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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2.似相識 文 / 樓枯

    斜陽西掛時一條白茫茫的大江攔住了顧青陽的去路,登上江邊的土山遠眺去,心胸頓為之一闊,魚鷹逐白帆,孤帆偎落霞。江山美如畫。

    土山南坡面朝渡口處搭著幾間蘆席茶棚,侯船的渡客點壺大葉茶,要份香油涼米線,消磨時光,坐等船來。斜陽鋪在江面的時候,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再不來船,這半天可就白等啦,由此到最近的村鎮少說也得十來里地,雨後道路泥濘,來來回回的誰肯折騰?

    夜霧漸濃時,一艘雙層渡船穿過江面上的水霧靠了岸,這是艘雙層大船,一次足可渡百人過江,滯留在江岸邊的渡客莫不鬆了口氣,紛紛結算了茶錢,提筐背簍湧上江邊棧橋。

    胖乎乎的船主立在船頭拱手作揖說道:「船給人包啦,諸位請回吧。」他把這話一連說了四遍,臉上始終堆著笑,語氣也盡量平和。但棧橋上仍響起了一片罵聲,渡客們操著或粗或細的口音,南腔北調地咒罵著,無非是船主見錢眼開、為富不仁,缺心、缺德。

    船主勉強應付了一陣,便轉過身去,臉上早已是冷若冰霜,他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一幫窮鬼。」

    哼了一聲正待離去,一條赤膊壯漢陡然攀上座船,一個「鯉魚翻」攔住了他,悶雷般地吼了聲:「你不要走!」船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又滿臉堆起了笑容,他打躬作揖道:「好漢莫要誤會,這個不關我的事。」他眼睛滴溜溜地轉,想瞅個空兒撒溜。

    赤膊大漢叉分雙腿,環抱雙臂,又悶雷似的說道:「叫包船的東主出來。」

    船主嘴角露出一絲不屑:「年輕人,我勸你還是少惹事。」

    「放你娘的屁!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會會。」赤膊壯漢感覺自己受了羞辱,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棧橋上響起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

    船主從鼻腔裡哼出一股冷氣,說:「你要見他,他來了。」

    來者是位身材瘦小的銀髮老者,一身名貴的綢袍,白煞煞的臉,稀拉拉的一撮山羊鬍。老者人既瘦弱,看氣質也非官場中人,充其量也就是個有點小錢的生意人。

    赤膊漢子左右掃量一眼,臉上便露出輕蔑的神情,他倨傲地問道:「是你包的船?」

    老者語氣平和地回答:「是我。」

    「我要過江去。」

    「可以。」老者伸出枯瘦的,形如雞爪的左手,「包銀一兩七錢,我吃些虧,只算一兩六,你付我八錢銀子,我就載你過江。」

    「你他娘的。」赤膊大漢的聲音又高又尖,尾音故意拖的很長。

    他用眼角的餘光再度掃視四周,確認老者確無隨從後,他額上青筋暴跳,雙目圓睜地喝道:「你看你是皮癢找打!」

    「付八錢銀子,我讓你過江。」老者把枯瘦的手伸到他的胸前,仍心平氣和地說。

    「操你娘!」赤膊大漢凶狠地罵了聲,揮拳照面就打,「打死你個為富不仁的狗東西!」

    他出拳的一剎那,岸上的喝彩聲掩蓋了顧青陽的冷笑:「你有苦頭吃了。」

    在一片驚呼聲中赤膊大漢猶如一隻裝滿石頭的布袋徑直朝人群飛過來,變故之突然,即使顧青陽也暗暗吃了一驚,他早看出老者身負上乘武功,卻不料他出手就傷人。顧青陽當下也不及多想,腳尖點地,騰空而起,將赤膊漢子攔腰抱住,再借勢一擰身,避開了人群安穩落地。赤膊漢子此刻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全賴青陽的扶持才能站立,顧青陽一鬆手他便癱軟在地,再也立不起來。一陣死寂後,渡客們拖著行李如落潮的水般退去。

    銀髮老者盯住顧青陽,眼珠子上下一輪,森然冷笑道:「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因為愛管閒事活不長命的?」

    顧青陽淡淡一笑:「在下行走江湖十餘年,遇到蠻橫不講理的也多了,似閣下這般倒是少見。出手便要取人性命。天皇老子殺人也要有個理由吧?」老者道:「拳頭硬就是理由,誰讓他的功夫不如我呢。小友,你也想跟老夫比比拳頭?」

    顧青陽沉聲應道:「請賜教!」一語未必,「嘶」地一聲疾響,一物已射到臉面前,顧青陽揮手抄去,卻落了空。

    「突」地一聲悶響,赤膊大漢的右肩後胛骨上爆開一個血洞,他翻身倒地,殺豬般地哀嚎起來。顧青陽覺得掌心隱隱作痛,暗裡察看,一條血溝斜著從食指劃到掌緣。老者發出的暗器力道太強,自己抓著卻握不穩,武功高下立判。

    恰此時,一抹斜陽沉入江中,西天如血一般的紅。

    顧青陽問自己:「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值嗎?」老者一眼看破他的心跡,譏諷道:「混江湖,保命第一,行俠仗義那是要看時機的。」顧青陽道:「顧某自踏足江湖那天起,早將生死看淡。他的事我擔了。」他的手按到劍柄上時,心就不再動搖。

    老者定定地看著他,隨之發出一聲朗笑:「『仁義劍』真不是白叫的。」船艙裡傳出了一陣銀鈴般的聲音:「我就不出來,看你們能鬧到幾時。」顧青陽眼睛一亮,就有些哭笑不得:船艙裡走出來的,是一個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後又成為朋友的女人。

    她,叫羅芊芊,飛魚幫的第二十八任幫主。飛魚幫以拐賣人口、販賣私鹽為業,家大業大,在荊湖一帶聲威顯赫。四年前飛魚幫老幫主猝然離世,幫眾為爭奪幫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顧青陽居中調停,說服眾人推選老幫主遺孀羅芊芊為幫主,那年她十七歲,認識顧青陽整整一年。

    見面說不上兩句,顧青陽就問起銀髮老者的來歷,羅芊芊眨巴眨巴眼,嗔怪道:「人家仰慕你的名聲,想會會你。您顧大俠就別計較他的衝撞之罪啦。」咯咯地笑了一陣,就壓低嗓音說:「原是父親的故舊,後來去北邊做了鏢師,年紀大了又來投奔。脾氣古怪,又倚老賣老,很是討厭。」

    顧青陽湊在她耳邊說:「好好待人家,將來有你的好處。」兩人站在船頭說話時,於化龍已幫那赤膊大漢止了血,賠了他十兩銀子打發了去。這時有人來報:「婉秋姑娘已過十字坡。」羅芊芊急吩咐左右:「趕緊取水把血沖洗乾淨,我這個妹子見不得半點血。」顧青陽聽了這話就要告辭,羅芊芊拉住他,咯咯地笑:「你躲什麼,我的妹子就是你的妹子,你們見個面,將來依仗你的地方多呢。」

    一頂輕紗小轎停在了碼頭,竹簾輕佻,走出了一個俏麗少女。在於化龍的護送下健步等上舷梯,兩側侍從個個神情凝重,一副如臨深淵的樣子。少女離著羅芊芊還有丈遠,便撩衣跪拜,顧青陽閃目看了一眼:白皙嬌嫩,鮮妍如花,一身男裝,憑添幾分瀟灑。

    「妹妹又長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羅芊芊扶起那少女,看了一圈,卻說:「我給你引薦一位江湖上的大英雄:『仁義劍』顧青陽,顧大俠。顧大俠劍法高深,江湖閱歷豐厚,你要時常請教。」

    羅倩倩又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婉秋妹妹,調皮任性,瞞著爹娘一個人千里迢迢跑來君山看熱鬧,江湖險惡,妹妹我又聲名狼藉,勞煩顧大哥費心照看了。」不等顧青陽答話,羅婉秋就欣然抱拳道:「多謝顧大哥關照。」

    顧青陽現在是有苦說不出來了,八月初天下英雄將匯聚君山召開英雄大會,熱鬧固然熱鬧,但對聲名狼藉、仇家眾多的飛魚幫來說未見得是件好事,尋仇討債的只怕要踏破飛魚幫總堂的門檻。羅芊芊沒跟自己商量就把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塞過來,自己除了生生悶氣還能怎樣?

    並肩往船艙走的時候,羅芊芊暗暗碰了碰他的手,彎目含笑,問:「你不會怪我吧。」顧青陽報之以淡淡一笑。

    船行到岳陽,羅芊芊攜羅婉秋先回飛魚幫總舵處理幾件家事,顧青陽獨自進城,落腳在雲煙閣,昏睡半日,黃昏時,下樓喝茶,幾個丐幫弟子奉岳陽分舵當家長老趙廣之命來請顧青陽赴宴,趙廣是顧青陽多年摯友,觥籌交錯間,顧青陽不覺有了醉意,趙廣便親自送他回客棧。

    行到雲煙閣門前,見幾個店夥計正圍毆一個乞丐,趙廣黑著臉咳嗽了一聲,眾夥計慌忙閃到一邊。雲煙閣的外掌櫃小步趨前,滿面陪笑道:「趙爺千萬別誤會,這是個外地來的『游嘴』,不然借咱幾個膽也不敢撒野。」

    趙廣朝那乞丐踢了一腳,對顧青陽說:「確實不是我的人。」

    顧青陽藉著醉意道:「相逢即是緣,老兄不能見死不救吧。」趙廣歎道:「『仁義劍』果然仁義,他這條命是你救的。」說罷,斜眼向那掌櫃:「他掘了你家祖墳,還是睡了你老娘?下手這麼重,還讓人活嗎?」掌櫃深知招惹不起,哈腰點頭,哭喪著臉道:「趙爺明鑒,這位……爺,他早晚吃喝,又分文不取,小本生意那頂得住他天天白吃白喝。」趙廣冷笑道:「休要跟我胡扯,看他這副倒霉像,還敢吃霸王餐?天下花子是一家,這人我收了,吃你多少記我賬上。」

    掌櫃的暗鬆一口氣,賠笑道:「趙爺肯收他,那是他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趙爺看得起小的,這磕頭酒小店包了。」說著一面招呼夥計救人,一面命人擺茶。趙廣抬手道聲「多謝」,並不肯往裡走,卻問顧青陽:「如此處置,你看如何?」顧青陽拱手笑笑,二人在門前別過。

    二日清早,顧青陽洗漱清潔,在房中用了早點,換了身新衣揣了幾兩碎銀子,手握描金扇款步下樓來。岳陽城裡名勝古跡眾多,難得有閒,豈可錯過。他前腳剛走出店門,一個滿臉是傷的乞丐突然從街角衝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乍一照面,顧青陽覺得有些眼熟,正要仔細看,那乞丐卻自己垂下了頭,過了一陣,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重又把頭抬了起來,他的目光游移閃爍,與顧青陽一觸即潰。

    顧青陽認出他正是夜行時在茅屋中邂逅的那個書生,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你來見我,是要還我行李嗎?」書生滿臉羞慚之色,囁嚅道:「馬匹和行李都弄丟了,我是來賠罪的。」顧青陽略怔了怔,說道:「罷了,一匹馬能值幾個錢?就當奉送給大人了。他年陞官發財之餘,別忘了順便為百姓做件好事!」言罷再不瞧他一眼,側轉身,揚長而去。

    原本很好的心情無端被這書生攪壞了,顧青陽心中甚是懊惱,低頭疾走幾步,一轉身又回了雲煙樓,在遊廊轉彎時,一個肥大的和尚猛然竄出來攔住了他,顧青陽唬了一跳,一掌拍去,那和尚雙臂護住臉,急叫:「莫打、莫打,是我。」

    「肉頭和尚!」

    顧青陽收住掌力,用紙扇把那和尚一通亂打,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佛門敗類,有經不念,有戒不持,如今又竄到這來作甚?莫不連淫戒也破啦?」

    肉頭和尚倒忸怩起來,羞澀地說:「都說顧青陽是個機靈人,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你猜的不錯,我是看上一位姑娘了,要請你保個媒。」

    「能入大和尚的法眼,那也絕非凡品,倒要請教。」顧青陽興致勃勃地望著肉頭和尚。

    「紫陽宮韋素君!」肉頭和尚答的直截了當,「老子看了她一眼,就烙進心裡拔不出來啦。顧大俠,顧兄弟,我的好哥哥,看在多年的情份上,務必要玉成此事,和尚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的大恩情,我這給你作揖啦。」

    顧青陽冷笑道:「你來這是消遣我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勸你少做白日夢。」肉頭和尚不悅道:「不幫就不幫,何苦出口傷人?哼,你不信,我偏讓你看看,咱這癩蛤蟆是怎麼吃上天鵝肉的。」顧青陽冷笑一聲轉身就走。肉頭和尚這才慌了,張開雙臂攔在顧青陽面前,滿臉堆笑,連連打躬道:「好兄弟,好兄弟,哥哥錯了,哥哥給你道歉,你不拉哥哥一把,哥哥萬劫不復了。」

    和尚確實是個六根不淨,偷香竊玉的勾當也沒少干,不過說他看上了韋素君,顧青陽是一百二十個不相信,韋素君是天上的星星,豈是凡夫俗子可奢望的,和尚雖花心卻不愚蠢,他能不懂這個道理?

    顧青陽不想跟他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要我幫忙也可以,你老實說,究竟是誰要打她主意?」肉頭和尚摸了把油乎乎的大腦袋,哈哈一笑,答的倒也爽快:「慶陽侯鍾向義。」顧青陽皺了下眉頭,追問:「拭劍堂的鍾向義?」

    「天下還有第二個慶陽侯嗎?」肉頭和尚的眼瞇成了一條縫。

    顧青陽不說話了,他心裡已經明白了大概:江湖盛傳,今年的君山英雄大會上將仿「華山論劍」的儀式添設「小論劍」,各派三十歲以下的少年才俊皆可與會,屆時將擇優推選出十名武功最高者,並稱為「十傑」。「十傑」的名頭雖不及華山論劍的「十絕」響亮,卻更為習武之人所推崇,原因倒也簡單,華山「十絕」是對功成名就者的封贈,是錦上添花,「十傑」卻是登天的階梯,雪中的炭。習武之人能名列「十傑」,恰如讀書之人高中三甲,「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登天,前程不可限量。

    放眼當今武林,有實力爭奪「十傑」的,數來數去也就是那麼幾個人,「無影劍」韋素君、慶陽侯鍾向義都在列,大戰在即彼此切磋一下,探探虛實也是在情在理。這個忙自己能幫,也應該幫。顧青陽爽快地答應下來:「若只是比武切磋,我倒是可以幫你這個忙。只是一則韋素君行蹤不定,二來此人心氣頗高,憑我與她的那點交情,只怕愛莫能助。」肉頭和尚道:「韋素君的同門陳兆麗、黃梅、陳南雁此刻就在城南客棧。只要老兄幫忙說動她們明晚去州衙大牢救個人,其餘的全在和尚身上。」

    顧青陽道:「非是我背後詆毀,那鍾向義鷹目狼瞳,內外不一,未必是個能結交的人,你還是少跟他來往。」肉頭和尚噓歎道:「老兄說的何嘗不是,我是受他恩惠不得不報呀。」

    紫陽宮的規矩弟子不管在山在外,每日寅時到巳時末都要刻苦修行,謂之「早課」,顧青陽到訪城南客棧時,三人早課剛剛做完,正在喝米粥,乍然見到顧青陽,陳南雁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黃梅嘴裡含著熱粥,嗚嗚嗚說不出話,指著身旁的空位,招呼顧青陽坐下來一起吃。顧青陽擺擺手,笑笑,示意自己已經用過早飯,又說:「是我來的不巧,失禮了。」

    陳兆麗擦了擦手,說道:「自家人,何必客氣。」引著顧青陽到小客廳落坐,只說了幾句閒話,小二來報:「有個和尚在門外求見。」陳兆麗疑惑地問:「什麼樣的和尚?」小二回道:「是個又肥又胖的和尚,問他法號他不耐煩說。」陳兆麗正擰著眉猜想是誰,顧青陽笑道:「師姐怎麼忘了,岳陽城裡的淨空和尚呀。」陳兆麗恍然大悟道:「肉頭和尚,我怎麼把他忘了。」對小二說聲:「有請。」就站起身來迎接。

    黃梅三兩口喝完米粥,抹了把嘴,趕緊追出去看,見到一個矮墩墩的胖和尚頂著個碩大的肉腦袋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一時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兆麗瞪了她一眼,黃梅心知失態,就抿了嘴,笑聲卻仍露了出來。

    肉頭和尚摸了摸腦袋,爽朗一笑:「黃女俠笑我挺小個身軀卻頂著個大腦袋吧。」黃梅望著那又大又圓,紅彤彤,肉滾滾的腦殼,不禁問:「天天頂著就真不累嗎?」陳兆麗連忙出聲喝止。肉頭和尚哈哈一笑,並不在意。他望著迎到廊下的顧青陽,故作驚訝之色,一面打躬作揖,一面埋怨他來了岳陽為何不去看望。顧青陽笑道:「外面傳你在南海燒了幽冥教的一百條大船,我想他們定不肯放過你,這會兒你必跑路在外,故此沒去。」

    肉頭和尚笑道:「若放在幾年前,我早跑啦,如今幽冥鬼子自己內訌,哪有閒心來尋我的晦氣?」

    黃梅插嘴問:「幽冥教又起內訌了啊?因為什麼呀?」肉頭和尚答道:「小鬼子的心誰能猜得著,比洞庭湖的水還深呢。」黃梅撇撇嘴就不再問下去,心裡卻想:曾經聞之色變的幽冥教,自老教主癱瘓不起後,內訌連年不絕,如今竟成了誰都可以踩一腳的死龍病虎。

    陳南雁沉吟道:「他們造船做什麼,是要跨海遠征嗎?」肉頭和尚道:「據說南海之南還有天地,小鬼子們一直要搬遷過去呢。」陳南雁道:「真是天外有天,南海之外竟還有天地。」肉頭和尚怕她深問下去,腦袋騰地紅了,他一面裝著擦額頭上的汗,一面斜了眼顧青陽。顧青陽哈哈大笑:「他們要是真走了,那才是阿彌陀佛呢。」眾人都和著笑起來。

    落座獻茶,聊了幾句閒話,一個小沙彌忽慌慌張張闖進門來,抬頭瞥見肉頭和尚忙又往後退,肉頭和尚喝罵道:「混賬東西!哪兒你就敢亂闖?」小沙彌被這一喝,縮頭伏地戰慄不敢動彈。陳兆麗道:「他必是有急事稟告,何必嚇他。」肉頭和尚悶聲道:「何事,還不快說。」小沙彌道:「師父料事如神,官府果然抓了個乞丐去頂罪,如今就關在州衙大牢裡。」肉頭和尚聽了,腦袋瞬時紅的發紫,拍案而起道:「這是什麼世道!還讓人活嗎?」陳南雁被他這一拍之勢嚇了一哆嗦。黃梅不滿地喝道:「和尚,你要嚇唬誰?」

    顧青陽忙起身道:「和尚有話說話,何必動氣。」肉頭和尚吞了一口悶氣,狠狠地說道:「諸位不知,昨日城中出了樁命案,捕快們拿不住真兇,就找了個乞丐頂罪。朗朗乾坤,這不是草菅人命嗎?和尚忍不下這口氣,失態衝撞了兩位姑娘,恕罪,恕罪。」

    黃梅見他神態恭敬,怒氣也就消了。顧青陽卻道:「和尚瞎說,丐幫弟子數十萬眾,岳陽城裡少說也有幾千人,他們敢惹丐幫嗎?」

    肉頭和尚揮揮手打發了沙彌,頹然一歎道:「顧兄有所不知,如今的丐幫也不比從前啦。一家弟子分作三六九等,有句歌謠唱的好:二袋三袋吃糠咽菜,四袋五袋稀粥鹹菜,六袋喝酒七袋吃肉,八袋置地九袋買樓,若能混到壇主、長老……那是三妻四妾,萬世樂悠悠!那些剛入門的,當牛作馬地侍候頭頭們,稍有不是,挨打受罵是小,斬手、割鼻也是家常便飯。官府那有破不了的人命案子,只消封幾錢銀子,就可以捆個乞丐去頂罪。他們管這叫『木頭樁』。唉,人命賤的竟不如一頭畜生。」

    顧青陽沉吟道:「趙廣此人我認識,還算有義氣,不止於此吧?」肉頭和尚冷笑道:「丐幫弟子數以千計,他管的過來嗎?」陳南雁幽幽歎道:「連丐幫也變了,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黃梅驟然起身:「多說無益,咱們去劫獄!」陳兆麗喝道:「劫獄容易,劫過怎麼辦?」黃梅道:「管那許多?天又塌不下來。」

    肉頭和尚擊掌讚道:「痛快!黃女俠,和尚陪你走一遭!」他又目視顧青陽:「顧兄,你去不去?」顧青陽笑道:「如此善舉,也算我一份吧。」陳南雁也站起身來,怯怯地望著陳兆麗,說:「我也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陳兆麗身上,她沉吟著,遲遲不肯鬆口:去州衙大牢救個人並不難,難的是此事牽扯到丐幫,丐幫與紫陽宮淵源深厚,關係微妙,她有必要慎重權衡其中的利害。

    片刻之後,陳兆麗站起身來,她目視陳南雁,交代道:「救人時切莫以真面目示人,免生麻煩。」肉頭和尚附和道:「那是自然,誰願意去招惹官府?」黃梅卻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救人確實不難,眾人潛入州衙大牢,逼牢子打開牢門時,外面的衛卒還在喝茶閒聊。牢房裡,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趴在一堆透著酸腐味的爛草裡,黃梅皺起了眉頭,及至看見他被打的稀爛的兩條大腿,忍不住跑去一邊嘔吐起來。肉頭和尚半蹲在地,扶那乞丐坐起來,撬開他的嘴,餵了顆保命丸,又撕破僧衣給他裹紮起傷口。

    顧青陽忽見那乞丐有些面熟,忙撩開他臉上的亂髮,心裡咯登一驚:他竟是自己夜行途中邂逅的那個窮書生!他不動聲色地問牢子:「這人什麼來歷?」牢子戰戰兢兢地答道:「他原是洪湖縣的一個書生,名叫李少衝。昨日才入的丐幫。高捕頭去買『木頭樁』,那邊捆了一個年老有病的,這人看不過去,自願替了那老丐。他有些呆氣,到這亂嚷亂罵,大伙都恨他,只指望一頓打死,誰知他命硬,挨了一百多棍竟是不死。」

    肉頭和尚恨的咬牙切齒:「這個『高疤臉』倒是長本事啦,我去取他狗命來!」喝那牢子:「前面帶路!」黃梅道:「我跟你去!」陳兆麗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吭聲,或許在她看來岳陽州衙與城隍廟並無兩樣,走走逛逛也沒什麼。

    眾人議定:顧青陽帶李少衝先回客棧,陳兆麗與陳南雁留下來接應黃梅和肉頭和尚。

    顧青陽用了一個時辰才將李少衝的傷口洗淨包好,他擦了把汗,洗了手,招呼小二備下一桌酒席。半個時辰後,陳兆麗和陳南雁悻悻而歸,沒有黃梅和肉頭和尚的身影。顧青陽早知會是這個結局,卻仍裝著不解的樣子問了二人的下落。陳兆麗訕訕地笑道:「自投羅網,無話可說。」歎了一聲,又道:「也好,是個教訓。」眼見顧青陽一臉的茫然,她摘要說道:「鍾向義住在州衙,梅兒一進去,就給拿了。」

    顧青陽「哦」了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他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肉頭和尚設下的計策:以俠義之名遊說三人去州衙劫獄,暗中設計拿住一人,以此逼迫韋素君答應與鍾向義比劍。黃梅武功不弱,江湖閱歷到底淺了些,被肉頭和尚誘入巡捕房,一張大網當頭罩下,將她拖翻在地,為防露出破綻,肉頭和尚也同時被拿。他演了場苦肉計,在叫罵時還挨了頓拳腳。

    顧青陽開始安慰二人:「憑真人與金堂主的交情,鍾向義斷不敢為難黃姑娘的。不過夜闖州衙大牢劫獄終究是重罪,表面文章他還是要做一做的。等風頭過去,梅師妹自然會平安歸來。我反而擔心他會拿肉頭和尚開刀,那和尚脾氣不好,說不定會得罪他。」陳南雁道:「他讓人帶話說,要和七姐比劍,七姐贏了他,他就放人,不然……」陳南雁沒有說下去,她咬了咬嘴唇,眸中閃耀著淚花。

    顧青陽打了個哈哈,說:小師妹不必擔心,我知道他的用意了,他不過是想和韋姑娘比場劍,那就比一場嘛,他的劍法我見過,韋姑娘不會輸給他。陳兆麗苦笑著說:「他要明晚就比,七妹那,只怕來不及。」顧青陽道:「師姐不必擔心,昔日我遊歷江南時,與他有過一面之交,臨安李佩紅與我莫逆之交,他們是同門師兄弟,我去求他寬延幾天,想必他會給我這個面子。」陳兆麗雙眸發亮,連聲說好,陳南雁早已感動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了。

    李少衝昏睡到第二日黃昏時才醒,渾身劇疼難忍,在確信自己沒有死,眼前既不是監牢,也不是閻羅殿後。他默歎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我又沒死。」桌上李子的清香一陣陣飄過來,他嚥了口口水,已經好多年沒嘗過李子的味道了。父親在世時家道殷實,時鮮水果、特色糕點是從來不缺的,吃不完就賞給婆子和丫鬟們,看她們吃的津津有味,自己也高興。

    每每這個時候,窮家出身的祖母就嚷叫道:「敗家喲,敗家喲,將來有你的苦吃。」一語成讖,六歲那年北兵圍城,母親病死,父親丟官,在淒惶了幾個月後,父親帶著他還回原籍。家勢從此一落千丈。父親過世後自己與年邁的祖母相依為命,糕點再也見不到了,飯也常常吃不飽。祖母期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寒窗十年苦,一朝耀門楣。為了湊足束脩,老人家每日行走二十里到鎮上擺攤子給人縫補衣裳。

    曾經嫉恨她的人仍稱她為「老夫人」,自己聽了恨的直落淚,老人家卻達觀地說:「老夫人好,老夫人好,她們這一叫全鎮人都記住我的名字了。我的生意就好了。」

    十六歲那年自己考中全縣第八名秀才,從學堂歡天喜地跑回去報喜,半路上被一戶久已不往來的親戚扯住,硬拉著去他家喝酒,自己恨透了那張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嘴臉,毫不留情地臭罵了他一頓,他絲毫不惱,一聲一個小叔叫的比親叔叔還親,自己磨纏不過他,也實在是太高興了,就在笑臉奉承裡揚眉吐氣了一回,自己喝醉了,醉了兩天三夜,直到被報喪的人接回家。自己進城看榜時告訴祖母當日必回,黃昏時老人家等不見自己,放心不下就出門來尋,不慎跌落池塘,溺水身亡。

    在鄉黨的資助下草草埋葬祖母后,自己穿著孝服一頭扎進池塘,只求一死,鄉黨將自己救了起來,他們圍著自己苦口婆心地勸解,自己一句也沒聽進去,後來還是自己想明白了:「死了,死了,死了未必就能了。」死既不能贖罪,就唯有刻苦上進光耀門楣才能報答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那一年瘟疫橫行,四方村鎮,家家夜哭,戶戶起墳。自己去鎮上買了刀紙,回來後就上吐下瀉,繼而高熱不退,最後渾身膿腫、奄奄一息。

    族人把自己用麻布纏裹著,捆住手腳,丟在乾柴上,臉上貼了張符文。族長說:「不要怨恨別人,要怨就怨自己的命吧,你不死全族誰也活不成。」自己聽了這話,咧著乾裂膿腫的嘴,嘿嘿地笑著說:「若我死你們能活,我死而無憾。若我死你們也不得活,咱們到陰間再評理。」族長黑著臉點燃了柴垛。

    大火熊熊而起,旦夕就會把自己烤焦,想到世間的事從此再與自己無關,內心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來吧,讓我灰飛煙滅吧,一了百了。

    偏偏下了一場大雨!

    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在火起的那一霎那,竟然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瞬間將燒紅了的火堆撲滅,族人四散奔逃,又很快在族長的呵斥下圍了過來,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圍作一圈,跪在暴雨中、泥水裡朝我叩頭不止。媽的!我還沒有死呢,你們就把我當鬼來拜。故鄉再無可留戀之處,自己徹底成了孤魂野鬼,四處流浪吧,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若非老人家頻頻出現在夢中,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牽掛呢?

    自己權當自己已經死了,這世界忽然間就看得清清楚楚。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是顧青陽。李少衝合上了眼,這個於自己原本只是一個匆匆過客的人,卻因自己的一時玩心,竟從此分不開了。那日顧青陽睡下後,自己絞盡腦汁也寫不出剩下的半篇文章,於是丟了筆出門透氣。雨已經停了,湛藍的夜空星星點點,大黃馬望見生人警覺地豎起了耳朵踢騰了一下,深藏在內心的童真瞬間復活了。自己才爬上馬背,它就吸溜溜一聲長嘶,掙開韁繩狂奔而去。自己又興奮又害怕只得緊緊趴在馬背上,任它一口氣跑了三十里,它累了,也服氣了。

    回來的路上艷陽高照,花香鳥語的心情舒暢。見到茅屋的廢墟,自己就明白馬的主人誤會自己。把這匹馬賣了,足夠建起十座這樣的茅屋,而行囊裡的銀子則足可買二十匹這樣的馬!可自己絲毫不為所動,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把馬還回去。它的主人是誰?行囊裡的幾封書信不僅提供了答案,而且告知了他的行蹤。

    自己一路南下追到岳陽城,在城外的一片雜樹林裡歇腳時,被幾個蒙面人劫奪了馬匹和行囊。自己一身是傷,舉目無親,身無分文,不過這也難不倒自己,有人煙處就有飯吃。不過城裡不比鄉下,想在這混個飯吃並不容易,丐幫弟子說:「天下窮漢是一家,入伙吧。」自己說好,丐幫弟子又說:「相逢不如偶遇,擺兩桌意思一下吧。」自己把口袋翻給他們看,苦著臉說:「窮幫窮,富幫富,官府幫財主,你們不會嫌我窮吧。」

    丐幫弟子朝自己臉上啐了一口痰,舉棒就打:「憑你也配吃百家飯,我啐你個賤種!」自己抱頭鼠竄,路過雲煙樓時,只因好奇朝裡看了一眼,就被幾個夥計扯住毒打,本料必死,卻遇到了顧青陽和趙廣。

    趙廣吃了雲煙樓外掌櫃奉送的席面,就對自己說:「打今起,你就是我丐幫的人了,天下窮漢是一家,有數千弟兄撐腰,就挺起腰桿做人吧。」這話說了還沒一天,趙廣就把自己剛認識的一個童姓老丐賣做了「木頭樁」。老丐的孫子孫女哭天搶地,捕快拔刀恫嚇,兩個孩子就是拽著衣裳不鬆手。趙廣的弟弟趙仁愣著眼提根悶棍走過來,望定小孫女的腦袋瓜便砸。自己用背護住了她,趙仁把眼一翻:「你真有種,你代他去。」

    自己說:「去就去,活一萬年也是個死。」

    顧青陽請進來一個鬚髮皆白、氣度不凡的老郎中。他仔細地替少衝把過脈,又驗看了傷口,就捋著山羊鬍子笑道:「顧大俠的金創藥真是老朽平生所未見,好,很的,非常好,沒有它,這條命一定保不住的。」他開了張藥方給顧青陽,除了藥材,還有三個字:外面談。

    來到院中,郎中問顧青陽李少衝是否成家有後了,顧青陽搖了搖頭。

    「唉,可惜了,他受刑時傷了陰囊,只怕要絕後了……」郎中歎息著,拱手辭去。

    綿綿細雨一夜未歇,空氣清新而涼爽。清晨時,顧青陽推開窗戶,滿滿地吸了一口涼氣。時間還早,街上行人寥寥。石板路被雨水清洗的光潔明淨,偶爾有幾個賣米糕、豆粥的小販匆匆行過。

    一個頭戴竹笠的二八少女,牽著匹白馬正悠悠地走著。她聽到頭頂有人咳嗽了一聲,一抬頭就看見了環抱雙臂站在窗前的顧青陽。

    「顧大哥!」她欣喜地揮了揮手,臉上就綻開了一朵花。她叫楊秀,在紫陽宮眾弟子中排名第八,年初在長安結識的顧青陽。

    「大清早的,誰家的雀兒在這聒噪呢?」陳南雁走過來牽過她的馬韁轉交給店中小二。楊秀笑罵道:「好的不學專跟壞的學,油嘴滑舌的有什麼好。」向廳堂裡飄了一眼:「那個人呢,又躲在哪呢?」陳南雁聞言,淒然生悲。楊秀嚇了一跳,忙問:「怎麼啦?」陳南雁「哇」地一聲哭出來:「梅姐被人抓了。」待楊秀弄清事情原委,竟是「撲哧」一笑。

    陳南雁愕然失神道:「梅姐在牢裡不知要吃多少苦,你一點兒不替她擔心,反倒能笑出來,可見人情冷暖。」楊秀滿把滿懷地抱住陳南雁,邊拍打邊哄道:「我的乖乖小雁兒,你這話可傷姐姐的心了。」一語未畢,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捏著陳南雁的鼻子,說:「我當是什麼大事,就這事,你放心好啦。鍾向義只是想跟七姐鬥劍,你的梅姐姐不會受苦的。」飛了眼剛剛迎出的陳兆麗,說:「信不過我,你問六姐呀。」

    陳兆麗無心跟她糾纏這些,就問:「君兒幾時到?」楊秀答:「酉時二刻,她一定到。」陳兆麗略略放心,鬆了口氣,說:「但願別耽誤了。」

    聽了李少衝捨身救人的故事,楊秀頓生好感,拉著陳南雁一起來探望,說了好些安慰的話才退出來。李少衝深為楊秀的談吐所折服,二人走後,他對顧青陽說:「何為坐井觀天,我就是。想不到天下竟有這般風流人物,這半生我是白活了。」顧青陽笑道:「這兩位姑娘固然慧質蘭心天下罕有,還有一位姑娘,李兄若見了只能驚為天人了!」李少衝把手直搖,歎道:「不見了,不見了,見而不得,徒增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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