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過,白河鎮的氣象就憑空多出幾分燥熱來。
好幾日沒有下雨,山林間原本翡翠般的樹葉都失去光澤,怏怏打打垂下,水汽從葉脈見騰升而起,沒有給空氣正增加陰涼,反而讓林間熱的像個大蒸籠。
白河鎮依山傍水,現在山不能靠,只能接著流過的白河讓鎮上降溫了。
只穿著了短袖短裙的裴吉原本還想繼續賴個床什麼的,但是之前專門用來抵擋春夜中寒氣的棉被柔軟的觸感對於這種天氣來說已經是一種折磨,氣息奄奄在床上磨蹭半天,他直接滾到地上,才被青石地面上的涼意給拯救了。
血族是一種很討厭夏天的生物。
太陽太大,會曬死。透氣的短衫意味著要露出大片肌膚在外,會曬死。晝長夜短,會曬死。
夏天真是一個很討厭的季節啊。
余禮白進門來,見到的就這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姑娘。
「我帶了早飯過來喲,裴吉。」
趴在地面上的裴吉掙扎著抬眼,鼻尖抽動,嗅著空氣中飄來的香味。
「豆子……」
「是綠豆沙啦,你要多少糖?」
聞言裴吉頭上一根毛晃啊晃,「……請給我一大勺謝謝。」
應了一聲,余禮白走進廚房去端糖罐,待他端著兩個碗和搪瓷糖罐回來時,看到的是裴吉像一個毛毛蟲一樣蠕動著,試圖從自己的房間蠕動到吃飯的小廳。
余禮白:「……」
有必要嗎?
在一周內完全淪為家庭管夫一角,被季鐮拜託照顧裴吉的余禮白只能先將手上拿到的東西放到餐桌上,然後走到還在慢慢蠕動的裴吉身邊,一把將他抱起,放到座位上。
「真是非常感謝……」
小孩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透著一股子半死不活來。
余禮白扶額,「你快吃吧。」
回憶不久前自己是如何耀武揚威地從水晶廟中衝出來,再到現在各種忙裡忙外,要是讓龜丞相或是其他的神差神將看到,大概都會覺得非常解氣吧。
所以說……他到底是為何淪落到如此下場啊?
這個問題在這七天中第一百零八次冒出來。
隨著一起冒出來的,還有唇上冰冷的觸感,熱氣拂過耳廓的顫慄,以及簡短的一句話。
「我也想要保護你啊。」
嚶。
余禮白猛地將整張臉埋進碗中。
一邊稀里嘩啦喝綠豆沙的裴吉目不轉定看著自己的碗。
這幾天第幾次出現這樣詭異的動作了?哼,他一點都不驚訝。
王府吉的綠豆沙真的好好喝~不過還是更喜歡紅豆沙啊,色澤鮮艷一看就很有食慾呢。
敲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一個走神一個享受美食的兩人都猛地抬起頭。
回來了?
余禮白臉上才揚起一個笑容,從今天見面起便一點活力都沒有的裴吉已經一陣風一樣從他身邊跑過,抽出放在一邊的傘打上,蹬蹬蹬繞過前院的石屏,抽開門鎖。
老門被推開時發出悠長的吱呀聲。
余禮白等著某人聲音,半晌,什麼聲音都沒有傳來。
被小孩搶了先,又因為各種心思亂轉的余禮白這才走出來。
「裴吉,你哥哥回來了嗎?」
沒有回應。
哎?
覺得不對的余禮白加快腳步,一張符紙已經從衣袖中滑出來被握在手中。
「裴吉?」他又喊了一聲。
如果回來的是那個說些怪話讓他苦惱好幾天的死小孩的話,就算死小孩不說話,裴吉應該也會說一句「哥哥你回來啦!」等等一類的?
這樣寂靜感覺不是好事情啊。
法力凝聚在指尖,順著符紙上的篆閃爍,一團水汽被召喚而來,悄無聲息的鋪開。
門口除開不知道為什麼一動不動的裴吉外還有一人,從身形判斷不是季鐮。
余禮白皺著眉,猛地轉過石屏。
「呔——!來者何人!我乃……」
余禮白一句話沒有說完,一團紫霞被扔到他臉上,被他事先準備好的符紙一擋,整個炸開。
正好炸在臉前,吃了一嘴碎紙片的余禮白:「……啊呸呸呸呸!」
「你是誰?」來者一臉不善問道。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吧,」吐完紙片的余禮白無力說。
說完,他這才打量來者。
等等……好眼熟啊……
「紫紫紫紫紫衣道人?!」
只見來者一聲灰不溜丟的道袍,一柄灰不溜丟的拂塵,灰白的頭髮僅僅用一根稻草亂糟糟束好,半張臉俊俏公子,半張臉惡鬼羅剎,渾身大概剛在泥地裡打了幾天滾回來,不是紫衣道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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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被喊出道號的紫衣道人挑眉,「哎喲,你是哪家後輩,竟然認得道人我?」
余禮白:「……」
特麼的不久前才和你打了一場,想不認得都難啊。
但這這話說出去余禮白也不用在這裡精分了,他眨眨眼,後退一步拱手行禮。
「道人鼎鼎大名誰人不識誰人不知,我只是偶然見過道人一面。」
水神大人在心中給自己的一番作態打分。
角色:年輕的謙遜公子,聲線,符合正常,動作,符合正常,話語,符合正常。打分,完美。
上一個身份巫女在紫衣道人這裡暴露就算了,想來紫衣道人也不會將水神廟的奉神巫女其實是白河水君這種事情告訴季鐮。
這個身份必須演好了!
不然就算他備用的身份很多,像余家少爺這個既和他同姓,還佔盡靠近季鐮的天時地利人和的身份可就不是那麼多了?
紫衣道人卻打量著自認為作態完美的水神,「唔,我和你莫非是在天一山上見過的?」
「不是,」余禮白不解,「道人為何如此問?」
因為你剛才用的符可是天一道的符啊,紫衣道人心說。
莫非是他太過敏感了?
兩個心懷鬼胎的人對視,半晌,裴吉手上拿著的傘卡噠掉下來,將血族幼崽整個暴露在陽光中。
火焰噌的就升起來了。
「啊啊啊啊裴吉!」
「啊啊啊啊徒弟的妹妹!」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撲過去將裴吉救下。
一刻鐘後。
裴吉坐在座位上,左邊是紫衣道人訕訕地端著一盆涼水,用毛巾替他擦拭燒傷,右邊是余禮白拿著幾個藥罐,各種藥膏輪番上陣,力圖讓小孩的皮膚上不見一絲傷痕。
哪怕是色差也不能有!
兩個大男人一起賠笑。
「裴吉啊,這個藥膏是用天明子製作的喲,不論是治療外傷還是呵護保養皮膚,效用都是一流的哦,請收下把不要客氣!」
「徒弟的妹妹啊,我剛才只是感覺到陰晦之物下意識就將你定身了,都是道人我的錯,徒弟妹妹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要告訴我那個徒弟好不好?」
一邊說,兩人還互瞪著眼神來往。
下限呢?——余禮白。
你不是也沒有嘛。——紫衣道人。
又一次用自身經歷解釋何謂躺槍,何謂無妄之災的裴吉咕嚕咕嚕喝著剛才沒有喝完的綠豆沙,面對兩個智商都經常不上線的傢伙,感覺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兄長啊,你快回來吧。
一個余禮白就算了,再加上兄長你的這個新師傅他真的應付不來啊。
終於將所有傷痕都清理完畢抹上藥膏,一聲草藥香的裴吉和余禮白面對面坐著,桌子另一邊,大口喝下綠豆沙的紫衣道人發出讓人噁心的吞嚥聲音。
「發起瘋來完全不記得吃飯這一回事啊,這綠豆沙味道不錯,道人我趕路趕了一身汗出來正好消暑解渴,就是不太填肚子,小輩,還有什麼吃的嗎?」
余禮白還沒來得及回答,裴吉挑眉,搶先應道,「沒有。」
「怎麼會沒有啊,我剛才走過來的時候看到小巷口的豆腐……」
裴吉斬釘截鐵打斷他,「我說沒有就沒有!」
余禮白好歹是大嫂預備役,怎麼可能讓你指使來指使去。
紫衣道人:「……」
剛剛得罪這個小傢伙現在完全不敢和她嗆聲啊。
看到這一幕的余禮白只覺得實在是太解氣了。
水神大人表示他絕對不是一個記仇的神。
喝完最後一口綠豆沙,並不滿足的紫衣道人也只能放下手上的大海碗,「說起來,我徒弟去哪了?」
余禮白只能給他將季鐮的去向說一遍。
「這個時候離開白河鎮……」紫衣道人皺著眉頭,過了半晌才鬆開,「好小子有種,不愧是我徒弟。」
原本以為能找到一個阻止季鐮離開白河鎮的同盟的余禮白表示:混蛋!
「說是今天回來是吧?」紫衣道人問。
「是,花都和白河鎮的路程也不遠,應該快到了。」余禮白說。
他話音剛落,門口再一次響起敲門聲。
「徒弟!」
紫衣道人一陣風似的跑走了,裴吉跟著他身後。
余禮白:「……」
這種想見面又不想見面的感覺,好糾結啊。
水神大人都要從一條鯉魚糾結成一根水草了。
不過這一次,他還是跟在後面,一起去接那個回家的人。
不過……
「兄弟你誰?」紫衣道人問。
沒想到打開門的會是一個丑到嚇
嚇人的乞丐,敲門的青年直接呆住了。
小伙子背後冷汗直流,「……請問是,季鐮季先生府上嗎?我是泰律豐公司的工作人員?」
老乞丐身後冒出兩個腦袋,一大一小。
余禮白推開面前的紫衣道人,「他不在家,這裡暫代我做主,有什麼事情?」
泰律豐公司什麼的,沒有聽說過啊。
「這個啊,是朝廷今年夏季的季度任務,」青年拿出一張紙給他看,「就是硬性要求每戶人家必須安裝一台泰律豐,你看這邊,」他指著紙上幾個條款下蓋著的公章,「所以我先過來找戶主蓋個章。」
公章不會作假,余禮白點點頭,問:「泰律豐是什麼?」
「一種千里傳音的法寶吧,」青年攤手說,「西洋玩意,我是官府排到這個公司裡打雜的。」
「哦,好。」余禮白拿出季鐮走之前托付給他的戶主印章,蓋上去。
「下午還會有工作人員上門,請一定在家,謝謝協助。」青年鞠躬,轉身走了。
站在余禮白後面,又一次沒有等到季鐮空歡喜一場的裴吉和紫衣道人一起歎氣,一老一小互瞥一眼,以同樣沮喪的姿勢轉身回屋內。
剛才還一團人擠做一堆的門口剎那便空蕩蕩,風吹著樹葉飄過,余禮白一個人關門的動作真是好不蕭瑟……
就在他要合上門的時候,一隻手伸進門內擋住。
骨節分明,厚厚繭子,一隻熟悉的手。
以及——
「我回來了。」
——聽上去就嚴肅又淡定的,熟悉的聲音。
所有糾結不翼而飛,余禮白驚喜抬起頭,站在門口的人眼角稍彎,俊朗如畫。
「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