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點十五分第一次橫震開始,直到一點二十七分第二次縱震結束,歷時不過十二分鐘,中間尚有超過七分鐘的停歇。這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對於一般人來說,也許只是喝了一杯茶,聊了幾句閒話,或是享受了一小會寧靜的午後陽光。然而,對於卡德拉郡中的人來說,卻像是從人間,走到了地獄。
西佛艱難地睜開眼睛,好不容易才抬起手,將臉上的塵土拂去。周圍滿是飄揚的塵埃,除了還能看到偶爾幾個模糊的身影,以及此起彼伏的哭泣、尖叫、求救聲之外,根本無法再得到任何的信息。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模糊的記得,在第二次震盪襲來的時候,腳下一陣空虛,身邊的卡頓飛起一腳就把他踢了出去。然而,他便失去了知覺。
「卡頓?地震?對了,是地震!」西佛好似想起了什麼,不知哪來的力量,猛然間站起,向四周眺望。模糊的塵土中,不遠處正有幾個身影聚集在一起。西佛想都沒想到,就向那些人衝了過去。可他的身體才剛動,肩膀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抓住,一聲低沉的,好似帶有無限疲敝,甚至隱隱有些痛苦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不要命啦!」
這是卡頓熟悉的聲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沙啞,但即便是如此,西佛還是可以清晰的辨認出。帶著幾分興奮,西佛回過身去,卻猛然發現,卡頓正滿臉是血的半蹲在地上,他的一條右腿不知道什麼時候只剩下了半截。裸露在外的肌肉、骨骼混雜著泥土,讓人觸目驚心。而他的額頭上,則開了一條深可見骨,幾乎從左額劃到右眼的大傷口。雖然鮮血似乎並沒有高速湧出,但仍能看到不斷有血水流淌在他的臉頰,落到地上。
「卡頓教授,你這是怎麼了?」西佛一驚,立刻蹲倒在卡頓身邊,手忙腳亂地想要做什麼,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卡頓看著西佛的樣子,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用粘滿鮮血的手,摸摸西佛的腦袋,苦笑著說道:「沒有祭司止血,也沒有藥劑師的恢復藥劑,你覺得憑你可以救我嗎?好啦,傻小子,我這條命算是完了,但至少你沒事!別亂跑,看清楚前面,整個演武場都變成了無底洞,唉……」
卡頓的話讓頓時讓西佛暫時失去的記憶完全恢復過來。是的,卡頓說的沒錯。當第二次地震襲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彷彿塌陷。演武場這個本來在地震中最為安全的地方,卻成了奪命的陷阱,整個地面分崩成無數塊,一瞬間就形成了巨大的空洞。在上面的學生以及那些導師,除了極少數反應夠快,實力夠高強的人之外,全部都被瞬間吞噬。西佛本來也該是被吞噬的對象,只不過他身邊的卡頓卻在最危險的關頭將他踢了出去。而卡頓的傷,想必也是在脫離地洞時所受吧。
「卡頓教授。」西佛的眼眶微紅,實在沒想到這個平時連笑容都十分吝嗇的大塊頭教授,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為了他的生命而將自己陷入危險中。
「別掉馬尿。男人嘛,可以流血,可以沒命,但是不能掉馬尿!」卡頓努力想要像往日那樣,呵斥自己鍾愛的學生,只可惜大量流出的鮮血已經消耗掉他太多的力氣。
「教授,你先別說話,我先把你的傷口包紮起來,然後我背你去找祭司。」西佛使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隨即也不等卡頓的反應,將自己那身母親才更為他做的武服猛然撕成兩半,笨手笨腳的開始為卡頓的斷腿以及額頭的傷口包紮。
卡頓出奇的沒有阻止西佛的動作,不知道他是實在太累,還是知道無法阻止眼前的少年,竟斜斜地靠在旁邊突起的土塊上。
「好了,教授,我這就背你去找祭司,城中的大教堂那麼堅固,一定不會有事的。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西佛看著自己精心包紮的斷腿處,竟然已經不再有血水流出,不由高興起來。可當他抬手的時候,面上剛剛才湧起的興奮血色,卻在一瞬間消退。
「教……教授?」西佛有些緊張地輕聲呼喚著眼前靠在土塊上已經閉上雙眼的卡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判斷。只可惜,卡頓已經無法回應他的呼喚,他的靈魂也許正飛向夢中的天國。
西佛狠狠地將雙拳砸在卡頓身邊的土地上,從指骨間流出的鮮紅液體,彷彿能稍稍緩解他心中的悲痛。片刻後,堅強的年輕人抬起通紅的雙眼,雙膝跪下,重重地向卡頓磕了三個頭之後說道:「教授,我要去找我的母親,等我找到他,一定回來接你,你等著我!」
彷彿是希望卡頓仍然能給予他哪怕一丁點的回應,西佛又等了一會,直到眼前的大塊頭再無任何聲息傳來,他才站起身,認真地向四周望去。
此刻,揚起的塵埃已經落下了不少,視線雖然算不上清晰,但是十幾米之間的事物也能看的清楚。就像卡頓先前所說的一樣,整個演武場已經變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就彷彿直通地獄般深不見底。此刻的西佛正處於在黑洞南方的邊緣處,身後就已經是學院的圍牆。在他周圍,有不少倖存者正和他一樣,茫然的看著十幾分鐘前還相當熟悉,但現在已經完全不認識的世界。
教學樓?如果那幾塊豎起的石板能算的話,那應該就是教學樓吧。周圍的街道?如果那些已經扭曲變形,甚至還有不少裂縫的地面能算的話,那就是街道。周圍的建築?城牆?郡守府?商業區?軍營?家?一切都沒了。除了偶爾還有幾棟倒塌了一半以上的建築堅強的豎立在地面上之外,一切超過兩人高的物體都在這十幾分鐘的時間裡消失不見。地面上除了各種建築的殘骸之外,塌陷、地縫便是全部的一切。到處都是受傷的人在痛苦的呻吟、哭喊、求助,甚至在不少倒塌的建築物種,還隱隱傳來求救的聲音。一些男人已經開始拿起隨處可見的金屬殘骸,奮力地挖掘那些能夠聽到呼救聲的建築殘骸,而更多的人只是茫然的站著、坐著、躺著,用呆滯、空洞、麻木的眼神望著眼前的一切。
西佛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猛然醒悟過來,此刻並沒有時間讓他再繼續在這裡發呆。回身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卡頓,西佛收回目光,躍上倒塌的圍牆,向著記憶中家的方向奔去。
西佛所就讀的國立中級學院,位於卡德拉郡的東南方向,離自己位於城西的家隔著數條街道。平時,如果他用跑步的方式從學院到家裡,大約需要半個小時,而現在卻不知道究竟要在路上花費多少的時間。
大量倒塌的建築已經將所謂的道路完全封閉,甚至有幾條不算窄的地縫橫過道路。西佛只能靠著大致的記憶,一邊攀爬在各種斷壁殘垣上,一邊則還要小心腳下是否會有隱藏在雜物下的地縫。
十幾分鐘時間後,西佛才勉強走過了一個街口,雖然他已經盡量小心,可是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還是被劃破了數道傷口。這些原本為人類帶來無窮美好生活的建築材料,此刻就像是隱藏在暗處的殺手。只要你一不小,甚至是輕輕的滑倒,或許掩藏在一張紙片下的金屬條就會把你刺成對穿。
西佛也知道,在這些東西上面行走是在太難,但是他卻沒有絲毫的退卻。他此刻,只想盡快趕到母親的身邊,哪怕只是看一眼,確定母親的安全,那麼他就會心滿意足。為了盡快能夠趕回家,他只能在廢墟上行走,幸好他也有中級武士的能力,至少能夠勉強保證自己不死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艱難地衝過兩條道路之後,西佛的體力彷彿到了盡頭。躍下最後一塊豎起的石板,他擦了擦頭上的汗,看看前方似乎永無盡頭的廢墟,只能無奈地坐下略微休息一會。他知道,如果他想要盡快安全回到家裡,那麼他現在就不能急躁。
西佛才剛坐下沒多久,就聽附近一處廢墟的背後傳來一聲洪亮的吼叫:「三班的兔崽子們,都給我使點力氣,只要挖開這塊石板,我們就能救出她了!」
「啊哦!」同樣粗獷的回應聲響起,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軍隊中那些士兵們才會有的氣勢。
「軍隊還在,他們出動了,太好了!」西佛心裡一陣高興。也許在平時,軍營裡的士兵並不會給人什麼特別的印象,但是一旦遇到危險的時候,當那些軍人們出現,還是會讓平民百姓們感覺到安心,哪怕事實並不會因為他們而改變。
西佛心中稍稍安定的感覺剛下去,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低頭仔細一想,這才發現剛才的聲音好像很熟悉。
「父親?!」西佛一驚,滿臉的喜色。他已經可以肯定,除了自己的父親,不會有人能發出那種獨特的聲音。對於一個還在學校學習的「孩子」來說,在這種大災難面前,憑借的就只不過是一股執著而已。如今,父親即將出現在眼前,可見他的心裡是如何的激動。
西佛哪裡還會坐在原地休息,瞬間就像隻猴子一樣手腳並用的攀爬過那堵擋住視線的廢墟。放眼望去,只見幾十個穿著赤血帝國傳統綠色軍裝的男人,正在對面的廢墟底部挖掘著,而一個高大壯實的男人,則背對西佛仍大聲對周圍那些剛剛趕來的士兵們或者工匠們交代著。
「父親,父親!」西佛一眼就認出中間那個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老艾爾。
「西佛?你怎麼會在這裡?」老艾爾順著聲音轉過聲,隨即便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正站在廢墟的頂端上,向他揮手。
片刻後,兩父子重逢後,西佛再也忍受不住內心的悲傷,死命地抱住老艾爾的脖子放聲大哭。出奇的是,一向對自己的兒子十分嚴格的老艾爾這一次卻沒有指責西佛的軟弱,而是輕輕拍打著他的背部,默默等待他的發洩。
大哭一場後,西佛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離開了老艾爾的懷抱,擦掉臉上的淚水問道:「父親,你怎麼會在這裡?家裡好嗎?母親是不是已經被你送到軍營裡去了?」
老艾爾聽聞兒子的話,卻是面色一僵,半晌後才顧左右而言他的說道:「軍營裡也有不少人受傷,但幸好各級將軍們都在。我們工匠營被編在第四團麾下,我現在指揮他們這些人負責救援。」
西佛彷彿看穿了老艾爾的心思,猛然抱住他的肩膀,大吼道:「告訴我,告訴我,母親怎麼了?怎麼了?」此刻他想起了卡頓,想起了那些被壓在建築裡的人,想起了被地洞吞噬的人,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彷彿已經要衝出咽喉。
「別緊張!」老艾爾似乎也意識到西佛誤會了什麼,急忙說道:「我不知道你母親的情況,我還沒有回過家。」
「什麼?!」西佛卻並沒有因為老艾爾的言語而停止激動的表情,此刻他的面色上帶著極大的怒氣,「你為什麼不回去看看!這裡離家那麼近,你既然要救援,為什麼不回去家裡。也許,也許,母親正需要你的幫助!」
老艾爾臉上卻沒有任何的羞愧,反而冷冷地看著西佛說道:「你讓我帶著這些人不理會路上需要幫助的人,反而去更遠的自己家嗎?西佛,今天我不想打你,你走吧。你不是軍人,我不能要求你做什麼,但是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是個軍人!即便我只是一個工匠,但是也是軍營中的工匠,只要我穿著這身衣服一天,我就要對的起這身衣服!」
這番話說完之後,老艾爾不再理會西佛,轉身走到幾名正在商議的軍官身邊,彷彿已經完全忘記了西佛的存在。
看著自己父親冷漠的樣子,西佛很不明白。即便他是一個軍人,難道身上的衣服比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更重要嗎?只需要繞過一個路口,就能看到家的方向。如果家裡沒事,如果母親沒事,他不是一樣可以來做救援的工作嗎?西佛忽然覺得眼前的父親很陌生,望著那相同的背影,卻顯得不再如以前那麼寬廣。
使勁的搖搖頭,彷彿是想要將自己腦海中的雜念甩出去,西佛又望了一眼父親的身影,邁步踏上擋住去路的廢墟,向著家園的方向努力行去。
……
赤血帝國,帝都,勤政殿。
坐在屬於王者的金色大椅上,羅格特三世看著眼前吵成一團的文臣武將們不由深深的皺了皺眉頭。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距離卡德拉郡發生災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七個小時。得益於帝都與卡德拉郡的距離比較近,一份加急的求援報告已經放在了羅格特三世的桌子上。
傷亡人數不詳,初步估計整個郡城百分之九十以上建築倒塌,整個郡城除去軍事體系之外,所有的民政體系已經完全陷入了癱瘓中。周圍村鎮、下級城市受到了什麼樣的破壞,暫時無法得到任何的消息。
望著這樣一份語義不詳,但卻能從中看出絲絲血淚的報告,羅格特三世第一反應就是召集了帝國中所有的重臣,來面對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此刻,在他的面前,包括帝國宰相馬克,軍方第一人古德裡,藥劑師協會羅科斯德,光明神教駐帝國總部紅衣大主教豪斯,以及十幾位分管帝國各部門的首席大臣們,正分成兩派激烈的爭吵著。
作為一個帝國的皇帝,讓臣子們不能同心協力,可以說是羅格特三世最自豪的地方。只有不斷的分化,不斷的將權力集中到他的手中,才能成展示屬於皇帝的權威。可是現在,他卻覺得無比的頭痛。
對於卡德拉郡的救援是毋庸置疑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看著卡德拉郡以及其所屬的幾十個村鎮自生自滅。如果真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惟去說出這句話,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帝國子民的口水淹死。但是,怎麼救,帝國出多大的力,則成了重臣們爭論的焦點。
羅科斯德認為,既然是帝國的子民,那麼就該全力救援。古德裡作為羅科斯德的盟友,當即就要求出動駐守在帝都附近的第一軍團出發。帝國財政大臣則當即反對,認為出動軍隊會消耗大量的物資,甚至影射古德裡想發國難財。古德裡當即大怒,與財政大臣罵成一堆。
羅科斯德又提出,包括藥劑師協會以及光明神殿在內,應該立刻派出大量的藥劑師以及祭司,幫助那些在災難中受傷的平民。
紋章院首席林格此時卻說出,卡德拉郡已經是屬於林空羽的地盤,按照紋章院的歷來的慣例,作為領主,林空羽應該承擔起救援的資金以及人力物理。帝國宰相馬克、財政大臣、紅衣大主教豪斯表示同意。豪斯甚至很假惺惺地表示,光明神殿願意不收取出使的費用,只需要提供每位傷者十金幣的基本治療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