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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3.君山月 文 / 樓枯

    岳陽城南有座小山,林木蒼翠,景色幽深,晴朗之日踞山頂潮音亭遙遙可見君山群峰。這日午後,一群捕快奉命將通往山上的各條道路一起截斷,閒雜人等一概擋回。

    陳兆麗、楊秀等人來的時候,月色淒迷,山道小徑上樹影斑駁。鍾向義早已等候在山頂潮音亭,他二十出頭年紀,相貌清瘦,目光如鷹鷂般精銳。因不見韋素君,臉上就罩上了黑氣,冷森森地問:「陳六俠,你我之約,可能兌現?」陳兆麗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侯爺可能讓我見見梅兒?」鍾向義一揮手,隨從就押出了黃梅和肉頭和尚,俱是五花大綁,蒙著眼,堵著嘴。

    顧青陽冷笑道:「此舉可非待客之道啊。」鍾向義道:「他們是劫獄的要犯,論罪當死,我念及江湖同道之誼,已是優待。」說過這話,自顧轉過身去眺望湖上的點點漁火。

    眾人只有強按下胸中忿恨,耐心等待。

    驀然,一陣清越的馬鈴聲傳來,林中宿鳥四散驚飛。楊秀喜道:「是七姐來了!」只見一匹紫色駿馬穿影踏月疾馳而至,馬上一人長身冷面,雙目如電,正是近年來風頭無倆的後起之秀「無影劍」韋素君。行走江湖可以說不全中原十絕的名號,卻不能沒聽過韋素君的名。紫陽宮居武林四清門之首,紫陽劍法以「靈動如生,輕快無影」名滿江湖,但真正讓紫陽宮名噪天下的卻是韋素君。

    韋素君的「紫電」來到潮音亭前,雙蹄高舉,稀溜溜的一聲長嘶,震的整座山都響。韋素君把韁繩丟給楊秀,提劍來到了潮音亭前,拱手說道:「來遲一步,請侯爺見諒。」鍾向義還禮,說道:「無妨,七俠遠道而來,先休息片刻。」韋素君道:「不必了,請!」輕移蓮步來到潮音亭側旁的空地。

    眾人默然退避,一時鴉雀無聲。鍾向義緩步走到韋素君對面,腳步雖緩慢,每一步卻都似移山挪岳般凝重,一股無形的大力壓得眾人喘息不暢。

    鍾向義手按劍柄,說道:「在下禮讓三招。」韋素君道聲「多謝」,長劍陡然出鞘,聲如乳虎嘯谷,勢如蒼龍出海。眾人齊讚了聲:「好!」劍式一開即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沖堤破圩野性中不失天然靈氣。鍾向義霎時被罩在一片劍光之下,動彈不得。

    鍾向義號稱「江南第一劍」,雖然不免虛妄,但身為拭劍堂堂主金百川的親傳弟子,武功絕非泛泛。眾人原想他即便不是韋素君的對手,也在伯仲之間,百招之內應相安無事,這一邊倒的架勢卻是誰也料想不到的。眼見鍾向義已無反手之力,韋素君卻忽然收了劍,退了三步道:「我也禮讓三招。」

    罩在鍾向義身上的劍網一撤,鍾向義長出一口氣,道聲:「多謝!」不慌不忙將自家劍勢展開。眾人不由地又讚了聲「好」。他的劍勢千般雕琢萬般錘煉,綿密規矩中不失自然靈動,靜如嵩岳聳峙,動似大河滔滔,大開大合之間,一派王者之氣。

    韋素君隨意揮灑的靈氣和野性被徹底遏制住,劍勢變得凝滯、無力。在鍾向義狂風暴雨般的擠壓下,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不能自主,一招失先機,步步往後退,看起來她只能苦苦掙扎了。

    鍾向義反敗為勝,韋素君回天乏術,勝負似乎已定。陳兆麗緊鎖眉頭,楊秀心急如焚,她目視顧青陽求助,顧青陽卻轉過臉去裝做沒看見。與楊秀的焦灼不安相反,陳南雁卻顯得信心十足,她說:「七姐不會輸的。」她看到鍾向義的額頭上已見細汗,氣勢已是強弩之末,再難有所作為。反觀韋素君氣定神閒,章法井然,她蓄勢已滿隨時可作最後一擊!

    顧青陽忽然飛身上前,張開雙臂隔開了二人,笑道:「二位這麼打下去,再有千招也難分勝負,今日且算平手,留著力氣君山上再爭雌雄。」韋素君撤劍退步,笑道:「侯爺未盡全力,是我輸了。」鍾向義紅著臉道:「慚愧,慚愧,是我不如七俠。」他向顧青陽抬了抬手,低著頭徑直去了。侍從們丟下黃梅和肉頭和尚,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看人數竟不下上百人。

    黃梅揉了揉被麻繩捆的酸麻的手腕,氣的直跺腳,她責問韋素君:「你明明打的過他,為何要手下留情?」又衝顧青陽發火:「你又做什麼和事老?」陳兆麗道:「好啦,人平安回來就好。」肉頭和尚望著韋素君便磕頭,慌的韋素君急閃在一旁。陳兆麗道:「大和尚你這是做什麼?要折壽的。快起來!」肉頭和尚站起身,笑道:「七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頭受得。和尚每日要念一百遍《金剛經》,求佛主保佑韋姑娘。」

    顧青陽打趣道:「那《金剛經》你會念嗎?倒不如請我們大吃一頓來的實在。」肉頭和尚哈哈大笑,定要請眾人到廟中一聚。黃梅心中不快,執意不去,楊秀磨了半天,方才答應下來。眾人來到福應寺,眾沙彌早備下一桌大魚大肉。言談間扯到李少衝身上,肉頭和尚感慨道:「嫉惡如仇、扶危濟困。李公子才配得一個『俠』字。」

    顧青陽道:「可惜人差不多也殘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問肉頭和尚:「你那「麻姑湯」借他泡一泡如何?」

    肉頭和尚聽了這話張著嘴嘿嘿地笑起來,卻不肯搭腔,他半生解不開「色」字真意,為求房中稱雄,他遍覽醫書典籍,訪遍天下名醫,製成一味「麻姑湯」。內服外泡,能使人精力充盈,筋骨強健,亦可暢通血脈,生肌化瘀。只是這藥材得來著實不易,肉頭和尚珍如寶貝一般,這會被顧青陽當面擠兌,表情豈是一個尷尬說得盡。

    肉頭和尚悶了一陣,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招手喚來小沙彌,吩咐:「打開藥房,配藥!」沙彌張著嘴巴,楞楞地問:「師父,您醉了吧。」話才出口,就挨了一記耳光。肉頭和尚痛罵:「叫你配你就配,囉嗦甚麼!」抬腳又要去踹,酒醉後立腳未穩,竟摔了一跤,哼哼唧唧的在地上爬不起身來。眾沙彌一擁而上,抬起他後堂去了。

    楊秀用肘拐了下顧青陽,提醒道:「你這樣佔他便宜,他酒醒後會記恨你的。」顧青陽笑道:「他酒量大著呢,未必就是真醉,就算醉了也是酒醉心裡明,給與不給,他心裡明白著呢。」楊秀微微點頭,瞄著他的臉說:「哦,原來你們做朋友就是這麼做的,我倒是長了見識。」

    藥水泡好時,恰巧李少衝也接了過來,紫陽宮五人都迴避了。顧青陽封了李少衝幾處穴道,叮囑道:「會有些疼痛,你忍耐著些。」李少衝還沒明白個所以就被投進了桶裡,被藥水一激,渾身如萬根鋼針刺扎,痛苦不可名狀。

    眾沙彌哪管這些,合力抬起一個大木桶兜頭蓋下去,李少衝眼前一黑,登時被水汽藥味嗆的昏死過去。

    他再次醒來時,藥味已經散去,只覺得耳目清明,全身精力充溢,丹田處恰似藏著一枚火丹,隱隱發熱。他輕輕推開頭上的木桶,一抹斜陽透過窗欞照了進來,已是第二日的拂曉時分。

    顧青陽將他全身檢查了一遍,欣喜地說道:「李兄,你得新生啦。」

    李少衝伸展伸展手臂,活動活動腰腿,由衷地讚道:「果然是好藥,一點也不疼了。」隨即就收斂了笑容,歎了口氣。顧青陽朗聲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掛念那些啦。」又將一封薦書交給他,說道:「世上路有千萬條,未必非要一條道走到黑。」李少衝看過那封薦書,一時哽咽難言。顧青陽推薦他入洪湖派穆英門下,穆英乃洪湖名宿,威震荊湖,家大業大,黑白兩道俱是呼風喚雨,李少衝曉得這份薦書的份量,不覺朝顧青陽拜了下去。

    顧青陽扶住他,撫慰了一番,這才送他出門,門外早備下了馬匹盤纏,李少衝上馬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去了。送走了李少衝,顧青陽依照前約來到城西碼頭。夕陽下,湖面上停著的一艘座船甚是招眼,船長二十丈,上下有三層,一桿洪湖派的大旗迎風飄揚。於化龍領一干飛魚幫幫眾身穿道袍列隊迎候在棧橋上,顧青陽道:「在下並非掌門人,這船太招搖了。」

    於化龍笑道:「顧大俠何須過謙,論武功論資歷您都是洪湖派數一數二的人物,也是江湖上萬人敬仰的『仁義劍』,大英雄豈可沒艘像樣的座船?」顧青陽思量了一陣,說聲:「承蒙厚意了。」

    羅婉秋穿了身紫羅紗裙迎在船頭,琥珀色的肌膚吹彈可破,晚風吹過衣袂飄飛,恍如仙子在人間。她拱手笑道:「顧大哥,小妹已恭候多時了。」顧青陽慌忙答了禮,兩眼竟不敢直視。

    船頭擺著茶桌籐椅,讓座後,羅婉秋執壺布茶,笑問道:「聽說顧大哥與紫陽宮有些淵源?」顧青陽陡生警覺,卻不動聲色地答道:「師祖與余真人幾十年的交情,故此常有走動。」羅婉秋道:「既是如此,小妹有件事想勞煩顧大哥。」顧青陽道:「只要能力所及,絕不推辭。」

    羅婉秋甜甜地一笑,說道:「這個忙,顧大哥一定幫的上。」頓了一下:「小妹想結識『無影劍』。」顧青陽略一沉思,便道:「刀劍無眼,難免會有誤傷的時候。」羅婉秋聽了這話,微微一怔,撅著嘴說:「顧大哥未免太小看人了。」端茶細品,再不提此事。

    一抹斜陽慢慢墜入湖中,天青雲淡,晚風徐徐吹來。羅婉秋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又好了起來,眺望著水天一色的湖面,悠然一歎:「常說:『瀟湘之美在洞庭』,此話真不假,這般景色,我先前只是在書上讀過,在夢裡做過,到底不如親眼見到的真。記得《岳陽樓記》中有這麼幾句話『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鬱蒼蒼』,我一直難解其中妙境,如今才有所悟。」顧青陽道:「瀟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明日到島上,更有許多美景可以賞玩。」

    羅婉秋道:「咱們連夜趕過去豈不更好?」顧青陽笑道:「這幾日山上訪客甚多,知客不免顧此失彼,此刻過去,亂糟糟的一時也難安頓下來。不如在船上歇一晚,賞賞月,喝喝酒,落得半日清靜。」羅婉秋明眸一動,淺淺一笑,轉身去了船艙。顧青陽趁機偷偷地瞟了她幾眼,心裡竟是一陣發緊。

    於化龍一面喝令船工揚帆南行,一面對顧青陽說:「婉秋姑娘烹的一手好菜,顧大俠今晚有口福啦。」

    座船在離碼頭三里處停住,一是為安全計,另外也為躲避岸上蚊蟲的騷擾。

    一炷香的工夫,船工開始往外端菜:一樣炒苦瓜,一樣涼拌黃瓜,一樣清蒸魚,一樣腐乳冬筍,一碗冰糖蓮子,一盤酸辣雞丁。末了,羅婉秋換了身新衣,面帶著羞怯的笑容走過來,說道:「湖湘菜博大精深,我只學個皮毛,顧大哥嘗嘗看吧。」

    顧青陽夾起一片黃瓜,放進嘴中輕輕地嚼著,點頭說道:「路子對頭,功力嘛,還欠些火候。可惜沒有酒,不然就無憾了。」

    羅婉秋抿唇一笑,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壺醇香的汾酒,顧青陽用手把酒氣往鼻子裡扇了扇,便知是窖藏了十年的老酒,不禁感慨道:「這等夜色,這等美酒,這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舉杯一飲而盡,連聲稱讚:「好酒,一等一的好酒!」

    話音未落,湖面上一人叫道:「兀那小朋友,留兩口給老酒鬼。」聲如洪鐘,餘音嗡嗡。顧青陽尋聲望去,月白風清,湖面上薄霧似絮隨風,並不見人影。羅婉秋警覺地站起身,提著酒壺走到護欄邊,望著薄霧裊裊的湖面叫道:「想喝美酒,就出來相見。」說著手一鬆,酒壺便跌入湖中。顧青陽讚她機靈,剛說個妙字,驀然見得一條人影形如鬼魅般地出現船舷下,伸手接住酒壺,又如一陣風般踏浪而去。羅婉秋驚呼一聲「有鬼」,轉身一頭扎進顧青陽的懷裡。

    她溫軟的身軀微微震顫著,讓顧青陽生出了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護她的念頭。他很快冷靜下來,這是一個武功遠勝自己的高手,他出現在這僅僅只是路過要討碗酒喝嗎?或許是,或許不是。

    一陣風吹開淡淡的水霧,朦朧中顧青陽看見了接走酒壺的高手,那是個頭大如斗的白髮老丐,週身上下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蘆。他斜身立在一塊長約三尺寬半尺的木板上,正仰著脖子把酒壺裡的酒望嘴裡灌。

    顧青陽馬上想起了一個人,他小心地問道:「前輩可是『千杯不醉萬壇樂』,人稱『南極仙翁』的南宮老幫主?」

    老丐哈哈大笑,把大手一揮說道:「名號太長太拗口,不如叫老酒鬼痛快。」顧青陽面露喜色,低聲安慰羅婉秋道:「這位是丐幫老幫主,人稱酒翁的南宮極樂前輩。」羅婉秋驚魂未定,她剛探出頭去,卻又驚呼一聲縮了回來:她望見南宮極樂身如一片枯葉,駕風飄飄蕩蕩而來,最後穩穩地落在了船頭。

    羅婉秋閉著眼睛尖叫道:「你究竟是人是神?」南宮極樂哈哈大笑:「老叫花子輕功雖然不錯,可確是真真切切的人。丫頭,你睜開眼好好看看我。」羅婉秋這才敢慢慢地扭過頭來,她把眼瞇成一條縫,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番南宮極樂,驀然雙頰緋紅,她含羞推開顧青陽,轉過身去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顧青陽倒身欲拜南宮極樂,卻被一股大力由下而上將自己托住,想拜也拜不下去,他心驚之餘對南宮極樂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南宮極樂搖手笑道:「我雖是前輩,可今晚卻有求於你,這頭磕不得呀。」顧青陽一陣茫然,略帶幾分慌亂地說:「前輩但管吩咐,晚輩無所不從……」南宮極樂呵呵地笑著,卻不答話。羅婉秋道:「這酒能入神仙之口,也不枉它跟我來江南一趟了。」南宮極樂喜道:「女娃娃腦子快,小嘴像塗了蜜,可真甜,我喜歡!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我一個窮叫花子身無分文。喝你的酒,只怕是白喝。」

    羅婉秋讓船工搬出三壇汾酒,笑道:「得晤前輩一面,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咱們又不是只認銅鐵的生意人,這酒只當是做晚輩的一點心意。」南宮極樂把這話在嘴裡咂了咂,品了品,說道:「女娃娃這話裡大有古怪,這酒還是不喝了。」搖了搖頭作勢要走,顧青陽忙賠笑道:「小妹年幼不懂事,說話沒有輕重,酒,前輩盡情品嚐,臨走再將葫蘆灌滿。」

    南宮極樂聽了這話轉憂為喜,正要動手取酒,忽而想起了什麼,招招手喚過顧青陽,附耳低語道:「大好前程啊,莫要委屈了自己。」顧青陽聽了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斟酌了一下,小心地問:「請前輩明示。」南宮極樂卻拍了拍他的肩,呵呵一笑道:「休要唬我,你倆天生是夫妻相,親上加親,必是夫旺婦旺。」說完拎起一罈酒,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入水中木板上,腳尖踩水,木板無帆自動,離弦的箭一般向君山方向而去。

    羅婉秋被南宮極樂的那兩句混話臊的滿面透紅,早早地躲了去。顧青陽獨坐在船頭自斟自飲,心裡在想:「他究竟要跟我說什麼呢?」

    君山在岳陽城西南三十里處,有四台、五井、三十六亭、七十二峰。峰巒競秀,古木參天,茂林修竹,溪流潺潺。劉禹錫的一句「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使得君山名聲大噪。

    顧青陽與羅婉秋趕到君山水寨時恰值正午時分,水寨巡警小艇如眾星捧月般簇擁過來,前面引路的,兩邊護衛的,一路鼓樂喧天。挨近水寨大門,導引和兩側護衛艇上的幾十個大漢挺立船頭,叉腰大喊:「洪湖派顧大俠駕到!」

    聚集在碼頭上的數百人見此排場,莫不對顧青陽高眼相看。顧青陽心知這都是羅芊芊的安排,一時頗為感動。

    人群中有兩個白衣道士見顧青陽如此排場,倒生了恨意,一個道:「這也太張狂了,掌門人也沒這般鋪張,他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另一個在鼻子裡哼了聲,陰陽怪氣地說道:「他憑什麼跟掌門人比,不過是燒兩個錢自抬身價罷了。」前一個道:「咱這就過去給他難堪。」後一個扯住他:「莫要節外生枝,掌門人不是吩咐了嗎:要待之以禮。」

    因為使用了些銀兩,顧青陽得了一處背山面湖的居所,取名叫杏園,顧青陽要把正房讓給羅婉秋,自己住廈屋,羅婉秋堅持不肯,道:「你江湖上朋友多,應酬也多,來來往往的,難道都要先繞過我麼。」顧青陽笑道:「罷了,你住內院,我住廳堂側房,讓於公住中間,但凡有不速之客,皆一概擋回。」羅婉秋抿嘴淺笑,不覺臉就紅了一半。於化龍點點頭道:「這麼安排極是妥當。」

    安置停當,顧青陽忽覺精神不濟,正待小憩片刻,門房通報有客求見,顧青陽道:「就說我不在。」話剛出口,門外一人朗聲笑道:「師兄如今發達啦,就忘了同門之誼嗎?」顧青陽聞聲,躍起迎出。來者是三個白衣道士,都是顧青陽的同門師兄弟。為首的,姓康名青山,左首的,姓劉名青烈,右首是個十三四歲的清秀少年,名叫阮清秀,是洪湖派青(清)字輩中年齡最小的。

    顧青陽與康青山相識多年,與劉青烈更是無話不談的摯友,三人多年未見,自有說不完的話,一時扯到了現任洪湖派掌門人蘇清河的身上。說到蘇清河,顧青陽不覺微微一歎,一股別樣滋味湧上心頭。

    洪湖立派已有數百年歷史,派中枝系龐雜,以長江為界大體可分為南三族北五家,五家實力遠勝三族,洪湖派掌門例由五家家長輪流擔任,這五家分別為江陵劉家,襄陽阮家,洪湖穆家,均州賀家和常山佟家。近世常山佟家人才輩出,長期霸佔掌門之位,借此欲吞併其他四家,統一洪湖。不想一場瘟疫卻使佟家實力大損,均州賀家趁機取而代之,賀家家長賀通海出任掌門。

    為了消弭派系紛爭,賀通海創設「議事盟」,凡大事由各家(族)長共同裁決,又邀各家名宿至小平山,組建「研劍盟」,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重振洪湖派在江湖上的聲威。各家挑選資質優良的少年才俊送入「研劍盟」,由名家高手親自傳授武功。顧青陽和蘇清河一同出自「研劍盟」。

    賀通海做了十年掌門後,便帶著顧青陽雲遊四海去了。長子賀復主被各家公推為掌門,賀復主做了五年掌門也飄然離去,襄陽阮家家長阮陽被公推為掌門,只一年,便一病不起,臨終傳掌門位於蘇清河。正因蘇清河的掌門之位並非各家公推,各家頗有些怨言。

    為收服人心,蘇清河先將阮陽愛子阮清秀送入「研劍盟」,借與阮家結盟,又重用江陵劉家劉青烈、劉青發兄弟,再請賀復主外甥也是親傳弟子康青山上山執掌財務,他自己則娶了佟家嫡親女子為妻,江北五家一時都服。

    為平息江南三族的非議,蘇清河借衡陽譚氏族長譚允在川東被竹幫暗殺入題,於繼任掌門後的第二年發下門帖,盡起洪湖派精銳,大張復仇旗幟浩浩蕩蕩殺奔川東。事關洪湖派顏面,各家雖心裡極不情願,卻無人敢反對。蘇清河行前又與各家家長在譚允靈位前發下重誓,不成功誓不還山。平日裡你爭我奪,各懷心思,大敵當前,也只能齊心協力。對那些貪生怕死的,蘇清河不問親疏執法極嚴,上上下下既怕又服。

    竹幫是川東大幫,立家百年,支系龐雜人心不齊,眼見洪湖派浩浩蕩蕩殺來,竟捆獻元兇,向洪湖求和。蘇清河在竹幫總壇設下祭壇,將元兇割首開膛,報了仇,揚了威。經此一役,洪湖派聲名大振,儼然荊楚一霸。江北五家由此真心擁戴,衡陽譚氏、郴州李氏也俯首稱臣。

    提起這些往事顧青陽不勝感慨,說道:「清河師兄長我六歲,當是我去見他才是。算起來我們也有十年沒見了。想當年,我們同住後院,他在東樓,我住西樓,中間隔著花圃,每日清早,師父都要罵我們:『蘇清河練功都冒一身汗了,你們這些小懶貓,等著太陽曬屁股嗎。』呵呵,東樓、西樓現在還在嗎?」

    「在,在!」康青山連聲答道,「你隨師祖走後,那兒就一直沒人住,前年小平山大興土木,舊房子差不多都拆了,只留這兩座小樓沒動,掌門師兄說你是個念舊的人,新房子你不一定喜歡。」

    顧青陽不覺眼圈發紅,鼻腔生澀,真誠地說道:「洪湖弟子十萬,掌門師兄能將人心聚到一處,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忽話鋒一轉,又問:「聽說潭州金師叔出事了?」

    劉青烈哀歎道:「我們這位金師叔不知受了什麼人的蠱惑,竟迷信起採陰補陽之術來,禍害了數百良家女子,潭州民怨沸騰,一百零八戶百姓聯名告上小平山。各家都說要清理門戶,掌門師兄迫不得已才動用了家法。」

    阮清秀插嘴說:「師兄他是殺了不少人,可顧師兄您也想想,金家在潭州經營上百年,根深葉茂,不下重手,如何能成事呢?那些心懷銜恨的漏網之魚,處處造謠詆毀。唉,那些話豈能真信呀?」他說話語調尖細,蘭花指微翹,形容姿態多有女子氣象。

    潭州金氏滅門血案的來龍去脈顧青陽其實是一清二楚,金同茂為煉製返老還童丹,殘害十四五歲的少女一百零八人,當地官府受賄不理,苦主便聯名告上小平山。為抗拒蘇清河執行家法,金同茂曾重金賄賂鄂州官府,誣蘇清河聚眾謀反,欲血洗小平山,蘇清河這才痛下殺手,率數十弟子夜襲潭州,將金同茂家小弟子三百餘口全部誅殺。

    顧青陽見阮、劉二人極力為蘇清河辯護,康青山卻一言不發只是喝茶,便岔話問他:「去歲我在鄂州遇見穆師兄府裡的肖天海,他告訴我小平山的宮觀如今營造的整齊壯闊。早已去了當年的寒酸像。這應該都是康師兄的功勞吧。」康青山謙和地笑了笑,阮清秀翹著他的蘭花指,搶話說道:「那可不嘛。顧師兄,你猜猜,康師兄手上的田莊、客棧、商舖、山林加起來價值幾何?」

    顧青陽略一沉吟,叉開五指說:「五十萬。」阮清秀搖搖頭,顧青陽又猜:「八十萬?」阮清秀還是搖頭,顧青陽驚道:「竟有一百萬?」阮清秀哈哈大笑道:「整整一百八十萬!這還不算入股在各家的。要是都加起來只怕三百萬也不止呢。」顧青陽驚道:「那可當真是富可敵國嘍!」又拱手作揖道:「小弟日後手頭緊,康師兄定要周濟則個。」

    康青山道:「何必要等以後呢?難道咱們人微言輕請不動師兄回山嗎?」顧青陽道:「我自幼跟師祖在外面閒逛慣了,回山去只怕一天也待不住,還是一個人逍遙自在。請轉告掌門師兄:無論青陽身在何處,絕不敢忘本。」

    康青山笑對阮清秀、劉青烈說:「看來咱們是白費一番口舌了,事情辦不成,也沒臉回去吃飯,就在這蹭一頓吧。」顧青陽大喜,忙讓人準備酒席,四人暢飲至黃昏才散。

    散席後,顧青陽心頭忽生一股莫名的愁悶,坐臥不寧,便走出杏園沿著山道小徑信步而行,路過一片茶園,忽聽一陣清越的琴聲,如雨打芭蕉,聲聲愁悶。顧青陽心下苦笑:「天下愁苦的人並不止我一個。」循聲走去,半山坡上一亭翼然若飛,一青衣女子面朝空谷忘神撫琴。顧青陽認出是羅婉秋,揪心一歎:「這半日冷落了她。」

    離亭還有十餘步,羅婉秋忽按弦不奏,笑道:「聽琴不語真君子,顧大哥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喲。」

    顧青陽笑道:「你我之間,也不知是誰先說的話。」羅婉秋道:「你嘴上沒說,卻滿腹愁悶,一樣攪擾了我,我說的對嗎。」顧青陽扶著青石凳坐下,自嘲道:「一場美夢驟然被驚醒,心裡有些不自在罷了。」羅婉秋道:「是夢總歸要醒的,早醒勝過晚醒。你該慶幸才對呀。」顧青陽默思良久,苦笑不迭,自言自語道:「是啊,醒來也好……」

    羅婉秋推琴而起,如一團香霧到了顧青陽面前,說道:「你原先說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風景的,如今這話還算不算數?」

    顧青陽本懶得動彈,被她逼住,只得起身來,陪著她往山上走。山頂面湖一側,一石突出,上下左右皆懸空,石上修一石亭,建築粗糙,然對面萬頃洞庭水,左耳曉風過林,右耳漁歌唱晚,便是俗人也要朗誦吟詩了。羅婉秋四下看了一圈,歎道:「可惜了滿島的江湖莽漢,這等好去處竟是空落無人。」顧青陽笑道:「好在還有你我這對文人雅士。」

    羅婉秋眼中閃過一絲羞澀,她側過臉去,面容在霞光的襯映下,顯得格外嬌美動人。顧青陽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輕輕掙了一下,沒能掙脫,又稍稍用了點力,顧青陽就鬆開了手。

    羅婉秋正要走開,顧青陽卻突然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幾乎是同時她也擰身捧住了他的臉……

    武林中向來有「四門、八派、三十六家」之說,紫陽宮、少林寺、孤梅山莊、九鳴山莊並稱武林四大清門,地位極為尊崇,洪湖派排位在三十六家之末,若在平日就是掌門蘇清河想見四清門當家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顧青陽卻莫名地得到了這樣的禮遇,那晚他與羅婉秋手挽著手回到杏園時,門房裡迎出兩個人,楊秀和黃梅,她們帶著紫陽宮的拜帖,請顧青陽前往赴宴。

    紫陽真人親派座下兩位弟子來請自己赴宴,這份榮光,讓顧青陽呆呆地怔了半晌,直到羅婉秋在一旁提醒道:「早去早回,莫讓兩位姐姐久等。」顧青陽「哦」了一聲,攥著羅婉秋的手卻有些不捨,黃楊二人看到這一幕,便不動聲色地避了出去。顧青陽還想柔言蜜語溫存一會兒,羅婉秋豎起一根手臂,貼在他嘴唇上,又踮起腳尖為他整理被風吹亂的頭巾。她的身體大膽地靠向他,絲毫也不避諱,顧青陽瞧了瞧門外的楊秀和黃梅,終於感到了有些不自在。

    羅婉秋卻沒有罷手的意思,整理好顧青陽的頭巾,她又彎腰為他拉平衣擺上的褶皺。一直保持鎮定的楊秀終於扭過臉,大步走向一邊眺望天邊晚霞去了,倒是黃梅環抱雙臂,饒有興致又頗具耐心地盯著二人。

    三個人一道下山時,冷冷清清的,連一向話多的黃梅也始終未吭一聲。

    紫陽宮此次共有十六人來參加英雄大會,佔據著一座五進五出的院落,大小房間上百處,傢俱器皿一應用物皆高出別家一等。

    紫陽真人俗名余百花,年過五旬,銀髮慈目,長徒謝清儀也年近五旬,高高瘦瘦的,此刻正侍坐在一旁陪紫陽說閒話,她原是余百花的隨身侍女,自紫陽宮創立時起便是宮中說一不二的大管家。余百花的六弟子陳兆麗、七弟子韋素君等人分班侍立在兩側。

    余百花看見顧青陽進門,便從座上站了起來。顧青陽誠惶誠拜倒在地。余百花探手扶起他,說道:「顧世兄不必多禮。」安置顧青陽坐在自己身側,又仔細將他打量了一番,歎道:「都長成大人了,今年有二十二歲了吧?」顧青陽欠身答道:「正是。」余百花道:「要是通海兄能活到今日,看到他親手調教的弟子這樣出息,不知該有多高興。」陳兆麗插話道:「賀師叔若還在世,說不定今日咱們就不在君山了呢。」

    紫陽愕然道:「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呢?」陳兆麗道:「師父請想,賀師叔若還在世,今年的英雄大會是不是該在小平山呢。」紫陽恍然大悟道:「那可不是嗎?十四年前我提議本屆英雄大會由洪湖派承辦,通海兄怪我不該亂說話,他說:『要我辦也行,你們都要掏銀子湊份子,我洪湖人窮志短可沒排場』,十幾年前的事歷歷在目,如在眼前啊。」

    眾人唏噓了兩聲,謝清儀道:「顧師兄有十年沒回小平山了吧,君山大會後,準備回去嗎?」顧青陽道:「如今有清河師兄掌門,不想再回去橫生枝節。」謝清儀笑道:「傻孩子,你回去怎是橫生枝節呢?洪湖派這幾年風生水起,你若能再回去幫你蘇師兄一把,豈不更好?」顧青陽道:「我是個散漫性子,回去只怕呆不住。」余百花笑道:「年輕人嘛,總不免心浮氣躁,磨煉磨煉就好啦。」顧青陽說道:「師祖最大的心願是晚輩能名列小十傑,晚輩也曾發過誓,若不能完成他老人家的心願,至死不回小平山。」

    余百花默然點頭,拉著顧青陽的手,歎道:「真是個有志氣的孩子,不枉通海兄一番苦心。」說話間,陳南雁捧來一隻紫檀木的劍盒,余百花按動盒上機關暗扣,取出一柄松紋古劍,撫摸了一把,說道:「這是陸老莊主舊時贈我的,我年輕時用過,如今老了,用不動了。就轉送給你吧。」顧青陽驚道:「如此重禮,晚輩萬萬承受不起。」余百花笑道:「傻孩子,都拿出來了,還要我收回去嗎?」顧青陽這才拜謝收下。

    這時晚飯擺上,余百花仍拉顧青陽坐在自己身邊,席間又特許弟子們飲了幾杯酒。席散,顧青陽回到杏園,關閉門窗,就燈下仔細端詳那口松紋古劍,只覺得寒氣逼人,知道確是件世上罕有的寶物,一時愛不釋手。正把玩時,窗外忽有條人影閃過。顧青陽不動聲色,出門查看,見得一個白衣書生越過房頂進了羅婉秋居住的內院。顧青陽也縱身上了屋頂,剛走兩步,身後忽有人乾咳了一聲,回頭看時,於化龍正樂呵呵地衝著自己笑。

    顧青陽說道:「多喝了兩杯,上來透透氣,於公一直守在這嗎?」於化龍道:「婉秋姑娘不會武功,顧大俠又常有應酬,老夫豈敢掉以輕心?」顧青陽瞥了眼黑沉沉的後院,問:「姑娘晚上吃的好嗎?」於化龍答:「姑娘嫌天熱,只進了碗米粥就歇下了。」顧青陽點點頭,敷衍了兩句便下了房頂。他沒有回屋,取了一壺酒,坐在院中乘涼。

    二更天將盡,露濕重衫,一壺酒將盡,仍沒等出那個白衣書生,顧青陽忽而自嘲道:「想是我看花了眼,誰會身穿白衣夜行呢。」他手扶石桌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眼前又是一花,一條白影悠忽竄上房頂,一縱一跳就出了杏園。顧青陽木愣愣地呆在那,想起去追趕時卻發現全身沒了一絲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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