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恆掀開被子,將阿九放在床上,而後放下竹筐,從裡面拿出了一堆東西,有銀針,紗布,小瓶子,以及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門開了,老乞丐跑了過來,身後跟著背負巨劍的白衣男童,屋子裡的溫度彷彿又慢慢降下來了。
阿九忽然就笑了笑,緣分這種事,真是難說。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她費心思的尋覓,一轉眼卻遇到了。
紀恆沖楚陌景招招手,「阿景,快過來。」
楚陌景走到床邊,看見阿九時微微一怔,道:「我見過她。」
「認識更好,」紀恆指著阿九說:「你用寒氣凍住她的手臂,讓她手臂麻木,感覺不到疼痛就行,千萬別凍廢人家小姑娘的手啊,當心人家找你負責!」
說到最後一句,紀恆已經是調侃了,可見他與楚陌景的關係深厚。
阿九聽著,就想到一件事情,這兩人既然認識,而且關係不淺,那麼上一世的紀恆揭皇榜救她,是不是跟楚陌景有關?
她心中隱隱酸澀,又升起幾分歡欣安慰,一時頗為複雜。
楚陌景看了看阿九,指尖碰到她時,森冷的寒氣漫延開來,只聽他靜靜問:「你怎會來此?」
紀恆點起火,拿起剪刀燙了燙,開始剪包紮手臂的破衣服。
阿九別開眼睛,把目光都放在楚陌景身上,低低回答:「乾爹帶我們來的……」
頓了頓,她彎了彎眉:「大哥哥,我真開心,又見到你們了。」
被這樣直白不加掩飾的欣喜眼神看著,楚陌景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心裡卻是微微一動,這樣的感覺……頗為奇異。
「乾爹?小娃娃,你乾爹是誰?」老乞丐忍不住問,若有親人,這孩子為何落到如此地步?
阿九哆嗦了下,語氣滿是驚恐害怕:「我,我不知道!他讓我們都叫他乾爹……爺爺,我真的不知道!」
她說著就哭了起來,老乞丐行走江湖見過不少世面,心下已有些瞭然,緩了緩口氣,「小娃娃,別怕,爺爺不問了就是。」
楚陌景忽然身體一僵,低頭看去,原來是阿九慌亂之中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小,又軟軟的,還沾著許多灰,手掌發顫,像是怕極了尋求安慰的幼崽……他沉默一瞬,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似是安撫。
「對不起,大哥哥,我弄髒你的衣服了……」阿九看到楚陌景雪白的衣袖灰了一角,難得有些心虛,演得太投入,一不小心就忘形了——楚陌景好像有潔癖來著!
楚陌景盯著交握的手,默默移開視線,淡定道:「無礙。」
衣袖算什麼,都被你糊了一手灰了!
阿九眨著眼睛,綻開一個「無齒」的笑容。
傻兮兮的……楚陌景下了定義,不過,還算乖巧可愛。
另一邊,紀恆終於剪掉了傷口周圍的破布,接下來就是粘在傷口上的衣服了,他臉色微微凝重起來,擔憂的看了看阿九,就算手臂處於麻木狀態,但疼得很了還是會有感覺的,不知道這娃娃能不能堅持下來。
紀恆沒出聲,趁著阿九注意力全在楚陌景身上時,一狠心,撕裂了結痂的傷口,加快處理的動作。
阿九笑容一僵,臉都扭曲了,冷汗冒了幾層,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看她咬得嘴唇都出血了,紀恆順手扯過被子給她咬著,囑咐道:「別忍著,想叫就叫出來!」
意識有些恍惚,她有點想笑,再疼的她都受過,這點小傷哪裡就忍不住了?可耳邊突然想起楚陌景的聲音:「很疼嗎?」
輕輕的一句話,彷彿重疊了過去,淚水決堤滅頂似得湧出,她哭得幾乎斷氣一般,不住地點頭:「很疼,很疼啊!」
身體疼,心更疼,哪怕重來一世,那些遭遇還是烙印在她的心上。楚陌景是她渴求的救贖,但這一世的楚陌景,還會是當初那個楚陌景嗎?
時光將她埋葬,而她苦苦掙扎。
楚陌景沒想到一句話會讓她有這麼大的反應,他一時措手不及,就轉向紀恆:「她說疼!」言下之意就是,你快醫治!
紀恆哭笑不得:「……」阿景你怎麼呆真的好嗎?
幾個時辰後,天色已暗,紀恆終於幫阿九處理好傷口,重新上藥包紮完畢。他抹了把汗,舒了口氣,要是成年人根本不會這麼費力,小孩子終歸需要小心翼翼的。
看著已經睡過去的阿九,紀恆猶豫的問:「這一身汗恐怕會不舒服,你們誰幫她洗個澡?」
楚陌景:「……」
老乞丐:「……」
「就算年紀小那也是個姑娘!老乞丐絕對不幹這種事!」老乞丐連忙退後幾步。
紀恆看向楚陌景:「要不阿景你來?反正你倆都是小娃娃!」
楚陌景默默轉身,背對著他。
老乞丐笑瞇瞇的瞥紀恆:「醫者父母心,還是書生你來吧!」
紀恆憤憤摔門而出:「你們……老子去找廚房大娘總行了吧!」
老乞丐捶桌大笑,楚陌景目光微微柔和,轉了一圈,重新落回阿九身上。
紀恆找來廚娘,再三叮囑不能碰到阿九傷口,胖胖的廚娘豪爽的一拍胸
脯:「包在我身上!」
關上門去了隔壁房間,紀恆才沉下臉,緩緩道:「我今天在外面,聽到很多人都在談論殞火精的事……情況有些不妙,需不需要傳信回去,再叫些人過來?」
「現在傳信回去,未免顯得我們太膽小怕事了!」老乞丐擺擺手,將酒壺往桌上一放,「怎麼也要爭過再說!」
紀恆無奈道:「如今萬事具備,只缺殞火精,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我看周老你怎麼交代!」說著,他看了看楚陌景後背包裹著的巨劍,不著痕跡的輕歎一聲。
楚陌景道:「若被人拿走,再拿回來便是,不急。」
「你啊,」紀恆哭笑不得,搖搖頭,鬱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為你著急,就你自己跟個沒事人一樣,小小年紀,怎麼就養成了如此冷淡的性子!」
楚陌景抬頭,眉目猶是稚氣,卻似遠山堆雪,輕雲蔽月,道不盡的涼意生煙,清雋秀逸。
紀恆忍不住笑了:「好小子,長大後可要禍害不少姑娘了!」
楚陌景沒搭理他,聽見門外有動靜,就起身走了出去。推開門一看,正是廚娘從另一個屋子裡出來:「喲,小公子,可要進去看看?那娃娃洗乾淨了可真是白白嫩嫩的討人喜歡呢!」
「哦?」老乞丐也跟了出來,聽見這話就跑到了隔壁,定睛一瞧,床上躺著個粉白衣裳的娃娃,臉蛋白淨,被熱氣熏出了紅潤的色澤,大大的眼睛水靈靈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哎喲,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老乞丐喃喃道。
「嗯,是挺秀氣的。」紀恆笑道。
楚陌景走到床邊打量她,眼神微訝,抬手戳了戳她的腮幫子。
阿九:「……」
紀恆「噗」了一聲,忍笑問:「小娃娃,你叫什麼?」
「阿九。」
「阿九啊,」紀恆想了想,皺眉道:「這頂多算個小名,哎?你要是願意,我就幫你起個大名?」
老乞丐一聽來了興趣,插嘴到:「寧靜致遠,姓寧就不錯,不如就叫寧九?」
「……這名字不像個女娃娃!」紀恆否決。
「寧九卿。」楚陌景忽然出聲道。
「……」這名字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不過既然阿景起的……紀恆摸摸鼻子,還是硬著頭皮誇讚:「九數以極,卿字顯貴,寧九卿,嗯,不錯。」
老乞丐無語,心裡暗自嘀咕,冰娃娃這起名的水平也不怎麼樣麼,紀恆就知道欺老護幼。
「寧,九,卿……」阿九眨著眼睛,喃喃念了一遍,上一世被孟家收養,她叫孟悠,後來進了姜國皇室,她叫姜寧,從前她覺得姓名就是一個代號,然而此刻卻是滿滿的歡喜。
紀恆笑了笑,湊過來幫她檢查了下傷口,點點頭,「傷口已無大礙,就是要好好養著,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謝謝紀叔叔,謝謝周爺爺,」阿九抬了抬另一隻手,抓著楚陌景的衣擺,軟軟的笑:「謝謝……大哥哥。」
楚陌景抿唇,忍不住又戳了戳她的腮幫子,嗯,再胖一點就好了。
阿九保持傻笑,以前她就發現了,楚陌景最喜歡軟萌乖巧的……小動物?不管什麼,反正向著這個方向發展就對了!至於表裡不一什麼的……那不是重點!
直到出去的時候,老乞丐還在跟紀恆偷偷摸摸的小聲嘀咕:「真難得喲,冰娃娃竟然願意主動接近人了,你說咱們回去要不要跟他們分享一下?」
「……周老,我不想被圍堵三天三夜啊!」
「哦,也是,」老乞丐摸著下巴,某個注意又悄悄冒出來了,「如果把那個小娃娃一起帶回去……」
紀恆聞言就歎了口氣,搖搖頭,「您也不想想那是什麼地方?谷主不會破例的。」
老乞丐狡猾一笑,指指前面的楚陌景:「破例也要分人的,你沒見谷主為那冰娃娃破了多少規矩?讓他去說,這事肯定成!」
「看來九卿是真的合了您的眼緣了。」紀恆若有所思。
老乞丐沒說話,神情卻慢慢黯淡了下來,目光看向夜空,半響低低道:「二十多年了,老頭子總以為自己忘了,可看到九卿這娃娃,我總想起我那可憐的小孫女,一樣的懂事卻命苦……」
紀恆的心臟狠狠一抽,他偶爾能聽到前輩們談起那些過去,寥寥幾句,已見慘烈悲涼,他常常想,哪怕歷史翻過嶄新的一頁,白骨成灰,英雄如歌也永不褪色。
前方楚陌景的身影微不可見的頓了頓,又繼續往前走。
月明星稀,清輝似水流瀉,涼風帶走淒切的低語,無聲道盡往事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