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武俠修真 > 江山畫

龍騰世紀 21.潛龍吟 文 / 樓枯

    鮮花嶺位在漢水之西,南北長約百里,夏末秋初之際,山花爛漫,五彩斑斕。已在山中潛伏半月的賀斑虎對眼前的一切卻視若無睹,這半個月來,他的心每時每刻都像被滾油煎熬著,痛苦的生不如死。

    半個月前拭劍堂聯手洪湖派、丐幫對荊湖總舵發動突襲,各堂局所、各分舵皆遭重創。接替趙自極暫代總舵主之職的原中樞堂堂主常乙太被俘,隨即被千葉堂刺於獄中。錢糧堂數十年營聚毀於一旦,五十萬兩庫銀慘遭洗劫。所轄三十九處分舵,亦多被搗毀。各處死傷、被俘、變節者不下萬人。荊湖總舵已名存實亡!這血海深仇,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李少衝的突然到來讓賀斑虎喜出望外,他脫口便問是否帶來了趙自極手令,不待李少衝答話,竟老淚縱橫地說:「是該報仇的時候了。」隨即就哽咽難言。少衝安慰他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敵勢浩大不可硬拚。越是生死關頭越是要沉住氣呀。」賀斑虎擦了把淚,連聲說是,又問少衝為何來此。少衝遂將如何奉命去拿柳絮兒,半道聽聞武昌劇變不得已折還的話說了一遍。

    賀斑虎笑道:「你終究還是年輕了。那柳黨豈是好招惹的?文士勳為一己之私不顧別人死活,這等人早晚要遭報應。」又道:「你既來了也別閒著,幫哥哥一個忙。去張希言那做監軍吧。」

    少衝故作驚色道:「他還能叛變投敵?」賀斑虎道:「如今這情形誰敢打包票?實在熬不住,自家可以走,只別一走帶一窩。」

    趕到天字標駐地時,正是晚霞滿天。張希言披著塊麻布蹲在水潭邊釣魚,覷見少衝,哼出一聲冷笑,並不搭理。少衝問他:「有人說你要投敵,是真是假?」張希言道:「要跑早跑了,還等這會兒?」氣咻咻地把魚竿往水裡一丟,麻布片窩做一團摔在亂石灘上,扶腰站起來,出言感慨:「水至清則無魚啊。」又問少衝:「我且問你,為何不跟著總舵主去落髻山?既榮光,又無過。」

    少衝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高官、厚祿,又怎比得了兄弟手足情。」張希言放聲大笑,大手一揮,說:「屁話少說,喝酒去。」

    半月後營中糧盡,標副李赫敞、尹鴻奉命去向左近山寨買糧,半道遇丐幫弟子設伏,倉皇回撤。半途竟迷失了道路,幸得地字標標頭廖暉引路才平安回營。

    此刻的廖暉蓬頭垢面,一身麻衣,乍一看活脫脫一個乞丐,見面就嚷:「來點吃的,我四天四夜水米不粘牙了。」

    吞了三個冷饅頭,喝了一罐水,廖暉抹抹嘴,衝著二人嘿嘿發笑。張希言焦躁道:「笑甚?怎這步田地?你的兄弟呢?」廖暉把臉一黑,拍腿大哭道:「死啦!全他媽的死啦……」張希言一把薅過他,厲聲喝問:「你個孬種,弟兄們都死了,你還活著做甚?」眼看廖暉瘋瘋癲癲地傻笑,張希言暴怒起來,劈臉一頓拳打。廖暉鼻血長流,卻仍大笑不止。

    少衝分開二人,問廖暉:「究竟出了何事?」廖暉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冷笑道:「說了又怎樣?你們敢惹文世勳嗎?」張希言一聽倒來了精神,問:「干文世勳何事?」廖暉嘲諷道:「你們還悶頭蒙在鼓裡吧,賀老大以身殉教啦,如今代理軍務的是梁主事。」張希言愕然道:「哪個梁主事?梁興?……哈哈……咱這還是鐵心堂嗎,乾脆改『吃飯堂』算了……」

    從廖暉口中得知,通往山下的路皆已被封死,除了丐幫弟子,蓮花門、神將會、五易莊等小幫小派也加入進來。少衝聞言揪然不樂。張希言冷笑道:「都是些雞零狗碎,怕他作甚。」少衝道:「這些都是牆頭草,風吹兩邊倒。如今公然跟咱們作對,可見我教已是一敗塗地了。」

    廖暉冷笑道:「到底是李兄見識高,梁興是個什麼東西,不就是仗著文士勳的勢力?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還要算在他文士勳的頭上。」說完他解開腰帶,貼身取出一面血跡斑斑的戰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每個名字上又按著枚鮮紅的指印。

    「丐幫圍攻雙頭峰,梁興不顧受傷弟兄的死活,一個人溜之大吉。我帶弟兄們死戰不降。三天三夜,水糧斷盡。三十二個活生生的兄弟,活活被餓死!……」

    雙頭峰是鮮花嶺上最高的一座山峰,因地勢易守難攻,遂被定為傷兵養治之地。地字標駐守在半山腰的雙相寺,廖暉所言也非空穴來風。至於那份名單,雖出自一人手筆,然觀指印大小不一,倒也不是偽造之物。

    張希言已是暴跳如雷,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以手捶樹,捶的雙手都是血。又扯過那份血書,悲憤地說道:「去告文世勳,也算我一個!」說著就要咬破指尖寫上自己的姓名。少衝急攔道:「你我並未親歷此事,留你名,豈不讓人疑心名單有假?」張希言登時警醒,將血書折好還給廖暉,說道:「李兄說的是,這名咱不能署了。其他的廖兄只管吩咐,兄弟義不容辭。」廖暉稱謝不已。

    探哨來報:丐幫糾集上千人明日搜山。廖暉問有何退敵之策,張希言冷笑道:「退個鳥,三十六計走為上。李兄若要說這是臨陣脫逃,便將俺的腦袋摘去。俺無話可說。」少衝苦笑道:「大勢已去,留之何用?能為我教保留一份火種也是功勞。」張希言瞪著眼問:「你是真要走?」

    李少衝斬釘截鐵道:「走,去西川。」

    時近黃昏,鮮花嶺上暮色蒼茫,九峰十八頭(嶺)巋然聳峙,披著濃紅如血的晚霞,天字標一百三十名標丁排成一字細長蛇,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臨別之際,張希言跳著腳朝山下大罵:「木槍門,鐵刀會,禿驢、花子們,老子就在著,來拿老子呀。」解開褲帶迎風就尿,山風勁吹,倒弄了自己一身。

    輾轉進入均州地境,所過之處十室九喪,百姓但聽到操南方口音的皆戰慄驚怖,或走或逃,不肯照面。打聽了知道,前些日子有操南方口音的流寇經過,三五成群,手持利刃挨門挨戶索要女人陪睡,稍有不從便打便殺。那些人自稱光明聖教,此來中原是超度有緣人往升極樂世界的。

    廖暉道:「不必說,這是拭劍堂抹的黑。可恨,可恨。」張希言道:「休要誣陷人家,這指定是咱自家人幹的。」二人正爭執間,李少衝卻陪著一個人過來了。來者是山塘分舵舵主楊洪衛,領著上百名部屬,挑著鍋碗瓢盆傢伙什,一路走的風塵僕僕。眾人見了禮,楊洪衛便打趣道:「得虧遇見了我,否則個個都沒了腦袋。」就取出一份黃緞裱裝的尚清宮諭示給眾人看,又笑道:「見過的就是奉詔回山,否則就是擅離職守。那是要砍頭滴。」

    眾人見那諭示上寫著「各部可酌情退避」的字樣,都鬆了口氣。當下合併一處,帶著那黃緞裱裝的諭示西去落髻山了。

    重慶府以西,邛部州境內,山環水繞,杳無人煙,一座座雪峰刺破蒼穹。一支近兩百人的隊伍沿著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溯源而上,這些人由荊湖水鄉到此,踏平一路坎坷,跋涉千山萬水,現在個個糟蹋的跟野人相似。道路越來越崎嶇難行,皚皚的雪峰遮天蔽日,即使是天晴每日也不過午後能見到一縷陽光,其餘時候不論望哪看都是陰沉沉、霧濛濛的一團,如夜似夢。艱難地行進一個月後,地勢突然變的平緩開闊起來,一派天明水綠,處處花團錦簇,險惡山水中竟是別有洞天。

    眼前是一望無垠的沃野,兩河交匯處有一座市鎮喚作駐馬川,是通向落髻山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是川中總舵駐馬分舵駐地。李少衝跨過駐馬川鎮東的小石橋時,眼見橋下百舸爭流,鎮甸中炊煙裊裊,禁不住讚歎道:「真藏龍臥虎,水深土厚之地」。抬眼又見鎮西南一道形如城牆的山梁,驚問道:「這莫不就是裙山?」廖暉答:「可不是,你看它像不像少女的裙擺。」

    裙山不算高卻險峻異常,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從山腳下引出,在駐馬川上畫了個大大的「幾」字後消失在茫茫群山中。河水是從山腳下的一個山洞裡流出來的,此洞名叫「通天洞」,是進出落髻山的必經之地。離洞七八十丈就能聽到水流的轟鳴聲,水出山洞後被一塊巨石割分成兩股,一股朝東南橫穿駐馬鎮,一股沿著山腳向西,孕育了一串村落。

    通天洞洞庭闊大,一邊是奔湧湍急的地下河,一邊是僅容五人並排行走的石板路。水流聲震耳欲聾,石板路濕滑難行,一路走下來腦子嗡嗡作響,雙腿顫慄發軟。左轉登上一道石梯,約走五十步,再右轉,眼前驟然一亮,心胸為之一擴,到了出口處。

    正對著出口是座巨大的白玉牌樓,上面繪有各種各樣的火焰,天火教不拜神像只拜火,這牌樓正是教中的聖物。

    眾人對著牌樓三拜九叩之後,沿著一條可並行三輛馬車的石板路向前走,路邊停滿了內務府車馬局為方便來總教公幹的同教預備的各式馬車、轎子,聽人取用。楊洪衛與少衝同乘一輛,張希言、廖暉乘坐了另一輛。馬車在寬闊整潔的石板路上行的又快又穩,路邊鮮花、綠草、茂林、修竹、亭台、池謝隨處可見。房屋或宏大富麗,或精巧雅致,或樸素質樸,或野趣天成,屋頂有尖頂的,有圓頂的,有寶塔樣的。有磚砌的,有石頭的,有木頭的,造型各異,千姿百態。

    楊洪衛悠然一歎:「走遍千山萬水,還是此處第一。」又指著一道長長的青磚圍牆,對少衝說道:「那就是育生院。」

    李少衝放眼望過去,青磚鏤花圍牆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院裡林木蔥蘢,亭台樓閣依稀可見。育生院是天火教的生養、教育、養老之地,雖不似中宮監尊貴神秘、清議院位高名清、風衣府大權獨攬、內務府財廣物肥,卻是一教根本所在。

    李少衝曾去過少林寺,歷經數百年營聚,那裡的殿閣台捨綿延一里多地,規模蔚為壯觀,然與育生院比起來,仍是小巫見大巫。一個育生院尚且如此,整座落髻山又將是一個怎樣的天地?

    馬車的左前方出現了一塊宏闊的圓形廣場,青石鋪地,邊沿圍以齊膝高的石樁,圓心是一座圍寬約九丈、高約三丈,白玉石砌成的高台,一面焰火大旗,迎風烈烈作響。楊洪衛見了那面大旗,面色凝重,振衣行注目禮。他告訴少衝,此處名喚祭天台,是天火教祭天場所。

    以此為中心引出四東西南北四條大道,名為天烈、天長、天火、天存,蘊「烈火長存」之意。圍著祭天台,東北是內務府,東南是風衣府,西北是育生院,西南是清議院。皆為天火教腹心中樞。

    清議院四周沒有圍牆,主樓高約十丈,白石砌成的基座,通體用石料砌成,屋頂為圓形,用金葉裝飾,陽光下熠熠生輝。內務府佔地廣大,房屋高大整齊,府中道路筆直寬闊,多用矮樹綠草鋪陳,不論草木都修剪的整整齊齊。風衣府背依一座小山包,府中林木繁盛,亭台樓閣半隱半現。

    風衣府正南方向,有一座形似女子盤髻的小山,林木蔥蘢欲滴,少衝恍然大悟道:「怨不得要叫落髻山,這山真是像極了女子頭上的髮髻。」圍著落髻山,北有裙山為障,南有小彌山為憑,雲台、來鳳兩山侍列左右,四山圍著一塊平地,東西長二十二里,南北長三十八里,坦坦蕩蕩,祭天台正好位於正中。落髻山雖位置稍偏,但地勢最高,登臨山頂,教中上下盡可一覽無遺。

    馬車拐向西,過了育生院正門,又行三里,一湖靜臥於青山腳下,碧波清明,花環柳抱,亭閣棋布,笑語笙歌,恍惚間恰似到了西子湖畔。楊洪衛道:「此地名喚『小西湖』,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是總教第一等的好去處。」少衝驚道:「上面便不管嗎?」楊洪衛嘿嘿冷笑:「四大府院都有參股,誰來管,誰敢管?」見少衝驚愕,又在他耳邊加了一句:「老教主生前也常易裝來消遣。」

    黃昏時,楊洪衛在臨湖的「來鳳精舍」訂席宴請風衣府中樞堂詮選司的一個主事。酒菜叫齊,卻遲遲不見人來,眼見得樓上樓下熱鬧喧天這裡卻冷冷清清,廖暉嘴裡就有些碎碎叨叨。張希言道:「你就少說兩句,這是落髻山,不是武昌城。如今是咱們有求於他。」

    又等了一刻鐘,忽聽門外一陣笑聲,楊洪衛箭步搶到門前,一個醉醺醺的白面胖子踉踉蹌蹌撞進來,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讓各位久等啦。」楊洪衛笑道:「哪裡,哪裡,長遠兄是大忙人,撥冗賞光,兄弟已是感激不盡啦。」引薦了李少衝三人。唐長遠不陰不陽地笑道:「鮮花嶺一戰,荊湖健兒損失殆盡,賀堂主也不幸罹難,三位能平安歸來,了不起啊。」三人聽他話中暗含譏諷之意,心雖不快,也只能忍著。

    酒過三巡,唐長遠臉頰紅艷艷的,嘴就有些把不住門。楊洪衛又纏他喝了兩杯,趁機打聽起近來山上的消息。

    唐長遠瞄了眼窗外,壓低了聲音,未語先笑,說道:「你們知道趙自極為何來總教?他是衝著溫鐵雄來的。如今的落髻山是大爭之地,誰都想撈上一把。溫鐵雄倒了,藍天和算盤落空了,可胡武一卻藉機上位,他驅藍黑溫,這也說的過去,可他不該跟韋左使鬧翻。韋左使樹大根深是你胡某人能搬得動的嗎?更失策的是他竟拉『柳黨』為援。教中二品以上的有幾個手上沒沾柳長卿的血,他們能答應嗎?韋千紅、苗劍芳水火不容的人都聯起手來,柳黨死敵紛紛進山。你像趙自極這種人,寧可丟家拋業也要壓住柳黨不能翻身。如今教主也站在了苗劍芳這一邊,胡武一、焦手還能長久嗎?苗不離趙,苗劍芳入主風衣府,趙自極必出任中樞堂堂主。趙離不文,文世勳豈不要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胡武一握有鐵心堂實權……」楊洪衛沉吟著,有意套他的話,「川中的何園衣也是他一手拉起來的。真要是撕破了臉,就算加上韋千紅,苗劍芳也未必能佔到便宜。畢竟韋千紅的根基在江南,鞭長莫及啊。」

    「何園衣?莽夫庸人一個!早讓韋千紅用計給廢了。」唐長遠把手一揮,不無賣弄地說道,「韋千紅騙他到清議院,拿出他受賄的證據,當場就捆了送執法堂。唉,胡武一的心都碎了,卻也是無可奈何。胡武一苦心經營的外援就這麼廢啦。至於鐵心堂,司空束根本就是個老油條,真動起手來,還不知站哪一邊呢。」

    楊洪衛歎道:「早知如此,就不該回來了。長遠兄,憑你一句話,兄弟是走還是留。」唐長遠搖頭晃腦道:「老規矩。隱居小西湖,靜觀其變。該來的總要來,或急狂風暴雨,或潤物無聲,月內必見分曉。苗勝,你留下,胡勝,再走也不遲。」四人繼續飲酒,話題始終不離眼下的時局。分別時,楊洪衛取出顆雞子大小的夜明珠贈予唐長遠,唐長遠看的雙眼發光,推辭一番就收了下來。

    一連數日,四人閉門不出,期間唐長遠又來過一次。到了第十日清晨,唐長遠忽興沖沖地趕過來道賀:「楊兄啊大喜事。昨日深夜,教主下詔任苗劍芳為風衣府主,趙自極為中樞堂堂主,胡武一以風衣府主銜赴嶺南巡視。和風細雨中落髻山的天就變啦。趙自極已擬好各堂院新任人員名單,楊兄被任命為執法堂的副堂主。」

    楊洪衛淡淡一笑,似乎並不在意。廖暉忍不住問起自己的安置。唐長遠道:「這次只排到副堂一級,主事及以下的還沒來得及排。我跟文主事提了廖兄的事,文主事甚是高興,說三位方便時就過去敘敘。文主事如今能當中樞堂半個當家,有他這句話,三位兄弟的差事還能差的了嗎。」廖暉聽了就急著要去見文士勳,張希言拖住他,說:「何苦去討沒趣。」廖暉又央少衝:「你跟他講的上話,你去看看。」李少衝被他糾纏不過,只得答應。

    風衣府依山傍水而建,佔地遼闊,府中池沼花木繁多,佈局宏闊又不失精細。下轄的中樞、錢糧、鐵心、千葉、執法五堂中以中樞堂最為吃重。中樞堂下轄樞密、巡檢、考功、詮選四司,樞密司的文書房掌管文書、參贊政務,權勢極大。趙自極出任中樞堂堂主後,便讓文世勳做了文書房管事。與文書房炙手可熱的權勢相比,其值房顯得寒酸而破落。這是一棟兩層的磚木小樓,因年久失修,樑柱上的油漆多早已剝落,地板殘破不全,屋椽外露,牆基上也長滿了青苔。

    小樓裡擠了十三個書辦,桌連桌椅連椅,空隙處塞滿了成捆的文書草稿,顯得凌亂而擁擠。少衝沿著一條昏暗狹窄的木梯輕手輕腳來到二樓文世勳的值房。文世勳正在埋頭書寫,聽到咯吱嘰嘰的響動,以為是自己的部屬,沒抬頭就問:「滇南總舵送來的三份奏議找到了沒有?這種小事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辦?」少衝立定身,輕輕地咳了一聲。

    文世勳指了指書案前的小木凳:「坐。」扯著嗓子朝外喊:「上茶!」

    少衝環顧四周,笑道:「比荊湖總舵可差遠了。」文世勳嗤地一笑,並不抬頭:「這裡既能遮風又能擋雨,有什麼不好?你或許不知,這裡曾是府主的值房。人啊,越是得意時,越是要懂得收斂。」

    執事端上一壺茶,少衝聞香即知是上好的碧螺春,笑道:「瓦屋雖破,茶卻是極品。」他撥香品茗時文世勳放下手中筆,十指交叉,似笑非笑:「多日不見,還以為你不在了呢?昨日唐長遠跑來跟我說你到了山上,我竟有些不信。」少衝笑道:「文兄一步登天,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少不得要來打打秋風。」文世勳一聲苦笑:「說什麼一步登天,昨日此時我還憂心自己能不能活到黑呢?好了,不說這些了。你今後有何打算?」

    李少衝向外打望一眼,悄聲地問:「真不回武昌啦?」文世勳笑道:「為何要回去?在這就不能為教主效命了麼?」少衝附和著點頭時,文士勳拈起一根紅木狼毫,拈去一根脫落的毫毛後,對少衝說:「你先去武功院藏書樓做主事,歇歇腦子,想想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想定了再來找我。來來去去,不過是兄弟這支筆。」

    李少衝又問及張希言和廖暉如何安置,文士勳不耐煩地說道:「自家去尋門路,但有頭緒,來我這領文憑即是。」

    楊洪衛得知少衝派了武功院的差事,道:「那可是一個躲是非養性情的好地方。」少衝苦笑道:「可笑,我竟不知武功院究竟為何方聖地。」楊洪衛道:「你是半道破身,不知道也不稀奇。育生院下轄五院一監一堂,武功院居五院之首,我教千葉、鐵心兩堂大半精英都出自該院。」少衝一時頗為嚮往。

    又聞楊洪衛捨執法堂副堂主不就,卻在清議院謀了份閒差。清議院雖位列諸宮院之首,卻是清水衙門失意地,最是有名無實。臨別,楊洪衛舉薦張希言去執法堂做主事,張希言卻道:「我是看明白了,這地方不是咱能混的。」投友去了關中總舵。

    二日,李少衝去詮選司取了文憑往武功院上任,先拜見了藏書樓樓主,又與各主事相見。來到自己的值房,暗自心驚:看似宏闊莊麗的房舍內裡陳設卻破敗不堪,一張腿腳不穩的書桌,一把邊角磨得光亮的籐椅,紙、墨、筆、硯皆是次品,粗梗茶又苦又澀。

    與少衝一樣的主事有十七個,十亭中有三亭把這當做養老所,掛名不來;三亭把它當成流放地、英雄塚,自暴自棄,消沉度日;還有一干親貴安置來的子弟,把這當做了遊樂場,或聚在一處高談闊論,或呼朋喚友悠遊山水,或又去精舍買醉,醉後看花,花看不成就打架。

    少衝分值藏書部,每日督促十幾個執事、幫辦打掃書庫,整理書籍,修補圖文,登記借、還的手續,瑣碎煩劇,少衝只當做是磨礪身性之法,凡事親力親為,勤苦認真。不當值時,他便躲在屋裡看書,一壺茶一本書一坐就是半天。藏書樓上下三層加一層地庫,藏書不下百萬冊,詩詞筆記,經史子集、兵書戰策、佛經道符、天文地理、麻衣神算無所不包,更妙的是還收藏了論述江湖各派的來歷淵源、人物譜系、武功心法的各式經典。許多江湖上已經失傳的武學秘籍竟也能找到。

    少衝查閱洪湖派一目,發現足足有兩百冊之多。回想自己當年在洪湖習武時前前後後只看過兩本薄薄的小冊子,心下頗為感慨。又想到紫陽劍法自己只學了二十八式,剩下四式密不外傳,便來查找紫陽劍譜,左右卻找不到半點東西,原來紫陽派武功源於西隱一脈,書庫將西隱一脈和少林派書籍都存儲在地庫中。

    少衝在鐵櫃中檢出三十二式紫陽劍譜,為求真去偽,他將前面的二十八式仔細研讀了一遍,發現與自己所學一般無二,這才包了書要走。當值執事攔著不讓,少衝問其緣故。執事答:「這是藏書樓初創時立下的規矩,少林、西隱兩家的書籍不得外傳,想是因為這兩家武學太過高深,外傳對我教不利。不光如此,這兩家的書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員和本院學士才可閱覽。」少衝道:「那連我也沒資格看了。」執事陪笑道:「規矩就是這麼定的,不過主事是為檢查書籍有無破損而看,不算逾規。」

    一連數日,少衝反覆品味這四式心法,百思難解其中真髓。這日散班,少衝邊走邊想,一時情不自禁,手捏劍訣耍了起來。路邊一個枯瘦的白髮老者忽吟誦道:「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少衝覺得他話中藏有機鋒,躬身道:「求先生指點。」老者說了一句「窺一斑豈可知全豹?」便飄去無蹤。

    少衝從此發奮讀書,專心一志。寒來暑往,西隱一脈的藏書少衝統統翻了一遍。紫陽劍法最後四式批語,前三式明瞭無遺,最後一式卻如蒙了一張薄紙,似乎伸手可破,待伸出手時卻又找不到那層紙在哪。少衝枯坐終日,終無所獲,一時頭痛欲裂,用手狠捶腦門。忽有一人朗聲吟誦道:「有作無時有還無,無為有招勝無招。」

    少衝驟然醒悟:「是啊,這最後一式批語根本就不是講劍招,而是點破了紫陽劍法有無相濟的總法門,我硬往劍招上去想如何能參透?」少衝跳起身來躬身作禮連稱恩人。來人回禮,笑道:「李主事若要謝,當謝洪老才是。一個月前他跟我說你在此參悟紫陽劍法,多則一月,少則十天就能挨到關口,到時要我點醒你一句。」

    說話之人二十七八歲,身穿圓領院士服,濃眉闊目,氣度不凡。請教他姓名,答是武功院清風閣院士吐故納蘭。閒談中吐故納蘭由衷地讚道:「李兄是我見過最愛看書的藏書樓主事了,這八個月沒有中斷過一天。」少衝這才知道自己來此已有八個月書。

    弄清西隱一脈來龍去脈和功法大要後,少衝才知三十二式紫陽劍法實在是西隱一脈的精華所在,只是紫陽劍法太重內功運用,而少了西隱一脈的靈動天成。悟出了這一層,少衝便試著將紫陽劍法演繹變化,先是將三十二式增至六十四式,不久即覺有太多的虛招,於是壓縮到二十二式,不過兩三日又覺出不足,再擴至四十式,仍覺不妥。

    少衝苦悶之極,徹夜難眠,三五日後突然瘋病發作,病發時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地在院中亂走,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如失魂魄。眾人見了都搖頭歎息。

    這一日瘋病又發,在武功院內瘋跑瘋走。一道白影忽欺到他身邊,一隻枯瘦的手徑直來奪他的長劍。少衝揮掌便斬,枯手一撤,反手又抓他手腕,少衝撒手棄劍,藉機運掌如刀反削來人手腕。枯手縮手回撤,抬腳踢向少衝陰襠,趁少衝迴避,順手抓住了劍柄,少衝急扯劍鞘,二人合力一拉,「叮」一聲脆響,長劍出鞘,那人挺劍便刺,少衝將劍鞘在指間運轉如飛,覷得一個時機直迎過去,恰好套住了劍刃。用手指一彈,長劍突然旋轉起來,來人撒手退在一邊。

    奪劍的是武功院副主洪春,少衝曾經見過的那個白髮老者,見少衝呆呆的發愣,就喝了一聲:「還不醒嗎?」少衝渾身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過來。洪春笑道:「李大俠好。」少衝羞慚道:「晚輩何德何能,敢稱『大俠』二字?」洪春道:「憑你奪走了我到手的劍。」少衝道:「慚愧,晚輩方才失心瘋發作,冒犯了前輩。」洪春拈鬚笑道:「你還記得剛才是用紫陽劍法中的那一招來跟我搶劍的呢?」

    少衝茫然地搖了搖頭,洪春哈哈大笑,道:「這就對了,天下武學千門萬派,卻是殊途同歸。譬如爬山,你從北坡爬,我從南坡爬,道路雖不同、高下亦有別,但只要能到山頂,你管他是北坡上來的還是南坡上來的,管他是爬的還是走的呢?只要你能奪去我的劍,你管他是紫陽劍法的第一式還是第八式,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洪湖劍法!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就不要拘泥他是三十二式還是二十八式了。」

    少衝聞猶如醍醐灌頂,俯身拜謝,洪春呵呵一笑倒背雙手飄然而去。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