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武俠修真 > 江山畫

龍騰世紀 17.中原行 文 / 樓枯

    紫陽宮原本只有一個人過生辰,那就是紫陽真人余百花。謝清儀其實也有這個資格,只是她為人謙和低調,不願招搖罷了。她六歲成為余百花的貼身丫鬟,二十二歲拜入紫陽門下,成為紫陽宮開山大弟子,此後她不曾離開過余百花半步。論資歷、論功勞、論武功,她都足稱紫陽宮之表率。然而一向以紫陽宮大總管的面目示人的她早已厭煩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庶務,眼看後輩新秀逐漸長起,辦事愈發乾練,她樂得抽身躲清閒,如今除了偶爾過問紫陽的飲食起居,她已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閒人。

    楊秀是在一次家宴上提議為她祝五十歲壽的,逢五逢十賀壽也是人之常情。因此楊秀的提議一出,眾皆附和。岳小枝察言觀色後就催紫陽表態,紫陽拍板說辦,不僅要辦,還要大操大辦。即委任冷凝香為壽典操辦大使,楊秀、岳小枝協辦,舉全宮之力風風光光地辦他一場。大操大辦無疑要用很多銀子,這可急壞了始作俑者楊秀和岳小枝。

    二人計議之後,把目光盯在了中原之地的幾處舊賬上,欠賬的多是孤梅山莊的門生故舊,論起來與紫陽宮也沾親帶故,二人一合計,讓韋素君和李少衝去。韋素君與朱早婚約早定,由她出馬,誰好駁這顏面?又慮及韋素君雖然武功卓絕,對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故派少衝同行協助。少衝在洪湖時幫穆英、趙豐放過賬,至於如何收賬他自然有辦法。兩人又系義姐義弟,縱然朝夕相處也不至招來外界猜疑。

    冷凝香一向對庶務不甚關心,聽二人說的有理,便允准了,只有些擔心地說:「讓君兒去,只怕師父心疼。」

    楊秀道:「這點小伎倆,還能瞞得過她老人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老人家會答應的。」

    楊秀找到少衝,詳細說了那幾戶欠債人家的情況,卻問:「你有幾成把握討回來?」少衝道:「有七姐同行,至少**成。」楊秀冷笑道:「話不可說過頭了,到時客人來了,沒米下鍋可要鬧大笑話的。」少衝低頭又思量了一下,再抬起頭時,雙眸晶晶發亮,說:「我立軍令狀,討不來,你砍我腦袋。」楊秀撇嘴笑道:「你的頭能值幾個錢?」少頓,幽幽一歎:「你有把握我就放心了。其實真討不來,無非就是寒酸些,只是七姐的面子不好看。」

    二人又說了陣閒話,少衝送楊秀出門,回身換了套衣裳去向黃梅告假。自衝破玄關後,練功不似先前那麼緊,閒著無事,黃梅就派了他一份差事:代自己去北莊巡視。紫陽宮四面有東、西、南、北四座田莊,募流民萬人耕田開山,宮中用度悉仰於此。舊時宮中弟子常借巡莊之名吃拿卡要,惹民怨洶洶。楊秀接掌庶政後銳意革新,一面重辦違犯弟子,一面立下新規,巡莊弟子持令牌進莊,違者罰玉筆峰思過崖面壁十日。

    利薄責重,無人肯去,只能按名冊攤派。這月輪到黃梅巡視,第一天趕去南莊,長老、莊客列隊迎候,黃梅一聞他們身上的牛屎馬尿味就要嘔吐,加之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勉強轉了一圈,便捏著鼻子逃了出來。她向紫陽訴苦說自己事多難分身,巡莊的事只好請人代領。紫陽問她誰能替代,她就舉薦了李少衝,誇他忠厚、幹練、無私、公正。紫陽默思良久後方才答應下來。少衝巡莊無名無分,功過仍算在黃梅頭上。

    因為沒能當上壽典操辦副使,黃梅心中煩悶,動輒罵人,眾人都躲她遠遠的。少衝來時,她正在睡午覺,午飯時喝了點酒,臉頰紅撲撲的。朦朧中聽見侍婢邱道媛正和人說話,又從紗屏裡看到少衝的身影,便喚道:「你進來。」也不起床,只把被子裹緊了些。問明來意。黃梅撇撇嘴道:「去就去唄,打發個人來說聲就行了,用得著親自來嗎。」

    少衝道:「我是在您手下當差,您不發話,我哪裡敢走?」一邊說一邊瞄著廊下喂鳥的邱道媛,黃梅冷笑道:「鬼鬼祟祟的,有話說,有屁放。」

    少衝就從靖康之變說起,歷數南渡以來歷次北伐的成敗得失,最後囁嚅道:「中原雖淪陷百年,沾染了胡氣,不過有些東西也不比南邊差。」

    黃梅笑的眼淚都下來了,說:「你繞了半天,不就想假公濟私送我點東西嗎?你呀,看似精明,其實迂腐的很,這有什麼不好說出口的?」少衝紅著臉,訕訕而笑:「我這不是怕嗎?」黃梅道:「你怕什麼,抬手不送禮人,我是那種迂腐的人嗎?讀了一肚子花花腸子,還硬要冒充正人君子。」

    喚邱道媛取來筆墨,少衝忙要迴避,黃梅說聲:「不用。」掀開被子就坐起身來,只穿著一件粉底碎花的抹胸,兩條粉嫩圓潤的臂膀裸露在外。她倒不覺什麼,少衝的臉卻一紅到底,佯裝去看牆上的一幅畫,踱步到了外廳,腦子裡卻嗡嗡的全是那對粉臂的影子,看了半晌,竟不知畫上畫的是什麼。黃梅寫滿三頁紙,交給邱道媛送過去。自己又縮進被裡,只留半張臉在外。

    清單上多是些零碎的小雜物,什麼漆碗,琉璃球,水晶瓶,冰片……洋洋灑灑,近百項之多,每樣都註明了件數,有的還特意加注了產地和經銷商家的字號。少衝仔細看過,收折起來,卻問:「前些日子聽余已己說屋裡正缺一副古董架,為何沒列上。」

    黃梅問:「山高水遠的你怎麼帶呢?」少衝咧嘴笑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黃梅喜上眉梢,向少衝遞個眼色。少衝坐到了床沿,低著頭,醉人的香氣一陣陣往鼻子裡灌,熏得人直犯暈乎。

    「你走了,我得找個跑腿的。你看余已己怎樣?」黃梅和聲問。

    少衝沉吟著:「這個人倒是不貪,處事也算公道,只是年輕了些,怕資望不高……」黃梅笑起來:「不過是代管幾天莊子,又不是升她做總管。還什麼資望……你有什麼資望?」拉被角把嘴蓋上,嗡嗡地說:「你去吧,早去早回,姐等你好消息。」

    明空如鏡,天藍如洗。從黃梅那出來,少衝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那是做成一件大事後的愉悅。現在他必須按捺內心的狂喜,裝出一副遊山觀景閒情雅致,趕去後山小院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他裝出了一副信步看景的架勢,和每個遇上的人輕鬆地打著招呼,而當他步入後山那條幽僻的小路時,他狂奔起來,做賊般從小院後面的土牆翻了過去。

    余已己歇晌還沒醒,兩顆晶亮的門牙輕咬著下唇,面色恬靜安寧。少衝不忍吵醒她,就坐在床邊等。她翻了個身,描畫出一道凸凹有致的景致。李少衝驚喜地發現下身那物已不爭氣地挺立起來,如同含著一團火要噴薄欲出了。他動作純熟地把手伸進被子,摸到那條溫軟滑溜的腿。

    他的涼手驚醒了她,她抓緊被子,使勁地蹬著腿。他含笑看著,完全當做是一種挑逗。很快,他就抓住了她的一條腿,把她整個地扯了出來。

    她竟是裸睡的!

    她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從他手裡逃脫了,一拱一拱的就鑽進了被子。少衝抓住她的腳脖兒粗野地扯了出來,把她翻個身,狠命地掰開了她……

    夕陽的餘暉把斑駁的樹影印刻在小屋窗紗上的時候,余已己推開環摟她的手臂。她默默地看著身邊這個熟睡的男人,僵冷的臉上漸漸有了些笑容。她俯身在他手臂上吻了一下,就掀開被子下了床,她從梳妝台上的首飾盒的夾層裡取出一枚桃木符,正要掛在他脖子上,他翻了個身坐起來,奪過桃木符托在掌心看。

    她鎮定地說:「這是高僧開過光的,能保平安。你可要小心收好了。」他笑了,攥著她嬌小的手,說:「我會貼身收藏的。」

    少衝回到迎賓館時方覺出飢餓來,向門房討了兩個冷麵餅,就著熱水啃起來。紫陽宮的規矩,凡宮中弟子皆不得私自生火做飯,誤了飯點只好干挨著。面是好面,餅卻硬的能砸爛石頭。少衝正用力啃咬的時候,陳南雁敲開了門,門沒上閂,門軸又剛上的黃油,一敲就開了。從開春出關到現在,少衝一直沒見到她,聽說她「春練」時去了嶺南,殺一個為惡鄉間的惡霸時,中了埋伏受了點輕傷。因為不習慣嶺南的濕熱天氣,傷口不慎發了炎,耽擱了回山的行程。

    她裹著件暗紫色的披風,形容消瘦,臉色也灰白。少衝嘴裡包著一團麵餅沒嚥下去,就忙著搬把椅子過去,用衣袖把椅子連撣了四五遍,才請她坐下。

    陳南雁看著他吃剩下的半塊麵餅,說:「別仗著年輕就什麼都不在乎,該珍惜自己。」少衝嘿嘿笑了聲,麵餅的碎屑就往外噴,陳南雁抬起手臂,他也忙摀住了嘴,一梗脖子強嚥下去。陳南雁催他趕緊喝口熱水,這才說:「我來也沒什麼事,聽說你和七姐要下山,過來問問你的修行到了哪一步,也好幫你。」少衝打了個很響的嗝,用手揉摸著胸口,揉摸順暢了,心裡也熱乎乎的。他坐到她對面,把自己修煉心得、疑惑詳細地說了一遍。

    陳南雁聽得異常仔細,不時插話追問細節,末了,她啟唇笑道:「我要恭喜你了,從此江湖上又多出一位名家。」少衝一面說不敢當,一面又說是諸位師姐教導有方……不覺又打了個飽嗝,胃裡酸水直往上湧,忙捂了嘴衝出屋去。乾嘔了半晌,去向門房討茶漱口,門房取了一瓶藥道:「陳姑娘留的,暖胃的,她已經走了。」

    老門房看著他服了藥,取出棋盤說:「昨晚那盤輸的太冤,咱們再鬥。」門房是宮中有名的臭棋簍子,一盞茶不到又丟兩局,一時額頭見汗臉色青。恰在此時大門被人打的咚咚響。門房問是誰,來人不語只顧打門,門房窩著一肚子火沒出發,跳出去嚷了起來。少衝苦笑不迭,正要回房睡覺。

    忽聽一個尖溜溜的聲音說:「陳師叔送李師叔的東西,憑你也敢打開?」聽著聲音耳熟,回頭看,果然是應古蕊,正叉著腰跟門房對峙,面對比自己高幾個頭,長寬厚各大幾號的門房,氣勢上絲毫不懼。在她身後一個綠裙丫頭環臂護著一個紅漆食盒,聽著門房炸雷般的吼叫早嚇得瑟瑟發抖。

    門房見虛張聲勢嚇不倒應古蕊心底開始發虛,老臉漲的通紅,嗓子也嘶啞起來,忽見少衝走過來,倒像是見了救星,俯身和顏對二人說:「你們要見的真神到了,該讓我查看查看了吧,宮裡的規矩可壞不得呀。」覷得一個不注意,一把奪過了食盒。綠裙少女慌亂,應古蕊也急了,雙雙上前爭搶。

    少衝趕忙攔在中間,和聲道:「我就是你們要找的李師叔,東西已收到,多謝二位。」綠裙少女問:「你真是洪湖來的李師叔?」少衝伸展雙臂,轉了一圈,笑道:「如假包換。」又笑:「你若不信,我耍趟洪湖螳螂拳給你們看呀。」說時就亮開了姿勢,綠裙少女捂嘴咯咯地笑了,應古蕊卻白了他一眼,拽著綠裙少女的手,涼颼颼地說:「走,誰有空看他雜耍。」竟登登登地去了。

    二人對視一眼,哈哈笑了起來。門房撇撇嘴,道:「大戶小姐出身的,脾氣可大呢。」說時,捧出食盒來,少衝示意他打開檢查。門房嘴裡說不用不用,手卻揭開了盒蓋,兩人都吃了一驚——食盒裡是盤還冒著熱氣的蔥花雞蛋餅。

    開封乃宋之帝都,靖康南渡一百四十年後,王氣散盡,繁華隨風,只在斷壁殘垣間依稀可尋舊時的風流。睹物思懷,滿腹淒惶。李少衝恐韋素君傷感,打聽到城東凌霄樓以經營南方菜系聞名,便硬拖著她繞了半座城趕了過去。

    凌霄樓高十丈,共三層,每一層都有二三十副桌椅,這種江南州府隨處可見的酒樓在開封城卻是屈指可數。光顧的食客多是操著南方口音的行旅商賈,正廳迎門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三個青袍道士,一人一碗素麵吃的滿頭是汗。二人在鄰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要了一葷兩素,點了壺酒,坐等喝茶。

    三個道士吃完麵各自討要了一碗麵湯邊喝邊聊。這時門外進來三個頭戴紫紅蓮花冠,身披紅袈裟的番僧,為首一個粗眉闊嘴,面色凶狠。小二見廳中座滿無處安置,只得硬著頭皮催請三個道士早些離開。三人鐵鑄般坐著,俱陰著臉,小二膽怯不敢再吭聲。旁邊有個單身客人起身說道:「小二哥,我讓位子給你。」拎著茶壺正要走開。

    一個瘦道士冷聲說道:「朋友。給人讓座,人領你的情,給狗讓座,狗嘴裡能吐個謝字嗎?」番僧聞言勃然大怒,指著瘦道士的鼻子叫道:「你再說一次!」清瘦道士也不甘示弱,拍案而起,嗆聲道:「我說了,你又能怎樣?」話未落音,臉上就挨了一拳。

    瘦道士又驚又怒,拖著哭腔罵道:「禿驢,我……我跟你拼了!」伸手去拔背上的劍,劍穗太長纏住了他的手,番僧搶步上前,薅住他的衣領,左右開弓連扇他十數個耳光,抽得瘦道士嘴歪鼻斜臉烏青,懵懵懂懂分不清東西南北,番僧戲弄他夠了,揪著他到門廊下,只一腳就踹翻在石板街上。

    瘦道士的兩個同伴見番僧逞兇,各自銳叫上前,怎奈武功不濟,三招兩式便被人奪了劍,扇了臉,連滾帶爬狼狽而逃。番僧得勝,哈哈大笑,嚷道:「備酒,上大塊肉!」酒肉齊備,三人也不用碗筷,捧著罈子喝,徒手抓肉吃。

    小二低聲咒罵道:「吃、吃、吃,噎死你這幫禿賊。」一個番僧聞言不對,把大手往桌上一拍,喝問道:「你說什麼?!」小二情知不妙,撒腿就跑,被個番僧暗裡使了個絆子,絆倒在地,摔掉兩顆牙,半晌爬不起身。闊嘴番僧把一隻腳踩住小二脊樑,自顧自地吃喝。食客見狀紛紛避讓,掌櫃的屈膝垂手立在一旁陪著笑臉,卻又不敢吭一聲。

    三個番僧吃喝完畢,打著飽嗝剔著牙,闊嘴番僧將殘湯剩水滿頭滿臉地澆在小二身上,又將一堆食剩的殘骨掃落在地,令小二啃食。小二不從,三人便一通狠踹,小二扛不住,只得就範。食客數百,皆敢怒不敢言。韋素君忽而發出了一聲冷笑:「這裡的和尚喝酒吃肉還打人,倒是哪家佛祖教的。」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在這掉根針都能聽見響的大廳裡,顯得極為刺耳。

    闊嘴番僧陰著臉掃了眼韋素君,腳尖一挑勾起道士丟落的長劍,順勢一推,長劍直奔韋素君後心而去。韋素君此刻正低頭喝茶,對此似乎並未察覺。李少衝探臂接過長劍,把玩了一圈,說道:「劍是好劍,可惜狗兒不會使。」

    三個僧人惱羞成怒,掀桌翻椅衝撞過來。那闊嘴番僧眼見二人穩如磐石,心中不覺生疑,伸展雙臂攔住了兩個同伴,遲疑不敢近前。正在僵持間,門外又進來三個人,一色青衣,步履安詳,也不顧這劍拔弩張的場面,就在三個番僧的面前撿了副桌椅坐了下來。三個番僧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背靠著背,呈三足鼎立之式慢慢往門外退去。

    一場熱鬧消弭於無形,眾人頗覺得有些不過癮。廳堂中又嗡嗡嚶嚶地響起了一片嘈雜聲,不過也有老成穩重的匆忙結帳離去。經驗告訴他們,在開封這個地方,得罪了二國師的徒子徒孫絕對沒有好下場。

    少衝也意識到這件事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完了,他連使眼色勸素君離開,素君只是不理睬,少衝也知道她脾氣,不敢造次,兩眼不停地往外打望。三個番僧退出凌霄樓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大街上就傳來一聲沉悶的號角聲,行人如見瘟疫般四散躲避。一群紅衣番僧簇擁著一頂紅白黑三色的十六人的大轎緩緩而來。

    轎子最終停在了凌霄樓正門前,轎簾未啟時,一個長眉深目的番僧面朝凌霄樓暴雷似的喊了一嗓子:「大元朝欽命護國**師法駕在此,閒雜人等速速迴避。」人群如潮水般退出凌霄樓,除了戰戰兢兢蜷縮在櫃檯後的守門夥計,偌大的凌霄樓只剩下幾個膽大看熱鬧的江湖莽漢,少衝不知道自己是看客還是主角,他看了眼韋素君,她端著碗米飯吃的正香。

    一個身材高大、面容豐潤的僧人在一群弟子的簇擁下,款款跨入凌霄樓的正廳,隨侍搬來一把軟椅,僧人落座後朝廳中僅剩的幾個看熱鬧的人充滿善意地微微頜首,隨後他接過隨侍遞過的香茶漱了口,又潤了潤嗓子,這才朝三個紫袍人面露微笑地說道:「小僧沒猜錯的話,三位是臨安拭劍堂的谷照川、鄭思寧、於重。」

    谷照川、鄭思寧、於重合稱「三君子劍」,在江南武林聲名顯赫,與劉知之、余百花或不能比,但與東媚、西冷、北狂、南雅四人卻是並駕齊驅。三劍之一的於重,在於化龍病故後更是名滿天下的於家鐵劍唯一傳人。於家劍鼎盛時橫掃天下,稱雄武林近五十年,近世雖然沒落,但實力仍不可小覷,只因於重長兄投在梨花社門下,中原武林多加詆毀,致使於家鐵劍聲名不揚,幾乎到了被人遺忘的地步。

    於化龍與於重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兩人年齡相差三十歲,於化龍稱雄武林時,於重尚呀呀學語,此後兄弟分道揚鑣。按於家劍「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的祖訓,有人推測,於重雖是於家嫡脈子孫,卻並不曾習練於家鐵劍。

    不過也有人反駁說於重一定學過於家劍,理由有三,其一,於化龍投奔梨花社時,於父尚在人世,長子不忠不孝,他能不將家傳絕學傳於幼子?其次,於化龍病逝前曾南下餘杭,且逗留了一個月之久,還回晉州當月即暴病身亡。有人據此猜測,膝下無子的於化龍情知大限將至,專意南下將家傳絕學傳給於重。再次,在講究道統的江南武林,要想出人頭地,門第和武功一樣重要,谷、鄭皆是世家名門,沒有「於家劍」這塊金字招牌,於重何以能與二人平起平坐?而「三君子劍」之名正是在於化龍病逝後叫響的。

    少衝學藝時不止一次聽韋素君提起過三人,欽敬之情溢於言表。心裡正想有場好戲可看,卻被韋素君瞪了一眼,說:「吃飯,少管閒事。」

    身材短小的谷照川是三人中年級最大的,此刻沉聲答道:「難得你一個方外之人也知道我們的名號。」僧人謙和地笑道:「楊連古真一向仰慕江南人物。」鄭思寧譏諷道:「和尚是垂涎的是大宋的財寶美人吧?」

    楊連古真微微一笑:「財寶美人哪個不愛?只是有些人掛在嘴上,有些人悶在心裡罷了。」於重搖頭晃腦道:「你一個出家人盡惦記著這些東西,經文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嗎?」楊連古真皺著眉,搖頭歎息道:「這話從樸大俠嘴裡說出來,好生讓人失望。」於重拍案罵道:「楊連古真,你盜我大宋皇家陵墓該當何罪?今日便要拿你歸案!」

    楊連古真道:「你們皇帝的墓是小僧的幾個徒弟盜掘的,不過這賬可以算在小僧頭上,只是要請小僧去臨安,說句不恭敬的話,三位的份量還不夠。」於重抓起茶碗摔在地上,喝道:「大哥、二哥,跟一條狗有什麼好講的。動手!」話音未落,三道寒光驟然爆射,直擊楊連古真。少衝不由地讚了聲:「好劍法!」

    楊連古真道出三人姓名時,少衝還有些擔心三人不是他的對手,不過三人這一出手,他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這一擊快到極點,妙到巔峰,實在無法想像這位號稱「天下第一」,曾擊敗過朱子虛、段寧南的二國師能避過這雷霆一擊。少衝這念頭剛一萌生,就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

    楊連古真在前後左右皆被封死的絕境中,竟騰空而起,躍起丈餘,腳在橫樑上一點,身軀已經穿過牆窗,如同飛鳥一般折頭向上,幾個縱躍就上了樓頂。紫檀木軟椅成了他的替身。轟然聲中變成了一堆木屑。谷照川、鄭思寧、於重隨身也跳上了樓頂,單以輕功而論,三人比楊連古真相差太遠。少衝急往外趕去看。腳步剛動,「呦」地一聲鄭思寧便從樓頂上重重地摔了下來,腦漿塗滿了一地。

    就在少衝一愣神間,樓頂上又跌落一人,於重左臂被楊連古真生生扯斷,露出白森森的白骨,哀嚎翻滾之間弄的滿街血污。

    韋素君震驚之下拔劍而起,少衝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勸道:「七姐不可枉送了性命!」話音未落,谷照川也被扔了下來,喉嚨被楊連古真撕裂,發出呵呵呵的怪聲,勉強掙著走了幾步便倒地身亡。楊連古真如一朵從天庭飄落的蓮花,緩緩落在街心,除了左手指甲上的幾滴血跡,他週身上下不沾半點污跡。當隨侍用金盆打來清水給他清潔左手指甲時,楊連古真卻從一個徒弟那接過一柄小刀,乾淨利索地削去了受污的指甲。他對侍立身邊的大徒弟說道:「把街收拾乾淨了,屍體都要厚葬,看熱鬧的人也不要為難他們。」

    說話是時候,他就盯著韋素君和李少衝看,似乎這話專是說給他倆聽的。韋素君突然銳氣全消,人就軟綿綿地往下墜,全憑少衝扶持才勉強站立,直到楊連古真的十六抬大轎緩緩消失,她才跌坐下去,臉色灰白如土。靜默許久她歎道:「沒想到天下竟有這等高手。」

    少衝心裡卻是另一番想法,此番慘敗,與其說是敗給楊連古真的武功,還不如說是敗給他們的驕橫上。他們先是低估了對手的武功,滿身驕橫之氣,及至發覺他武功遠勝想像,竟都驚慌失措,自亂了陣腳。中原武林世風日下,居高位者故步自封、目光淺薄,處下流者自甘墮落,所謂中流砥柱儘是些沽名釣譽之徒,如此江湖還有什麼指望?

    素君和少衝收的最後一筆賬是洛陽鐵槍門駱家。二十二年前,余百花在金陵借給了名震南北的鐵槍門門主駱運霸五千兩白銀,出於義氣之交,當日並未留下字據,光陰荏苒,物是人非,這筆賬就成了糊塗賬。素君和少衝下山時,楊秀將謝清儀的話轉告二人:駱家這筆賬,能討則討,不必強求。

    素君究竟是個面皮薄的人,聽得這其中有許多曲折便不肯再去洛陽。少衝倒是信心滿滿地說:「只管去,不必你開口說一句話,這賬就討來了。」素君猶豫再三,便答應下來,又叮囑道:「駱家舊日於紫陽宮有恩,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少衝滿口應承了。

    一日來到洛陽,少衝拿出五千兩白銀大張旗鼓地採買禮品,在日漸凋敝的洛陽城內迅即掀起了一股旋風,人們互相打聽,那對出手闊綽的男女究竟是何來頭?他們很快就得知:那個高高瘦瘦,說話和氣的女子就是名滿天下的紫陽宮無影劍,他們採辦的禮品正是要送給城中一霸鐵槍駱家。

    鐵槍門立派百年有餘,英傑輩出,稱雄河洛,中原武林向有「軟少林,真鐵槍」之說,概佛門弟子總以慈悲為懷,雖有一身武功,出手時總是點到為止,少傷人命。而駱家鐵槍則以剛猛稱雄,鐵槍出手,無血不歸。傳至駱運霸一輩,駱家人丁興旺,勢力更勝從前,在這洛陽城,駱運霸跺跺腳,城牆也要塌三里。

    禮品尚未採辦齊備,駱家的迎客車轎就到了二人落腳的客棧外。來的是駱運霸次子駱破浪,長女駱英紅,二人舊時都到過紫陽宮,駱英紅還在山上住過半年。

    駱家迎客車轎大吹大擂、招搖過市。駱運霸長子、長媳,三子、長孫齊出外迎候,駱運霸本人也迎候在儀門。如此禮儀備至,讓素君感動之餘,卻問自己:「如今還能開口討賬嗎?」少衝看出她的為難,暗中說道:「姐姐只管會友遊玩,一切有小弟呢,走時自讓他把成年舊賬結清。」

    素君樂得不聞不問,整日與駱英紅等遊戲。眼看歸期將至,素君來找少衝商議。少衝道:「今晚家宴,姐姐向駱掌門辭行,必償所願。」素君依計行之,只落的駱運霸不痛不癢的一句話:「老夫年邁,耐不得遠途奔波,謝女俠的壽辰只好由犬子破山代為敬賀。」此外無話。

    宴散,素君嘲諷少衝所測不准,忽報駱門長子駱破山、駱英紅求見,少衝笑道:「他們是送銀子來了。」迎出時,見兩位蒼頭老僕跪在廊下,顫巍巍的直發抖。素君愕然,正要扶起,駱英紅攔住了她。駱破山氣咻咻道:「兩奴憊懶,險些壞了我兩家的情誼。」駱破山聲稱十二年前,是他的母親向紫陽座下二弟子楊美借的賬,因當日急著救人,就沒立下借據。不久駱夫人病逝,第二年楊美遇難,此事再無人提及。

    駱英紅罵道:「可恨這兩老奴明明知情,竟知情不報,若非受二位厚贈,查閱昔年舊賬,竟讓這賬竟成了筆糊塗賬。」

    駱破山道:「兩老奴交給二位處置,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素君道:「人孰無過?我兩家情誼又豈是這幾千兩銀子能隔閡的?」扶起二人,好言撫慰。駱破山喝退二人,取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雙手捧給素君。素君嫌多不肯收。駱英紅道:「姐姐若不收下,我們還怎好意思去山上叨擾?」少衝也勸,素君這才接了。

    二人去後,素君將銀票抖的嘩嘩響,卻問少衝:「說說吧,你怎就算到他們一定會清賬?」少衝笑道:「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又雲禮贈於人必有所求。只要主人留心去問,還怕問不清的陳年舊賬嗎?」素君默默點頭,心道:「怪不得大姐要讓他來,這些道道我可想不明白。」

    鐵槍門的賬一收,二人此行已是功成圓滿,因此回山的路上,二人的心境與來時已是天上地下之別,路過龍門山時,素君饒有興致地賞玩起了石窟。龍門山上的窟龕開鑿於北魏太和年間,歷經魏、齊、隋、唐、五代,規模蔚為大觀。

    入秋之後的龍門山,山林盡染,紅橙黃綠青藍紫各色具備,走走看看,一應煩惱盡拋在了腦後。天晚借宿農家,主人殺雞煮酒相待。

    二日清早,少衝在灶下做好粥飯,服侍素君洗漱。飯罷,東天還是青白一片,山民早起進山,不到天陽升起,是不會回來的。素君交代少衝:「留下柴米錢,趕路要緊。」少衝取出兩塊碎銀子放在院中石桌上,想想不妥,遂開門進正房放在主人炕頭,一來一去只片刻工夫,素君已經不見了蹤影。

    少衝知她性子急,料想是先走了,出莊只一條道,不必擔心走岔了。少衝仔細關好了門戶,剛走出院門,忽覺有些不對勁,是哪不對勁呢,還沒想明白,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拖著條爛腿就到了面前,髒牙爛手,就來討錢。少衝抬腳猛踹,那漢「噯喲」一聲倒地亂滾。少衝喝道:「再裝,我擰了你的頭。」那漢子一骨碌爬起來,點頭哈腰道:「誤會,誤會。」一邊說一邊退,轉身急走,被少衝踹翻在地。

    那漢叩頭痛哭起來,懇求少衝放他一馬。少衝踩著他的脊樑,問:「你們把人帶哪去了?」那漢裝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道:「昨夜輸了錢,今早來找補貼,只要錢,不害人。」少衝望他的肋巴骨上狠踹兩腳,那漢便殺豬般地嚎起來,仍是不肯說。這功夫,只見兩個胖番僧「嗖」地竄到面前,手持木棍跪地橫掃。

    少衝向後一躍,身形未穩,當頭一張大網又罩了下來,時機把捏的恰到好處,正是起勁已竭後勁不足的時候。這是地痞、山賊攔道劫財的慣用手法,喚作「捕羅雀」,若不識這其中的機巧,武功再高,也不免要著道。

    少衝識得其中的厲害,也有破解之法,卻甘心自投羅網。他料素君失蹤與此有關,查出素君下落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們來自己帶路。那漢見少衝落網,奪過番僧的木棍,罵了聲娘,沒頭沒臉地一頓死捶。少衝身形弓腰含胸,將力道卸在肩背上,慘叫一聲詐暈倒地。胖番僧推開那漢,將少衝扛在肩上,甩開大步出莊去。走到莊口,見到借宿的那對農家夫婦,正用憐惜的目光盯著少衝,見了番僧卻是不住地點頭哈腰。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