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成年的余白河和季鐮知道的余禮白幾乎沒有什麼兩樣了。
披著溫良公子的皮,有著色鬼的芯子,年紀大了南味子也不會總是將他關在天一道,余白河偶爾也會作為年輕一輩中的高手出門,代表天一道拜訪,靠著一張臉吸引無數狂蜂亂蝶。
遲鈍又笨拙的幼童在天一山眾人心中留下的影子越來越淡薄,等到他在道門大會聲出盡風頭後,那些欺辱和漠視被自欺欺人的人們忘記,他們愛戴著自己的少掌門,好似一開始就是這樣。
光陰匆匆,五年又過。
余白河站在道觀正殿前的一株枯樹下,老樹幹瘦的枯枝上掛著晶瑩的冰雪,彷彿開了滿樹密密麻麻的雪白小花。
已是青年的他笑著和每一個路過看到他停下來行禮的年輕弟子點頭,季鐮在一邊看著,簡直以為天一山上一直都是這樣和睦,從前的事只是他做的一個夢。
「白河師弟,」很快有人出來打破季鐮的錯覺,那個曾經動手用符紙絆倒余白河的弟子從殿中走出來,一臉陰沉,「掌門喚你進去。」
本來就是被南味子喊來等候在門口的余白河笑瞇瞇點頭,「是,師兄。」
弟子額角爆出青筋,而余白河眉尖一挑,兩人都沒有在對方的禮儀上找出不妥之處。
他們點頭致意,在大殿的門檻處錯身而過,揚起的金黃道旛擋住弟子想要殺死余白河的視線,余白河笑容不變的走進大殿中,表情瞬間垮了。
他得算一算他是哪件事情暴露了……
這樣想著,余白河再度揚起和之前相差沒有分毫的微笑,走進偏殿。
南味子坐在蒲團上,面前點燃了一根線香,線香插在灰綠的蓮花香爐中,如絲縷一般的白煙變幻著從火紅的頂端緩慢上升,整個偏殿都籠罩在朦朧中。
「你來了。」南味子說。
南味子對面也有一個蒲團,顯而易見是給余白河準備的,一對師徒以相同的姿勢面對面端正跪坐,青年點頭。
「弟子來了。」
「白河啊,」南味子說,「你到天一山多少年了?」
「弟子未滿月被師尊從劫匪手中救下,然後被帶到天一山,到如今已經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吶,你也二十六歲啦,」南味子感歎著,他面容相較於二十六年前幾乎沒有變化,一頭華髮未見雪絲,歲月在這個已經越百歲的老人身上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當年我抱著你的時候還只有那麼點點大,現在就已經是一個男人了。」
余白河強行憋住心中各種腹誹,悄悄動用幻術好讓對面的人看不到他臉上肌肉抽動,一本正經回答到:「您的養育之恩,弟子沒齒難忘。」
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好似室內兩人都把它當真的一樣。
「既然如此,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幾天前朝廷派去招降長淵劍主的儀仗過黃河時忽逢大水,作為賞賜的財寶都被河水沖走,雖然沒有人員傷亡,但是這樣的隊伍是沒有辦法繼續前往淵山了,這件事情,你聽說了麼?」
「山中不少人也在談論,」余白河垂下眼回憶,「天有不測風雲,老天爺發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南味子緊緊盯著他的反應。
「不過大巫天宮說他們吩咐沿途神明一路保護,今日的氣象也專門調整過,實在是不知道那是哪裡來的妖風妖水竟然瞬間就掀了欽差的船。」
「那就是有人從中作梗了,」余白河興致勃勃和他的師尊討論,「這一任劍主雖然身負妖血,但是遠西公五百年的底子幾乎和皇室一樣厚,有能人異士前來阻攔也是正常的啊。」
「要是劍主麾下就好了。」南味子說。
「擅長控水的,他那兒似乎有幾個,若是一齊出手,大概能夠造成目前的事態。」
余白河也很認真的分析。
一老一少正眼對視。
余白河是完全看不出南味子眼中有什麼的,不過他相信南味子也看不出自己眼中的破綻,因為從剛才用幻術掩飾面部表情開始,他整個臉在外人眼中都是幾乎不變的笑容,眼睛甚至是閉著的。
自從學了幻術,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不敢和別人對視啦。
……其實他也沒有和別人對視啊。
兩人一起別開眼。
半響,南味子伸手彈了彈面前的線香。
也不知道那白煙如何變幻,竟然在空中現出一個隱隱的符篆。
青年臉都僵掉,這個時候再使用幻術已經來不及了,他瞬間感覺整個人血都涼下來。
原諒他學藝不精,這個符篆是什麼意思有什麼效果他一點都認不出來,不過掌門既然就在兩人交談之間布下符篆,想來就是分辨謊言真假一類的。
他都沒有防備到這一手!
兩人相對無言,最後南味子好似隨意地揮揮手。
「養育之恩,沒齒難忘……白河啊,這句話可是你說的啊。」
「……是的。」
南味子揮揮手,讓他出去,「天氣好,你也到處走一走吧。」
感覺自己不久前好像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不知道怎麼回答的余白河:「……是。」
/>養育之恩,沒齒難忘,如何回報。
汝若不報,我自當取,以身報恩……吧。
一刻鐘後,天一山的角落,後山小溫泉旁。
「我覺得好像被他發現了……怎麼辦啊平安?」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余白河的表情是這樣的→qaq
水面所成的鏡面另一邊,因為父親莫名早逝不得不提前接手遠西公偌大家業的夏平安伏案飛快地在折子上用紅筆勾畫著圈,那柄天下聞名人人想要得到的長淵劍被隨意丟在夏平安背後的書堆裡,劍身滑出來一半,主人卻忘記了讓它歸鞘。
「你原本不必援手,若是被發現了,也是你自己的原因。」
夏平安語氣冷漠非常,余白河一聽瞬間就眼淚汪汪了。
他緊緊瞪著夏平安,迫於視線壓力最後沒有辦法的夏平安停下筆抬頭看他。
「我不會有事。」好友強調般地說,「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聽說遠西公府如今人心已經散了。」余禮白指出。
夏平安:「……」
余禮白繼續說:「大巫天宮聯繫了淵山周圍的山神水神。」
夏平安:「……」
余禮白還在說:「而且作為劍主的你至今都不會用劍。」
夏平安:「……」
有這樣的好友嗎,一句話一句話往他心口上戳啊。
就在此刻,水鏡那頭,一個年輕人推開門走進來,他穿的的遠西公府下人的衣服,端著熱茶。
啊,平安家用劍用得特別好的下人,腦中閃過這樣一句描述,余白河瞪著下人上茶以及夏平安抿了一口茶後,才開口說:「我只有你一個朋友啊,平安。」
夏平安深深皺著的眉頭變淺了些,結果余白河下一句話將將他噎住了。
「連你這個朋友也沒有了……」
余白河這句聽著像咒人的話沒有說完,那位下人已經拔劍而出,劍光一掠,他眼前的溫泉水猛地炸開。
被淋了個落湯雞的余白河:「……」
這個沒有朋友愛的世界。
他訕訕抹了抹臉上的水,來回渡步。
朝廷這一回是一定要拿下劍主一脈,收回長淵不可了。
平安他那麼弱,連自己都打不過,遇上朝廷派去的高手隊伍怎麼辦啊,就算別人以為他劍術絕妙,但是他可是知道平安的底細。
劍意領悟的不錯,招數什麼的,比他的符篆都要渣渣。
以前還在信中自嘲為一對難兄難弟,早知道他就……他……他什麼也做不了呢。
余白河來迴繞圈的腳步一頓,一張苦瓜臉就拉了下來。
他好沒用。
就像這一回,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阻礙阻礙欽差的腳步了,他總不可能殺上京都威脅他們不許動平安吧。
依舊在天一山上扮演一個好好的少掌門,暗中若能幫忙再幫忙才是最好的選擇,他若貿然行事,最大的可能是打亂平安的部署。
但是……到底……幫不上忙,心有不甘啊。
原地站了許久,余白河猛地將胸中郁氣吐出來。
有什麼好想的,直接去找平安就好了!
***
季鐮不知道此刻余白河做出了他人生中轉折最大的一個決定。
之前他聽完余禮白和南味子的對話,心中疑慮越發深重。
他已經在這片斷斷續續的記憶長河中遊蕩了很長時間,其中不少規律他也掌握了,比如只要不接觸到余禮白就不會瞬間跳轉一大段時間,比如他不用一直跟隨著余禮白身邊,距離太遠不好說,至少在天一山上,他想去哪裡都去得。
所以季鐮這一回選擇留在那個房間,想看看南味子到底想要做什麼。
很快,又有一個人進來,季鐮記得他,這正是他剛醒來時聽到的那個和南味子對話的人,是南味子的師弟。
這人一進來,就對著南味子深深作揖,半響才抬起頭。
「掌門師兄,您可作出決斷了?」
南味子幅度極小地點點頭。
「我原本想用巫子為我天一道聚氣運,但是現在看來,死物比活人要好掌控多了啊。」南味子歎道。
「師兄既然如此說,那就是已經找到『死物』了,我先恭喜師兄。」
「到算不上找到,」南味子沉吟,「既然白河已經參與到長淵劍一事中,我們倒是可以藉著他來渾水摸魚。」
「如何?」
「長淵劍,不一定要回到皇室手中,握在我們手裡,也是可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