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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25.護花行 文 / 樓枯

    每日寅時三刻,顧青陽都要乘轎趕到落髻山政務堂向教主楊清奏事。為示敬意顧青陽一般在寅時初就到宮門外等候,天色還早,中宮監的兩扇銅門還未開啟,顧青陽就坐在轎子裡靜靜地等候在門外。直到寅時二刻,中宮監的正門緩緩開啟時,他才離開轎子,整好衣冠後緩步走入。

    按教規中宮監的這兩扇銅門除教主出巡平日只開一扇,顧青陽因為有擁戴之功,楊清特地下旨:「顧右使到來時,需大開兩門相迎。」

    隨行的侍衛僕從按例留在在宮門外,顧青陽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先到半山腰的通明殿,在一位副掌宮的監督下,脫光衣服,由侍女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認確無攜帶兵刃後,才換上團錦繡花的寬大紫袍在兩個侍女的指引下,穿過嶂天門,來到政務堂,或者直接到楊清的內書房西紗廳。

    這是一個飄著細雨的清冷的初春早晨,顧青陽離開通明殿後直接被引到了西紗廳,此刻東面的天空泛出一層魚肚白,天已濛濛亮了。西紗廳裡溫暖如春,顧青陽恭恭敬敬地向坐在紗簾之後的楊清行叩拜禮,往常楊清會在他跪下去的同時說一句:「右使幸苦,看坐,上茶!」但今日紗簾後的楊清卻沒有說話。顧青陽略感遲疑後,就一絲不苟地行完了三跪九叩之禮。紗簾之後傳出楊清的聲音:「給右使看坐,上茶!」

    聲音有些冰冷、生硬,顧青陽的心裡又是微微一沉,他沒有像往常坐著奏對,而是筆直地站在紗簾右前方開始稟報政情庶務,事無鉅細用了半個時辰才說完。往常在他說完之後,楊清一面會催他喝茶,一面會就一些感興趣的事和他議論一番,然而今天紗簾後靜寂無聲。

    顧青陽有些不自在,靜默了一會主動問道:「教主有何訓示?」

    紗簾後沉靜了一會,楊清忽冷冰冰地問道:「藍天和與洪天到底是怎麼了?先前打的天昏地暗,這會兒又好的要穿一條褲子,讓他來做清議院的副主也不肯來,他究竟要做什麼?外臣公然抗命,你們風衣府究竟有何對策?」

    顧青陽從容奏對:「洪藍兩家為爭荊湖勢成水火,打是真心打,和只是權宜保全之計。藍天和以東使之尊屈居清議院副主,他心中不服,教中許多人也不服。育生院常老院主年事已高,已多年不理事,教主調他為育生院首席副主,則可順他的心封他人的口。他再不肯進山,則洪必反,藍為孤家寡人,則必還山。臣屬請教主再忍耐。」

    紗簾後沉默了一陣,楊清淡淡地說道:「右使辛苦,請落座喝茶。」在顧青陽愕然一驚時,紗簾之後就傳出一連串的清亮的笑聲,楊清掀開紗簾跳了出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住顧青陽:「此所謂恩威並施,我有幾分火候了?」顧青陽點點頭道:「愈見圓熟了,這樣我便可以放心辭行了。」

    楊清有些洩氣,幽幽地說道:「四年了,朝夕相處,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該怎麼辦。顧大哥,你就非走不可嗎?」顧青陽道:「千里搭長棚,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該是分別的時候了。」顧青陽硬著心腸說完這些話,全身的骨頭像被抽去一樣,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心底一股難言的酸楚也湧了出來。

    楊清忽然眼一紅,張開雙臂撲進了顧青陽的懷裡,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顧青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沒有急著推開她,而是平靜地說道:「七月十五是白眉子七十大壽,我藉機去趟晉州勸說她撤出川中各處分壇。梨花社雖今不如昔卻也不可等閒視之,能不動干戈最好。」楊清道:「此事為何不交給別人去辦?你去晉州難道只是為了見白眉子?」

    顧青陽笑了笑沒有說話,推開了楊清,雙手仍扶著她的肩道:「我走之後,難解之事可問計李久銘,此人精明幹練,忠心可用。」楊清含著淚點了點頭。

    晨曦初露,設在南九重天的報明鐘聲悠揚地響了起來。落髻山告別了黑夜,在細雨朦朧中迎來了新的一天。

    立秋剛過,顧青陽便到了晉州。二日一早,顧青陽便應約趕到城北百花村,白眉子派白無瑕、江春紅迎候在村口。百花村名為村落,實則是一座佔地極廣的莊園。白眉子與君山時相比,只是略添了幾根白髮,白無瑕卻變化驚人,少女的腮紅已渺然無蹤,晶明靈動的雙眸已如古井之水。更讓顧青陽感慨的是,她對自己的態度恭敬裡有卻之千里的冷淡,昔日的舊影早已蕩然無蹤。

    顧青陽提起川中撤壇之事,白眉子爽快地答應下來,江春紅作為白眉子的特使與顧青**體商定撤壇之各項事宜,終於趕在白眉子七十大壽的當天敲定下所有細節。當晚拜壽歸來,顧青陽與隨行的中樞堂副堂主張涼竹、巡檢司司正白武山在院中乘涼,白無瑕派人送來了一張請帖,顧青陽強按心中的狂喜對來人道:「請回稟白宮主,顧青陽準時赴約。」

    來人去後,張涼竹道:「真是欺人太甚!這帖子根本就是逐客令。」顧青陽驚道:「此話怎講?」

    張涼竹道:「我聞此地風俗,不過午無貴賓,她巳時請客算是什麼意思?」顧青陽微微一笑道:「張兄過慮了,我與她原本相識,不過是故友敘舊罷了。」白武山道:「而今晉州是魚龍混雜,右使要多帶些人隨行,以備不測。」顧青陽無心與他爭執,就滿口答應下來。

    二日巳時整,顧青陽如約來到百花村,白無瑕只攜一名侍女候在村口,顧青陽回身望了望浩浩蕩蕩跟在身後的侍衛不覺臉皮紅了。二人寒暄兩句便並肩往裡走,悶悶地一句話也沒有。

    道邊一株桂花樹上嗡嗡嚶嚶圍著一群蜜蜂。顧青陽奇道:「而今已是立秋天氣,蜜蜂為何還在採蜜?」白無瑕不由地「撲哧」笑出聲來:「誰說秋天蜜蜂就不採蜜了?桂花還說是八月開放呢,現在不也是一樹的香花了嗎?」她這一笑,眉目間隱約又恢復了舊日的影子,顧青陽頓時看得有些癡了。

    白無瑕側過頭去,輕輕地咳了一聲,找了一句話問:「右使的事情可辦妥了?」顧青陽心猿意馬地答道:「已經辦妥了,本來想今日就走的,姑娘相邀,不敢不來。」頓了一下,更正道:「是求之不得。與宮主一同遊園,顧青陽求之不得。」

    白無瑕說道:「若不是母親提醒,我都忘記你是宋人了。唐詩裡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右使一人在外,不思念家人嗎?」顧青陽冷噤噤地打了個冷顫,答道:「我孑然一身,無人可以思念。」白無瑕微一錯愕,道了聲請,引顧青陽上了百花叢中的一座土山,土山半面是翠竹,半面是月季、芍葯、臘梅的幼苗,坡頂的翠竹林邊築有一座草亭,石桌上擺了幾盤紅棗、松子、板栗之類的果點。

    登高望遠,青山聳峙,河渠縱橫,晉州城盡收眼底。顧青陽笑問道:「此處比之朗吟亭如何?」白無瑕答道:「怕有所不及吧。」顧青陽道:「你原來還記得那裡。」白無瑕冷冷道:「原已忘了,剛剛聽你提起,才又想起來了。」顧青陽尷尬地笑了聲:「是這樣,是這樣。」為白無瑕斟了一杯酒,白無瑕灑酒在地扣了杯子,換了一碗茶,道:「我已戒酒,你請自便。」顧青陽尷尬地飲了幾杯酒,心裡愁悶起來。

    一壺酒喝了一半,白無瑕按住酒壺道:「再喝,就醉了!」顧青陽醉眼朦朧地笑道:「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呢。」白無瑕聞聽這話就縮了手,再也沒有管他。

    原本酒量頗佳的顧青陽,這次一壺酒就喝的酩酊大醉,辭別白無瑕時已經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了,他藉著酒醉沒跟她說一句話就上馬走了,走了幾步,就開始後悔,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最後竟翻身落馬,趴在地上哇哇吐了出來。隨從去河邊打水,顧青陽跌跌撞撞跟了過去,趴在河邊抄水洗臉,涼水一激,酒醒大半,回想起剛才的失態,心中頓時悔恨不已。顧青陽正自黯然神傷,河對岸一個垂釣老者悠然笑道:「明明沒醉,為何要裝醉?心中不快事,老夫給你開解開解如何?」顧青陽抬頭一看,驚叫道:「東方前輩!」

    那老者摘下斗笠,朝顧青陽嘻嘻一笑,道:「又讓我看到你的狼狽相啦。」顧青陽顧不得脫鞋,趟水便過了河,老者嘖嘖讚道:「一身新衣裳,去見媳婦啦?」顧青陽聞言心裡一酸。老者又誇張地伸長脖子問:「丈母娘也沒給好臉色?」

    顧青陽目視侍從道:「前輩!當著他們的面不要開這種玩笑。」老者連連點頭道:「唔,做大官了。是了,做官要有官威嘛。」於是轉身問岸上侍從:「你們都聽見什麼啦?」侍從們齊聲回答:「我們只聽到河裡流水的聲音。」老者喝道:「胡扯!還有你們的放屁聲。」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顧青陽提起地上的竹簍,笑道:「看你一天也沒有釣到什麼魚,不如由我做東請你老喝一杯如何?」老者道:「好主意!五香蠶豆米,油炸臭豆腐,再來兩斤烤鴨,一壺老白干,哇,神仙美味啊。」說著話,禁不住吞了兩口口水。

    山路邊有間茅屋小酒館,侍從見它簡陋,便皺著眉頭問顧青陽:「真要請老爺子吃這種街邊東西?」顧青陽笑道:「他喜歡就成,咱們也省錢。」

    老者啃一口鴨腿肉,喝一口酒,讚道:「美味,美味,天天能吃到這樣美味,給個皇帝也不做。」顧青陽道:「我勸你回中原你還不願意,你早回來,豈不天天有此口福。」老者吐了一塊骨頭,夾起一塊臭豆腐放到嘴裡,嚼的津津有味。

    聽了顧青陽這話,頗為不屑地說道:「島上的日子雖說清苦,但少了許多氣受。我問你,你回來這麼久,找到你媳婦沒有?哈哈,你不用說了,看你這副倒霉相,就知道日子不好過,天天跟媳婦吵架?還挨打?你別瞪著我,怎麼看你都是個受氣的料。」顧青陽道:「你怎知道我日子不好過?我媳婦美貌賢惠又聽話,我樂到夢裡都笑呢?」

    老者道:「吹吧,說來誰信?你以為我沒娶過媳婦?娶過!一個如花似玉、精明能幹的媳婦啊!可惜啊,她總是嫌我這嫌我那。我天生愛吃臭豆腐,一頓不吃,全身難受,可她就是不讓,吃一回吵一回。唉,沒幾年夫妻感情就吵沒了。」顧青陽道:「這些事你從來沒說過啊,這次回中原,難道是想破鏡重圓?」

    老者搖搖頭道:「晚啦,她已改嫁了。我是想女兒才回來的。二十三年沒見了,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什麼樣了。」顧青陽笑道:「一定出落得如花似玉。」老者道:「你怎麼知道?」顧青陽笑道:「晉州水土養美人嘛。」老者笑道:「我女兒一定美貌、溫柔,又善解人意,絕不會像你媳婦那般蠻狠無理。」

    老者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把嘴一抹,笑道:「酒足飯飽,該走啦!」顧青陽素知他的脾氣,也不挽留,只問道:「明兒還來不?」老者笑道:「來!明天我請你。」

    回到客棧,張涼竹來報,蒙古國二國師楊連古真已秘密到了晉州,楊連古真此刻深得忽必烈寵信,專門為蒙古人招募天下名士,對不從者肆意戕害。張涼竹勸顧青陽日常出行多加小心。顧青陽枯坐片刻,悶悶地說道:「準備行裝,後日天明啟程。」張涼竹應聲退下。

    二日正午,顧青陽依約來到小店,等到黃昏也不見老者蹤跡,只得怏怏而回。

    是夜月明,顧青陽在院中對月獨飲。白武山架著滿臉是血的張涼竹闖進來,他背上被劃開一道長長的血口,顧青陽封穴止血,敷上金創藥包紮起來,張涼竹醒後第一句話便是:「楊連古真誘捕了白無瑕,要拿她做餌誘殺白眉子……」說完這話又昏死了過去。

    顧青陽對白武山道:「你們在城南三十里鋪等我,我辦件事就去和你匯合。」白武山一行走後,顧青陽換上夜行衣趕到晉王府,王府內空無一人,許久才看到一個番僧從正殿裡出來,逕直去了後花園,那人在一叢假山裡轉了兩圈,轉眼沒了蹤影。

    顧青陽心知不好,轉身想走已經來不及了,一聲鑼響後,四下裡湧出上百名王府侍衛,那個番僧也在其中。他問顧青陽:「顧右使是在找我嗎?」顧青陽答:「不錯,辛苦一趟給顧某帶個路。」說話間猶如一團煙霧,突然出現在番僧身側,那番僧一招未遞便成了顧青陽的俘虜。眾侍衛遲疑不敢向前。

    顧青陽正待離去,忽一陣大笑,一個黑胖番僧跳了進來,揮動手中熟鐵禪杖望顧青陽劈頭便砸,絲毫不顧同伴的死活。顧青陽撥劍挑去了他的一隻耳環,震懾的黑胖番僧半晌無言。此刻第三個番僧撫掌而笑,從假山後款款走出,三十五六,白面長臉,見禮說道:「人言幽冥右使武功一流,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今晚咱們人多,顧右使未見得能全身而退。」

    顧青陽道:「那倒要請大師指點迷津咯。」番僧謙和地一笑,說道:「晉州之事本與右使無干,顧右使肯撒手,小僧保證右使平安離開這裡。」顧青陽道:「顧某雖武功低微,故人有難卻不敢不救。」番僧搖頭歎息道:「可惜了,可惜了。」說話間,又有八個番僧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眾人交手百餘合,不分勝負。番僧暗中扣了一枚毒針,覷準顧青陽一個空當輕輕一彈,毒針悄無聲息地激射過去。顧青陽正全力迎敵,無暇他顧。冷不丁有一人大笑:「八個打一個,還要暗中傷人,還要臉嗎?」說話時隨手丟過來一隻破草鞋,恰恰將番僧射出的毒針打落。番僧暗自嵯訝,自己這手暗器少說也有幾十年的功力,就是寸厚的鋼板也能射個窟窿,如今卻被他用只草鞋擊落,此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

    丟鞋暗助顧青陽的是個身材瘦小的六旬老者,一手提著酒壺,另只手抓住只烤鴨在啃。顧青陽心中大喜,那老者是他被流放東海孤島時結識的一位忘年交,雖相識多年卻從未通過姓名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是對脾氣,引為知己罷了。

    老者將另只草鞋也脫了下來,隨手丟下去,人仍坐在屋頂,樂悠悠地吃他的烤鴨,喝他的酒,並無插手幫忙的意思。顧青陽催促道:「前輩再不幫忙,將來就沒人陪你喝酒了。」老者笑道:「你的本事對付這群禿僧綽綽有餘。有我給你觀陣,沒人敢暗中使壞。」聽了這話,顧青陽頓失後顧之憂,以一敵八竟是越戰越勇。

    八人眼看就要落敗,黑胖番僧驀然喝了一聲,四個番僧推著白無瑕和江春紅從側門現身。老者一見白無瑕,雙眼生光,縱身撲了過去。黑臉番僧縱身而起,截住了老者,二人拳來無影,掌去如風,鬥個旗鼓相當。

    顧青陽不覺嵯訝,這老者自己兩年前認識,自以為武功之高天下再無對手,哪知竟被一個無名番僧逼住。楊連古真此刻若藏身在暗處,自己和這老者還有何勝算?老者和黑臉番僧鬥過百招後,老者漸漸佔了上風,顧青陽懸著的一顆心剛剛放鬆。就聽到一個婦人冷笑道:「一個番僧你一百招還勝不了他,這麼多年的苦功真是白費了。」說話的正是白眉子。老者聞言一言不發,出手卻更快。

    白眉子身形一滑,搶到白無瑕和江春紅二人面前,四僧拚力抵禦,三招之內已是三死一傷,黑胖番僧見狀大驚,急轉身來救援,卻被老者死死纏住無法不脫。白眉子指如利刃將二人身上拇指粗的繩索輕輕佻斷。江春紅跪拜道:「多謝掌班救命之恩。」

    白眉子白了她一眼,呵斥道:「幾個禿賊就能鬧得雞飛狗跳,你們還有什麼用?!」江春紅垂頭道:「屬下有要事稟報。」說這左右掃了一眼,起身貼了過來,白眉子只當是機密之事不想讓外人知道。孰料江春紅突出一掌正拍在她的前心。白眉子張嘴噴出一道血箭。身子向白無瑕倒去,白無瑕一個旋身將白眉子讓到身後,一捲衣袖逼退了江春紅。白眉子喝了聲:「不可戀戰,快走!」話未落音,後心卻結結實實挨了白無瑕一掌,頓時鮮血狂噴,搖搖欲墜。江春紅從袖中抖出一柄短劍,惡狠狠地扎進了白眉子的前心,手腕一翻,順勢拔出。

    白眉子翻身跌倒,再也沒能醒過來。

    顧青陽萬不料是這個結果,他怒號一聲逼退正面之敵,責問白無瑕道:「你,你怎麼能……」顧青陽突然看到白無瑕雙眸空洞無物,他猛然想起當年君山大會上,羅倩倩中了鍾向義的「噬魂丸」後也是這種眼神。顧青陽心猛然一涼:這裡誰是拭劍堂的人?江春紅還是這個番僧?

    老者眼見白眉子遇害,竟發出一陣狼嚎般的長嘯,雙掌一劃,兩道罡氣如同兩條蛟龍出海,勢不可擋。番僧大驚道:「擒龍手,你是……東方……英正!」一愣神的工夫,他的前胸便挨了一掌,番僧自知不敵,趁老者心神俱亂轉跳上房頂落荒而逃。

    江春紅和圍困顧青陽的八個番僧見勢不妙轉身便走。老者長嚎叫了一聲,身若蛟龍,直纏過去,三招五式便結果了八個番僧的性命。江春紅內力精純,雖身受重傷卻仍逃了出去。老者無心追趕,他跌跌撞撞走到無瑕身邊,封住了她的幾處大穴,從她的頭髮叢中拔出三枚銀針。他將三枚銀針捏在指尖看了又看,苦笑道:「天道報應啊,我自己煉製的藥卻毒害了兩個最親的人。」老者的聲音蒼老淒涼,瞬間竟似老了十歲。

    葛百草,又名葛百仙,武功通神,醫術舉世無雙。他隱居在滇西孤隱峰上,一百年間先後收了四位弟子:余牙子、鍾純子、白眉子、東方英正。年紀最大的余牙子比最小的白眉子足足大了四十三歲!葛百草臨終前將衣缽傳給余牙子,余牙子脾氣古怪、性情暴躁,三個師弟妹先後下山離去。東方英正與師姐白眉子下山後結為夫妻,卻因脾氣不和終於分道揚鑣。

    白無瑕正是東方英正和白眉子的骨肉。

    顧青陽道:「毒藥既然是前輩配製,前輩一定能配出解藥。」東方英正搖頭歎息道:「可惜,有一味藥材只有大理的孤隱峰才有。那裡離此有萬里之遙。顧兄弟,老夫當年用情不專乃至夫妻反目,至今痛悔不已。我這次回中原原本是想盡自己所能補償她母女一點什麼,不想竟成這副局面。我看得出你對無瑕是真心的,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千險萬阻,你都不可以棄她而去。」顧青陽含淚道:「前輩放心。顧青陽就是死也要把她救回來。」

    東方英正道:「記住,一定要在一年內趕到孤隱峰找她伯父余牙子。遲了,就成了癡呆殘廢」

    顧青陽望了眼睡得安詳寧靜的白無瑕,鄭重地點了點頭。東方英正抱著渾身是血的白眉子,飽含深情地說道:「她是個愛乾淨的人,我要找一塊終年飄著雪花的地方安葬她。」顧青陽目送他離去,低頭看著熟睡中的白無瑕,心中悸動了一下:「今生今世你我再也不會分開了。」

    天色微明,城南三十里鋪的路邊草亭裡,張涼竹正坐立不寧。忽見顧青陽駕著一輛馬車過來,忙迎上去,又見顧青陽臂上紮著一條白布,心中咯登了一下。顧青陽沒有下車,只淡淡地說道:「我要去辦一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你回去吧。」張涼竹知他去意已決絕難挽留,不禁淚流滿面,目送馬車離去。

    白無瑕醒來後,雙目呆滯,不言不食,顧青陽取湯水來喂,她先是喝了兩口,突然間就翻了臉,一把打翻茶碗,薅住自己頭髮狠命地扯,顧青陽要來阻攔她,反被她無心無肺地咬傷了手臂。店主趕來幫忙,被她一腳踢翻,折了胳膊,顧青陽無奈只得點了她的昏睡穴。店主驚魂未定,喘著氣道:「你這個婆娘,貌比天仙,卻比夜叉兇猛。老弟,你命苦了。」顧青陽噓歎不已,看著白無瑕昏睡後的面容,真是又憐又愛。

    半夜時分,幾條人影閃入店後面的雜樹林中。顧青陽起身跟了過去。五個黑衣人正在低聲商議,一個道:「就他一個,怕啥。」另個道:「此人劍法可不賴,硬幹怕是要吃虧……」第三個冷笑道:「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又一個道:「就這麼幹,別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最後一個猶豫不決,小心地問:「幾位哥哥,咱們這麼幹,人家會不會罵咱是無賴?」四人聞言都緘口不言。

    顧青陽呵呵一笑道:「諸位不要客氣,有什麼法子儘管使出來吧?」五人大驚,面面相覷,領頭一人道:「幽冥狗賊害了多少人,人人得而誅之。」顧青陽冷笑道:「好,你們一起上吧。」五人互對一眼拔刀便剁,只走了一招便被顧青陽繳械制服。首領道:「咱們學藝不精,認命了。」顧青陽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們回去學好武藝再來。」

    眾人面面相覷,首領道:「你記著,你會後悔的。」剛走兩三步,顧青陽忽然喝道:「站住!」首領冷笑道:「你又改變主意了?」顧青陽道:「你們怎麼知道我的行蹤?」一個漢子冷笑道:「幽冥右使護送梨花社的妖女南下求醫,天下人皆知咧。」

    顧青陽得知自己行蹤已暴露,連夜趕路。天明時分,身處一處山谷,雄山聳峙,綠翠欲滴。顧青陽取了毛巾在小溪邊洗了臉,又擰了個濕巾來給無瑕梳洗。驀然,山道上一陣馬蹄急響,十餘騎飛奔而至。馬上人滾身下馬,參拜道:「劉一山參見顧右使。」

    劉一山原是風衣府中樞堂的一名主事,一年前隨顧青陽出掌中州,顧青陽見他精明幹練、有擔當,便一升再升,劉一山一步登天成為中州總舵副總舵主,顧青陽回山後,又將其擢升為總舵主。劉一山感念顧青陽知遇之恩,凡事以顧青陽馬首是瞻。

    顧青陽道:「我已經不是什麼右使了,以後也不會再管教中事。」劉一山道:「懇請右使收回成命,重掌我教。」顧青陽歎息一聲道:「我與教主有言在先,輔政三年,三年後還政與她,如今已過四年,該是我隱退之時啊。」劉一山哭道:「右使若去,教中必然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哇。」

    顧青陽笑道:「你多慮了,教主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迷茫無助的小姑娘了,從今往後,再不可小覷她了。」劉一山見他去意已決,只能歎息一聲,轉而笑道:「能同白宮主這般人物歸隱山林,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哇。」

    顧青陽笑道:「人生百年終歸是個空哇,早看破早超生。」

    秋風漸寒,落葉紛紛。因有劉一山暗中護送,顧青陽平安出了中州,進入了鄧州地境。鄧州乃是宋蒙交戰之地,所過之處,殘垣斷壁,焦梁黑土,一片廢墟,野雞、狐兔在荒廢的村落間往來穿梭,不時又見幾具乾屍懸於樹上,恰如進了魔境鬼域一般。

    無暇之病日益沉重,全身開始浮腫,幾天後面目全非,而又神智木訥,成日枯坐,不發一言。又幾日,竟不知饑飽,便溺失禁,由脖頸開始遍身起滿了綠豆大小的膿包,破裂之後,流出淡黃色的膿水,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因為奇癢難忍,無瑕成日用手亂抓亂撓,只抓到皮破血流為止。顧青陽用繩索將她手腳捆住,看著她難受,心如刀絞一般。

    膿皰成熟之後自然破裂,流出深褐色的膿水,所經之處新的膿皰一片片生長。不出十日,無瑕全身再無一塊乾淨的地方,痛癢難當,坐臥不能。起初,顧青陽每日僱人為她擦拭一遍身體。到後來,重金禮聘也難再找到人,概因身上惡臭撲鼻,常人聞之便嘔吐不止,有賺錢的心,沒賺錢的本事。顧青陽只好拋棄男女之嫌,親自動手為她擦洗。此時的白無瑕與先前判若兩人,癡呆木楞,已經忘了顧青陽是誰。

    顧青陽也曾請過郎中診治,多半人見了面就不敢接手,也有庸醫膽大的胡亂開藥,顧青陽也是病急亂投醫,竟信以為真。每每將藥膏敷上,自以為二日一早必有效果,期望的滿,失望的大,清早起來一看,又是流的滿身是膿。再過半個月,無瑕已不知道痛癢,神情呆滯,不言不語,不飲不食,成日躺著不願起來。身上惡臭十丈外可聞,顧青陽買了幾筐鹹魚以遮臭味。

    在均州買藥時,有人向他舉薦神醫介未休,稱他醫術高超堪比華佗在世。顧青陽一拍腦袋叫道:「我怎麼把他給忘了。」介未休是唐非池摯友,當世名醫,此刻就隱居在均州西南八十里的青草谷。此人與孤隱峰淵源頗深,或許他能有什麼辦法。顧青陽連夜啟程。天明時分已到谷外,此處山高林密,人跡罕至,馬車行不得山間小道,顧青陽只得棄車抱著白無瑕往裡走,雖已近寒冬,一路上仍引得許多的綠頭蒼蠅盤旋不去。

    翻過一道山梁,平谷中有幾間茅草房。門前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搗藥,忽聞惡臭撲鼻,忙掩鼻而起,顧青陽笑道:「童兒還認得我嗎?」那童子定睛一看,喜道:「原來是顧大哥啊!你,你懷裡抱的是什麼人,這麼臭,你聞不見嗎?」顧青陽苦笑道:「這就是你想見的白姐姐啊。」童子愕然道:「白姐姐?她怎麼……」童子本想上前,終於禁不住那逼人的臭氣,俯身嘔吐起來。

    「醫者父母心,哪有做郎中噁心病人的?快去準備一口大缸,把天字號葫蘆裡的藥泡進去。」介未休一面訓斥童兒,一面快步走了出來,切了白無瑕的脈,對正在刷洗大缸的童子說:「再添兩錢紅草粉,一錢金龜子,三錢硼砂。」介未休瞄了眼顧青陽,瞇著眼笑道:「你終究還是帶著她私奔了。」顧青陽無心與他說笑,把晉州的事簡要一說。

    「他到底還是回來啦。」介未休噓歎一聲,頓了下又道,「真是天理報應,絲毫不爽啊。他自己配的藥,卻害了自己的妻女。離地三尺有神明,害人終害己。」顧青陽驚問道:「原來老先生早知道她是東方前輩和白前輩的女兒?」介未休嘿嘿而笑:「天下除了你,也沒幾個不知道的,你就真的不知道?算啦,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不說了。」

    小童將大缸刷洗乾淨,泡上了藥。介未休仔細檢查一遍,從腰帶上解下一隻小葫蘆,托在手心稍稍停了一下,便將裡面的白色藥粉全倒了進去,用手攪了攪,吩咐小童:「預備兩桶清水。」又吩咐顧青陽除去白無瑕的衣裳,將兩桶水沖洗了無瑕。時近寒冬,冰水刺骨,無瑕被水潑中竟毫無知覺。只是在進入大缸的一剎那,才被藥水一激,猛然驚醒過來,手腳痙攣,大聲慘叫起來。顧青陽痛心不已,伸手要去拉,卻被童子拖住。介未休點了白無瑕昏睡穴,用核桃木缸蓋將將缸口封死,只留無瑕一顆人頭在外面。介未休吩咐童子將無瑕頭髮剃光,用藥水將她臉上傷口洗盡。

    顧青陽低垂著頭,不忍再看。介未休歎息一聲:「她命中有此一劫。」

    顧青陽問道:「當日東方前輩說只有到孤隱峰才能找到治傷的草藥,難道先生也無能解救?」老者頷首一笑:「西隱醫藥舉世無雙,余牙子愛醫人,鍾純子愛殺人,東方英正獨愛製藥,噬魂丸是他集大成之作,老朽如何能解的?此藥能迷幻人的心智,中毒之人猶如魂魄出竅,非似醒非醒,一切都聽命於施藥之人。中毒後三日內服用解藥,並不傷元氣。過了三日沒有解藥,則毒素在體內淤積,先是皮肉潰爛,神情呆滯。最後全身膿爛可見白骨,一年後非死既癡,神仙難救。噬魂丸的解藥配方其實很簡單,但其中最關鍵的一味『仙珠草』普天之下只有孤隱峰能採到。我方才用的白藥粉就是仙珠草,可惜份量不足,所以只能暫時減緩她的病情,卻不能根治。」

    童子將白無瑕剃光頭髮,又將她臉上的傷口洗淨上了藥。無瑕臉色浮腫,皮膚暗紫,昔日的花容月貌已蕩然無蹤。

    童子燃了幾根香木驅散了惡臭,又炒了一碟雞蛋,一碟竹筍,一碟貓耳菜,一碟老臘肉,用竹筒蒸了兩筒白米飯,燙了一壺自釀的苦葉酒,把桌子端到竹籬外的上風口。顧青陽喝了點酒,吃了點飯,就覺出身體疲乏起來。介未休道:「她要泡一天一夜哩。」勸顧青陽進屋睡上一覺。童兒領顧青陽到後面草屋躺下,頭一沾枕頭就入了夢鄉。

    夢中,顧青陽看見無瑕白衣飄飄,含羞著走向自己……

    一覺醒來,草廬外紅日西墜,天朗山青。顧青陽暗忖道:「若她病好,能與她隱居於此,此生何憾?」

    他剛走出屋門,一張大網當頭罩下,顧青陽頓時被拖翻在地。一個黑衣人手持尖刀滾地來襲。顧青陽摸起一枚石子彈了過去,嘶地一聲,石子洞穿黑衣人的腿骨,痛的他倒地慘叫不絕。顧青陽喝了聲:「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個細腰豐臀的黑衣蒙面女子撫掌而笑:「顧右使果然好功夫!」她的身後一群黑衣人押解著介未休和童子。

    介未休武功並不在顧青陽之下,黑衣女子能將他拿住,實力倒不可小覷。顧青陽定了定神,說道:「有什麼你們衝我來,跟他們無關。」黑衣女子冷笑道:「顧右使久不在江湖,江湖上的勾當真忘了嗎?你武功在我之上,我不拿人豈敢脅迫你?」顧青陽道:「你想怎樣?」黑衣女子道:「有人出了大價錢要買你一雙腳。你自己斬下來我就放人。」顧青陽道:「我若不答應呢?」黑衣女子哼了一聲:「你能掙開金蠶絲網我自然放人。」

    顧青陽叫聲「多謝!」雙臂一叫力,金蠶絲網如同一件破布衫被扯的七零八落。黑衣女子似乎早已料到,呼了聲:「撤!」一把銀針撒向白無瑕,顧青陽舞起一道劍屏護住無瑕。黑衣女子早丟下介未休、童子逃之夭夭。

    童子抄起一根木棒就要追趕,介未休叫了一聲:「窮寇莫追!快救人!」

    三人查看木桶,發現一條水線往外激射,介未休大驚,打開缸蓋,在無瑕的背上找到了一枚細若牛毛的銀針。介未休拔針在手,臉色一變,顧青陽急問:「怎麼樣?」介未休道:「針上有毒,好狠的心!」顧青陽聞言,如被雷擊。

    介未休安慰道:「不會傷及性命,但,將來縱然能解去體內之毒,只怕也是全身疤癩,容顏盡毀。」顧青陽禁不住流下了一行清淚,道:「她這般要強的人,這豈不是要了她的命。」介未休笑了笑道:「也不必太悲觀,或許余牙子能有辦法。」顧青陽道:「余前輩的醫術難道比先生還高?」介未休苦笑道:「我當年不過是他的藥童,他嫌我愚鈍始終不肯收我為徒,你說說誰更高明?可惜了我的一副好壽材。」

    介未休吩咐童子將存在他寢室裡的一副楠木棺材擦洗乾淨。童子驚道:「師父,你捨得?」介未休喝道:「多嘴!」童子嘟噥道:「你捨得,我有什麼捨不得的。」

    棺材擦洗乾淨後,童子在底板上澆了層粘稠的黑藥油,稍稍風乾,又墊了層厚厚的草藥,再澆上褐色藥油,藥油稍干再放一層草藥,然後又澆上藥油,反覆五次,最後鋪墊了一層金絲軟草。顧青陽將白無瑕赤條條地放在軟草上,雙手交叉在腹部,用一塊手帕掩住**。介未休在她身上撒了些軟草,澆上一層藥油,等稍干再澆第二層,反覆三次,除口和鼻外,無瑕全身都被黑色的藥油覆蓋。

    介未休叮囑顧青陽:「每五日給她喂一次清水,每次只喂三湯勺。這些藥膏不可以沾水,不可以直射陽光。若有一點閃失,便是個終身殘疾。」顧青陽哽咽道:「先生的大恩,我……」介未休一擺手道:「罷了,罷了。是我欠你們的。」說話時臉上顯出無盡的蒼涼,也不和顧青陽招呼,提起藥鋤默默地走出小院往後山去了。

    顧青陽問童子道:「先生為何這般傷悲?」童子道:「師父費了千辛萬苦才採集到這些草藥,可保屍身千年不朽。西隱一脈對名利看得極輕,對生死卻看得極重。生前想盡辦法享樂長生,死後要屍身千年不壞,只有這樣才能成仙得道。收羅了半輩子的東西突然沒了,你說他心裡如何能好受?」顧青陽大驚,急往後山去找介未休,暮色蒼茫,哪裡有人影?

    童兒追上來,呵呵笑道:「不必有什麼想不開的,等白姐姐的病好了,你們成了親,你也是西隱一脈的人了。到時自然有機會報答他。」顧青陽忙問其故,童子道:「師父小時候給余牙子做了十二年的煉藥童子,做夢都想拜他為師,卻被拒之門外,這麼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你能幫他入門,豈不就還了他的恩情?」顧青陽點頭稱善。

    童子又道:「我聽師父說孤隱峰常年隱在雲霧裡,即便到了山腳也難尋見,你要有些耐心。還有餘牙子這個人脾氣不好,人也固執,你小心應付才是。不過,他婆娘倒是個好心腸,解不開時不妨求求她。」顧青陽謝過童子,趕回均州,買了一輛馬車,為掩人耳目,全身縞素,謊稱扶靈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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