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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22.逆水寒 文 / 樓枯

    落髻山的冬季濕冷而漫長,少衝每日修習內功倒不覺得冷,只是關節受不得寒,讀書讀的兩眼發漲時,便到院中走動,邊走邊梳理著思緒,嘴裡唸唸有詞,外人看來仍是一個瘋子。這日,又在雪地裡閒走,三個腰掛執法堂普濟司令牌的執事攔住了去路。一人問:「你是李少衝?」少衝點頭,執事喝道:「有人告發你與丐幫勾搭不清,隨我回去聽候訊問。」

    三個人各抖出一條鐵鏈來鎖少衝,出手磨磨蹭蹭如同夢遊。少衝起初還以為是三人有心想讓,後來才明白,自己內功大成,視無為有,視快為慢。三人的一身好功夫在他眼裡就如同兩歲小兒雜耍,想怎麼辱弄就怎麼辱弄。劈手奪了三人的鐵鏈,扯斷丟在地上,仍走自己的路。為首執事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逃得出落髻山嗎?文士勳倒了台,你還有好日子過嗎。」少衝思忖片刻,伸出了雙手。

    囚車徑直去進了設在裙山上的一個石料場。寒冬臘月,數百名囚徒光著膀子在監工的皮鞭下開山取料。執事將少衝交給典獄,典獄又交給牢頭牛武。牢頭領少衝到自己的值房,端茶倒水,說道:「您是中州建功的大英雄,時運不濟才落難到此。安心小住幾日,自有雲開見日的那一天。」

    少衝心裡一熱,喝了口茶,說道:「大恩不言謝,容當後報。」一言未畢只覺頭昏眼花,搖搖欲墜。牛武獰笑道:「李大俠此茶滋味如何?是不是有點頭暈?」少衝摔倒在地,目能視身不能動。牛武哈哈大笑,指著少衝鼻子罵道:「任你是英雄、梟雄還是奸雄,到我這兒來都成狗熊。」拍掌喚進七個手持短棒的大漢。一頓棍棒後,少衝便昏死過去。

    黑牢是牢中之牢,用於懲辦不聽話的囚徒,少衝不肯自污有罪,就只能住在這裡。黑牢內陰冷昏黑,四面透風,地面上的屎尿騷臭不可聞。少衝在爛草堆裡趴了半個月,竟奇跡般站了起來。這期間黑牢裡每天都要抬出一兩具屍體。

    除了傷病,饑寒是這裡最大殺手,少衝無時無刻不承受飢餓的煎熬。每到一更天,總會有一枚小石子從後牆裂縫射進來滾落在腳邊,「三哥」會從裂縫裡塞進一團或大或小的冷飯團。「三哥」的飯團救活了無數的人,卻無人知道他的姓名。黑牢裡的囚徒按先來後到的原則負責接收,接收人對這個救命飯團有絕對的支配權。少衝進牢的第八天就有幸成為接收人。

    今晚的飯團只有雞子大小,少衝一分為二,一半給了一個被打斷雙腿的少年,重傷加上饑寒注定他活不過這個寒冷的冬夜。剩下的一半他給了蜷縮在爛草中打擺子的千葉堂內堂原主事張羽銳,張羽銳晚少衝一天進黑牢,進來的時候只剩半天命,所有人都斷定他活不長,建議少衝不要把糧食浪費在他身上。

    少衝沒有動搖,不管「三哥」送來的飯團大如拳頭,還是小如雞子,總有一半是屬於張羽銳的。張羽銳捏著飯團,目光像被冷風凝固,他腫脹的爛牙已吞嚥不下任何成形的食物,但他不願辜負少衝的一片好心,他把飯團放進嘴裡和著膿血吞下去,淚水和汗水就一起漾了出來。

    一夜風雪,凍死了三個囚徒。活著的同伴在大院的空地上堆上乾柴,又在屍體上澆了火油。枯瘦乾癟的屍體隨著一綹青煙化為灰燼。張羽銳提審歸來,又一次被打的遍體鱗傷,不過精神卻很好,他悄聲問少衝:「荊湖總舵原錢糧堂副堂主李久銘,你可認得?」少衝點頭。張羽銳艱難地掏出一方白手帕塞給少衝,說:「他已升任執法堂堂主,寫封血書向他求救。」

    李少衝歎了一聲,道:「當年我差點害死他,他豈肯救我?」張羽銳道:「他是個做大事的人,不會計較舊惡。」少衝遂咬破手指,血書一封,卻又作起難來,在這密不透風的黑牢自己怎麼才能送出去呢?張羽銳道:「我來辦。」他收起血書,扯著嗓子大喊:「我有話要跟牛武說!」獄卒慌忙趕來打來鐵門,拖出了張羽銳。

    李少衝不知道張羽銳這一去的結果如何,也懶得去猜測成敗,他早就想通了,與其坐著等死,不如冒險一搏,敗了就當自己運氣不好吧。

    張羽銳很快被送了回來,他的身上並沒有添新傷,他在見到牛武之前就昏迷了過去。獄卒慮及牛武翻臉不認人的狗性,半途把他拖了回來。少衝扶起他時,張羽銳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信已送出,明日便見分曉。」

    又一夜風雪,凍死了八個囚徒。一群活著的人又在重複昨天做過的事。晨曦初露時,院子裡來了個神秘的錦衣人,左看看,右瞧瞧,悶聲不語。幾個閒溜躂的獄卒心裡發慌,以為是上面派下來的督察,相互對了眼神,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錦衣人在黑牢門前逡巡了一陣,轉過身徑直出了大院。

    午後,那錦衣執事突然駕著一輛馬車闖進石料場大院,同伴用刀逼住黑牢的守衛,他手提鋼斧劈開黑牢的銅鎖,把少衝塞進了馬車。

    馬車從風衣府的後門駛入,停在一間僻靜的小院內。片刻後,顧青陽乘坐另一輛馬車趕到。他握著少衝的手,動情地說道:「李兄,讓你受苦啦。」說完就哽咽難語。少衝望著一身紫袍,腰繫玉獸首金絲帶的顧青陽,脫口而出:「顧兄,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兩年前,顧青陽被流放在東海上的一處孤島,一年後他隨路過的船隊經琉球去了東瀛,後又遊歷高麗。在那他邂逅了聖女楊清,一個月後二人在大都重逢,彼時楊清正被人追殺,隨行護衛死傷殆盡。楊清哀求顧青陽護送她回成都,顧青陽不忍拒絕。二人改姓換名,易裝易容取道松江輾轉回到川中。

    楊清平安回落髻山繼位,卻無力平息新舊交替時慣有的紛亂,先是韋千紅斗倒了溫鐵雄,不久胡武一驅逐了韋千紅,然後韋千紅、苗劍芳聯手倒胡,山外荊湖總舵被洪湖派搗毀,藍天和、洪天大打出手,滇南總舵與地方土著合辦銅礦,與官府衝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顧青陽幾次請辭終究走不成。

    一個月前廖暉到清議院狀告文世勳臨敵脫逃,致使數百傷兵慘死。李久銘奉命查證,由文世勳揪出了趙自極,又由趙自極扯出了苗劍芳。在此情形下顧青陽只得答應楊清出任風衣府主,做善後事宜。李久銘因辦案有功,由清議院一名主事升任執法堂堂主。

    當晚顧青陽設宴為少衝壓驚,只讓李九銘一人作陪,顧青陽道:「教主委我以重任,我只問沒這才幹,若無久銘兄傾力相助,我是寸步難行。請久銘兄滿飲此杯,表我謝意。」李久銘連稱不敢,一飲而盡。顧青陽又對少衝說道:「此次虧的久銘兄心細手快,否則哪有你的命在。」少衝慌忙離席深深拜下去,李久銘寒著臉回了禮。顧青陽提壺為二人斟酒,說道:「舊日的誤會,看在我面子上,一筆勾銷了吧。」少衝道:「錯在小弟,請久銘兄不要記恨。」李久銘道:「各為其主,沒有仇恨。你又救我兄妹,還是我恩人。」兩人對飲一杯,哈哈大笑。

    顧青陽對李久銘說:「我已奏請教主由你兼任中樞堂,離了你我是寸步難行啊。執法堂那邊,讓少衝兄去幫幫你。你意下如何?」

    李久銘道:「能得李兄出馬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如今的執法堂就是個大染缸,教主聖命在身我不得不跳。李兄清白之軀何苦進來污染?再者李兄原本也牽扯在案中,此刻接手恐招人非議。以弟愚見不妨先請李兄出任鐵心堂主事,再抽調至執法堂協理辦案。如此,既可建功又不至於陷進來。此案了結時,李兄或走或留都是水到渠成。」

    李少衝慮及自己資歷尚淺,便道:「如此安排最合適。」顧青陽也就笑道:「久銘兄的籌劃總是那麼周到,就依你的主意辦。」

    執法堂普濟司是專門查辦叛教、謀逆等重罪的法司,它有自己的監獄。沿著風衣府東門外一條彎彎曲曲的碎石小路盤山而上,半山腰濃密的樹林裡藏著一座四方形的石堡,十幾棟大大小小的獨立石樓用暗廊勾連在一起。走近它的人莫不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

    文世勳的監房在地字樓第三層。在執事的引領下少衝沿著狹窄的螺旋形的石梯走到門口時,聽到了監房裡傳出的琴聲。少衝悄聲問領路執事:「他天天都彈嗎?」執事答道:「上個月開始彈的,原先每日枯坐沉思。」沉重的鐵門打開,又關合。文士勳的琴聲卻沒有受到打擾。

    監室有一丈見方,除一張木床,一個淨桶外別無他物,西面離地七尺處有扇一尺見方的鐵窗。文世勳就面窗盤膝而坐,神情十分專注。少衝侍立無語。曲盡,撫掌而笑。文世勳沒有回頭,默然無聲。

    少衝道:「文兄不歡迎我來?」文世勳道:「我為魚肉,你是刀俎。你不必在乎我的臉色。」搬琴放在木床上,叉手立在窗前。窗外煙雨迷濛,景色頗佳。不過可惜,文世勳身高不足七尺,沒有墊腳的東西他什麼也看不到。

    鐵門沉悶地打開了,進來三名獄卒,一人提著食盒,一人抱著酒罈,還有一人抱著一張竹蓆,酒菜擺好三人退了出去。少衝邀文士勳落席飲酒,文世勳也不客氣,飲了一碗,少衝又塞一碗過去,文世勳再一飲而盡,嘖嘖嘴道:「顧青陽機敏幹練,但不會害人,將來難免被人算計。你好自為之。」

    「文兄這些天可曾想過自己由大喜到大悲的緣由是什麼?」少衝問道。

    「養虎不慎,反被虎噬。」文世勳悔恨地說道,「老虎再小也不是貓,他有爪有牙,他是要吃人的。人最好離他遠遠的,非要與虎為伴時,務必要記住:時刻提防,不管他幼小如貓,還是溫順如狗,即便趴在籠子裡睡覺,也要留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說到這文士勳幽幽一歎:「一不留神他就會咬斷你的骨頭,啃食你的肉。」

    少衝道:「文兄可想出養虎之策了?」文世勳森然道:「那拔掉他的爪牙,磨光他的野性,把他關進鐵籠子裡,餵他殘羹冷炙讓他沒有力氣,再派得力心腹十二個時辰盯著他。如此,你才能活得長久些。」少衝苦笑道:「這哪是養虎,這根本就是殺虎。」

    文世勳歎息一聲道:「虎是養不熟的,他們永遠改不了吃人的本性。」二人默默對飲了三碗,文世勳的臉頰紅潤起來。少衝道:「廖暉告你的事,是否屬實?」文世勳「嗤」地一聲冷笑,牙縫裡恨恨地擠出兩個字:「小人。」繼而長歎一聲,神情落寞地說道:「你有什麼話就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三日後,楊清下旨,苗劍芳、趙自極以謀叛罪就地處決;文世勳揭發有功,免死,貶滇南總舵;顧青陽加持右使節杖;李九銘轉任風衣府中樞堂堂主;李少衝協理辦案有功,升任鐵心堂副堂主。

    鐵心堂擔負落髻山守備警戒之責,堂主乃三朝元老司空束,設副堂主四人,參贊、教頭各八人,下設前、後、左、右、中五軍,各軍設統領一人,副統領三人,教頭、書記各三人。每軍設六標,每標設標頭一人,副標頭一人,同知、書記各四人,標下設十小隊,每隊十一人,由隊主統領。風衣府、清議院、育生院、內務府四處侍衛也掛名在鐵心堂,歸風衣府中樞堂管轄,人數一百至三百人不等。中宮監內衛直隸教主,武功院健兒營歸屬育生院。

    少衝在四位副堂主中排名最末。鐵心堂的規矩是無戰事時,四位副堂主輪流當值,每人當值一季。少衝入堂時恰逢春末夏初,司空束將夏季政務交由他主持,再三叮囑道:「近日各軍操練鬆懈,宜多加督促。」二日少衝命車馬執事備馬去校場督察,出門時卻見到一頂四人軟轎。

    少衝哭笑不得:「身為鐵心堂副堂主能坐轎子出巡麼?」車馬執事強著脖子道:「堂裡四品以上出巡都用轎子,多少年的規矩了,你讓我去哪給你找馬?」案前執事忙喝道:「這是李副堂主的新規矩,還不快去準備馬。」車馬執事咕咕噥噥怏怏而去。

    案前執事道:「副堂主莫要跟他一般見識,他是清議院計副院主的內侄,人一向糊塗。如今能到主事一級的大多年近四旬,又胖又虛,根本就騎不了馬。三年前有位副堂主心血來潮騎馬出遊,坐不穩摔下來,又被馬鐙掛住了腳活活給拖死了。溫右使大為震怒,命堂中體重過一百八的主事必須節食減肥,否則即行革職。一個主事因節食太狠,竟一命嗚呼,此後非議四起,這道嚴命也就不了了之了。」少衝歎道:「這是因噎廢食。若是戰事突起,難道大伙都坐著轎子去殺敵?」

    說話間,車馬執事牽來兩匹瘦馬,少衝皺眉道:「這馬怎麼養的如此瘦弱?」車馬執事道:「多少年沒人騎了,能活著就不錯了。」少衝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就不再計較。

    校軍場在風衣府東北五里處,東依雲台山、南臨小東湖,佔地上百頃。依據地形地勢分為沙漠、草原、沼澤、河流、湖泊、樹林等區域,在西北角還修有一座城樓和一段數百丈長的城牆。少衝沿著條長滿青草的青石板路到了大門前,鐵柵門虛掩,守衛卻蹤跡不見。

    寬闊的青石板路早湮沒在一片荒草荊棘之中,草原上的草長得有兩三尺高,野雞野鴨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小東湖上白鷺成群,不知名的水鳥在湖灘濕地上追逐嬉戲自得其樂。作訓戰船上一群野鴨正睡得香甜。

    少衝揶揄道:「這裡倒頗有一番江南水鄉的風情。」案前執事咧了咧嘴,踮起腳尖四下張望,猛然看見湖邊的草地上兩個守門標勇臉上蓋著片荷葉睡得香甜,面前插著兩桿魚竿。少衝走上前去拍醒二人,兩個人哈欠連天,揉揉眼,懶洋洋地問道:「你什麼人啊?誰讓你們進來的?」少衝道:「我問你們,這裡多久沒人來操練了?」

    二人打量了少衝一眼,嘴角歪了歪,不耐煩地問道:「你誰呀?」案前執事喝道:「快回李副堂主的話。」二人大驚而起,低頭謝罪。一人道:「回副堂主的話,我倆自撥來守校場,已經兩年,只去年秋苗府主陪教主巡視時操練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另一個道:「是啊,那回兩百個人割了五天的草,手都磨破了。」

    少衝拍了拍二人的肩,沒有說話,臉色陰沉的難看。驀然,草叢中撲稜稜飛起一隻野雞,少衝雙眼一亮。一個標勇獻媚道:「這裡有好多野雞、野兔,副堂主閒暇時可來打獵消遣。」少衝見一個標勇腳下有張弓,探手取了過來,拉滿弓弦格格作響,遂歎道:「這弓還能用嗎?」話未落音,但聽一個渾厚的聲音大笑道:「射不好箭,可怨不得弓!」但見一匹白馬飛馳而來,驚得草叢裡的野雞撲稜亂飛。

    馬上之人張弓拉弦,連發三箭,無一落空。少衝讚了聲:「好箭法!」問案前執事:「此人是誰?」答曰:「這是後軍三標的標頭董先成,他可是咱們堂裡年紀最大的標頭,刀馬嫻熟,尤其射得一手好箭。」說話間董先成已策馬到了近前,看他年紀有五十出頭,臉龐黝黑,身體壯實,一捧花白鬍鬚飄落在胸前,更顯精神。座下嘶風馬皮光毛亮,高大壯實。

    董先成見少衝年輕也不在意,勒馬笑道:「老弟嫌弓不好,老哥這張弓不知可順你的手?」就將手中雕花弓拋給少衝,少衝接弓在手,只一掂量便讚道:「好弓!有好弓必能有所獲。」董先成的一個隨從便朝著草叢吼了一聲,兩隻野雞騰空而起。少衝情知他是在考自己,不肯示弱,繃腿弓腰,張弓搭箭,只一箭便將兩隻野雞射落在地。標勇撿回獵物,只見一隻雞身上有一個血洞,另一隻身上穿了一隻竹箭,箭尾的翎毛沾著濕漉漉的血。

    董先成不禁動容,連聲讚道:「一箭雙鵰,好箭法!好箭法!」少衝笑道:「董老過譽了,我這只能算是一箭雙雞啊。」董先成問道:「兄弟是哪個標的?年輕人似你這般肯用功的已經不多啦。」隨從正要道出少衝身份,被少衝暗使眼色止住。

    少衝笑道:「小弟初來乍到。董老治軍有方,可否讓小弟見識一下?董先成笑道:「這有何難?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可以看卻不能跟著學。」少衝笑問緣由,董先成道:「學了我的法子,只會自毀前程,將來豈不怨我。」少衝微笑不言。

    董先成讓隨從撿起野雞,領著少衝來到後軍二標營地,營房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房瓦捨,不過格外齊整,裡裡外外纖塵不染,營裡空空蕩蕩,只有一隊巡檢哨兵。董先成解釋道:「小東河上的石橋壞了,小學院的娃娃們要繞道四五里才能過河。派人去了幾次營造所,也不見他們派人來修。我就讓他們去當泥瓦匠,修橋去了。」

    少衝道:「小東河距此怕也有五里,未得上峰調令擅自出營三里者是要問罪的,董老不怕嗎?」董先成道:「讓他們問我的罪好了,該干的我還是要干。唉,你看我這副狗脾氣,看不慣的事總要說出來,不然也不會做了二十八年的標頭。噯,若不是人老面熟,咱早到內務府看大門去了。」正說著,書記張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跑進來,稟道:「標主,出大事啦。」董先成喝道:「慌什麼?慢慢說。」張成道:「咱們在修橋,中軍六標的幾個醉鬼笑話咱們是苦力,大伙就跟他們吵了起來,後來就動了手。」

    董先成擊案笑道:「好事啊,中軍不是一直自誇天下第一嗎,咱們正好跟他們練練。看看是耍刀的狠還是他們玩槍的凶!噯,你哭喪個臉做什麼?難不成打輸了?」張成作難道:「輸倒是沒輸,只是,把譚主事給打了……」董先成探身問:「哪個譚主事,譚瑛?咱打架干他屁事嘛?」張成回道:「那幾個醉鬼吃了虧,就攛掇標主曹雲就把譚主事找來了,弟兄們嫌譚主事偏心,就動了手……」董先成擰眉問道:「人傷的重麼?」張成囁嚅道:「頭,頭給打破了。」董先成略一思忖,對少衝說:「老弟少坐,我去去就來。」少衝起身道:「我與譚瑛相識,正好去幫弟兄們求個情。」

    小東河殘橋邊聚集了二三百號人,號衣雖是一樣,卻是陣線分明,一邊龍精虎猛,體格健碩,一邊酒色過度,身虛氣靡。主事譚瑛捂著頭正在訓斥眾人,曹雲眼見董先成過來,正要上前討罵,忽見少衝就跟在身後,臉色一變,忙拍了譚英一把。譚瑛也吃了一驚,小跑過來參拜,少衝攙住他詢問傷勢如何。譚瑛忙道:「多謝副堂主關懷,一點皮外傷,不礙事。」董先成得知少衝便是新任的李副堂主,恭恭敬敬地說道:「屬下眼拙,請副堂主恕罪。」少衝笑道:「董老何罪,是我不該瞞著你。」

    曹雲、譚英察言觀色,見少衝對董先成如此禮敬,心裡便都有了主意,各排自己的不是,兩幫人很快握手言和。

    回到值房,少衝命人調來董先成履歷,見他出身天賜子,在荊湖、金陵、川中等地做了十七年教頭,調回落髻山後先任內務府主事,後自請改任鐵心堂標主。二十八年未得任何陞遷。少衝詢問原因,案前執事回道:「他性子太直,開罪過不少人。年紀又大了,循例要他做個閒差主事,他又不願意,所以做了二十八年的標主。鐵心堂五品以上主官半數都是他的門生故舊,歷任堂主對他都留著幾分面子。」

    少衝沉思片刻,問:「本季有無進序?」執事道:「右軍統領趙芳外調川中總舵鐵心堂堂主,標主升統領中間差了一級,若是直接調動,只怕會有人說閒話。」少衝笑了一笑,提筆將董先成定為右軍統領第一人選,報司空束照準,李久銘覆核後呈顧青陽用印。一個月後董先成走馬上任。

    秋風見涼時,少衝卸下政務,被顧青陽邀去書房幫辦,一日問少衝:「鐵心堂積弊甚重,此次中州解圍,表現乏善可陳。你在外面做過教頭,又當了一個夏天的家,你說說根結在哪裡?」少衝思索片刻道:「一言半語也難說的清,容我幾日,我上一道表議。」

    顧青陽大喜,幾番催促,少衝便上二十條革新兵務的表議,顧青陽匆匆看過,讚道:「李兄好大氣魄!只這一條『五軍宜擇衝要駐防,務使常臨戰陣,以保銳氣』,足可讓老朽們目瞪口呆,急的跳腳。」說到這,顧青陽痛下決心,說道:「重病須用猛藥醫,這份表議我轉請九銘兄看過就上奏教主。」

    一連數日不見顧青陽回音,少衝甚覺不安,又覺察出同僚看自己的眼光有些異樣,因此心中愈加恐慌。這一晚,正在值房端坐,李久銘推門走了進來,臉上蕩著笑,神情卻顯幾分凝重。少衝讓坐倒茶,見他說話支支吾吾的,便急問道:「久銘兄有話請直說,這些日子兄弟心裡慌得很。」李久銘道:「那我就不繞圈子了,你前日寫的二十條表議兄弟拜讀了,雄文大略,字字珠璣。教主按例將其發清議院評議,誰知竟引來一片討伐之聲,有人罵你譁眾取寵,故作驚人之語,也有人罵你不學無術難堪大任,更有甚者竟說你暗含謀反之心!就在今早,韋千紅聯合一干元老,逼著教主當庭嚴斥了顧右使。」

    少衝聞言心中甚是不安,搓著手道:「事情因我而起,我這就去向教主謝罪,辭去鐵心堂副堂主之位,以息眾怒。」

    李久銘嘿嘿一笑道:「我的好兄弟,你怎麼也犯糊塗啦?你一個小小的副堂主,他們會放在眼裡嗎?他們是衝著顧右使去的!溫右使那樣一個溫厚有德的人,韋千紅尚且不能容。何況顧右使銳意革新,鋒芒畢露呢?他們這是要聯手把顧右使擠出落髻山!你就是他們下刀的切口。」

    少衝脊背上一會冷風颼颼,一會熱汗淋漓,真是坐立不安。李久銘說道:「以愚兄之見,你還是先到外面避一避風頭。」少衝驚喜問道:「有何良策?」李久銘道:「今秋是大神降世祭日,屆時教中將有數千人去西域朝聖,按常例風衣府要派一名護軍使前往隴西坐鎮。此事在別人看來甚為棘手,不過你去卻是小事一樁。隴西大當家馬千里與右使有舊,你只消帶去右使的一封信,便大事成了九成分。」

    少衝喜道:「小弟願效犬馬之力。」李久銘哈哈大笑,起身說道:「你要帶什麼人,只管挑,我來幫你辦妥。臨行前我還要另贈你一件寶物。」少衝謝過,收拾了行裝於次日天明,下落髻山往隴西去了。

    快活林最繁華處莫過於金銀街與軍糧街交口。這個店舖林立,車水馬龍的喧囂之地,一個乞丐頭枕雙臂,蹺起左腳躺的怡然自得。瀰漫萬丈的紅塵財氣跟他似乎一點瓜葛也沒有。李少衝彎下腰在他面前的破瓷碗裡丟放了一枚銅子,那乞丐連眼也懶得睜一下。少衝微微一笑,撩起衣裳坐在一旁的青石墩上靜靜地候著。

    車如流水馬如龍,二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先動一下,約一盞茶的工夫,乞丐跳起來衝著少衝嚷:「李兄,你非要看我出醜不是?」少衝哈哈大笑,道:「金大老闆性情中人,何羞之有?」乞丐也笑了起來,把碗裡的銅錢倒出來往兜裡一揣,丟了碗,說道:「你遠道而來,我盡地主之誼。喝兩盅去。」少衝望著地上的碎瓷片問:「砸了吃飯的傢伙,你日子不過啦?」乞丐笑道:「你來了,我還用要飯嗎?」二人相視又是大笑。

    這乞丐正是少衝故友金刀門金岳,少衝出任隴西護軍使後第一個就想到了他,隴西龍蛇混雜之地,光憑著顧青陽的一封親筆信未必能站住腳。除了立足,少衝的心裡還有另一層考慮。

    兩杯酒下肚,金岳的臉潮紅起來,他抹了把嘴說道:「聽說師兄已轉投在幽冥教門下,你來快活林,是不是想在這兒開張分店,有好處別忘了老弟啊。」少衝道:「你就不怕墮了一世的英明?」金岳嘿嘿冷笑道:「如今誰不知道我金岳是個淫棍敗家子,名門正派早把我除名啦。」少衝停箸問道:「我只知道你是個財迷,這淫棍之名從何而來啊?」

    金岳低頭啃食著一隻肥雞腿,假裝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兄弟看上一個波斯女人,給她贖身,老鴇不肯,於是就帶她私奔,倒霉,讓人拿了,要閹了老子,幸好老子人緣好,童駙馬幫咱說話,賠了她五萬兩銀子才罷休。酒樓賣了,我就流落街頭了。」

    少衝默默地點點頭,不再多問,酒足飯飽,金岳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裳,跟著少衝沿著軍糧街往東走,快到內城門時金岳突然停住腳,折身就往近旁的小巷裡躲,少衝拉住他道:「為何回去?前面不就是你的金玉閣嗎?」金岳道:「羞臊死人,不忍看。」少衝扯著金岳的胳膊笑道:「自家的東西為何不能看?」正說著,一陣辟里啪啦的鞭炮響,鑼鼓齊喧,兩行穿紅戴綠的夥計從金玉閣中走出,圍著金岳,恭恭敬敬喊道:「小的們見過金掌櫃的!」

    金岳愕然無語,眼圈中蕩漾著淚水。少衝道:「金玉閣是你一手創辦,親如骨肉,他只屬於你金岳一人。從現在起他又屬於你了。」金岳抹了抹眼,說道:「你請我做掌櫃,可以,一個月一百兩銀子,現銀現結不得拖欠。」少衝道:「不僅如此,年底還另加分紅。」金岳爽朗地大笑起來。

    他舉臂抱拳在萬眾矚目中走到正門前的石階上,樓上垂下兩條千聲響。襯著紅綢的「金玉閣」三字金匾從廳中抬了出來,執事者捧過一隻紅木托盤,上面放著一支紫竹兔毫和一方盛著金粉的徽州歙硯。少衝將筆捧給金岳,金岳也不客氣,飽蘸金粉在「金玉閣」的「金」字上重重地點了一筆。四下裡鞭炮齊鳴,鼓樂喧天,金岳止不住的往下落淚。

    一個大嗓門的夥計沖人群喊道:「金掌櫃發話:今日起至後天申時三刻,所有酒菜一概半折。請各位客官賞光吶!」此言一出,食客如潮水般湧了過來。金岳驚道:「這未免太過了些吧。」少衝笑道:「不如此,旁人怎知你金老闆重出江湖?」

    少衝引金岳進到後堂,正廳中已有四人在等候。四人都是護軍使隨員,頭一個面色黧黑、身材粗壯,兩道濃眉下是一對溫和明澈的大眼,其人名叫黃敬平,內務府原營造所任主事,上司奸騙所中一位女執事,黃敬平抱打不平,獲罪關入石料場受刑。因他炒的一手好菜又會打鐵,典獄讓他做了火頭,閒暇時修補囚徒的手銬腳鐐。

    黃敬平性情憨厚,利用做火頭的便利,每每將從鍋沿上摳下來的糧食搓成飯團,周濟受傷生病的獄友,人們猜他就是石料場內大名鼎鼎的「三哥」。每次問起他,他只是憨憨一笑,從不正面承認,眾人找不到第二個「三哥」,就稱呼他一聲「黃三哥」。

    少衝做了執法堂幫辦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石料場,對囚徒一一甄別,張羽銳、黃敬平等人先後出獄,牛武等一干惡吏接替了他們的空缺。後,少衝邀他出使隴西,黃敬平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

    張羽銳出獄後,在養老院幫閒,聽說少衝出任隴西護軍使便自己找上門來。李九銘曾勸少衝暫時不要收留他,以免與千葉堂產生誤會,少衝思慮再三還是接受了張羽銳。

    少衝本想邀董先成出使隴西,不巧董先成其時正在病中,他向少衝舉薦了得意門生楊竹聖,楊竹聖曾任中州總舵鐵心堂堂主,因遭排擠負氣回到落髻山,在清議院掛名幫閒,很不得志。少衝上門邀請,楊竹聖第一次婉拒了,第二次閉門不見,少衝第三次登門時,他徹底感動,答應出山相助。楊竹聖長的短小精幹,目光沉靜如水,行動坐臥皆是大將風采。

    臨別之際,顧青陽將自己的貼身侍衛高斌交給了少衝,高斌便是駕馬車救少衝的那個錦衣執事,武功院一等學生,曾獲過紫星勳,舊時二人在岳陽城也曾見過面。

    少衝將金岳引薦給四人,說金兄對快活林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雖還未破身入教,各位也不可當外人看。黃敬平道:「副堂主要我買下這棟酒樓時,就知道金兄來頭不小啦。願與金兄齊心合力共創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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