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武俠修真 > 江山畫

龍騰世紀 1.憶江南 文 / 樓枯

    正是江南的梅雨時節,絲絲細雨經月未歇,張目望過去,矮山、村落、竹林、秧田全籠在一派煙雨迷濛中。風推著烏黑的雲,時而急促地翻捲變幻,時而優雅矜持地遊逛,孩子般地這兒落一陣兒,那兒落一陣,澆的人渾身透濕,倍感煎熬。

    離鄉十年,顧青陽已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厭惡這江南的梅雨了,夢裡的故鄉如幻似真,多少回夢裡的牽念,如今突然就在眼前,鄉音依舊,而人事全非,惟有這絲絲綿綿的雨,還留存著昔日的回憶。是的,煙雨朦朧的江南才是地道的江南,地道的江南才是心底那磨不滅的故鄉。

    走了太多的路,他已經身心疲憊,他急切地想找個歇腳的地方,在這濕冷的雨季,泡個熱水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覺,那才愜意呢。

    他期切的目光在曠野上逡巡著,稀拉拉的矮樹林,青蔥的秧田,飄著雨霧覆著菱葉的池塘……

    驀然,一點杏黃躍入眼簾,是個酒幌!他狠勁地擦了擦眼,沒錯,是個酒幌!

    蹲在屋簷下擇菜的跑堂小二眼見一人一馬從細雨中走來,慌忙丟了菜,把泥乎乎的手在圍裙上用力蹭了蹭,撐起一把油布竹傘就迎了上去。顧青陽接過傘,把馬韁甩給他,叮囑用上等好料餵養,又摸了塊碎銀子打賞小二,囑咐他以最快的速度送桶熱水到自己房間來。

    那塊銀子重約兩錢,抵得上小二半個月的工錢,小二的手腳因此變得異常麻利。不久,顧青陽就愜意地泡入熱水中,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渾身的疲憊隨著週身上下每一處毛孔的通透舒暢而消失無影。

    他不知不覺地又開始做那個熟悉的夢:他爬上了那塊平滑如鏡,下看深不見底,上看不見天日的絕壁,濃雲厚霧包裹著他,目光所及處甚至連自己的腳都難看清。他讓身體盡可能地貼著絕壁,小心翼翼地挪動著。但這樣並不能節省多少氣力,他的雙臂如同灌了鉛,五指像要折斷一樣,除了鑽心的疼,已漸漸開始僵麻。他的腳脖上如同墜著塊鐵錠,兩條腿又麻又軟,連累著身軀不停地往下滑落。

    現在,他的力氣將盡,鬥志全無,已不堪負重了。

    濃霧裡閃爍著無數雙眼睛,神情各有不同:期許的、嫉恨的、鼓勵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冷眼旁觀的……

    這目光如芒刺在背,驅趕著他咬緊牙關強撐著,一點一寸向前挪動,一步、一步、又一步……終點依然遙不可期,絕望的毒素由內而外瀰散開來。終於他感到了一陣虛空——我無能為力了。他僵硬的身軀轟然墜落,翻著跟頭栽進雲霧繚繞的山澗……

    顧青陽驚醒過來,揮動的手臂把洗澡水濺到了來送薑湯的店主身上。店主四旬上下,體格健碩,一張古銅色的臉龐上寫滿了溫厚,他默默地擦去臉上的水,和聲說道:「你是太累了,喝了這碗熱湯,睡一覺就好了。」

    顧青陽歉意地笑了笑,接過薑湯碗,漫不經心地吹著熱氣,他問那店主:「你看明日會不會是個晴天?」

    「嗨,梅雨天,孩子臉,誰能說個准呢。」店主咧嘴憨笑,露出一口齊整結實的牙。臨出門時,他提走了尚存半桶溫水的木桶,幾十斤的木桶在他手裡輕飄飄的如若無物。顧青陽看在眼裡,嘿嘿冷笑,候他出門,他拔下自己的束髮銀簪試了下薑湯,銀簪沒有變色,薑湯裡沒有毒。

    一個會武功的店主,一碗沒有下毒的薑湯,一間開在湖邊無人處、由農舍草草改建的茅店,這裡面究竟有何玄虛呢?

    顧青陽懶得再往下想:「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怕他作甚?」

    一覺睡到黃昏後,醒來時,窗外晚霞正濃,天竟然晴了。顧青陽推門而出,吸了口清新的涼氣,活動了下酸麻的手腳,便走進了燈影婆娑的草廳。草廳裡點著兩盞豆油燈,山南海北的過客聚集在昏黃的光亮下,喝著村釀米酒,吃著野店自種的菜蔬,談天說地,消磨這漫漫長夜。

    顧青陽今晚沒有與人閒侃的興致,他站在草廳門口掃望了一圈,目光就落在了屋角昏暗處一個倩瘦的身影上,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穿了身半新不舊的麻衣,頭上盤了個髻,插著根骨釵,她把臉塗成淡淡的古銅色,又刻意地翹著個二郎腿,大大咧咧地擺著一幅男子的架勢。若不是那如羊脂玉般芊芊玉指,怕是連顧青陽這等老江湖也會看走眼。

    顧青陽踱步過去,問道:「可以坐嗎?」少女羞赧地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把二郎腿放平了,待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就又刻意地翹了起來。她不敢朝顧青陽看一眼,神態變得很不自然。她低著頭慌忙地喝著茶,整個人緊張地縮成了一團。

    顧青陽給了小二一錢銀子,說:「上兩樣時鮮蔬菜,把你們自釀的米酒打一壺來,我要請這位小哥喝一杯。」半天之內小二第二次得到賞錢,喜的他一溜煙往廚下跑,片刻之後酒菜齊備。小二為顧青陽篩了酒,提壺給少女斟酒時,卻遭到了她的拒絕,她如夢初醒般地捂著杯口,緊張地說:「哦,我,我不會喝的。」

    顧青陽接過小二的酒壺,探過身去,說:「小兄弟量淺,咱們點到為止。」又語帶威脅地說:「男子漢哪有不喝酒的。」少女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把手挪開了,顧青陽淺淺地斟了一杯。執杯邀飲。她也捧起了酒杯,渾身不自在地放到唇邊,皺著眉頭呷了一口,趕忙掏出一方繡花手帕掩了嘴,說聲「我失陪了。」就離席逃去。

    她把酒吐在了手帕上。敬酒不吃,就是不給面子。有人開始嗤嗤地發笑,有人沒看懂其中有蹊蹺,就互相打聽,待他們弄明白其中曲直,就都向顧青陽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顧青陽泰然處之,自斟自飲,絲毫不去理會。終於有人忍不住跟他說話了:「小娘子來了三天,誰也不搭理。老弟能灌她飲杯酒,好手段啊。」顧青陽笑而不語,與他隔空對飲了一杯。

    一個叫宋豬倌的豬販子粗著嗓門嚷道:「老韓,你想女人想瘋吧?那是個帶把的!皮肉嫩些就說人是女子,我倒問你,你家女子肯放出來走動麼?」

    「嗨,你還別抬摃,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還就真見過這樣的女人。」叫老韓的藥材販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以見過大世面的口吻說道,「自己做不來就說別人也做不來,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婦人之見!」他故意把最後四個字加了重音,這一嚷,羞得宋豬倌面紅耳赤。

    他把袖子一捋,嚷道:「老韓,你這話可要說明白嘍,什麼來路,你得說個來龍去脈,光吹大牛可不行。」老韓牙縫裡嗤出一聲,把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去,喝口涼酒潤潤嗓子就要開講。眾人一看有熱鬧可看,都來了興致,草廳內響起一陣拉板凳移桌子的聲響,眾星拱月般地把他圍了起來。

    老韓頗有些人來瘋的性格,見此情景,倒賣起了關子:「這種事說出來你們也不信,不說也罷,不說也罷。」宋豬倌梗著脖子冷笑道:「莫不是還沒編好吧,諸位,他這是要現編現唱哇。」眾人轟然大笑,一起聒噪起來。

    老韓見目光已經賺足,這才放下酒碗,抹去山羊鬍子上的殘酒,說道:「老話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世上的事啊,有些是你親眼見過你相信的,有些你雖沒親眼見過,琢磨琢磨也是能相信,還有些事你就是親眼見了也未必敢信!」

    老韓說到這指節在桌上重重地一敲,草廳內鴉雀無聲,眾人都像被一隻手掐住了脖頸,伸長著頭,卻不能說話,有人若有所悟,多數還是茫然無措。

    「兩個月前,我啊到洛陽城去辦貨,那邊的朋友好客,非拉我去金玉樓吃飯。」老韓說到這頓了下,用輕蔑的目光斜了眼宋豬倌,卻問眾人:「你們都聽說過金玉樓這名字吧?中原第一名樓,名聲大的不得了,其實也很一般,就是酒貴些,那兒的酒,就沒有低過十兩一壺的。」

    金玉樓是什麼所在,沒人去真正關心,不過一壺酒賣十兩銀子,定然不是尋常百姓能踏足的地方。人們默算著十兩銀子於自己的份量,心靈腦快的已經測算出自家祖產變賣後能值幾壺酒了。結果是一部分人因自慚形穢而悶悶不樂,另一部分人在驚歎艷羨之餘開始憤憤不平,繼而生出惡毒的詛咒來。

    宋豬倌摸了摸寬闊的腦門,咂舌又唏噓:「乖乖喲,一壺酒幾頭肥豬就沒了。」不過他到底是見過些世面有點見識的,唏噓了兩聲後就知道那些東西與自己毫不相干。

    他催問道:「閒話咱就不扯了,往後說,後面怎樣了呢。」

    「嗨!」老韓把眉頭一皺,話鋒陡轉,「按說那也是個好地方,可有一樣,韃子太多,粗聲大氣的瞎嚷嚷,粗魯、臊性!」這幾句話讓眾人的心境平和了一些,你有錢又怎樣?還不是要跟騷哄哄的韃子攪在一起受氣?心境一順,眾人就不滿老韓慢吞吞的表述了,一個勁地催問後面的故事。

    老韓暗暗鬆了口氣,徹底放平身段:「我們去的那天,客人是特別的多,天熱,在門口排著長隊,個個熱一臉油汗。有七個韃子兵,吃飽喝足了卻霸著桌子不走。小二哥被人催急了,就陪著小心去勸位,笑臉陪夠,好話說盡,韃子們不吃這套!把牛眼一瞪,薅頭髮拖倒就打,那個慘喲……嘖嘖嘖……鼻子歪了,牙掉了,眼珠子也碎了,趴在地上哭爹叫娘。店裡三十幾個夥計,樓上樓下兩三百爺們,響屁沒人敢放一個。」

    草廳裡陷入一片死寂,南北分隔已多年,胡塵失地上的同宗同族似乎早已淡出人們的記憶,但這個悲慘的故事還是勾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和歎息。

    一個半大小子紅著眼含著淚,把拳頭往桌上狠命一擂,怒罵道:「直娘賊,韃子可惡,這些人更可惡,世上再無一個英雄好漢了麼?!」

    老韓「嗤」地一聲冷笑,以閱盡滄桑的口吻說道:「天下本有十亭英雄,讓韃子殺了五亭,剩下五亭都讓趙官家馴成了奴才,自唐以後世上再無英雄啦。」有人駁道:「這卻是胡說!朝堂上沒了英雄,江湖間儘是好漢!」

    「儘是好漢?那為何事到臨頭,都做了縮頭的烏龜?」老韓一句話噎得眾人啞口無言。

    草廳裡又陷入了死寂。老韓搖頭歎息:「招惹了韃子,跟尋死有什麼分別?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把面前的半盞殘酒一飲而盡,臉也紅了,眼也紅了。宋豬倌嘿嘿地笑了聲:「我看烏龜就很好,有什麼不好?千年王八萬年龜嘛,長壽咧。」半大少年拍案而起,恨得渾身發抖,他點指著眾人的臉,嘿嘿冷笑道:「我今個才算明白,為何咱大宋老受韃子欺負,就是縮頭烏龜太多!」他忍不住直指宋豬倌罵道:「若是韃子打進來,你定能是個鐵打的烏龜!」

    宋豬倌劈手薅過少年,惡狠狠地說:「你個小雜種敢拿老子消遣。」少年掙不脫,氣狠了就亂打亂罵:「豬販子,有種跟韃子較勁去,欺負自己人算什麼本事?」二人正糾纏時,灶下廚子邁大步趕到,插手分開二人,一面安撫宋豬倌:「他年少見事少,你跟他混纏甚麼。」又教訓少年:「韃子們狠,父母官們就不狠了嗎?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一是吃草的羊,操甚狼蟲虎豹的心。」

    經此一鬧,眾人都沒了聽下去的心,飲了幾杯殘酒,陸續散了,顧青陽喝得半熏,起身離桌時雙腿竟有些顫抖,他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向門口走去。

    「天黑下雨,怕是不會來了吧。」正在抹桌子的小二好心提醒道,少女羞澀地笑了笑,仍舊走出門去。顧青陽問:「她在等什麼人?」

    「在等她師兄呢,隔點就去望一回,這兩天都這樣。」小二哈著腰答道。顧青陽扶著他的肩站起身,打著酒嗝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多照看著點。」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身上掉下塊碎銀子,小二暗暗用腳踩住,亮著嗓子說:「客官,你好歇著呀。」

    二日,碧天如洗,梅雨季節一個難得的好天。店中商旅結算了房錢趁著清早的涼風踏上了旅程。顧青陽起的本來就晚,起床後又在房中呆坐了會,洗漱完畢去往櫃檯結算房錢時,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路口向東張望無果後,正怏怏地往回走,與他擦肩而過,她把頭深深地低著,一聲沒吭。

    店主告訴青陽此去向南六十里內並一座像樣的村鎮,要是不急著趕路,不妨再住一晚,隔日起個大早,或許日暮時分能趕到江邊渡口,否則夜宿野外可不是鬧著玩的。顧青陽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將一串銅錢賞了小二,戴好竹笠,騎上馬,投南而去。

    顧青陽不急著趕路,也沒有走遠,行出三里路後,眼見四處無人,他把馬頭一撥,就拐進了一條花木蔥蘢的河汊裡。到僻靜無處人,他放開馬轡頭,任大黃馬在灘涂草地上戲耍、閒逛,飲水、吃草,他自己則選了片平整的草地,鋪上一塊皮墊,解開隨身的香囊,悠然地躺了下去,香囊裡透出的陣陣幽香驅散了草叢裡的無名蟲蠅,讓他能美美地睡上一覺。

    當紅彤彤的夕陽懸於西天時,顧青陽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他發了陣呆,開始收拾皮墊,給大黃馬套上轡頭,一切收拾停妥,顧青陽拔出長劍,用一塊軟布輕輕地拭著,青鋼劍刃在斜陽的映照下寒光熠熠,他把劍還歸皮鞘,撫摸著大黃馬的脖子說:「你在這等我回來。」

    顧青陽重新解放了馬轡頭,索性把馬鞍的袢帶也解開,徹底還大黃馬一個自由身。此刻他的身心被一股悲壯侵染著,自昨晚邂逅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這種莫名的情愫就盤壓在他的心頭,趕不走,驅不散。

    自己又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捲入一場江湖紛爭嗎?顧青陽捫心自問,發出慼慼然然的苦笑。這或許就是命吧,他不能見危不扶,見死不救。

    西天的晚霞剛剛褪盡,水霧便迫不及待地升起來。藉著這朦朧的薄霧顧青陽矮身潛行到茅店後院灶廚的窗下,灶間三個人正在議事,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這種傷感情的話就不要說了,不是逼得沒法子誰肯惹這身臊!」

    說話之人,面如重棗,壯如鐵鑄,正是荊州黑虎會門主曹洪,人稱「赤面金剛」。黑虎會又稱十三兄弟盟,活躍在荊襄一帶,做的是綁票、劫道的買賣,行為固然為人不齒,江湖中的名頭也極壞。

    與曹洪對面而立的是副門主元朗,綽號「青面判官」,生的短小精悍,一張青面總是陰著。元朗與曹洪一陰一陽、一柔一剛,合稱「赤青雙龍」。不過荊襄一地的百姓更願意稱面紅近黑的曹洪為「黑皮鬼」,青臉泛白的元朗為「白皮鬼」,並稱二人為「黑白雙煞」。

    「那就亮傢伙明刀明槍干吧。」這是那個店主的聲音,短促而急躁,透著一股狠勁。聽他說話的口氣,在黑虎會裡的地位應該不算低。

    元朗用他那特有的陰損的口氣嘲諷道:「老武啊老武,說來說去,你的腦殼裡還是一窩糨糊嘛。紫陽宮要是那麼容易對付,還用的著大哥親自出馬?!這輕了不是,重了也不是,這才叫左右為難吶……」灶房裡靜默下來,三個人都低頭擰眉各想心思。

    顧青陽立直身體,整了下衣裳,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誰?!」

    「光」地一聲響,一條身影破窗而出。

    「青面判官」元朗手持一對精鋼鍛造的判官筆,以背為支點,身體如陀螺般地在泥地上滴溜溜地急速旋轉著,一尺四寸長的判官筆敲、打、點、劈、掛,殺招連出,逼的顧青陽撤身連跳,堪堪避過。

    「二弟,住手!」

    曹洪一聲斷喝,大步搶了出來。

    元朗急旋身而起,撤回本陣,動作瀟灑飄逸。顧青陽讚了聲「好」,抱拳拱手,滿面堆笑地打個哈哈:「曹兄、元兄,多日不見,生意興隆啊。」元朗鼻子裡哼了聲,沒有搭理。曹洪抬手還了禮。

    那店主隨即也提著把菜刀趕來助戰,眼見顧青陽去而復返,略吃了一驚:「你,不是走了嗎?」曹洪朗聲笑道:「老武,你的那些擺設怎能瞞得過大名鼎鼎的『仁義劍』?」

    顧青陽道:「曹兄休要誤會,小弟到此絕無惡意,只是眼看兄長有難,有句話不能不說。」曹洪笑道:「請顧兄賜教。」顧青陽故做輕鬆之態,他清清嗓子,說道:「聽說曹兄殺顆人頭取價一千兩,為了區區千兩白銀去得罪紫陽宮,值得嗎?」

    曹洪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乃我輩立身之本,曹某不敢自己壞了規矩。老弟的這番好意,曹某心領了。」顧青陽搖了搖頭,笑著問:「若有人拿這規矩綁著曹兄往火坑裡推,曹兄也心甘情願?」曹洪默默無語。

    元朗輕咳了一聲:「顧青陽,你的閒事未免管的太寬了吧!」說時,手臂輕顫,那對判官筆又從袖子裡落到了掌心。

    曹洪咳嗽了一聲,又向元朗望了一眼,元朗便默默地收回了判官筆。他吁然一歎,朝顧青陽抬手說道:「老弟一番好意,曹某心領了,只是……」他話未出口,元朗就叫了聲「大哥」!曹洪的話嘎然而止,面皮紅中透亮,儘是尷尬之色。他垂頭思忖片刻,誠摯地對顧青陽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顧青陽默默地點點頭,拔出長劍,平靜地說道:「那就按江湖上的規矩辦吧。」

    人情既然不通,武功就成了解決問題的最後手段,這就是江湖上的規矩。

    曹洪望了眼顧青陽,就從腰間抽出一對鋼鞭,與元朗和那店主列成三角之勢,將顧青陽合圍在中心。以多欺少固然不那麼光明磊落,卻總比虛情假意丟了性命好。

    顧青陽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被動,「赤青雙龍」已經很難對付,何況旁邊還站著個沒出手的店主。顧青陽不得不一心兩用,分出精力戒備可能來自背後的偷襲,而究竟該分出多少精力去戒備,這本身就是件極耗精力的事。

    顧青陽的策略是快刀斬亂麻,趁窺伺之敵引而不發時先傷他一個!況且他研習的洪湖劍法本來就以狠辣迅疾見長,以快打慢,搶佔先機。

    他悄悄地設了個局,在全力攻擊元朗的時候,故意把自己的右肋後門露給了曹洪。這真是暗施偷襲的大好機會,一鞭下去,顧青陽非死即傷,而無論如何,自己都將安然無恙,這樣的誘惑,讓老成持重的曹洪也不免動了心。瞅準良機,他悄然向前跨出一步,以十成之力揮鞭砸向顧青陽的後心。

    這是雷霆萬鈞的一擊,又相距如此之近,顧青陽豈有不敗之理?

    「嗨——」曹洪感到勝券在握時,不覺就吼出了心中的欣喜。

    這一聲吼卻救了他的性命。在他那一鞭走勢已定時,顧青陽突然屈膝跪地,長劍挽了朵劍花,劃出一道寒弧由肋下斜向上遞出,將最稀疏平常的一招「回馬刺」用到妙顛,劍鋒避過曹洪砸下的鋼鞭,從他小臂的兩根骨頭間斜穿而過。

    「噹啷」一聲,曹洪的鋼鞭落地,人就順著劍勢蹲了下去,殷紅的鮮血汩湧而出,電光石火之間,他已經歷了生死的輪迴,此刻他雖然劇痛難忍,腦子裡卻是一片清明。他明白只要顧青陽的手輕輕一抖,精鋼鑄造的長劍一定會讓他的手臂像木柴一樣暴開成兩片。

    顧青陽卻驟然抽回了長劍,挽了個花兒,還劍歸鞘。

    「顧兄仁義啊。」

    曹洪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一張臉就因痛苦而扭曲變了形,豆大的汗珠佈滿了額頭、臉頰,又匯聚成溪流簌簌流下。元朗不再仇視顧青陽,他搶到曹洪面前,撕破錦衣裹住傷口,又取出止血保命丸喂曹洪服下。

    顧青陽沒有假惺惺地過去慰問,趁三人無暇他顧,他穿過院牆土門來到草廳。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激戰,店小二和廚子已伏屍當場,他們的咽喉上都有一條細細的紅線,那是利刃割傷的痕跡,因為出手太快,人在瞬間便沒了氣息,死後也沒有流出一滴血。

    很快曹洪、元朗的喉嚨上也被劃出了同樣的紅線,他們的臉上殘留著驚愕、委屈和憤怒的表情。顧青陽尋不見那少女,就折回後院,他剛穿過後院的土門,就被三個人逼住了。

    站在他對面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冷艷道姑,他稍一掐算,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紫陽宮諸弟子中排行第六的陳兆麗。顧青陽恭恭敬敬地拱手見禮:「陳女俠,請不要誤會。」

    道姑聞聲便收起了手中的長劍,還了個禮,笑道:「原來是顧大俠。」

    顧青陽身後有個少女此刻咯咯地笑了起來:「顧大俠,還認得我嗎。」

    說話的這個少女,細腰盈手可握,年紀雖小胸臀卻已豐滿成形,而眉若描畫,雙眸似含著一泓清水,靈動而生活。

    顧青陽認出了她:「你愛穿黃衣,你是黃梅,黃女俠。」少女抿唇一笑,道:「紫陽宮自五姐以下沒人當的起個『俠』字。」

    紫陽宮位列武林四清門,與少林寺、孤梅山莊、九鳴山莊並駕齊驅,地位崇高之極,本來以顧青陽的身份根本無緣高攀,但世間事往往頗多例外。

    蒙古國二國師楊連古真嗜好紋繡,尤喜在皮色光潔白嫩的女子身上繡畫,那些被選中的女子稱之為「瓶胎」。諸弟子爭相搜羅「瓶胎」獻於座前邀寵。長安扶風縣大戶張嗣成的兒媳胡氏,年方十七,姿容秀美,膚色光潔如玉。一日,被楊連古真的大弟子吐姬木看中,派徒弟前往張宅索要。

    彼時,顧青陽正遊歷扶風,夜宿張宅,激於義憤出手驅逐了吐姬木的徒弟,後恐吐姬木報復,遂將張氏一家藏匿於長安城內賢良寺。賢良寺是少林寺設於關中的別院,主持武義原是少林寺戒律院首座,少林位居四清門之首,一直是蒙古人籠絡的對象。吐姬木不敢公然與少林寺翻臉,遂向張嗣成索要了三千三百兩湯藥費,借坡下驢,了結了此事。

    這本是一樁極普通的江湖公案,顧青陽的所作所為也堪稱俠義。一個月後關中的瓦捨書場開始演繹「顧青陽扶風大戰吐姬木」的段子,時、地、人、事都對,唯結果被篡改。

    在藝人們的口中,顧青陽不僅戰退了吐姬木派來搶人的十八名惡徒,還將他本人打成重傷,若非楊連古真親自趕來救援,幾乎性命不保。吐姬木傷癒後,帶著十八名弟子去張家登門致歉,還賠了張家三百兩的「修門費」。

    「顧青陽扶風大戰吐姬木」的段子由關中迅即傳遍大江南北,顧青陽藉此由寂寂無名的一介後生晚輩一躍而成世人敬仰的大英雄。「仁義劍」之名不脛而走,世人再見顧青陽,都要在他的姓氏後面添上「大俠」二字。

    起初顧青陽對此也是滿心不安,戰戰兢兢,逢人便做辯說,卻是越辯越難辨清,說的多了,竟又得了個「謙和」之名。於是只能不辯不說,順其自然,時間一久也就坦然了,世間胡傳亂編的事多了,還在乎自己這一樁嗎?左右又不是自己設局造勢、沽名釣譽,何須為此耿耿於懷呢。

    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也過來與顧青陽見禮,她叫陳南雁,是紫陽真人座下唯一的記名的弟子,紫陽真人收徒極嚴,名下弟子非經過三考五驗,不能將弟子前「記名」兩字去掉。傳言陳兆麗就做了八年的記名弟子,才通過三考五驗,由記名弟子轉為入室弟子,足可見考驗之嚴。

    陳南雁五官精緻,身量不足,隱約有山谷幽蘭的風情。她不擅交際,跟顧青陽說不上幾句話,臉頰就紅透了。

    柴垛旁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語調怯懦而壓抑。顧青陽這才注意到那個武姓店主此刻還好好地活著,一時疑竇叢生。黑虎會創始十三兄弟中沒有姓武的人,只有一個姓吳叫吳天的,綽號「一尺仙」,相傳他襠下那物長有一尺。舊日橫行荊襄,戕害婦女無數。終有一天遭了報應,被九鳴山莊老莊主陸秉章一刀割了,帶去江南做家奴,終生不得害人。

    陳兆麗咳嗽了一聲,那店主順服地垂下了頭。陳兆麗說那店主名叫武訓宜,做過多年鏢師,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帶著妻兒隱居鄉里。曹洪看上他的一身好武功,以他妻兒的性命相威脅,逼他加入黑虎會。月前,曹洪交代他設局謀害「春考」回山的陳南雁,武訓宜良心未泯,暗中護持陳南雁,又將曹、元二人的詭計密報了她。曹、元二人見武訓宜遲遲不下手,這才親自趕來督陣。

    陳兆麗說到這,問青陽:「我打算饒他一命,顧師兄,您看妥當嗎?」

    顧青陽答道:「那再妥當不過了。」

    黃梅從草廳尋得一罐燈油,澆在屋簷下的柴垛上,點了火,火借風勢辟里啪啦燒起來,瞬時將草屋吞沒。黃梅拍了拍手對陳南雁說:「總算功德圓滿!今秋你再過一關,那個『記』字就能去掉啦。」陳南雁報之以羞赧一笑,那小巧微翹的紅唇和晶瑩可愛的小虎牙,讓顧青陽的心不覺悸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看似平凡的女子竟有如此風情。

    顧青陽婉拒了陳兆麗邀他結伴去君山的邀請,這讓陳兆麗頗感驚訝的同時,卻博得了黃梅和陳南雁的好感。見慣了各路溜鬚拍馬者,她們對顧青陽的這種不卑不亢,驚喜之餘,頓生好感,繼而又由好感生出親近。在這個皓月當空、蟲吟蛙唱的夏季夜晚,三個人都暫時忘卻了清規戒律,各自敞開了心扉,片刻之後他們廝混的熟了。

    她們對顧青陽的稱謂也由「顧大俠」變成「顧師兄」,最後又變成了「顧大哥」,當行到一個三岔路口不得不分別時,三人已全然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都流露出難捨難分的情誼來,顧青陽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的決定,而此刻,他只能悵然一聲噓歎,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淡薄的夜霧中。

    夜風徐徐而來,正是趕路的好時機。經過一整天的暴曬,濕滑的驛道變得異常泥濘,只走了七八里路,顧青陽和他的大黃馬都已是滿身熱汗、半身泥。

    一片碧油油的秧田中間有座農人用以存放柴草、農具的茅屋,青陽想過去歇歇腳也好。沿著一條窄窄的田埂走過去,顧青陽意外地發現,茅屋的破牆裂縫裡竟透出昏黃的燈光!難道是有人住的?他正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叫門,遮擋在土窗上的破蘆席突然被人取了下來,茅屋裡傳出一連串的哈欠聲,一個黑瘦少年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口中吟道:「文章才成一段,燈枯油又盡。三百年春秋誰著?夢裡去尋,夢裡去著罷……」

    吟誦到此,那少年突然「呀」地一聲驚叫,迅即吹滅了油燈,把那張破蘆席又擋在了土窗上。顧青陽心裡好笑,揶揄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用功時。兄台文章才成一段,睡的未免太早了些吧。」茅屋裡靜寂了片刻,「吱呀」一聲柴門打開,那個黑瘦少年面帶羞澀地迎了出來,打躬賠禮,說:「誤當是主人家來了。」

    顧青陽笑道:「你欠人房租錢嗎?」那少年聞聽臉更紅了,一邊把青陽往裡讓,一邊忙著打火點燈。他解釋說這茅屋確實是他賃下棲身的,因逢連陰雨,在鄉里打不到短工,已兩個月未交租金了,恐主人驅逐羞辱,白天不敢在家,晚上用蘆席堵住門窗偷偷在裡面用功,剛才他是誤把青陽當成屋主,一時嚇得臉熱手冷,舉止失措。

    茅屋裡濃重的霉味混著驅蚊的苦艾嗆得顧青陽直流眼淚,門外涼風習習,屋裡卻悶燥難當,青陽伸手扯去擋在泥窗上的破蘆席,夜風撲面而入,滿屋登時清涼。少年陪了聲苦笑,嘴唇囁嚅著,終沒有吭聲。

    顧青陽按了按充做書案的土台,凸凹不平,又濕漉漉的,於是感慨地問:「你就在這用功嗎?」少年拘謹地點了點頭,彎腰在柴門後的瓦盆裡添了一束半濕不幹的艾草,嗆人的濃煙迅即瀰散開來。他走到茅屋的東南角,從黃泥壘砌的灶台上抱過一個黑乎乎的破瓦罐,倒了半盞清水遞給顧青陽,又忙手忙腳地把舊竹涼床收拾了一下,讓青陽坐下歇腳。自己無處可坐,就垂手立在一旁。

    顧青陽道:「我不該來打攪你,你自用功,我還要趕路。」書生笑笑說:「寫不下去了,正好歇歇腦子。夜路難走,兄台不嫌這粗陋,就睡會再動身。」說時,收了瓦罐,拉開柴門走了出去。顧青陽不忍拒絕,道了聲謝便和衣躺下。多年的江湖歷練,他自信還懂些識人之術,這少年本性良善,足可信賴,自己可以安心地打個盹。

    顧青陽安然入睡,直到被眼前明艷的紅光喚醒。一柱從茅屋泥牆裂縫裡射進來的朝陽,預示著梅雨時節又一個難得的好天氣。茅屋裡靜謐一片,瓦盆裡殘存的艾草上還飄著細細的青煙,嗆鼻的霉味則被縷縷晨風吹的很清很淡。

    土案上一塊小青石下鎮著一張紙,是闕西江月,題名《臨江》:

    孤燈常伴冷月,十年躬耕隆中。何來一日風雲動,扶我直上九重。不盡江水滔滔,無邊荒草蒼穹。湮沒了多少英雄,人生幾度秋冬。

    顧青陽看過搖搖頭,心裡想:「志大才疏只恐誤了平生。」又歎息了一番,把手摸向腰間,他想贈那書生幾兩銀子,相逢即是緣,助人俠之本嘛。

    他的心陡然一沉:銀袋子不見了。

    不好!我的馬匹,我的行李……

    顧青陽縱身跳到茅屋外,拴馬樁上空空如也!顧青陽的臉由青而白,由白而紅,由紅變黑,瞬息之間變換了幾回,不過不久之後它就又恢復了和平紅潤的本色。行走江湖多年,一匹馬一包銀子,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惱火的是自己的自大輕信,自以為趟過了大江大河,卻在陰溝裡翻了船;說什麼閱人無數,有識人之明,如今卻是結結實實地栽在了一個窮酸書生的手裡!

    顧青陽自嘲道:好在他只是圖財,他要是圖謀自己的這顆腦袋,這冤屈又向誰去訴?

    眼前的茅屋突然變的異常醜陋,顧青陽在它的支撐柱上拍了一掌,又拍了一掌,它就像個醉漢一樣扭動起來,「轟隆」一聲悶響後,就塌成了一堆廢草爛泥。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