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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26.孤隱峰 文 / 樓枯

    行至江陵府,地氣日暖,繁華綠柳中村鎮漸多,人多市面也繁華起來。只是常有關卡盤查過往行人,抓捕蒙古奸細。守關卡的並非官軍,而是各鎮鄉兵。

    到了江陵城,顧青陽將車子停在飯鋪門口,進店去買乾糧,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卻就不見了馬車,街邊一個算命老者傳話道:「車子讓劉將軍手下趕走了,要你去西大街楊柳巷取回。」顧青陽憤怒道:「這廝當真無禮!」甩開大步趕到楊柳巷,果見馬車停在一座大宅院前。正要上前查看,就見一個戎裝大漢從車後轉了出來,拱手笑道:「師兄,多年不見還記得我嗎?」

    顧青陽認出是洪湖五虎排行第二的劉青烈,便笑罵道:「嚇我一大跳,你做的是哪家的將軍?」劉青烈翹著大拇指神氣洋洋地說道:「是咱洪湖派自家的大將軍,掌門師兄封的。」顧青陽早聽說過蘇清河這幾年在荊湖操辦鄉軍,頗成規模,只是見了劉青烈的那一身戎裝不覺有些可笑,他當即把話一轉:「你把棺材拉到門口,就不嫌忌諱嗎?」說著牽著馬便要走。

    劉青烈趕忙攔住,抓著他的手往屋裡拽,朗聲笑道:「師兄攜白姑娘歸隱山林的消息早已傳遍江湖。卻還要瞞著小弟,是何道理……哈哈……」顧青陽道:「這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湖難,歸隱也不易啊!」

    落座獻茶,只聊了幾句話,就有好幾個小校進來報事。顧青陽道:「蘇師兄經營民團有六七年了吧,有一萬人沒有?」劉青嘿嘿一聲冷笑:「師兄也太小瞧咱們荊湖軍了,我江陵就有一萬八千人,其他各處加在一起不下十萬。還有十萬洪湖弟子不在此列。」顧青陽愕然道:「這麼多人,就不怕官家猜忌?」劉青烈道:「我們幫他趙家守江山,他樂還來不及,豈會猜忌?襄陽的呂大帥和師兄好的就差沒穿一條褲子了。」

    這時一個身材妖嬈,模樣標緻的錦衣丫鬟來報:「夫人從平江回來了。」

    劉青烈一躍而起道:「在哪裡!」大步就要往外走,忽覺自己失態,尷尬地笑了笑道:「顧師兄不要笑我,她若是得了白姑娘的病,我也會千里送她治病的。」

    二人迎出門時,就看到一群丫鬟簇簇著一位華妝貴婦進來,顧青陽認出是陸雲風的表姐朱雨菡,就有些尷尬。朱雨菡卻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說道:「叔叔是幾時到的江陵?這些年讓叔叔受委屈了。」

    顧青陽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劉青烈也不願再提當年天王莊之事,便打個岔說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顧師兄難得來一趟,雨菡,去做一個糖醋魚讓師兄嘗嘗。」說著連哄帶勸送走了朱雨菡。

    劉青烈面露慚愧之色,又似有難言之隱,憋了一陣才硬下心說道:「師兄還是速速離開這……」取出一枚令牌道:「憑此在江陵境內暢行無阻。」顧青陽也不多問,拱手別去。

    當晚,顧青陽夜宿野店,飯後打坐運功,忽覺窗外有人窺探,只做不知,打坐畢,便和衣而臥。不多久有人向屋內吹迷香,顧青陽假意昏迷,兩個蒙面人撬門而入,潛行至床前,舉刀便砍,顧青陽一個翻身捉住一人手腕,一拉一推,二人便撞在一起,「撲通」倒地,二人武功既差,膽量更小。頓時跪地求饒。

    顧青陽斜眼看了二人,問:「為何行刺我?」一人道:「我等都是拭劍堂的人。」顧青陽喝道:「還敢唬我,拭劍堂有你們這般膿包嗎。」另一個叫道:「我等確是拭劍堂的,我們有令牌。」顧青陽用劍挑過他的令牌,仔細看過,心中疑團重重,又問:「你們隸屬那個盤口?」拭劍堂設在各地的分支也叫堂,俗稱盤口。一人答道:「慶和堂。」顧青陽嘿然冷笑:「果然是唬我,拭劍堂內外十三盤,哪來慶和堂?」

    他話未落音,門口閃過一條人影,有人冷笑道:「顧右使這話就顯得孤陋寡聞了。慶和堂乃奉太后聖諭所創,何來有假?」說話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顧青陽在劉青烈宅中見過,名叫玉茹,是朱雨菡的陪嫁侍女。

    二人齊呼大姐救命,玉茹喝罵:「一堆蠢貨,慶和盤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還不快滾!」二人如聞大赦起身便跑,顧青陽喝道:「我讓你們走了嗎?」二人慌忙又跪了下來,玉茹跺腳罵道:「沒用的東西,你們怕他作甚?」一拍巴掌,四下裡頓時衝出二十多名軍漢,都蒙著臉穿著洪湖鄉軍的號衣。

    顧青陽輕蔑一笑,身形暴動,如風如影,就在人群裡走了一圈,只見眾人一個個手軟腳麻,丟刀棄劍站立不穩。玉茹面色盡變,慌手慌腳的不知所措。青陽奪了她的短劍,劈手折作兩段扔在地上,訓斥道:「好端端的拭劍堂就毀在你們手裡!再敢跟來,我必取你性命。」唬得玉茹再不敢吭一聲。

    趕走眾人,顧青陽生了陣悶氣,趕來到渡口。船家忌諱棺材不吉利,雖有重金卻不肯出船。一個打魚的年輕人譏諷眾人道:「棺材棺材陞官發財,大吉大利的事,你們卻不懂,可見愚蠢。」船夫譏笑他:「你說吉利,你去載好了。」年輕人不甘示弱,笑道:「只要客人願意,這活我便接了。」顧青陽大喜出重金酬謝。

    年輕人一路唱著漁歌,船到江心,卻突然縱聲大笑,小船隨之劇烈搖晃起來。顧青陽心知有變,抓劍欲擒那年輕人,卻是慢了一步,年輕人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不見了蹤影。顧青陽心知不好,持劍護住棺材,心中暗忖:任你有何手段,只要敢露頭,我便一劍取你性命。四顧白水茫茫,久久不見動靜。

    顧青陽正驚疑時,忽然發現船底開始滲水,仔細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填充木板縫隙的膠末被人用刀撬開,膠末本是用木屑混合油脂製成的填充物,性質柔軟,用刀撬的時候不會發出聲響,這也是他雖全神戒備仍舊沒有發覺的原因。

    顧青陽熟悉水性,即便落水也有把握逃生上岸,但介未休叮囑過無瑕是見不得水的。顧青陽心知中計,便沉聲喝道:「哪路朋友?困住顧某有何指教?」喊了三遍,就見一葉孤舟隨風順浪飄飄而來,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盤坐在船頭,左手提壺右手執杯,自得其樂。

    他倒了一杯酒隨手丟了過來,顧青陽抄在手中,杯酒不曾灑落一滴。和尚讚道:「顧兄武功愈加精純了。」顧青陽冷笑道:「和尚卻不如先前灑脫了,你弄這玄虛是何道理?」和尚呵呵一笑道:「欲邀顧兄同赴大漠,又怕顧兄不肯,只好出此下策啦。」顧青陽聽了這話反倒沉住了氣,冷笑道:「他們開出了什麼好處,讓你出家人也耐不住寂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輩子,總算弄清一個道理:天下之事,如江河滔滔,奔流不止。順水行舟易,逆水行舟難。顧兄曠世才華,卻不容於世,見疑於人。一腔抱負無處施展,你如今說要歸隱,我倒問你:你真能割捨的下來。」顧青陽啞口無言。

    和尚又道:「大元皇帝雖是胡人,卻是個禮賢愛士的好皇帝,像和尚這般粗鄙之輩尚且尊若上賓,大魚大肉享用不盡,何況顧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魚得水,成就千古美名。」顧青陽冷笑道:「在下已決意歸隱山林,和尚今日注定是無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勸一言:認賊作父非是大丈夫所為。」

    和尚歎息道:「顧兄不為自己,也不顧她的死活嗎?」顧青陽森然道:「你要怎樣?」和尚道:「你若真心對她,死且不怕,還怕擔個惡名嗎?」顧青陽渾身一震,厲聲呵斥道:「人無名節與禽獸何異?顧某絕不投敵。你若還記念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條生路。」和尚道:「你死了,誰還能救她?」顧青陽仰天長歎,僵在了那。

    江面上忽然泛起一竄水花,接著又是翻出一團血水。一具裸屍浮了上來,正是先前為顧青陽撐船的那個年輕人。和尚臉色一變,將一對月牙雙鉞抄在手中,凝神戒備,顧青陽知他武功不弱,擔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敵手,便也扣了兩枚制錢在手,準備暗中相助。水面上又翻起一朵浪花。和尚大吼一聲,揮鉞劈砍下去。這時在他的身後,一個水鬼突然躍出水面,揮刀劈向和尚後背,他這時機掐的恰到好處,和尚全副精力在戒備前方,無力提防身後。不過顧青陽卻不放心,水鬼一出手他便看出他的武功還遠不是和尚的對手,於是,手中兩枚銅錢猝然而發,正好擊中和尚的右手兩腕。

    水鬼的尖刀深深地扎入和尚的後心,抱著他翻入江中,水面上掙起幾朵浪花,吐出幾股血水,一切就歸於寧靜。

    片刻後,江上又聞漁歌聲,一個頭戴草帽的健碩漁夫劃著一隻小船蕩過來,問道:「是顧先生嗎?」顧青陽點頭,那漢子道:「有人捨我五兩銀子渡先生過江,先生請過來吧。」顧青陽冷笑道:「好你個殷深道,在我面前還裝神弄鬼。」那漁夫聞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整齊的牙,拜道:「難得右使還記得屬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九銘舉薦的隴西總舵千葉堂副堂主,此刻出現在這,顧青陽倒並不覺得奇怪,此次。自決心退隱江湖後,拭劍堂、梨花社和蒙古人各路高手沿途阻截,李少衝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護送顧青陽過了江,便道:「前面的雙魚寨隸屬滇黔總舵轄地,未有上命,屬下不方便過去。」顧青陽取出令牌道:「我有通關令牌,可暢行無阻。」殷深道說道:「雙魚寨的三個指揮中有兩個是蒙古人的奸細。右使不可掉以輕心。」

    雙魚寨設在兩山夾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稅吏行為粗蠻,言語惡毒,對路人公然勒索錢財,稍有不從便籍沒財貨,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顧青陽望著寨門上高高飄揚的宋軍旗幟,心中不禁惻然:連肉頭和尚這樣的人都甘心投敵充做鷹犬,可見人心已散,如此江山還能姓趙幾日?

    從沅州到弄洞府,千里山路走了一個月時間。都是山環水繞,林密水急的險惡地形,進入大理國舊地,又見雪山綿延,杳無人煙。詩云: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顧青陽扛著棺材在崇山峻嶺之間來回尋找。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孤隱峰依然蹤跡全無。

    顧青陽頭髮鬍子一大把,衣衫被樹枝荊棘掛的破碎不堪,一日照水一看竟把自己嚇了一跳,渾身上下都似個野人一般。這日扛著棺材又在山間中穿行,忽見兩個穿著整齊的童子各挑著一擔泉水,在山林中行走如飛。這是顧青陽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人,急忙呼喊。兩個童子聽到有人呼喚,回頭看見一個野人扛著個棺材在朝自己招手,嚇得丟了水桶便跑,一晃就不見了蹤影。

    顧青陽只當自己花了眼,使勁揉了揉,仍舊什麼也沒看到,正疑惑間,忽見面前有條人工開鑿的山路,這才相信自己所見非虛。他取出童子送的地圖,仔細辨析,確認此處離孤隱峰已經不遠,心道所見之人多半就是孤隱峰的弟子,誤把自己當成野人嚇走了。

    山路沿著一條溪流修築,曲曲折折,走不多久,前面傳來轟隆隆的水流聲,一塊斷壁上垂下一條瀑布來,狀如一條白龍相似。流水在斷壁腳下匯聚成一潭清水,水清澈透底。這山道到此也就斷了頭。

    顧青陽心中酸楚起來,再有七天就滿一年,再找不到孤隱峰,豈非辜負了她麼?顧青陽跪在水潭邊暗自祈禱:「天若憐見,就指我一條明路。」話未落音,對面真出現了一座山峰,直挺挺的如一根擎天大柱。顧青陽急忙揉眼看,果然是一座山。他大喜若狂,跳起身,拍著棺材叫喊:「你看見沒有,我們找到啦,我們找到孤隱峰啦!」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吹過,匪夷所思的事發生了:山峰突然不見了。

    顧青陽大驚,一連揉了七八次眼睛,對面一片霧濛濛的,什麼也沒有。顧青陽捶胸頓足道:「天哪,你真要害死我嗎?」正痛不欲生。身後就有人說道:「你看就是這個野人!」是方纔的那兩個童子領著個布衣老婦在對自己指指點點。

    婦人看了顧青陽,笑責童子說:「童兒無知,他是人,哪是什麼猿人?」顧青陽她:「三位可是孤隱峰的人?又或者聽說過去孤隱峰的路?你們聽說過孤隱峰這個名字麼?」那婦人聽了這話,把顧青陽打量一番,問道:「你與天山派有何淵源?」顧青陽忙道:「我……,我是來送無瑕治病的,哦,她複姓東方的。」婦人驚喜道:「那是四老爺的小姐,她回來啦?」逕直過來打開了棺材蓋兒,看了一眼後,就叫過一個童兒囑咐了兩句,那童兒撒開腳沿著山道去了,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陣驟然就沒了蹤影,與顧青陽初見時一模一樣。

    顧青陽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他跌坐在地上,仰望著青山白雲,朗聲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啊!」

    童子去了一刻鐘的工夫帶回來七八個人。顧青陽見他眾人神態舉止與天山諸人相似,只是更加雍容有氣度。料定是孤隱峰的無疑。婦人向一個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稟報了顧青陽的來歷,又揭開棺材蓋讓他看,那男子就皺了眉頭,拈著下巴上的兩根鼠鬚思吟起來。

    一個身材嬌小,顏容俏媚的女人問他:「真是小妹呀?」男子點了點頭,又一個體態雍容,面容豐潤富態的女人探過頭去看,說:「就是小妹!二姐姐你看,那眉眼,那臉蛋,活脫脫又一個東方師叔。」嬌小婦人點點頭,說:「眉目是有些像,當家的,你看呢。」

    男子對顧青陽說道:「你請山上歇息。」顧青陽微感嵯訝,怔在那,面容豐潤的婦人就笑起來:「卻如何是好,常久不下山,什麼禮儀規矩都忘了。」男子就拍了下額頭,拱手作揖道:「在下余瑜,論算是無瑕的堂兄。」又引薦了兩個婦人,身材嬌小的是他妻子白飄飄,豐滿雍容的是他妹子余卿卿。

    四名小廝抬了棺材,翻過一道小石坡,眼前是條水清見底的小河,有小廝撐著竹筏候在河邊,乘竹筏走了半里地,就拐進了一個水洞。水洞寬闊深遠,頂上裂有一道縫隙,透進亮光絲毫不覺得昏暗。過了一處天坑,進入一處幽僻的小洞,斜著一轉,就是一座石碼頭。棄船上岸,面前是一道小石門,一道石階盤旋向上。拾階而走,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豁然一亮,如絲如縷的雲霧就將人整個兒的包了起來。其時人已懸在半山腰的棧道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顧青陽腦子裡嗡嗡一陣亂象,如此情形自己舊時在夢中不知見過了一次,沒想到世上竟真有這等所在。又想到這山峰如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崖壁光溜溜的無可憑借。孤隱峰隱居之人該是用了多少年才在這絕壁之上開鑿出盤山棧道。棧道有七尺五寸高,四尺寬,因雲霧太大,一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偶然有強風吹過,濃霧散開一條裂隙,這時才可看見遠處連綿不絕的雪峰,只一眨眼的功夫雲霧重新又聚集起來,四周重新一片朦朧難辨。身邊的濕霧濃雲伸手可掬,望遠處,霧茫茫了無邊際,人行雲端霧裡,飄搖搖不知身處何處。

    顧青陽這才明白自己三個月來近在咫尺卻尋蹤未果的原因,心裡暗暗一歎。繞著石壁走四五里地,雲霧突然淡去,西天的晚霞正濃,斜陽的芒刺驅趕了洶湧的雲海,廓出一個青天碧海的新境界。眼前是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峰,碧草萋萋,野花芬芳,發源於一汪清潭的小溪穿過一片地勢舒緩的,野花芬芳的草地後,又拐了個彎向斷崖流去。他化成了一道迎風瀑布,飄飄灑灑掛在了天邊……

    顧青陽正感歎造化的神奇,就有一位仙風道骨的白髮老者拄著枴杖在一群男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余卿卿疾步上前埋怨道:「爹,你怎麼出來了?小心身子。」老者道:「我的侄女回來了,我能不來瞧瞧嗎?」老者巍巍走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頓足便罵道:「庸奴糊塗,庸奴糊塗!」嚇得眾人大氣不敢出一口。老者發了一通脾氣,就拖著木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嘴裡又咕咕噥噥說個不停。

    顧青陽心裡就有些感慨,世人傳的神仙一般的余牙子卻是這麼個糟老頭子。正自嵯訝。余牙子突然回頭問余卿卿:「那後生是什麼來歷!」

    余卿卿大聲回道:「他是無瑕妹妹將來的夫婿。姓顧,叫顧青陽。」余牙子怒道:「我聽的見,你不用那麼大聲!」頓著木杖撥開余卿卿獨自往前躑躅而行。余卿卿笑了笑,就緊緊地跟在身後,不即不離地跟著。白飄飄笑對顧青陽說:「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都變回了小孩的脾氣。爹今年一百一十四歲了,行為說話越發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了。」顧青陽心中驚歎不已,又想:余卿卿是余百花的親姐姐,少說也有五六十歲,看她樣子不過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孤隱峰與世隔絕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一道綠草青碧的小坡後是汪碧清的湖水,倒映著青山白雲,沿湖散佈著大大小小十幾座宅院,花木繁多,算不得名貴,修剪的十分用心。一群孩童拿著木片刻制的風車在街巷間、花叢下穿行嬉鬧,惹得一群狗兒也跟著吠叫。

    找個偏院,顧青陽洗漱一新,穿著余瑜的長袍出來,驚的余卿卿雙眼放光,笑道:「我那人年輕時也不過如此,金童玉女真是一對絕配。」帶著來見余牙子髮妻章夫人,鶴髮童顏的一個老夫人,聽說顧青陽上了山,孩童一樣急著要見,此刻正坐著輪椅等在院門口。

    顧青陽受寵若驚,跪地行禮,章夫人笑盈盈問道:「你就是老三和老四的女婿吧?嗯,是個好少年。」顧青陽道:「前輩誤會了,晚輩和白姑娘只是朋友。」章夫人道:「男女之間哪有真朋友?」顧青陽靦腆一笑道:「東方前輩只是命晚輩照料她,再說她也沒點頭呢?」章夫人笑道:「由不得她,我做主,等她病好你們就成親。」

    余卿卿小聲提醒道:「娘,三師叔才過世,怎好提婚配的事呢?」章夫人道:「那要怎樣?再等三年嗎?女兒家老得快,丟了青春,還能生幾個孩子?」白飄飄笑道:「娘說的是。只是,無瑕妹妹可傷得不輕吶。又被介未休用錯了藥,只怕就是救過來,也是容顏盡毀。我看不如這樣:她的傷若好的通徹,就成親,若是留下了殘疾,也不要耽誤了顧兄弟。」

    一干人擠眉弄眼地等著青陽的話。青陽道:「姐姐關愛之心,小弟心領。不管她的傷能否痊癒,是否毀了容貌,小弟都心甘情願。」白飄飄道:「我是為你著想,夫妻過日子可不是一天兩天,開始或還能忍受,經年累月的……」顧青陽道:「小弟之心不會再變。」章夫人道:「你們別考他啦,世情如夢似電,誰測未來。凡事但盡心向善罷了。你們兩個做姐姐的還是多想想怎麼去撮合吧。」白飄飄笑道:「有您老做主,那小妮子她還能跑了不成?」

    當下留宴,只是一些松子,蘑菇、干筍之類的山野小菜,做法也極其簡單,少油少鹽,多半是半生不熟。余牙子只用了一盅米飯便離席,眾人肅色相送。

    章夫人招呼青陽落座,道:「別理他,人老了,固執。」余卿卿問顧青陽道:「這些東西小弟吃的慣嗎。」不待回答,一拍手,侍女們魚貫而出,端來七八盤各式菜蔬,也是些松子,蘑菇、干筍,只是做法跟山下的一樣。

    章夫人笑道:「孤隱峰的飯食一定不合你的胃口,就讓她們另外做了幾樣,方才怕那個老鬼貪嘴,就藏了起來。」眾人都笑。余瑜取出一瓶酒道:「老爺子滴酒不沾,我這瓶好酒藏了十幾年了,今晚咱哥倆一醉方休。」顧青陽只當必是好酒,入口方知只是尋常村釀,心中不覺有些詫異。余瑜見他不啃聲,忍不住問:「這酒怎麼樣?」顧青陽道:「酒味好清淡,正合孤隱峰的清淨淡雅。」白飄飄道:「你可得給他留點面子,人家那可是五兩銀子一壺的好酒呢。」眾人都憋哧哧地發笑。

    原來余牙子年輕時嗜酒如命,一日醉酒後昏睡三天三夜,醒後聞酒欲嘔,因此定下規矩,孤隱峰上不得藏酒,違者驅逐下山。同門師兄弟相繼下山。章夫人苦心規勸,反被他打斷了腿,長女余百花衛護母親,斥其太霸道,又被驅逐下山。由此「酒」字在孤隱峰幾成禁詞。余牙子百歲壽誕時,余百花送了一罈酒為賀禮。

    余牙子當眾啟封,分眾人暢飲。此後酒禁漸開,余瑜每次下山總要帶酒回來偷飲,只是辨不清好歹,常是花了黃金買回村釀。

    飯後,章夫人思慮青陽連日勞累,便催余瑜送去歇息。二人來到靠山的一處幽僻院落前,余瑜道:「奴婢們都閒散慣了,失禮處,兄弟多擔待。」顧青陽只當是客套話,並不在意,漱了口正要鋪展被褥,一個侍女卻搶步過來說:「這是粗活,讓婢子來做就是。」鋪好被褥,卻不動身,媚眼勾勾地看得青陽心裡直發慌,就催促她道:「天晚了,姑娘還是回去歇著吧。」侍女問:「公子讓我回哪去?」青陽道:「自然是回你自己的屋子。」侍女咯咯地笑:「我的屋子?我的屋子可不就是這嗎。」

    顧青陽凜然一驚,慌忙要走。侍女攔住他,說:「孤隱峰沒有客房,公子遠道而來就在這將就一下咯。」說話時,手就搭在了青陽肩上,往下一滑按在了胸前。顧青陽大怒,掰開侍女的手,大步出門去。

    二日早飯時,余瑜見顧青陽眼圈發黑,悄聲問他:「昨夜睡的不好?」顧青陽推說是山風太大的緣故。余卿卿於是建議他搬到後山的小松竹院居住。白飄飄也附和說那裡既背風又清靜。章夫人怪地方太偏,來往不便。白飄飄笑說您老年紀大,不思走動。顧兄弟精氣正旺,還嫌多走兩步路麼。余瑜卻頗為不平地說:「讓顧兄住那種地方,豈是待客之道?」

    眼見一家子要為自己紅臉,顧青陽忙說:「小弟近來正在修煉一門內功心法,正求清靜,如此正合弟意。」

    章夫人點頭默許的同時,不忘交代余卿卿和白飄飄兩個要仔細收拾一下,平日的飲食更要照顧好。又對青陽說:「修習內功有什麼難處就和你哥哥姐姐商量,他們畢竟是過來人。」眾人應聲。

    山中無歲月,顧青陽再見到無瑕時秋意正濃。那日,他正和余瑜在小院歪脖松下下棋,無意間瞥見余瑜身後的牆頭上趴著一個頑童,探頭探腦,被他望見,吐著舌頭,憨憨一笑,頭一縮,不見了蹤跡。青陽看在眼裡並未做聲。一局終了,余瑜告辭。那孩童推門進來,深施一禮後用手指了指樹梢。顧青陽這才發現樹梢上纏了個紙鳶,示意他自己去拿,孩童搖了搖頭。顧青陽縱身而起,摘下紙鳶交在他手裡。

    孩童躬身謝過,拿著風箏往外走,走到院門口,忽然回頭問:「你是白姑姑的夫婿吧?」顧青陽笑而不答,孩童道:「我叫余翔。你要見白姑姑,我可以幫你。」顧青陽道:「也不知她傷勢怎樣了。」余翔道:「我昨晚見過,已經可以下地了。」顧青陽道:「你能帶我去見她一面嗎?」余翔搔搔頭說道:「你還是別見她了,她頭髮掉光了,臉上坑坑窪窪的全都是疤,嘴唇裂開,牙也翻出來,不曉得有多嚇人。祖母見了都歎氣。你還會要姑姑嗎?」

    顧青陽摸了摸余翔的腦袋,平靜地說道:「那當然了,再怎麼樣,她也是我妻子。」說話時眼圈濕了。余翔道:「你還是後悔了。姑姑真可憐,再也沒人要了。」顧青陽道:「傻孩子,姑父不是自己哭,姑父是為你姑姑哭,她曾經是世上最美的人,如今該有多傷心。」余翔點點頭道:「沒錯,女人都愛美,妹妹上次摔跤磕破了嘴唇,哭了好幾天呢。」

    余瑜再來找青陽下棋時,青陽堅持要見無瑕一面,余瑜先是推辭不肯,經不住顧青陽再三哀求,便道:「原本也不該瞞著你,只是她自己不肯見人,我們勸也無用。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正好去勸勸她。」卻又交代:「萬不可出言激她,免得壞事。」。

    來到無暇居住的小院,余瑜讓顧青陽先在門外等候,自己進去通報。久久不出,青陽等得心焦,就自己往裡走,隱隱就聽到余瑜的勸說聲,又隱約聽到無瑕說:「我說過不見就不見,我一個廢人為何要拖累別人。」顧青陽聽得這話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卻見一個頭戴白紗的白衣女子急轉身往內裡走去,青陽正想追過去。卻被余瑜抱住,好勸歹勸,給拖了出來。

    余瑜勸慰道:「還是先涼幾天吧,不能逼得太急。」顧青陽道:「我一片真心為天可表,她竟要說出這等話,好不傷人心。」余瑜道:「這又豈能怪她,實在是……換成你也是一樣的想。好啦,先讓她靜幾天,慢慢的就好了。」

    數日之內,青陽去了不下百次,回回被門房擋駕。這日又去,余翔半途跳出來,嬉皮笑臉地說:「你要見姑姑,我有辦法。」顧青陽搖搖頭,意思不信。余翔遂拉著他來到院後一棵大樹下,道:「你爬上這棵樹,就能看見姑姑住的小院。她常在院中走動。」顧青陽將信將疑,飛身上了樹,果然能看見無瑕居住的小院。

    余翔在樹下小聲道:「姑父,煩你順手把那鳥窩裡的鳥蛋帶下來。」顧青陽莞爾一笑,方知余翔攛掇自己上樹的緣由。鳥窩結在樹枝的頂端,位置險要,余翔覬覦許久,只是無法下手。青陽側過身正要去取鳥蛋,猛然聽得院門響,就見白飄飄、余卿卿肩並肩進了院子,逕直去了無瑕居住的臥室。

    一個頭戴白紗的女子迎在廊簷下,和二人見了禮,問:「他走了沒有?」余卿卿笑道:「這會兒還沒有,不過也快了。這裡又沒有他,還帶著面紗作甚?」說著就幫她摘下頭上的面紗,一捧秀髮飄然而出,遮住了頭臉,只見她的皮膚光潔紅潤,比之先前更添嬌美。

    白飄飄捏了捏無瑕的臉,笑道:「這麼個小美人兒,任誰不動心?怪不得趕他也不走。」余卿卿道:「我們這麼騙他,若是將來被他識破,他豈能善罷甘休,只怕要鬧個雞飛狗跳。」白飄飄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們這麼做是為妹妹好,也是為他好。他知道了感激還來不及呢,豈會來鬧?」又拿無瑕打趣:「就怕有人舊情復萌,把咱們給賣了。」

    兩個人各扯住無瑕的一條手臂,唧唧咯咯地笑個不停。無瑕無心跟她們鬧,幽幽地說道:「我與他本就是有緣無分。」二人聞聲停住了喧鬧。余卿卿道:「說來說去,我們的話只供你聽聽,主意還是要由你自己來拿,我只怕你一時圖痛快將來後悔。」

    無瑕道:「二姐姐的好意,我豈能不明白。自從母親過世,我的心就死了。世間的情愛,再與我無關了。」白飄飄道:「不跟他交往也好,他這個人……」余卿卿不等她說出來就連連咳嗽了兩聲,白飄飄打個哈哈道:「要說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男歡女愛嘛……妹妹,就別往心裡去了。」無瑕冷冰冰地說道:「你們不用費心了,我已說過了,世間的情愛再與我無關,我不會再見他。」

    余翔等了許久,顧青陽才下來,他把鳥蛋交給余翔,撫摸著他的腦袋,囑咐道:「要多用功,不要太貪玩。」說完朝四周望了望,勉強擠出一絲笑,邁開大步去了。

    章夫人後晌得知顧青陽不辭而別。大怒。命人將白飄飄、余卿卿、余瑜等人叫到跟前。三人進門時看見余翔依偎在章夫人身邊正說著悄悄話,就列成一排,等在廊簷下。祖孫兩個說完了話,章夫人打發余翔由後門出去,這才喚入三人。

    三人心中惴惴,垂著頭一言不發。章夫人輕咳一聲:「誰能跟我說說顧青陽為何不辭而別?」余瑜陪笑道:「娘,您是誤會了,我們這麼做全是為了無瑕妹妹好。」章夫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熱茶,冷聲道:「你不要開口,讓兩個主謀來說。」

    白飄飄用肘拐了余瑜一下,陪著笑道:「媳婦知錯了。媳婦見他年過三十還不娶妻,猜他是不是身體有癢,就讓鈴兒去試他一試……誰想果真就不濟事……媳婦想總不能看著無瑕往火坑裡跳吧,於是就和姐姐商量,讓他知難而退。娘要為這個怪媳婦,媳婦也無話可說。」

    余卿卿也陪笑道:「真是出自一片好心。」章夫人搖頭苦笑道:「你們呀,真是婦人見識。」余卿卿見她笑了,膽子壯起來,溜到她身後去敲背,白飄飄就勢蹲下來給她捶腿。余瑜又忙著端茶倒水。

    章夫人頓杖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我的氣還沒生完呢。」三人面面相覷,束手斂容不知所措。章夫人用手杖捅捅余瑜:「去,把無瑕叫來。」

    余瑜正要動身,門口就有人脆生生地應了聲:「我來了。」章夫人拉過無瑕,笑道:「這三個活寶串通了一幫子人把你夫婿給氣走啦,我狠狠地罵了他們一頓,給你出氣。」無瑕道:「娘因我而死,無瑕已無顏立於天地間,餘生惟伴青燈古佛,贖一世罪過。」章夫人道:「傻孩子,這話讓你九泉下的娘聽到了,她豈能安息?為人父母者哪個不願看著自己的子女好?你好好地活著,她才能安心吶。」

    無瑕淚流滿面道:「我的心死了,活不過來了。」

    左勸右勸,終是不能改意。章夫人也急了,說:「你這孩子,怎如此固執?」搖著輪椅就走,到門口卻被余牙子堵了回來。眼見余牙子顫顫巍巍走來,無瑕忙起身去攙扶。余牙子吼聲如雷:「我又不老,要你操甚心?」無瑕伸出去的手縮不回來,黑著臉楞在那。眾人素知余牙子的脾氣,誰敢勸一詞?

    余牙子見無瑕低眉垂淚,不耐煩地問:「你說實話,心裡究竟有沒有姓顧的?」

    無瑕低眉不答。余牙子抓起案上的茶碗摔的粉碎,喝道:「說實話!」無瑕慌忙點了下頭。余牙子緩了口氣,目視窗外飄渺的白雲,幽然說道:「那就去找他,一時誤,終身悔啊。」

    說完這些,余牙子目光沉靜下來,他背起雙手,佝僂著腰,像是突然矮了一截,眾目睽睽下蹣跚而去。章夫人咬著牙,像哭又像笑,半響才憋出一句話:「老東西,一百年了,總算說了句人話。」她抬起頭,額頭亮晶晶的,已是滿目春風,她一面催促侍女推她出門,一面說:「我們的話,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左右都由你自己來定。」

    「呦,今天是怎麼啦?」余瑜一臉的茫然,「這唱的是哪出啊?」

    余卿卿輕蔑地哼了一聲,無限感慨地說:「這回,二老真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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