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武俠修真 > 江山畫

龍騰世紀 19.切膚痛 文 / 樓枯

    李少衝悔了一夜,二日天剛濛濛亮就去後山向她道歉,他想過了不管她給自己怎樣的臉色,他都絕不辯解一句。離著余已己的小院還有半里路,少衝打消了這個主意。本是一句戲謔之言,專程去道歉,豈不弄假成真了?加之餘已己做了四山總管後,官高權重,昔日冷清的小院早已門庭若市,白天去防也著實不便。

    於是怏怏而回,路旁有一汪清水,形似一滴淚珠。池畔翠綠叢中有小樓一間,飛簷翼然若飛,卻是陳南雁的居所秋爽齋。舊日聽說她身有痼疾,一到雨雪天便半身麻疼,想自己受她恩惠許多,過門豈可不去探視。

    陳南雁面面容雖然憔悴,卻無甚大礙。仔細詢問了少衝的內功修煉,微微一笑:「只算是差強人意。大雪封了路,山上難得幾天清淨,趁這機會你要好好用功,莫辜負了好時光。」說話時,黃梅和楊秀也過來了,陳南雁由窗子裡看見了,說道:「你還不去迎她,小心那人又風言冷語。」

    少衝起身迎到廊簷下,黃梅嘿嘿冷笑道:「果然是師徒情深啊!李少衝,我也是你師父吧,怎麼從不來看我?」楊秀收了油傘交給少衝,一邊抖落披風上的積雪,一邊笑:「你也不嫌臊?你教人家什麼啦,憑什麼就當人家師父?」

    黃梅道:「我好歹也教過他幾路輕功。是他內功不濟,不得真髓罷了。」陳南雁說少衝:「沖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受梅師姐指點,該叫聲師父的。」楊秀冷下臉道:「喲喲喲,你們看,還真把自個當成李某人師父啦,還沖兒、沖兒,你比他年紀大?還是比他輩分長?」陳南雁遭她這一擠兌,羞得滿面透紅。

    正鬧著,陳兆麗在院子裡說:「酒翁來啦!」黃梅把臉一沉,雙拳一攥,甩大步就去關門。楊秀慌忙拽住她,推著陳南雁坐到床上,把紗帳放了下來,拉少衝在床前遮擋。

    一個白頭老丐,在陳兆麗、岳小枝陪伴下跨入秋爽齋。週身上下掛著背著幾十個酒葫蘆。少衝從未與他謀面,卻早聽過他的名號。正是丐幫前幫主,中原十絕中排行第六,外號「南極仙翁」的南宮極樂。他原和岳小枝說說笑笑,忽見黃梅冷臉來關門,大有拒之不納的意思,一時臉色就有些難看。楊秀陪笑解釋說:「居家太隨意,怕前輩呵責。故此關門。」又使眼色讓少衝參拜。少衝磕了個頭,口稱前輩。南宮極樂臉上這才泛出活色,說道:「你就是李少衝?白白淨淨的,倒像是個書生。若不是前日你和君兒在武空眼皮子底下搗了他的觀音院,還真是錯看了你。」

    觀音院又叫菩提觀音院,位在登封城西,自稱是少林寺別院,寺中和尚用迷香**女香客。韋素君路過登封時聞知此事,即與少衝夜入觀音院,打了和尚,燒了房。因與少林寺有涉,對此事二人一直守口如瓶,卻不知南宮極樂如何知道。

    少衝恐素君受牽連,就說:「前輩謬讚了,那寺中僧人都是城中無賴假扮,並無武功,跟少林寺也無甚瓜葛。否則憑晚輩武功,如何能成事?」南宮極樂「喲」地一聲尖叫,板起臉訓來斥道:「這叫什麼話?武功低就做不成大事嗎?我且問你,我和你們蘇掌門哪個武功高?為何老酒鬼一事無成,你們蘇掌門卻件件事都做的漂亮?」少衝陪了聲笑,沒說話。

    岳小枝笑道:「酒翁愛說笑,你呀,可別回去跟蘇掌門回了。」南宮極樂道:「回了也不怕,咱這可是誇蘇掌門吶。」說時就往裡屋飄了一眼。

    黃梅咳了一聲,冷言冷語道:「酒翁,大雪封山路好走嗎?您這會兒上山,莫不是要在山上過年?」南宮極樂道:「怎麼,你不歡迎嗎?小鬼。」黃梅冷哼了一聲,臉就紅了,尖聲說道:「這誰敢呢。只不過今年山上收成不好,怕要天天吃素,慢待了您老人家。」陳兆麗、楊秀幾乎同時出言喝止。

    南宮極樂微微一笑:「老叫化綽號酒鬼,又不是肉囊飯桶,你大可放心好啦。」陳兆麗、楊秀、岳小枝都陪著笑了聲。南宮極樂遙問陳南雁:「聽說你身子有些不爽利,如今可好些了?」陳南雁答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前輩掛念。」南宮極樂點點頭道:「那我就放心啦。」又叮囑冷陳兆麗、楊秀、岳小枝三人:「這孩子性情倔,凡事愛鑽個牛角尖,你們要多管著她,不要由著她的性子胡來。來日方長嘛。」說完這些話,他又不鹹不淡地看了黃梅一眼,轉身離去。陳兆麗、岳小枝也跟了出去。

    陳南雁低頭咬著牙一言不發,黃梅大咧咧地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有姐在,你不用怕他。」楊秀送南宮極樂出門,回屋時正聽到這話,氣的她連連跺腳,狠推了黃梅一把,說道:「你究竟要瘋癲到什麼時候?」黃梅哼了一聲,冷聲冷氣回道:「我瘋癲不懂事,無非就是拉著他來撐撐腰,自家人都不顧了,還要這副門面作甚麼?」楊秀氣的渾身發抖,道:「說的好,要是連情分也不顧了,要這門面又有何用?可是,沒了這副門面,姐妹們的情分就能顧的住嗎?」

    陳南雁忽冷冷地說:「你們不必為我爭吵。我頭暈,想睡一覺。」側過身朝裡睡去。黃梅像被針扎一樣跳了起來,呆立良久,終於沒有話說。眾人走出秋爽齋時,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別後再回望,它已淹沒在漫天飛雪中。

    那日晚飯後少衝去與門房下棋,一局未終,忽見自己屋裡的燈亮了,知是余已己來了,便草草收盤起身回屋。地爐的炭火燒的很旺,余已己藏在門後,少衝一進門,她一躍竄上他背,抱著他的脖頸狠命親吻起來。少衝將她夾在腋下,在結實的臀瓣上拍了兩掌,就要解她的衣裳。余已己喝道:「等等,我有好東西。」捏出一粒赤紅的丸藥,少衝劈手奪過,一口嚼了,把她丟在床上,就壓了上去。

    一個月的積攢銷賬後,余已己騰手扇了他一耳光,責問:「為何躲著我?」少衝道:「真是冤枉,你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忙人,非召喚誰敢去?」余已己的眉眼笑成了月牙兒,吊著少衝的脖子,在耳邊吹氣:「今晚我要你把一個月的虧空都補上。」

    少衝道:「你少胡來,南宮也在迎賓館。」余已己冷笑道:「休要唬我,老貨上山何曾住過迎賓館,自有人招待他。」少衝怒道:「休要胡說!」丟了余已己自去向火。余已己怔了一怔,赤身**地跟了過來:「好好好,是我胡說。好哥哥,我好冷,外面又好大雪,莫趕我走嘛。」少衝纏她不過,只好留她一宿。

    除夕的黃昏,西天的殘陽還未落下,又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天地之間像被冰雪凝固一樣,冷得徹底絕情。迎賓館管事帶著幾個小伙者給少衝送來了熱湯和新炭,少衝向了一會兒火,心裡慢慢煩悶起來:紫陽山為清修道場,是不過春節的。除夕夜跟平日並無二致,去年今日自己一個人關在小木屋中刻苦修煉,糊里糊塗的也就混過去了,人閒則多思,多思則心亂,亂則神情兩傷,平日被深埋在內心深處的孤寂此刻翻湧起來,那心頭就充斥著一股噬人心肺的孤獨。

    窗外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到點吃晚飯了。李少衝裹了件皮衣,低著頭踏雪疾走,在跨院門口他意外地被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攔住了去路,小姑娘把雙手插進腰間的暖袋,正悠閒地踢著雪,她歪著頭,用烏溜溜的大眼睛把少衝打量了一番後,脆生脆氣地說:「我家師父請你過去吃飯。」少衝笑著問道:「你是哪房的弟子?」小女孩賣關子不說,只道:「你去了便知。」她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引著少衝來到一座松竹環抱、白牆黑瓦的小院前。

    叩門三響,木門開啟。楊秀和黃梅撐著黃油傘笑盈盈地迎了出來,李少衝恭恭敬敬地施禮,笑問道:「兩位姐姐見召,不知有何訓示?」楊秀笑道:「訓示是沒有,酒菜倒是備了一桌。」黃梅嘖嘖嘴,叫道:「少囉嗦,晚飯已備好,就等你一個了。」

    走進小院,少衝不覺眼前一亮,渾身一暖:正屋簷下掛著一對紅艷艷的迎春燈籠,迎門的供桌上點著一對紅燭,打起門簾,正廳中間的八仙桌上十幾道熱騰騰的菜蔬眾星拱月般地環繞著一盤糯米年糕。余百花、謝清儀、冷凝香、陳兆麗、韋素君等人圍坐四邊,與平常人家過年時的樣子一般無二。

    紫陽喚少衝坐到自己身邊,又喚素君貼著少衝坐,這才笑呵呵地對少衝說道:「她們從來沒吃過年夜飯,我也三十年沒吃啦。不知這一桌可還有點年味?」李少衝濡濕了雙目,只顧連連點頭,已是哽咽難言。

    陳兆麗道:「這是師父和大姐特意吩咐廚房為你準備的,一家子在一起團團圓圓吃個年夜飯,圖個大吉大利、事事順心。」黃梅不等她說完早開了壇新釀的米酒,挨個兒去斟酒。依著荊湖的風俗,眾人共飲一杯後,依年齒各向尊長敬酒。李少衝敬了一圈酒,不覺頭就有些暈,暗自苦笑道:「一年沒喝酒,不想酒量也變得這般不濟了。」楊秀見少衝臉色緋紅,便勸他少喝,少衝不想掃興,笑道:「師姐放心,不礙事的。」

    正欲再敬紫陽一杯,忽覺眼前一黑,腳下一晃,竟仰面倒了下去,虧得素君手快,攔腰將他抱住。眾人都起座圍了上來。余百花一搭他的脈搏,眉頭緊蹙,默然無語。黃梅道:「師父,他怎麼啦?」紫陽喚過岳小枝,交代道:「抬他到靜修室去。」岳小枝目視謝清儀,沒有動手,眾人都察覺出異樣來,氣氛變得異常壓抑。

    紫陽笑道:「你們都是怎麼啦,盯著我作甚?他酒喝的猛了,傷了心脈,我要用內功替他疏導一下。」冷凝香道:「師父,您前些日子為南雁療傷耗了不少真氣,還沒復原,如今怎可再用功?還是由弟子代勞吧……」紫陽焦躁起來,冷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一點小事也不讓我做,嫌我年老無用不頂事了嗎?」謝清儀便道:「師父教訓的是,一點小事就慌成這樣,成何體統?此事不宜張揚,免得別有用心之人又藉機宣揚。」說完示意岳小枝、明小紅將李少衝抬去紫陽練功的靜室。

    冷凝香與素君、楊秀商議後,決定夜間輪流在靜室門外值守。子夜時分,韋素君正提劍巡守,忽聽得一陣似有似無的腳步聲,頓時警覺起來,忽又見一道人影閃過,遂喝了聲:「是誰?!」拔劍追去。只聽一人「哎喲」一聲叫,幾乎要和素君撞在一起。素君定睛一看,卻是余已己,手裡拎著個瓦罐。韋素君收劍問道:「怎麼是你,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到這來做什麼?」余已己將手裡的瓦罐提起來,答道:「我煲了些湯送給師祖暖暖身子。」

    素君揭開那瓦罐,一股濃郁的香氣瀰散開來,果然是一罐子好湯,她緩和了口氣,說道:「師祖在靜修室裡是不能吃東西的,你的好意我會轉告,你回去歇著吧。」余已己含笑道:「已己不明白,為何進了靜修室就不能喝湯了呢?」素君想了想,答道:「大量損耗內功後是不宜進湯食的。」余已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道:「好好的,師祖為何要耗費這麼多的內力?大冷天的多傷身子呀。」素君正要答話,忽聽得一陣腳步踢踏,黃梅走了過來,遠遠地便呵斥余已己:「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余已己低眉不敢答話,素君揮揮手示意她離去,又埋怨黃梅:「她也是一片好意,你何苦又罵人。」黃梅瞪了素君一眼,道:「在你韋大善人的眼裡,天下哪有壞人?換我了,你回去歇著吧。」

    此時,大雪已停,紫陽宮變成了粉妝玉砌的水晶宮。韋素君貪戀那雪景,沿著宮中小徑信步亂走,不知不覺間竟到了秋爽齋門前,想起好幾日沒去探望陳南雁,心裡倒有些過意不去,又見偏房裡隱隱透出燭光,心想她又在徹夜讀書了,於是便走上前去敲門,手伸了出去,卻又想:「她正病在床上,我敲門反要驚動她,不如自己進去省事。」想到這,韋素君縱身一躍便上了圍牆,腳尖輕點正要跳到院中,驀然間見得一條人影竄出偏房,鬼魅一般地上房頂,只一晃便沒了蹤影。韋素君看的目瞪口呆,及她回過神來追上屋頂,四周白茫茫的,哪有什麼人影?

    韋素君陰沉著臉還回秋爽齋時,陳南雁正穿著一件單衣坐在門前石階上喝酒,雙目空茫無物,臉色灰白無血。素君劈手奪了她的酒壺,強行把她往屋裡拖。陳南雁輕的像一塊木頭,任由她擺弄。韋素君把她拖到地爐前,捅旺地爐裡的火,扯過被褥給她裹上,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忍不住抽了她一個耳光,看著陳南雁心灰意冷,一心求死的架勢,她怒從心頭起,於是拔出自己的佩劍丟在陳南雁面前,撕心裂肺地叫道:「要死,就早點去死!省的丟人現眼!」說完這話,她如同抽去了筋骨,軟塌塌地癱坐下去,捂面痛哭起來。

    恰值此時,門外鑼聲大作,郝三姑扯著嗓子喊:「禍事啦!禍事啦!天蠶教攻山啦!」

    李少衝是被一陣辟里啪啦的聲響驚醒的,待他認出守在床前的是謝清儀的四弟子明小紅時,就問:「外面這聲響,是放鞭炮嗎?」明小紅臉上掛著笑,眸子裡含著火,她俯下身來在少衝耳邊輕聲地說道:「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呢,現在就放鞭炮慶賀,是不是早了點?」少衝錯愕地望著她。明小紅卻驟然變了臉,她將一枚桃木符在少衝眼前晃了晃,拖著哭腔罵道:「紫陽宮究竟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要勾結天蠶教算計師祖?」

    只是一霎那,李少衝似乎就明白了一切,明小紅手裡的桃木符是余已己送給自己的,她說那是高僧開過光的,能保佑平安。紫陽宮乃三清道場,公然佩戴佛門之物終究不便,少衝就用一根綢繩穿了掛在脖子上,一直是貼身收藏,密不示人的。李少衝想多半是自己昏迷後,明小紅在救自己時無意間被她發現的。明小紅的確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又因是謝清儀的弟子,恃寵而驕,有時不免顯得有些尖酸刻薄,不過尖刻歸尖刻,她這個人的本質倒不壞,在宮裡的口碑也一直不錯,就連一向挑剔的黃梅也常說她的好話。

    她會因為自己收藏了佛門之物,就信口開河指責自己與幽冥教有染嗎?不會,絕不會的,李少衝對此堅信不疑。若非如此,哪又是什麼緣由呢?

    見李少衝啞口無言,明小紅得了意,話說的跟刀子一樣尖刻起來:「你的詭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故意服毒騙師祖救你,無非是要損耗她老人家的內力,欺她老人家心腸善呀,遭了你們的道,你們好趁虛而入啊。可惜呀,天理昭昭,偏偏讓我搜出了烈火令……幾乎讓你這大奸大惡之徒矇混過關!你別得意的太早,紫陽宮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幾曾陰溝裡翻了船?怕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興風作浪?」

    一通冷嘲熱諷,說的李少衝尋死的心都有。他逼迫自己要冷靜,於是索性閉上了眼,待明小紅罵疲了、罵夠了,他問道:「你說我服了毒藥?我怎不知?好端端的我為何要服毒?」明小紅望著他怒極而笑,淚珠兒簌簌往而下落。

    她尖聲罵道:「畜生啊!畜生啊!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我活了十七歲就沒見過你這麼無恥的……」她越說越恨,「堂啷」一聲拔出長劍要殺李少衝。身邊的姐妹慌了手腳,抱腰的抱腰,奪劍的奪劍,好言相勸:「何苦為這畜生見責於師祖!」

    明小紅聽了這話,怔在那,流著淚喊:「師祖,您為何要放過這個禽獸呀?」

    天蠶教教主藍少英乘著一頂八人軟轎,擺出全副儀仗開道,上百人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踏上紫陽宮舊地。他只有十六歲,白白淨淨、文文弱弱,週身上下透著一股陰柔之氣,許多被俘的紫陽宮弟子都誤認他是個女子,罵他是「心如蛇蠍」的「臊狐狸」。「狐狸」殺人不眨眼。成排成排的紫陽宮弟子被迫在他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露出雪白的脖頸,然後挨上一刀。人頭落地的時候,天蠶教教主手裡捧著銅膽包金的暖手壺,冷面旁觀,長長的睫毛下眼眸深如古井之水,純淨明透,波瀾不驚。

    余已己近前參拜時,藍少英展顏讚道:「你這次勞苦功高,我升你為護教右使,你可滿意?」余已己叩頭答謝時,臉上是受寵若驚的神色,藍少英對她的知足感恩顯然很是滿意,他彎下腰親挽著余已己的手將她拉起來,賜座在自己右側,余已己側身落座時用眼角的餘光照了一下坐在藍少英左側的彭春花。

    原天蠶教護教右使彭春花已升任護教左聖使,天蠶教以左為尊,左使在朝堂班次和各種典禮上的位次都要高於右使,但這也僅僅是班次上的優越,按天蠶教的規制,左使坐而論道,右使躬身理實務。彭春花是個權欲心重的人,如今被余已己擠成了閒人,她胸中早忍著一團陰火。藍少英要獎賞余已己的功勞,除了越級給予陞遷,更和她談笑風生,親密的如多年相識的老朋友,他不時地發出爽朗的大笑,這在彭春花聽來,如芒刺在背,讓她驚悸,讓她坐立不寧。

    余已己提議去看看余百花的舊居松竹園,藍少英欣然答應,他打發彭春花和隨從留在門外,只讓余已己一人陪伴。藍少英揣著一顆朝聖的心,裡裡外外地查看了一番後,竟是悶悶不樂。他問余已己:「你說說看,鐵打銅鑄的紫陽宮為何一夜之間就土崩瓦解了呢?」余已己咬著嘴唇思忖片刻,茫然地搖了搖頭。藍少英笑了笑,又問了第二個問題:「人人都說紫陽宮是仙境,你說是嗎?」這回余已己沒有猶豫,她答道:「若注定不能修成正果,就跟地獄無二。」藍少英哈哈地笑了起來。

    李少衝走出玉筆峰藏兵洞時已經正月初六,陽光映著白皚皚的雪,刺的人睜不開眼,他只是抬手遮擋一下刺眼的白光,就被一隻手狠狠地推搡了一下。他滑了一跤。他的傷還沒有痊癒,身體虛浮的像是能隨時飄起來。他明白現在在明小紅等人的眼裡自己跟囚徒無異,他還敢計較什麼?李少衝哼哧著爬起來,真像個囚徒一樣低著頭往前走。入眼是一望無垠的白,白的驚心,白的慘淡。

    環繞紫陽宮四周的圍牆已所剩無幾,一半毀於攻山的天蠶教,一半是為了方便清理宮中的瓦礫和殘枝敗葉而自行拆毀的。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清理乾淨,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路被人踏出蒸騰的熱氣和勃勃生機。四處青蔥依舊,群峰巍立如昔,只有殘留在石縫裡的斑斑血跡記錄了那份悲愴的記憶。

    除夕之夜,天蠶教將一場難以言說的羞辱帶給了紫陽宮。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紫陽派丟掉了立身四十三年的家,數百老弱病殘淒淒慘慘地上了東屏山,那是塊易守難攻的死地,兩面光如刀切般的峭壁,固然阻擋了天蠶教的窮追,卻也把紫陽宮弟子逼入了絕境。冰天雪地裡數百人困守孤峰絕頂與自殺何異?

    藍少英下令將所有擒獲的紫陽宮弟子拉到東屏山下砍頭。包括冷凝香在內。冷凝香是在混戰中力竭被擒的。紫陽宮火起時,她從翠竹林趕去救援,半途中被埋在雪地裡的捕獸夾夾斷了右腿。紫陽山多虎豹,四莊村民深受其害,余百花懷揣慈悲之心親赴揚州請孤梅山莊的朱子虛畫圖設計,又出資購入好鋼,延聘名匠鍛造了九九八十一副贈與四莊村民,捕獸夾系用純鋼鍛造,威力之大,足可讓百獸之王也俯首稱臣。

    冷凝香重傷倒地後,兩邊竹林裡竄出三十多條大漢,分作四層,欲以車輪戰取勝。第一層是六個人,手持鉤鐮槍步步緊逼,被她一劍盡數斬斷了左腿,六個人跌在雪地裡,哼哼唧唧半晌才嚎出聲。第二撥上了八個人,一手刀一手盾,戰戰兢兢地往前湊,離著她還有四五尺遠,兩道寒光閃過,八個人也一起跌倒在地,都被她削斷了腿。

    人們畏懼她的神勇,怒吼連連卻無人再敢上前。她用劍去削捕獸夾時,因為心躁氣亂而用力不均,長劍折斷了尺許。眾人見有機可趁,吶喊一聲,蜂擁而上,她用一條腿撐地,在地上跳著走,斷劍遞出時必濺起一道血幕,人頭隨之滾落在地。伏擊者被殺寒了膽,圍在她身邊,且戰且退。

    在竹林外的空曠地,天蠶教中的南、北、夏、秋四大聖使率援軍趕到,足足兩百人,黑壓壓的化成一道黑環,光一等一的高手就有六七位。殺聲再起。她像一條殺紅眼的母豹,支著一條血淋淋的腿,砍瓜切菜般殺死試圖靠近她的人。上一個死一個,上一對死一雙。不問高矮胖瘦,不分俊醜貴賤,在她劍下一律平等。積雪被熱血融化,流淌成河。四大聖使殺的膽寒,也殺得興起。

    兩百精銳被分成四隊,他們各統一隊,發動了車輪戰。冷凝香的斷劍被上百顆堅硬的頭顱磨鈍、折斷,只剩下半尺長了,一身白衣也染成了醬汁色。屍首迅即堆成了小山。冷凝香身上的刀傷劍創也累積下百餘處。她變成了一尊戰神,戰無不勝,越殺越勇。

    四大聖使嚎叫著,捶胸頓足,暴跳如雷,他們扯翻那些殺紅眼的兄弟,沒頭沒臉地踢打他們,罵他們沉不住氣,不聽號令。他們指揮著剩餘的七八十人,在冷凝香四周圍成一個稀鬆的圓圈。

    她淒厲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得敵人肝膽俱碎,然後在眾人的惶惶不安中直杵杵地跪了下去,僵在那如一尊冰雕。四聖使面面相覷,人人心冷手僵,圍著她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沒人敢靠前一步,直到雪地裡的斷劍倒了下去。他們才壯起膽用金絲纏天網將她罩住,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連沸騰的血液都被凍住了。

    東屏山下的曠野裡很快豎起了一根旗桿,冷凝香被剝去衣裳,雙臂擰在背後吊了起來。他們截去了她的一段舌頭,讓她既能夠吼叫,卻不能罵人。天蠶教教主最煩被人辱罵。數十條精壯大漢在山下高聲鼓號,以期引起山上的注意。勝利來之不易,自然要炫耀。能羞辱她們也不錯,最好能引誘幾個自投羅網。

    冷凝香示眾半日後,天蠶教教主變得興趣寡然。紫陽宮弟子被嚴令自閉耳目,不得偷聽、窺看,自然也不會有人自投羅網下山來救人。

    幾桶黢黑的火油潑到冷凝香身上,披香閣侍女跪著獻上火把,藍少英示意由彭春花來點火。彭春花和余已己對了一眼,扁圓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她擺動著傲人的腰臀,在雪地上印出筆直的一行。

    半空中騰起了一股濃煙,沒有想像中的慘嚎和扭動,不過藍少英的臉上還是綻出了笑容,這場歷時十八年的恩怨,他們父子終於笑到了最後。

    然而世事如棋,不至終局,誰堪言勝?你自認勝券在握時,敗局其實已經鑄定。焚燒冷凝香,意味著斷了紫陽宮媾和的可能,藍少英絕不能允許自己納降她們,紫陽宮必須徹底從江湖上消失。現在取勝已經變得非常容易,只要斷掉她們下山的路,用不了三天,她們就會餓死、渴死、凍死在山頂。勝之不武又有何干係?天蠶教教主豈是迂腐之輩?

    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在眾人懈於防範時,混進了天蠶教教主的衛隊。教主的警衛十分嚴密,貼身侍衛又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外人想混進來絕非易事。但對這個年輕人來說,這一切都不是問題,他事先已經探聽清楚,藍教主身邊的二十名護衛,其實分為兩撥人馬,兩撥人馬相處時間還不長,彼此間還有些嫌隙,還有些生疏。掌握了這個漏洞,加上他出神入化的易容術,騙過衛隊靠近教主就顯得易如反掌了。

    不過藍教主的衛隊也不是吃素的,當他離著教主還有一丈遠的時候,兩撥人馬幾乎同時向他下了狠手,但,一切都太晚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眾多侍衛的夾攻之下,年輕人突然躍身而起,捷如鷹鷂,穿過刀林槍叢,探手拽起天蠶教教主藍少英,只用一根纖長的中指切著藍教主的右手命脈,就帶著他如老友散步一樣坦然走向東屏山。

    上千名天蠶教教徒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教主被人挾持而去,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如鬼魅般登上東屏山那面光溜溜的百丈懸崖。

    來者張默山,黃山論劍排名第二。他身材修長挺拔,如曠野之白楊。揭去臉上的人皮面具時,那一干喪魂落魄的紫陽宮弟子竟發出了一陣陣壓抑的驚呼——這等容貌簡直要把揚州的朱早也比下去了。

    張默山當即宣佈他帶來了三千援軍,八百先鋒已在山下,大部是丐幫和洪湖派弟子。他冒險前來正是為了探明敵情,以便居中調度。除了這三千人,孤梅山莊領銜的淮東、淮西各派人馬,少林召集的中原、河北各家也正星夜馳援。得此喜訊,大眾都長鬆了一口氣,也有擔憂遠水解不了近渴的。張默山慨然說道:「兵馬在精不在多,八百人破敵足矣。各位師姐,誰與我同去接應?」陳兆麗慨然請纓。紫陽默許。

    藍少英當眾被擒,天蠶教士氣蕩然無存,頓時潰不成軍。彭春花不辭而別,餘眾哄然而散。天蠶教有條鐵律:護衛教主不力者一概處死。如今教主失陷,營救無望,此刻不走更待何時?由此,聚集在東屏山下的一千教徒,在藍少英被擒,彭春花潛逃後不到半個時辰,就逃去一空。

    余已己在下山的途中被設伏的丐幫弟子捕獲,一同被拿的還有藍少英的三個侍妾,丐幫弟子弄明身份後,將三個侍妾藏匿起來留作私用,將余已己凌辱了後捆去邀功。

    紫陽宮又一次做了戰場,從初一夜至初三晨,殺聲連綿不絕,火光徹夜不息,紫陽宮十之七八的房舍在劫難中化為灰燼,西來莊橫遭屠戮,莊客死傷殆盡。

    因丐幫弟子**婦女之事屢禁不絕,趙九通只得下令丐幫弟子撤下紫陽山,改由洪湖派上山維持。

    明小紅將從少衝身上搜到的桃木符交給謝清儀,指稱其是幽冥教安插在山上的臥底。謝清儀掂了掂那枚桃木符,手心裡一攥,碎成齏粉。明小紅愕然失色,低頭不敢追詢。謝清儀沉聲道:「這是幽冥教慣用的借刀殺人之計,你如何就上當?真是愚不可及。」遂呵令明小紅當面向少衝賠罪。

    李少衝隨謝清儀去見紫陽,半道上望見邵玉清的背影,駐足細看,並不避諱。謝清儀含笑不言。因紫陽宮房舍損毀殆盡,余百花此刻只能暫住在西來莊外的一處農莊,農莊四周的菜地早被眾人踐踏成一灘爛泥,一群洪湖派弟子正忙著搬運碎石瓦礫鋪設道路。

    也確實需要一條硬實點的路,余百花雖然重傷未癒下不得床,但她仍是紫陽宮的主心骨,在這風雲變幻之際,不管是舊主事謝清儀還是新主事陳兆麗都不能完全替代她。

    李少衝在跨入農舍的大門時,眼圈不知不覺就潮紅起來,及至見到坐在一團粗麻布被絮裡的余百花,更是哽咽難言。守護在一旁的楊秀扶他站起來,岳小枝搬了張小木墩給他,少衝沒有坐,站著回話。余百花和聲問了他的病情,得知已無大礙,便道:「去看看你姐姐吧,好好勸勸她。」

    除夕夜,紫陽宮火起時,內外一片混亂。陳兆麗率部殺開一條血路,岳小枝背著余百花從後門退出,素君、黃梅執劍殿後。紫陽宮失陷後,韋素君、黃梅退入西來莊,天蠶教東使率五百精兵來攻,西來莊旋告失守,混亂中二人走散。素君與數十名弟子退入秋水澗旁密林中藏匿。初一日黃昏,劉青烈、劉青發兄弟率洪湖弟子五百人穿越玉筆峰之西的莽莽叢林,出其不意地奪回了紫陽宮。

    丐幫弟子趁機繞過東屏山,奪佔了西來莊。素君將二十八名傷者留莊休養,領餘部前往接應紫陽。

    當夜初更天,幾個丐幫弟子路過紫陽宮弟子養傷的小院外因大聲喧嘩遭眾女呵責,遂起口角之爭,丐幫子弟越聚越多,至三更初丐幫弟子聚集有上百人。眾聲鼎沸,眾女欲開後門逃遁。眾丐轟然而入,將二十八人盡數強姦,恐事洩受責,遂將二十八人鎖入屋中,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素君聞之,肝膽俱碎,伏地痛哭。有人傳遞密信,指丐幫為元兇。素君將信將疑,前往丐幫駐地質詢,丐幫弟子阻撓不肯放行。素君心中更疑,又見丐幫執法長老也在莊中,見了自己卻低頭裝作不認識,遂信密信所言是實。一時怒從心起,揪拿執法長老拷問實情,兩下遂起衝突,彼此各有死傷。執法長老鼻樑骨折斷,門牙脫落,左耳也被削去半個。

    此事鬧到余百花、隱三仙、南宮極樂面前。一向恭順的素君此時竟一反常態,直言痛斥丐幫的諸般不堪。余百花驚怒之下喝令謝清儀打她出門,謝清儀跪地求情,被余百花一口濃痰啐在臉上。陳兆麗奉命將素君拖出責打了八十竹杖,押去玉筆峰思過崖石室思過。

    那石室築在山體深處,陰冷異常,常人穿皮袍入內,尚且上排牙找下排牙打架,韋素君受刑時被剝去了皮袍,此刻只穿著一身單衣,赤著一隻腳行走在光石板上,她披頭散髮、目光呆滯,臀股上的刑傷觸目驚心。李少衝只看了一眼,淚就下來了,他厲聲責問看守石室的冷凝香大弟子郝三姑為何如此狠心。

    郝三姑搖頭歎息說這是師祖的意思,誰敢違抗?她告訴李少衝,韋素君的刑傷看著駭人,其實只是皮肉外傷,並未傷及筋骨。一是得益於她內功底子好,二是行刑之人手下留了情。又說這思過崖的石室雖非大牢,其實跟牢房也無差別,只是稍存體面而已,似韋素君這等尊榮受寵之人,只怕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到這兒來。她內心所受的傷遠比身上的傷重,更何況她從未認為自己有錯。

    郝三姑好言安慰道:「七師叔這是急火攻心,迷了神智。過陣子火退了,自己就好了。都是一家人,誰忍心看她受苦,只是如今這情勢……」石室的鐵門忽然咯啦啦地響起來,郝三姑忙勸少衝躲到圍屏後,自己整了整衣裳迎了上去。進來的是楊秀,手提一盒熟食。

    郝三姑哈著手、跳著腳、陪著笑,開啟牢門放楊秀進來後,便躲了出去。楊秀端出一碗清的能照出人影的面粥擺在石階上,又從衣袖中取出半塊窩頭,掰碎了泡進面粥。

    她用一根手指把面粥攪了攪,塞到素君手裡,看著她狼吞虎嚥地喝下去。她喝的太急,噎得直翻眼伸脖子,一碗麵粥下肚,她仍意猶未盡地盯著楊秀,確認沒有吃的了,她又捧起碗把碗壁仔仔細細地舔了一遍。然後她癡癡地問楊秀:「真的是我錯了嗎?」楊秀點點頭,又搖搖頭,再笑一笑。韋素君忽然把眼一瞪,喝道:「你撒謊,我沒有錯,殺人是有錯,可他們都是該殺之人!」楊秀道:「殺人總是不是對的,何況他們還是來幫咱們的。」韋素君聽了這話,眼圈就紅了,她放下手裡的陶瓷粗碗,默默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問自己:「真的是我錯了嗎,我殺了人,我成了該死的惡人。」

    楊秀幽幽一歎,搖了搖頭,提起食盒離開了石室。

    郝三姑賠笑送她出門,哈著手關了石室的鐵門,卻沒有上門閂,她從衣袋裡取出一枚帶著體溫的珍珠丟還給少衝,面若寒霜地說:「她知道了,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再來,我也不敢再讓你見她。」李少衝沒有吭聲,他彎下腰把那枚珍珠放進被素君舔的乾乾淨淨的陶瓷粗碗裡,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到了初三日正午,黃梅的屍體被巡山的洪湖弟子在離西來莊半里遠的梨樹林中發現。屍體表面並無創傷,細查,發現她死前手腳的筋脈被人擰斷,脊骨碎裂,肋骨盡折。因不能行動,系凍餓身亡。算上渺無蹤跡的陳南雁,紫陽宮菁華已然損失殆盡。消息傳來,邵玉清便吩咐隨從掃雪烹茶,設下棋盤,專等李少衝來。汝窯茶器原本在紫陽宮隨處可見,但經逢大劫後還能享用,就十分難得了。只是李少衝的心思卻不在這茶上,他悶飲了兩盞,再難抑制內心的悲傷,他痛斥幽冥教的狠毒無恥,說到心痛處,不覺嚎啕大哭起來。

    邵玉清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棋案,待少衝稍稍平靜下來,他寬慰道:「人孰無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李少衝含淚道:「我一輩子過不了。」他抹了把臉,咬牙切齒地說道:「幽冥邪教,我與它勢不兩立。」邵玉清勾勾地盯著他,聽他說完,沉默良久,方說道:「此一去雖千難萬險,卻也是立萬世功業的好機會。你放心,我會妥善安排。」稍稍頓了頓,他又笑著說:「臨安有位名醫,專治神智混亂之症。我會告請余真人,接你義姐去臨安療養。諒那些花子們也說不出什麼。」

    李少衝謝過,慷慨陳詞:「此去若不成功,絕不生還!」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