖身邊的躺椅,隨口問:「莊裡這幾日有什麼人來嗎?」孤梅山莊名滿天下,少莊主成親,如何能沒人來?紅袖聽她話中有話,就問:「你要問什麼樣的人?」封迎道:「張默山來過沒有?」紅袖搖搖頭道:「人沒親自來,派人給老太太送過一樣東西。」封迎追問是什麼東西。

    紅袖道:「說是叫什麼糕?想是吃食東西,鬼鬼祟祟的誰也不知道,不過一定是老太太喜歡的,他這個人慣會鑽營,送的東西哪有錯的。先是蘭貴人,如今又是這什麼糕,將來還不知是什麼呢。丫頭,你這旁敲側擊的到底想知道什麼?」封迎一咬牙,正要說話,猛然瞥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忙將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來的是朱子虛的表妹張氏,其夫原在洛陽為官,後因犯事,舉家避難揚州,常來莊中走動,封迎原也認得,便起身行禮。張氏笑道:「不敢,不敢,你如今是余真人的關門弟子,我怎還受得起?」紅袖道:「她便是做了皇妃也是你的晚輩,有何受不起的?」張氏訕笑道:「那倒也是,迎兒姑娘一來就往你這鑽,到底是姐妹情深啊。」紅袖道:「華姨許久不來我這兒了,是不是老太太天天拉著你聊天呢?」

    張氏笑道:「老太太這幾日精神氣旺,飯量也見長,成日裡抱著寶貝水煙壺,一刻也不撒手。這個張默山倒還真是有辦法,早幾年讓他來給老太太瞧瞧就好了。」紅袖道:「我大前天也去看了,那時她可只叫全身酸疼,飯也吃得少,連喝了多年的茶也不喝了。華姨,你說說那福壽膏就這麼好嗎?」

    張氏壓低了聲音道:「那自然是好啦,指頭大的這麼小點點,一百多兩銀子呢。就這,大宋朝也沒有賣的,只能托張大俠從大理那邊帶。你們說,他這個人會送禮可是出了名的,先是蘭貴人,又是這個福壽膏,老老小小都能侍候的歡喜。」封迎疑惑地問:「福壽膏是什麼東西?很香嗎?」

    「可了不得!」張氏神神叨叨地說,「有一日,我侍候老太太歡喜,她把水煙遞給我說『來,賞你也吸一口』,我以為是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就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你們猜怎樣?苦的!還有點辣,哎呀,嗆得我鼻涕眼淚全下來了。」

    紅袖咯咯大笑,叫道:「誰要你貪?」封迎暗忖道:「既然是苦的東西,老太太怎麼會那麼喜歡?這其中莫不是有古怪?」便起身道:「許久沒見老人家啦,怪想得慌,我去瞧瞧,回頭再找你們。」張氏笑道:「迎姑娘真是孝順,老太太算沒白疼你。」

    朱子虛之母梁氏年近八旬,住在莊西北的一座幽靜院落,見封迎來十分歡喜,招呼在身邊坐下,拉著手噓寒問暖。封迎道:「太婆氣色真好,難道吃了仙丹不成?」梁氏笑道:「一張巧嘴倒真會說話,仙丹沒吃到,不過太婆有一樣東西賽似仙丹。」封迎驚喜道:「能讓孫女看看嗎?」梁氏神神秘秘道:「除了你,我誰也不給看。」說著話,解下腰間的一個錦囊,從裡面摸出一個描金紫檀木盒,輕輕揭開盒蓋,裡面是一塊黑黢黢膏藥一樣的東西,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封迎道:「太婆,這黑黢黢的是什麼東西?真就好嗎?」

    梁氏道:「包子好吃不在褶上,這東西只有放在水煙裡吸才見好處。」封迎將信將疑,托起木盒在鼻子下嗅了又嗅,搖搖頭蓋上了盒蓋,說:「一點也不香。」梁氏笑道:「你說不是好東西,太婆眼裡可是寶貝呢。去年臘月,送藥的人來晚了半天,只誤了一頓,哎呀,就如同一萬隻螞蟻在啃你的骨頭,別提有多難過了。」

    封迎留意到梁氏說這話的時候,不僅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情,身子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暗中倒吸了口涼氣,一面痛罵張默山用心狠毒,一面又不痛不癢地規勸梁氏戒去不用,梁氏拉著她的手笑道:「太婆還能活幾年呀,受用一天算一天吧。」說話時,梁氏突然打了個寒顫,鼻涕眼淚就一起往下流。侍立在廊下的丫鬟飛奔而入,拿過水煙壺,手腳麻利地從紫檀木盒中挖出一耳勺藥膏放進去,梁氏迫不及待地搶過去,大口吸起來,只吸了幾口,額頭上便滲出薄薄的一層細汗,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

    待她放下水煙壺時,渾然像換了一個人,臉色紅潤,目光炯炯。於是拉著封迎東長西短地拉呱起來,眼見將到正午,梁氏忽而打了個哈欠,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萎頓下來。身旁的丫鬟對封迎說:「該是老太太歇午的時辰了。」封迎便起身告辭,行到廊下,已聞屋中傳來酣呼聲。

    因婚期未到,紫陽宮一行暫住在城西軒轅客棧。為求清靜安全,孤梅山莊將整座客棧包了下來,裡裡外外都換了莊客照應。封迎易裝隨一輛送瓜果的馬車由後門進入,檢點瓜果的是一個叫宋媽婦人,舊時曾做過朱早的乳娘,如今正當家管事,天冷,她懶得動彈,袖著手,與一個叫唐姐的廚娘依著桂花樹說話。

    兩個都是出了名的長舌,嘀嘀咕咕的哪有個夠?聲音雖壓的極低,仍被封迎聽得一清二楚。這個道:「你瞧見新人沒有?跟夫人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我乍一見她,直嚇得手腳都涼呢。」那個說:「可不是呢,我也驚怪呢。你說都是從哪尋來的,一個像極她自個,一個又像夫人,左右都拿定咱啦。」宋媽冷笑:「不耍這些手段,哪來她的立足之地?」唐姐聽了就吃吃地笑,又問:「『三羊換寶』的傳言究竟是真是假?」宋媽嘿然一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等事咱還見得少嗎?」兩個人一起咯咯地笑了起來。

    趁著這個空檔,封迎溜出了後廚小院。客棧共前後五進,楊秀住第三進正房,左廂住著岳小枝和幾名紫陽宮晚輩弟子,右廂住的是孤梅山莊派來服侍的婦女。封迎闖進第三進正房時,楊秀正和幾個女伴說話,她故作隨意地問封迎:「你不跟李少衝去落髻山,來這何干?」封迎道:「你偷偷摸摸嫁人,就不許我來討杯喜酒吃?」說著撲在楊秀懷裡,嘻嘻哈哈鬧起來。在座的兩個孤梅山莊的老家人打趣道:「姑娘既捨不得姐姐,索性也嫁來揚州,文的武的,富的貴的,任姑娘挑,諒誰敢推辭。」

    封迎笑道:「旁人哪入得我眼,除非讓出你家朱早,我就嫁過來。」眾人一片笑罵。岳小枝聞聲趕來,陪笑兩聲,捏著封迎的手腕說道:「某人不是說要探龍潭虎穴,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又回來了?心急火燎的,是不是也想嫁過來?」她捏手腕時,力道緊松急緩各有不同,封迎會意,假意跟她混鬧,趁機出了屋子。

    走到僻靜處,岳小枝丟開她手,喝道:「你還敢回來?你闖了什麼禍,自己也不知道?」封迎還要抵賴,岳小枝驟然冷下臉:「你休要裝憨,你敢說自己沒進再生洞?」封迎這才慌了神,拽著岳小枝的手臂,輕輕地搖。

    「郝三姑把什麼都推到了你的頭上,如今不比先前,你還是想想斬哪只手留哪只腳吧。」岳小枝板著臉推開了她的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轉身正要走開。身後封迎卻冷笑了起來:「好一個樹倒猢猻散呀……」岳小枝停住腳步,並不回頭:「你想說什麼?!」封迎走到她面前,鎮定地說道:「我要留下來跟他們鬥一鬥。」

    岳小枝道:「你憑什麼?憑你一張嘴?」封迎道:「技不如人,我死而無怨,就這麼逃了,我不甘心!」岳小枝聞言吁然一歎,她把封迎摟在懷裡,正要說話,恰聽東跨院傳來陳兆麗放肆的笑聲,一行雜亂的腳步聲穿過過道向這邊走來。岳小枝扣住封迎的手腕拽著她躲到牆角。陳兆麗陪著四個紅衣番僧有說有笑地出了東跨院,番僧中為首的正是楊連古真的大弟子吐姬木。

    封迎顫聲問道:「師父也吸了福壽膏?」岳小枝默默地點了點頭,撫摸封迎的肩頭道:「所以你要走。」封迎含淚問:「師父是不是早就察覺張默山就是刺馬營的加謨?」

    岳小枝沒有吭聲,她緊緊攥著封迎的手一路出了軒轅客棧,出了揚州城。在封迎的再三追問下,才說起了事情的原委:三年前,紫陽宮有三名弟子突然口吐白沫、翻滾呼號,繼而神情癲狂,最後痛斷肝腸而死。陳兆麗查驗後說是誤食山中毒果,余百花心懷疑慮,遂命謝清儀暗中調查,謝清儀又將此事交代給岳小枝。

    「她們三個是因為偷偷服食福壽膏,癮發,無解藥,才致暴斃。我將此事稟告師父,師父驚恐之下下令徹查,一查才知道山上竟有七成弟子在偷服福壽膏。追查福壽膏的來源,竟說是張默山所供!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赫赫有名的張大俠竟會是刺馬營的佩劍將軍。華山論劍前的一個月,他以斷藥相威脅,逼師父幫他登上十絕寶座,無奈,師父只能違心答應。可人算不如天算,李少衝半路殺出,讓他美夢成幻。他遷怒於師父,就讓楊連古真帶了一盒福壽膏上山,要師父當面服食。」

    「何止是紫陽宮,少林、丐幫、崆峒……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四門八派三十六家早已是一盤散沙……你現在知道師父為何急著要楊師叔下嫁朱師兄了吧?她老人家是想為紫陽宮保留一脈火種,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

    封迎道:「所以我被李少衝帶去落髻山,你們也不管不問?」岳小枝道:「他是七叔的義弟,你的師兄,不會委屈你的。你活著,不是苟且偷生,是為紫陽宮留一絲血脈。」二人抱頭痛哭一番,封迎跪下來,向岳小枝磕了三個頭,扭身而去。

    雪夜宮變後,余百花倦了江湖是非,她將一干庶務交給陳兆麗、楊秀,自己避居玉筆峰。陳、楊明爭暗鬥,時刻不寧。後經南宮極樂勸說,余百花意將楊秀下嫁朱早,怎奈朱早心懶,以乳母病故守孝未滿為名,百般推脫。

    月前,楊連古真奉蒙古國皇帝詔書上紫陽山,封紫陽真人為護國天真玄清大國師,紫陽真人奉詔北上覲禮,行前交代楊秀統管山中一切庶務,世人猜測余百花將傳位於楊秀,續紫陽正統,不想人未過黃河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手書一封要楊秀即刻下嫁孤梅山莊,山中庶務盡交陳兆麗管理。其時,朱早正遠遊高麗,接朱子虛手書後,跨海還回揚州完婚。

    及至婚禮正期,朱家大吹大擂,抬了楊秀過門,諸般風俗禮規一樣不差,楊秀早已經神累心累,只盼望著朱早早點回來,但等紅燭燃盡,也不見人影。楊秀等的心焦,自己挑了蓋頭往外走,守候在廊裡的侍女們忙勸:「夫人不可以出來。本地的規矩,新人沒喝合巹酒就出門會不長命的。」楊秀冷笑:「他不來,我跟你喝嗎?去把他找過來。」

    一女低頭囁嚅道:「少主跟著莊主去了後花園,那裡住著蘭貴人,是禁地,婢子們可不敢進。」楊秀道:「我不為難你們,我自己去。」說完推開眾人大步出門來,眾婢女不敢攔阻,挪著碎步緊跟在身後。

    侍女們說的後花園名叫靜和園,是朱子虛平日清修場所,進門即是一汪大池,楊柳荷花,十足野趣。池中有亭,曲尺迴廊相連,朱氏父子在亭中對影而立,似在議論什麼事。楊秀走到水邊,才覺出自己的唐突來,一時進退兩難。忽見莊中管家朱鶴捧著一個紫檀木盒子挪步而來,便移步藏在樹後。朱鶴見了禮,開啟木盒給朱氏父子看。

    朱早有些驚詫地說:「一千兩銀子就這麼點?欺人太甚。」朱鶴無奈地歎息了聲,朱子虛厭惡地擺了擺手,示意朱鶴退下。

    朱早道:「這麼下去,哪裡是個頭,得思量個辦法才行。」話說的絲毫沒有底氣,末了自己先歎息了一聲。朱子虛道:「你祖母操勞了幾十年,我們做子孫的能讓她過幾天舒心日子,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朱早道:「怕只怕他得寸進尺,將來若以此相要挾,又當怎樣?」朱子虛咧嘴森然而笑:「無非就是落得一身罵名,還能怎樣?」頓了頓,緩了口氣說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莫再去見他,早點回去吧。」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