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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23.西風烈 文 / 樓枯

    風和苑是快活林中最具江南風味的園林。馬千里是土生土長的隴西大漢,從未去過水鄉江南,建造風和苑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個被快活林百姓稱為「大小姐」的馬玲兒。馬玲兒也沒去過江南,她對風俗畫中的風和苑林十分著迷,就照著畫了一副送給馬千里看,半年後馬千里把畫中的園林變成了實景,取名風和苑,送給她作生辰禮物。

    馬千里這個因為厭惡水而極少洗澡的大漠蒼狼從此喜歡上了這個有花有水的地方,每日清早他騎馬耍刀後,就扛著釣竿來園中釣魚,這個時候所有的侍衛、丫鬟,甚至忠心耿耿的管家梅裡雪都不得出現在他的眼前,唯一能靠近的只有他的義女馬玲兒。

    童玉書站在月亮門外,透過鏤花牆飛快地瞄了眼池塘邊垂釣的馬千里,心就劇烈地跳動起來,彭彭彭,像一根小木槌在敲打一面牛皮鼓。童玉書狠命地嚥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裳。還是有些緊張,不過已經好多了。他暗暗給自己打氣:怕什麼,大不了挨一頓罵。他還能殺了我?他總得顧臉上一張皮吧。

    院子裡傳來馬玲兒銀鈴樣的笑聲,鏤花牆的間隙裡閃動著她粉紅的裙,她像一隻翩飛的蝴蝶,在池塘邊,在山一樣的馬千里身旁,快樂地舞蹈著。鏤花牆的間隙裡傳來馬千里和她調笑時的渾厚的嗓音,童玉書和月亮門兩側的侍衛一樣,身如鐵鑄,面無表情。他現在甚至有些後悔不該接受金岳的請托,更後悔不該這個時候來見他。

    昨夜二更天,故友金岳挑著一擔銀錠來找他,請他幫一個「舉手之勞的小忙」,似乎的確是舉手之勞的小忙。天火右使顧青陽派人面見大當家,大當家焉有不見之理?區別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而今他李少衝除了有引薦信,還備著一份特殊的厚禮,有什麼理由不安排人家馬上會面?

    仰賴童玉書的盡心周旋,李少衝在到快活林的第十天就見到了馬千里。問過顧青陽的近況,馬千里就有些意興闌珊,一直陪坐一旁的童玉書忙向少衝使眼色。少衝欠身低語道:「顧右使托在下給大當家帶來了一件禮物。」掌拍三響。兩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裊裊而入,馬千里屁股彈離了座椅,眼眉也笑成了一條縫。

    童玉書見火候已到,躬身道:「父親,李副堂主還有一事相托……」馬千里說:「有事你酌情辦吧。」童玉書得了這句話,向少衝暗使了眼色,一起退了出來。出了風和苑,童玉書像是換了一個人,拍著少衝的肩,大咧咧地說:「今晚我做東,咱們兄弟不醉不休。」

    李少衝離開落髻山北上時,李久銘送給他三個絕色美人,一名羽靈,一名泉桐,一名玉琢。少衝把玉琢送給了童玉書,羽靈、泉桐送給馬千里。使用美人計少衝原本頗為不屑,直到親眼看見馬千里的醜態,方才佩服李九銘的先見之明。

    一個月後,隴西建起六十七座迎送驛站,驛站依托馬千里在各地的商棧,食宿便利,安全無虞。眼見秋風將盡,西去朝聖者多半已還回川中,數月之間上萬人來去,竟無一例差錯,李少衝得意之餘,心中卻又生苦惱。一個月前,文世勳殺了滇南總舵石龍分舵舵主趙全英,率全舵七百餘人投奔石龍國去了。有人藉機翻出舊賬,矛頭直接對準了自己,是自己當年為上減罪出獄的。

    就在李少衝心虛無主的時候,吐故納蘭到了隴西,少衝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和他打趣:「當日我磨破嘴皮請你出山你不肯,如今我大功告成,你是來分功的嗎?」吐故納蘭把手裡的行李包往地上一扔,騰起了一股黃塵。說道:「錦上添花的事我不做,我只會雪中送炭。」少衝仰頭望了望天,笑道:「天氣雖冷,可還沒到下雪天,你這炭送的是不是早了些啊。」吐故納蘭聞言把行李包一拎轉身就走,少衝趕忙攔住了他。

    少衝笑著挽住吐故納蘭,奪過他的行李交給了高斌。吐故納蘭問他:「朝聖的事完了,你這個護軍使已無事可做,下一步是何打算?」少衝道:「大功告成,回去領賞便是。」吐故納蘭又來搶高斌的行李:「我看我還是回落髻山算了。」少衝就告饒道:「好了,不說玩笑了。」到客廳坐定,少衝道:「我想在此紮下根,他們也有這個念頭,可是不知該如何著手。你來正好幫我參謀參謀。」

    吐故納蘭以旁觀者的姿態悠然說道:「想分馬千里一杯羹,他肯答應嗎?教主能答應嗎?右使會答應嗎?」少衝道:「飄雪之前,我回趟落髻山,四處遊說一番,或許能成。至於馬千里嘛,不必理他。」吐故納蘭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喝茶不語。少衝眼直勾勾地盯著他,良久,問:「你不是要給我雪中送炭嗎?你的炭呢?」

    吐故納蘭又是淡淡一笑,放下茶碗,說道:「給右使和李久銘各寫一封信,再派黃敬平回趟落髻山,聯絡朝聖之人,請他們出面幫你遊說。不要小看這些老頭老婦,他們的話比你我都管用。」少衝呷了一口茶,道:「他日總舵中樞堂堂主非你莫屬。」吐故納蘭說:「我說過我是來雪中送炭的,炭送過來我就該走了。」

    少衝召集眾人商議籌辦隴西分舵之事。高斌道:「依我看,直接請設總舵,這樣豈不更能放開手腳?」少衝道:「隴西並無其他分舵,分舵、總舵只是名稱不同,實質都是一樣。樹大招風,剛剛栽下的樹苗還是避避風好。新設總舵循慣例由總教放一位正堂來鎮守,諸位一通幸苦難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眾人聞言都稱是。

    金岳道:「馬千里的規矩:在快活林開香堂、立幫派,人數不足百人的,年納銀五百兩可相安無事。多過一百少於五百者,掌門人半年到風和苑參拜一次,年納銀三千兩。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的,掌門人每月參拜一次,年納銀萬兩。凡嘯聚山林、佔據城鎮、隱瞞人數或人數超過一千者,馬千里都視為死敵,必興兵討伐。」

    少衝道:「那就把人藏在他的背後。」金岳鼻子裡哼了一聲:「你別忘了這裡是快活林,犄角旮旯裡都是他的眼線。」少衝笑道:「那就設法讓他睜隻眼閉只眼。這事你和羽銳去辦,要捨得花錢,花錢買平安。」

    計議已定,少衝寫下兩封密信交黃敬平帶回落髻山,分交給顧青陽和李九銘。

    風衣府的三知堂是一棟臨水小樓,是春秋兩季風衣府主辦理公事的值房,顧青陽喜歡臨水的房子,冬夏兩季也不願搬出。李久銘一頭細汗走近外廳,正在整理衣冠,顧青陽已經迎了出來,面無表情地遞過來一份奏議。這是一份由左使韋千紅上奏的《請設隴西總舵議》,楊清在眉頂處用硃砂筆批著「照準」二字。

    李久銘愕然而驚,三天前,他和顧青陽同時接到由黃敬平帶來的少衝密信,二人商議後,由李久銘執筆以中樞堂名義向楊清遞了一份《請設隴西分舵議》,力稱設立隴西分舵的必要,並奏請由鐵心堂副堂主、隴西護軍使李少衝出任舵主,黃敬平任左副使,楊竹聖任右副使,吐故納蘭任法曹主事,金岳任糧曹主事,高斌任兵曹主事兼衛隊統領,張羽銳以千葉堂主事身份派駐隴西。

    設立分舵這樣的大事按例要發清議院清議,半數清議員不反對方可通過。這些天自己和黃敬平四下遊說,以確保這份奏議能順利通過清議。事情的進展皆如吐故納蘭所料,那些在朝聖途中得到少衝良好照顧的老夫老婦們顛前跑後幫著遊說。清議員們紛紛表態支持設立隴西分舵。可不曾料想,韋千紅突然半途甩出了這麼一份奏議。總舵、分舵雖一字之差,內中卻玄機重重。

    按教規,新設分舵由風衣府一手操持,人事、財務、考工都由風衣府主持,而總舵的人事、財務、考工等項卻要直報教主楊清並過清議院清議。再者,分舵人數不定,多著上萬,少者三五百人。而新設總舵三年內人數不得少於一萬。馬千里一向視隴西為自家後院,又豈容他人置喙?

    李久銘急道:「這份奏議用心好毒,教主怎麼就照準了呢?」顧青陽歎道:「她或許也是一番好意,韋千紅奏請少衝兄為副總舵主,她還給改成了總舵主。」李久銘翻開一看,果然「總舵主」三字前面被紅筆圈掉了一個「副」字。原奏議中說以吐故納蘭、黃敬平、高斌、張羽銳、楊竹聖五人為中、糧、鐵、千、法五堂副堂主。楊清將吐故納蘭、高斌名字前的「副」字劃掉,直接任命為堂主。

    李久銘看完冷笑不語。顧青陽歎息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事到如今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顧青陽指示李久銘押後幾日再遣使赴隴西宣讀詔書。先讓黃敬平日夜兼程回隴西將奏議之事密報少衝,要他提前準備。

    金玉閣背後有一條斷頭小巷,巷中只有三座宅邸,巷口的兩座宅院看門面都是尋常之極,實則是天火教新設隴西總舵中樞、執法兩堂所在。最裡面的一座宅邸門樓高大絢麗,院牆高聳,宅中亭台樓閣盆花修竹頗有江南風味。

    此宅名為「李宅」是少衝用來迎接教外賓客使用。穿過三重院落,是一塊兩畝見方的花園,盛夏時池中荷花開放還是有一絲荊湖的味道。

    忽忽數月,隴西總舵已創設六處分舵,人數也擴展到六百人。金岳在快活林置辦了十幾處產業,在敦煌、鳳翔、天水、延安府、瓜州、肅州等地設立七處商棧,專與波斯人通商,獲利甚豐。楊竹聖收服祁連山連風寨盜匪,編練為標勇,對外仍打連風寨旗號。張羽銳的手下已經遍佈城中各個角落,現在快活林內風吹草動少衝都能知道。

    這些在少衝看來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他真正引以為自豪的是沒有陷入韋千紅精心布設的陷阱中,隴西總舵各堂堂主差不多都有兩重身份,一重是韋千紅舉薦,教主楊清照準的身份,另一重是少衝與眾人商議後,自己議定下來的。

    少衝接到黃敬平的密報後,就連夜找了吐故納蘭問計。吐故納蘭揶揄道:「此乃天賜良機,各位各得其所,李兄何來苦惱?」見少衝唉聲歎氣,佯驚道:「你給了他們承諾?哎呀,李兄,你好大的氣魄,真把自己當家主了嗎?」

    少衝道:「我沒心思和你說笑,你說怎麼解開這離間之計吧?」吐故納蘭笑道:「若是讓他這詭計得逞,你我還是早日打道回府,免得日後受罪。」少衝就問他有何高見。吐故納蘭道:「你先不用出面,我去跟他們說,保管個個悅意。」一天之後,黃敬平、楊竹聖四人就主動找到了少衝,皆曰:「願聽總舵主分派。」

    此後黃敬平外稱錢糧堂副堂主,實掌中樞堂;楊竹聖外稱執法堂副堂主,實掌鐵心堂;吐故納蘭外稱中樞堂堂主,內掌執法堂。高斌外掛鐵心堂堂主的牌子,內掌錢糧堂兼侍衛統領;金岳因未破身入教,便在內書房幫辦,眾人中唯有張羽銳表裡如一,都是千葉堂的家長。

    少衝既佩服吐故納蘭的本事,又感激他不貪奉獻。一時頗為倚重。

    「陸家豐是個什麼樣的人?」少衝問坐在對面的吐故納蘭。天氣漸熱,二人一邊喝著冰梅湯一邊下棋。這盤棋從午後下到黃昏,已經足足兩三個時辰了。不是二人棋逢對手難分勝負,而是他們希望陸家豐能看到如此清閒。

    「他今年五十有八,做了二十年的錢糧堂執事,十年的主事和十年的副堂主,人肥矮白胖,八面玲瓏。讓他來做廉訪使反而是件好事。」

    「此話怎講?」少衝甚是驚奇,「你以為陸家豐不會幹政?」

    「此人圓滑性貪,胸無大志,總舵主只要把面子給足,量他也不敢造次。」少衝呵呵一笑。高斌一路小跑進來,道:「人已經到了門口了。」

    少衝二人起身迎出,陸家豐走的渾身是汗,頭上卻裹著白巾,白白胖胖的臉熱的紅通通的。少衝趕緊讓入閣中,陸家豐望了一眼半局殘棋和酸梅湯,笑道:「好雅興,好雅興啊。」少衝笑道:「陸老也好這個。」吐故納蘭笑道:「總舵主不知,陸老可是總教數一數一的高手。韋左使號稱國手,常殺的教中好手人仰馬翻,唯服陸老一人。」陸家豐得意地笑道:「老啦,老啦,不比從前了。」

    少衝道:「在下當年在荊湖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有空倒要向陸老討教一二?」陸家豐興致勃勃地說道:「何必以後,就現在吧。」說著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汗,就坐在了棋桌旁。

    少衝執黑先行,一招先,步步先,攻城略地,佔盡上風。陸家豐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以守為攻,怎奈先手已失,處處被動,一時竟無計可施。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陸家豐原本熱的紅通通的面皮已然滲出冷汗。吐故納蘭見狀捧著一冰梅上來,邀二人喝後再戰。趁此機會,他在陸家豐耳邊低語道:「總舵主少年心性,棋風輕快急進,守而不攻正中其下懷,只有挫其鋒銳,才能轉敗為勝。」陸家豐聞言恍然大悟。

    續弈,黑白轉戰上方,白棋搶佔上邊大官子後,已全局佔優,陸家豐痛下決心集中所有兵力,迎難直上,與白棋決戰,苦戰數合終於衝動白棋陣腳,局面急轉直下,白棋丟城失地,大勢已去。陸家豐行棋穩健,計算精準,一寸一寸侵消黑棋中腹,優勢漸變為勝勢。少衝無奈只得中盤認負。

    陸家豐擦了一把汗笑道:「總舵主棋風犀利,心算精準,在下贏的僥倖啊。」少衝笑道:「陸某過謙了。」說著獻上一柄折扇,陸家豐疑惑道:「總舵主這是何意?」少衝道:「本地人好賭,我等入鄉隨俗,也常下些小注為樂,這柄扇子便是賭注,願賭服輸,請陸老務必收下。」陸家豐接過扇子一看,心中蘧然一驚:此扇白玉為骨,黃緞為面,一面空白,一面題著南唐李後主的一闋詞: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鞠花開,鞠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詞下沒有落款。陸家豐暗忖道:「此扇乃皇家之物,價值連城。他二人也非粗人,如何能不識貨?初次見面便送我這份大禮,可見想誠心接納我,我若不受反倒見外。」

    是夜,隴西總舵主事以上齊聚李宅,為陸家豐接風洗塵。陸家豐大是感動。宴散,眾人陸續退去,少衝留陸家豐喝茶閒聊。陸家豐歎道:「隴西真苦寒之地,難為老弟了。老哥有份心意,老弟莫嫌粗陋。」說著他拍了拍手,門外進來一個身形高挑,腰身纖細的蒙面女子。少衝大驚而起,連連擺手道:「弟何德何能敢受兄如此厚禮?使不得,使不得。」陸家豐笑道:「火正烈,情正濃,這等美事只有老弟能享用咯。」見少衝還要辭讓。就說:「實不相瞞這是教主賜予我的,你嫌老哥眼光差,難道教主的眼光也差嗎?」

    少衝聞言默然無語,那女子忽開口說道:「總舵主若是嫌小女子粗陋,不堪在內室侍奉,便讓小女子在廚下劈柴燒水好了。」少衝聞她聲音甚熟,心裡猛然跳蕩起來,就順著話說:「既然如此……就請姑娘先下去休息。」陸家豐鬆了一口氣,說了幾句閒話便告辭了。

    張羽銳、高斌在少衝居住的地字號號小院門前攔住了少衝。高斌直言不諱地說道:「那女人有些不正經,你今晚不可進去。」少衝笑道:「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還能吃人?為何不讓我回?」高斌叫道:「她就是匹老虎!」少衝微微一笑。張羽銳道:「柳絮兒是柳長卿的孫女,流落荊湖時趙自極以她為質牽制柳黨。老教主過世後,焦手將她劫回總教,稀圖以此為紐帶凝聚『柳黨』人心。此後苗劍芳、趙自極對柳黨大肆清洗,柳絮兒身受株連被罰為奴,此番她來隴西,屬下等以為她是受人指使來監視總舵主的。」

    少衝歎道:「你們心意我何嘗不懂?只是該來的事終究要來,擋、逃都不是辦法。」在高斌肩上拍了一把跨入小院。高斌還要追過去,被張羽銳勸住。高斌急了:「他不聽,咱就不管啦?」張羽銳道:「總舵主已經明白了你我的意思。」

    少衝寢室的地仔細清掃過,撒了水,幾樣粗笨的傢俱也擦出了本有的顏色,祭台上點著兩支紅燭,紅艷艷的光為小屋增添了幾分朦朧和曖昧。柳絮兒整備了四碟清淡的下酒菜,正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發呆。聽到門外的沉穩的腳步聲,忙起身迎到門口,替少衝打起竹簾。少衝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聞到一股熱乎乎女人身上特有的醉人香氣。

    已經兩個月不見一滴雨,快活林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一片。柳絮兒幫少衝脫去灰撲撲的衣裳,遞去一把熱手巾。少衝擦了把臉,又交還到她手上。兩個人動作都很輕,彼此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少衝喝了杯酒,指著左側的椅子說:「你也坐下來。」

    柳絮兒猶豫了一下,側身坐了,低頭搓著手。少衝斟一杯酒放她面前,道:「隴西苦寒,委屈你了。」柳絮兒道:「總舵主才最幸苦。」

    少衝舉杯相邀,柳絮兒輕抿了一口,連連咳嗽不止。少衝拍她的背,柳絮兒挪開身子躲開去。少衝把僵在半空的手收回來,感慨道:「洪湖一別,也有三年不見了吧?」柳絮兒道:「三年零一個月又八天。」少衝感慨:「時光如水,人生易老。舊事仍如昨天,人卻都變了。」柳絮兒聞聽這話震顫了一下,從衣袖裡拽出一柄短劍拍在了桌上,劍柄朝著少衝:「教主那邊就說我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她們不會深究的。」

    少衝拿起短劍,在手裡把玩著,說道:「你奉命監視我,這般魯莽,豈不辜負了她們對你的信任?」還劍歸鞘,退回到柳絮兒面前。柳絮兒心一酸,咬著唇嗚嗚地哭泣起來。少衝起身上前,伸展雙臂擁住了她……

    二日卯時少衝才出門,見張羽銳、高斌躲在牆角向這邊窺探,心知二人守了一夜沒走,頗為感動。他對廊簷下的柳絮兒說:「我後晌不回了,你吃了早歇著。天熱,別給我送飯。」柳絮兒點了點頭,巴巴地望著他出了院門。

    高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地個小乖乖,老子活這麼大,這回算見世面了。她要是匹老虎,讓她吃了也心甘啊。」張羽銳白他一眼:「就這點出息,將來家大業大了,還少了你珠寶美人?」兩人說話時,黃敬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

    黃敬平的左腿受過刑傷,略微有些跛,慢走時看不出來,一走的急就露出原形了。高斌碰碰張羽銳:「我跟你打賭,一定沒好事。」張羽銳白他一眼:「傻子才跟你賭。」只聽黃敬平攔心急火燎地嚷道:「總舵主,出大事了!韃子突襲連風寨,弟兄們全完了。」

    少衝眉頭一皺,回身沖高斌喊:「去叫楊竹聖查個究竟。」又令張羽銳去打聽萬馬堂的動靜。二人尚未動身,吐故納蘭又匆匆而來,少衝問道:「連風寨的事,你怎麼看?」吐故納蘭道:「那裡本就是匪窩,被官軍清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少衝搖了搖頭,遙望風和苑方向:「太靜了……靜的讓人發慌啊……」

    午後,金岳接到落髻山傳來的一份塘報,塘報由風衣府中樞堂編輯,用以刊載教中重要政情人事。金岳送塘報進值房的時候,雙腿漂浮,人也漂浮,差點就被門檻絆倒。少衝意識到出了大事,停住手中筆迎了過來。塘報的頭一條登載著顧青陽以右使銜巡視中州、朱宗鎮代行風衣府主的消息。領銜外巡與遭貶斥幾乎是同義語,朱宗鎮是風衣府四名副主之一,又叫季噶拉伊,是除黛眉麗外地位最高的西山人,與顧青陽一向不和。少衝不明白顧青陽因何被逼出落髻山,卻可以肯定朱宗鎮一定會藉此機會好好清理他留下的產業。

    「顧兄啊,為何走前連一封信都沒有?」少衝仰望天空,雖是萬里無雲,心頭卻是陰雲密佈。

    柳絮兒換了一件真絲碎花裙輕盈地走來走去,她身後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烏骨雞湯和幾樣清淡的南方小菜。她站在銅鏡前理妝的時候,透過窗欞看見少衝健步走進院子,就掀開竹簾撲了過去。一陣香風撲面而來,少衝的脖子上、臉頰上就留下了一串串紅艷艷的唇印。少衝整個人立刻就軟了,暫時放下了一切煩心事。

    「洗洗臉,擦擦手,再吃飯,乖啦。」柳絮兒服侍著少衝洗漱完畢,牽著他坐到桌前,手腳麻利地給盛了一碗雞湯遞過去,少衝喝了口雞湯,從中挑起一枚蓮子,問:「這是江南的蓮子嗎。」柳絮兒道:「這是漢中的蓮子。」少衝點點頭,笑道:「看起來很像江南的蓮子啊。」柳絮兒笑道:「那你就當它是吧。」

    「白天在家都忙些什麼?有沒有人來找過你。」烏雞湯是溫補之物,盛夏喝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少衝舀了幾勺就放下了。

    柳絮兒道:「我跟廚娘學**湯啊,沒有什麼人來呀。就是廚娘話好多,問這問那,跟審賊一樣。」少衝道:「她是張羽銳的人,他們都懷疑你是中宮監派來的奸細。」

    「張堂主做的沒錯,黛眉麗就是派我來監視你的。」柳絮兒坦然地說道。又給少衝舀了一碗湯,少衝捉過她的手,喝道:「你想害我。」柳絮兒咯咯笑道:「你胡說,我哪有?」

    少衝把她箍在懷裡,就剝她的衣裳,說道:「讓我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紅是黑。」柳絮兒尖叫著掙扎了一陣,忽而一轉身摟住了少衝。四條手臂相互糾纏在一起,兩個人都貪婪地吻著對方。柳絮兒把自己衣裙一件件地剝下來,她的身體就一覽無餘,光潔如瓷的脖頸,小巧彈嫩的**,纖細結實的腰身……少衝嗓子干的厲害,一連吞嚥了好口口水。他把柳絮兒擺放在了涼席上,又從頭到腳又溫習了一遍,著慌著急地爬上去……

    月色透過窗欞,屋子裡一片淡淡的清白。少衝一覺醒來,覺得渾身發軟口齒生澀,就下到地上倒了杯涼茶喝,柳絮兒蜷縮著身子半趴著睡臉上漾溢著滿足的微笑。少衝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長髮,扯過薄被蓋在她腰上,即使是盛夏快活林的夜晚還是有幾分寒意。他還在回味那股**蝕骨的感覺,柳絮兒卻醒了,沒頭沒腦地說道:「我要是能為你生個一男半女,該有多好。」

    柳絮兒是中宮監披香殿的侍香女,已經服過絕育散,為的是能專心侍奉烈火大神,也避免了執行公務時因生兒育女而意志動搖繼而變節投敵。少衝安慰她:「聽說育生院有位老先生正在研製絕育散的解藥,少則三五年多則六七年定能成功。那時你就能得償所願了。」柳絮兒喃喃念道:「三五年,六七年,那時我們還能在一起嗎?」少衝心裡咯登一下,如被針紮了一樣。

    「我常常想,那日在閱江樓,你為何不要我?是嫌我髒嗎?」

    少衝撫摸著柳絮兒如絲綢般柔滑的脊背,笑道:「其實那日我回去後就後悔了,整整一個月眼前都是你的影子。」柳絮兒笑了。她趴在少衝的手臂呢喃自語:「再也不要離開了。」

    窗外傳來一陣極細微的腳步聲,有人輕輕地叩了三下門。少衝安置好柳絮兒出門來,院外空地上一張葦席蓋著三具無頭女屍,**精光,不著一絲一縷,渾身青腫,**被剜,**被搗的稀爛。

    「懷疑是羽靈三人。」高斌指著屍體腋下一塊沒有皮的傷口,「千葉堂的人都有一朵梅花紋飾。」偏院的廚房裡忽然傳來連聲嚎叫。廚子黃麼撲跌著往外逃。鍋灶裡柴火正旺,鍋蓋被揭開了一條縫,熱氣帶著肉香撲鼻而來。黃麼驚魂未定,指著鐵鍋,嘴唇抖作一團:「那,那裡……」哇地一聲哭起來:「人頭!……有人頭!」

    高斌小心地揭開鍋蓋:翻滾的熱湯中立著三顆人頭,絲絲長髮隨著水流飄然浮動。門口忽有人喊:「柳姑娘暈倒了。」

    柳絮兒被救醒之後,失魂落魄地,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道:「她們是被大歡喜佛殺死的,她們是被大歡喜佛殺死的……」反覆說了幾遍,就抱著少衝顫抖起來:「我來這之前,姐妹們都說隴西的強盜都是牲畜,一百個男人糟蹋一個女人,不死不休。他們割女人的頭顱煮湯喝,這樣被害死的人就不能變成厲鬼找他們報仇了。」少衝無言以對。

    馬千里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隴西萬馬堂大當家馬馴,他的母親是馬馴的一個侍女,馬千里尚在襁褓其母即被馬馴嫡妻毒殺,馬千里隨其舅父長大。十八歲時馬馴被蒙古人擒殺,其嫡親子女畏懼蒙古人不敢報仇。馬千里夜率三百騎兵襲殺蒙古萬戶多佐,由此名聲大震,馬馴舊部紛紛歸附。二十二歲他創建快活林,終成隴西霸主。

    馬氏萬馬堂長盛不衰的一大秘訣就是治軍苛嚴,馬部士卒軍餉極其優厚,軍紀也極為嚴苛,入營士卒三十歲前不得娶妻,為保持軍卒士氣不至潰散,萬馬堂將搶掠來的年輕女子充作軍妓,取名『花軍』,每月逢五逢十,花軍便到營中慰勞士卒。這一日士卒們供奉大歡喜佛,通宵達旦狂歡,謂之大歡喜宴堂會。每一場堂會下來,花軍都要折損大半,活下來的也多瘋癲殘廢。士卒們將那些被虐殺的女子割下頭顱和胸乳,熬成湯喝掉,認為這樣死去的冤魂就不會變成厲鬼來索命了。在隴西,罵人最惡毒的莫過『請你全家女人去吃大歡喜宴』。

    少衝明白這是馬千里對自己的一次嚴正警告,再不走,下一次在熱湯裡翻滾的可能就是自己的腦袋了,雖然這一天早在預料之中,然而事臨當頭,少衝還是有些措手不及。安頓了柳絮兒後,他便召集黃敬平、吐故納蘭商議撤出快活林事宜。隴西總舵新的駐地設在安平堡,七百里外的一座沒落的土堡。

    它是楊竹聖從一股馬匪手裡奪來的,背靠大山,面朝大漠,地勢易守難攻,四周數百里內沒有蒙古駐軍。早在三個月前少衝即密令黃敬平督導修繕,此刻工程已經大體完工。當日清晨千葉堂率先啟程,馬千里派大將朱日哈率兵「護送」至城外七十里。隨後阿斯爾密又送錢糧堂七十里。後半夜,傳回二堂平安無事,少衝這才放下心來。

    柳絮兒聽聞安平堡沒有裁縫,趕在行前做了幾件內衣,少衝回來後便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給他看,紅艷艷的小衣映襯著瓷白色的肌膚,看的少衝心旌搖動,摟住她氣喘吁吁的正要求歡,冷不丁門外一人輕聲喚道:「總舵主,山上有信使到!」少衝道:「我去去就來。」柳絮兒拖住不放手,少衝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這才哄的她放行。

    客廳中一主二從三個人,為首是大鬍子的西山人,見少衝進來,板著臉道:「教主手諭一封,請李總舵主一人聽宣。」少衝斥退隨從。

    密使道:「教主諭示:李少衝自入教來忠貞勤勉,屢立功勳。自今日起擢升中宮監副掌監,即隨來使回總教聽用。李副掌監恭喜啦。」少衝凜然一驚,接過諭旨,道:「尊使一路幸苦,請稍事休息,待我召集各堂交代一聲,就隨尊使啟程。」密使道:「教主諭旨裡交代的很清楚:『即隨來使回總教聽用』。隴西之事,自由新任章總舵主接管,你大可放心。」少衝聞言心中一沉。

    密使一努嘴,兩個隨從一左一右夾住了少衝。少衝冷言道:「尊使也太不近人情,即便要走,也容我帶幾件換洗衣裳。」密使道:「不必,教主親自賜你一件紫袍。你現在就可穿上。」說罷捧出一件紫袍來,左右齊喝:「請李副掌監更衣。」

    僵持片刻,少衝只得穿上紫袍,密使哈哈一笑,道:「看起來也十分合體。」說著話他竟彎腰來為少衝整理衣襟。少衝只當他是示好之舉,並未在意。誰知那密使一拉衣襟,紫袍中突然竄出數百枚鋼鉤,將手臂、心腹一起頂住,稍微一動鋼鉤便會嵌入皮肉。

    少衝怒喝一聲:「你這是何意?」密使驟然冷下臉:「敬酒不吃吃罰酒!帶走!」手一揚,一股迷煙撲面而來,少衝頓時昏暈過去。

    未知幾時,少衝悠然醒來,他沒有睜眼,而是側耳傾聽:嘰嘰呀呀的是車轱轆聲,自己是在一輛馬車裡;上下顛簸不止,這應該是山路;有啾啾的鳥鳴聲,快活林週遭上百里都是沙地,唯有東南三十里的莽山有山林。沒錯,莽山是南下的唯一路徑,這裡就是莽山!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密使抽出短匕抵住少衝的腰眼,喝問趕車的隨從:「怎麼回事?!」隨從答道:「前面有輛車轱轆陷進坑裡了。」

    「車上是些什麼人?」

    「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嬰兒,還有一個趕車的老漢。」

    密使鬆了口氣:「你們過去把車推開,咱們好趕路。」

    兩個隨從應聲而去。密使冷笑一聲道:「李少衝,這都是你的安排的。」少衝見被他識破,也不再裝睡,冷哼了一聲,道:「這是馬千里查稅的關卡,尊使小心些。」正說著,但聽一陣嬌笑,只見一懷抱嬰兒的少婦扭著細腰風情萬種地到了馬車旁,嬌聲脆氣地說道:「兩位大爺請了,小女子回鄉探親,車轱轆陷進坑裡,雖有兩位好心人幫忙,怎奈仍舊抬不出來,請大爺們再施援手,小女子感激不盡。」

    少衝冷冷說道:「在下腳上有疾,不能動彈,你另請他人吧。」少婦聞言怒道:「你不肯幫忙也罷了,何必唬人?出門在外,誰沒有三災九難的。今日你不幫我,今晚便遭馬匪。」少衝怒道:「你罵誰來。」伸手來掀車簾,密使大驚急忙攔阻,已經來不及了。一股醉人的香氣撲面而至,頭一暈便不省人事。

    少婦咯咯直笑,把懷裡的假嬰兒往密使身上一丟,問少衝道:「我這一計如何?」少衝苦笑道:「你使了多少藥,幾乎把我也迷暈了!」

    假扮少婦的是柳絮兒,趕車的老人則是高斌。

    高斌扶少衝下車,問道:「這三人懷揣中宮監令牌,那封諭令也是真的,總舵主如何識破他們有詐的?」少衝笑道:「他們三人不請自來,便是有古怪。」高斌點頭又搖頭,仍舊不解。少衝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誰跟我過不去,誰就是有詐。」

    柳絮兒一身粗布麻衣,頭戴一方花格子絲巾,俏生生的別有一種風味。少衝問道:「小女子撒起潑來倒也有鼻子有眼,你是跟誰學的?」柳絮兒笑嘻嘻道:「撒潑、耍賴,女人天生就會,哪裡用的著學?」少衝哈哈一笑,不想這一動腰腹部幾處要害頓時被那倒鉤掛住,慌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高斌拔劍來割紫袍,少衝急忙擺手道:「我可不想開膛破肚,免了免了。」柳絮兒捂嘴咯咯直笑:「這是披香殿的龜縮寶甲,內藏四十八枚倒鉤刺,觸動機關後鉤刺嵌入皮肉,受刑人就會像烏龜一樣縮著不能動彈,苦不堪言啊。」

    少衝苦著臉哀求道:「柳大人救命則個。」柳絮兒咳嗽了一聲,示意高斌背過身去。她拿出一把精緻的小剪刀小心地剪開紫袍,綢面之下佈滿了機關,已有十餘把鉤刺扣進了少衝腰部和肋下。柳絮兒大氣不出一口,小心地拔出一枚枚倒鉤,每拔出一枚便扯動一下鋼絲,那帶血的倒鉤刺便縮回衣內。盞茶工夫後少衝才得解下紫袍,渾身血跡斑斑。柳絮兒看著心酸淚水簌簌往下落。少衝安慰她:「不過皮肉之傷,誤不了今晚行房。」柳絮兒急的直流淚,說道:「休要嬉笑,回去治傷要緊。」

    回快活林後,少衝徑直去了刑房,那密使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高斌道:「此人是中宮監的侍衛,名叫呼倫庭。其他的什麼都不肯說。」少衝走到他面前問:「是朱宗鎮派你來的?」呼倫庭嘿嘿冷笑道:「教主派我來傳諭,你們這般對我,這是謀反。」少衝冷著臉說道:「說出幕後主使,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呼倫庭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閉上了雙眼。

    高斌喝道:「我這裡有一百八十三種刑具,就算你是塊鋼我也要把你揉成水!」呼倫庭冷笑不言。高斌惱羞成怒喝令左右用刑,他口中的一百八十三種刑具自然是恫嚇之言,不過自張羽銳執掌千葉堂以來也確實添置了不少刑具。

    少衝擺了擺手道:「賞他個痛快吧。」說罷就走出了刑房。高斌緊跟出來,輕聲道:「總舵主最好不要去見柳絮兒,我擔心他們是一夥的。」少衝歎道:「以前或許是,但現在起已經不是了。把你的人都撤了吧,今後不要再監視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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