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泥小火爐上,袖珍的紫砂壺咕嚕咕嚕鼓著泡,絲絲縷縷的水霧從壺口騰升,模糊坐在爐前的人面容。
季鐮坐在不遠處,目光從天上雨雲地上水池,周圍的黑瓦屋簷茂盛花木上一圈轉下來,下意識又將視線投過去。
像是察覺到他的注視,關注茶壺溫度的余禮白抬眼和他對視,揚起一個微笑。
公子清貴,好不優。
季鐮立刻又移開目光,再一次看向天上地下四周。
不明所以的余禮白:「……?」
怎麼了?
今天情商也不是很高的水神大人疑惑,不過面前鼓開的水馬上將他的注意力轉移過去。
由一整株老樹根雕琢而成,才從庫房中搬出來,被說要泡茶的某人毫不客氣兩個水球打上去,浸透得*的案几上,一一整齊的擺放著泡茶的工具。
勺子,鉗子,通透明淨的小茶杯,還有近年來才從西洋傳來的茶具,雕刻著九瓣蓮花的玻璃大茶罐,季鐮之前跟著余禮白一起從庫房把這些東西清理出來時,也有些驚訝。
之前只是粗略的看了看,沒想到庫房裡能用的東西比想像中的還要多。
他還以為庫房中都是裴吉找出來的花瓶畫卷一類的裝飾物。
哪天去仔細將庫房整理一遍好了。
心中打定這個主意,目光追隨著茶罐中,輕靈柔和舒展身姿的一片片蜷縮茶葉,他不由的透過透明的玻璃看到持著圓罐的手。
由於折射的緣故,余禮白的手被稍稍放大,他還沒有看上幾眼,從茶葉上散開的琥珀色便充填上去,印在視線中的手不復白皙。
……等等,他怎麼又盯著看了?
余禮白不由地又抬眼,只見青年貌似有些窘迫的望著天,不知道在想什麼。
要是能知道就好了,哎,算算他和季鐮之前的代溝,是幾百來著?
為什麼面對這個死小孩他總是出烏龍呢?
心中哀歎,余禮白招呼他過來,倒上茶。
「雖然不是名貴的品種,但是這樣的新茶也別有滋味,嘗一嘗?」
余禮白說完話,卻沒有得到回應。
……剛剛才鬧完彆扭,不會又開始了吧?
他心中剛冒出這個念頭,青年便又恢復到他慣常見到的那個無動於衷的模樣,坐到案幾邊,端起茶杯,手起手落,飲下一口。
看上去真是格外瀟灑痛快。
余禮白扶額,「你喝茶怎麼和喝酒一樣?」
季鐮無辜看他。
「好吧好吧,」余禮白也沒有想過會在這種問題上得到回應,但是他還是樂此不彼的詢問,「怎麼樣?滋味如何?」
被茶水潤澤後的雙唇帶著水光,問話的時候,余禮白無意中傾斜過身體向著季鐮這邊靠,垂落的長髮從季鐮大腿上拂過,什麼感覺也沒有留下便輕飄飄飛走了。
有點熱。
季鐮突然覺得。
剛才那個澡大約要白洗了。
心中轉著這些絕對不會說出去的念頭,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直截了當,「很好。」
茶的滋味,很好,至於其他的……不知道。
余禮白笑彎了眼睛,整個人迅猛的轉變了形象,泡茶時脫俗公子的模樣還映在眼底,現實中的泡茶人已經開始拍著季鐮的肩膀。
「滋味其實就那樣我知道的,真是謝謝你誇獎啊哈哈哈哈哈。」
「沒有。」
「什麼沒有?說實話你沒有喝過御茶,那種滋味才是不得了啊,我以前有一個好朋友特別喜歡喝茶,我陪著他喝了好多,不過他也陪著我喝了很多酒來著,啊對了,我知道了,你說很好是在誇獎我泡茶的手藝對吧,哎呀這樣的誇獎真是不好意思啊。」
季鐮:「……」
這種迅速將話題偏遠到十萬八千里外的能力,也是很強悍。
……還有,一起喝茶的好友嗎?
他默默又飲下一口。
余禮白還在滔滔不絕的說著,「今天這事情呢,你要早點和我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是想要還錢呢?以後還是別去河底挖靈石了吧,我知道,你從前在歐羅巴是做法事的,中華國這邊法事不好做,如果只是那種遊方的,賺的錢少,還要做一場換一個地方,至於正規的呢,又要朝廷頒發的證件,不是太好考。」
季鐮聽著,努力理解。
法事……是指法術儀式還是教廷的彌撒?
他不是法師也不是聖職者,為什麼會突然提這個?
「一個佛陀證一個道士證,你想考哪個?還是道士好一些吧?你不是在和紫衣道人學東西嗎?紫衣道人雖然經常閉門不出,但是面子大得很,」說到這里餘禮白想起某個利用紫衣道人的路子出國還將他設計了的女人,不由的頓了頓,「讓他通關係給你辦張道士證唄。」
季鐮終於打斷余禮白的話,「我在歐羅巴,做的事情是驅魔。」
余禮白點頭,「是啊,驅魔就要做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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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季鐮:「……」
他想的和余禮白說的絕對不是同一種事情。
「在歐羅巴,」季鐮淡淡說,「驅魔人是一個游離在黑暗議會和教廷之間的半正規組織,背後的實際組織者是各個國家政府,專門用來應對各種非自然事件,其中成員有掌握聖力的苦修士也有被黑暗議會追殺的逆道法師。」
余禮白難得聽季鐮說自己從前的事情,因此很是興致勃勃,「唔,內部不會打起來嗎?」
「組織太過鬆散,成員基本不會面對面,沒有什麼鬥爭。」
余禮白一臉你怎麼這麼單純的表情看著他,「這種還涉及到國家和中立,追殺和叛逃的組織,怎麼可能沒有權力鬥爭,你還是太年輕了啊。」
唔,深有體會的模樣,是自己經歷過?
季鐮將這一條線索記下,像是沒有聽到余禮白的話一樣說,「驅魔人的工作,總的來講,就是打打殺殺……」
余禮白一臉糾結,「等等……對於魔怎樣打打殺殺,不是天生的巫童或者後天修道走到金丹一步,不然根本沒有打殺魔的能力啊。」
季鐮看他,「不就是法師召喚出來的幽魂或者吸血鬼狼人一類的東西嗎?」
余禮白也看他,「怎麼可能?那些被封印在淵海之下的鬼魔哎。」
巨大的化鴻溝阻隔在他們之間,沒想到,一個「魔」字,在東西方都有不同的含義。
兩人對視良久,同時別開眼。
「那個……所以呢,你還是想繼續驅那個什麼魔……嗎?」余禮白斟酌著問。
意識到不對的季鐮語氣也很遲疑,「嗯……相似的,有嗎?」
余禮白皺眉苦想。
好難得死小孩詢問他事情啊,回答不出豈不是很糗面子,他才不要!
水神大人在自己五百年的記憶中仔細檢索。
富家公子大肆玩樂,這段記憶沒什麼用。冒充才子赴京趕考,和其他的人一起吟詩作對,最重要的是討遊園中那些半掩著俏麗面容的大家小姐開心,這段記憶也沒什麼用。扮作風塵女子流落青樓,近距離和鶯鶯燕燕親親我我,這一段記憶可是珍藏啊……但是更沒有作用。
他遲疑的,給自己五百年的記憶用一句話形象形容。
……活到狗身上的五百年。
不,怎麼會!
季鐮默默看著走神走神不知道想到什麼,突然抱住自己腦袋,淚眼汪汪的余禮白,什麼也沒有說。
他小時候,似乎在這間院落中,學過不少東西。
詩詞賦,算數洋,武術基礎。
現在回到這裡,面對一道走廊或是一面花牆,總有些回憶跳出來。
不過現在……
中華國的字,認,認得,寫,寫不順溜。
算數,四則運算,聽說這邊會計什麼的,勾股都是非常簡單的問題?
洋,難不成要去當翻譯嗎?
更何況,當洋翻譯會有很大的可能性遇到翡冷翠的人。
如此看來,除開打打殺殺,他竟然沒有什麼求生技能了。
……其實當礦工也不錯,但是余禮白一定不會答應。
雖然說要將庫房裡的東西賣掉,但是如果有可能,季鐮還是希望他母親的東西能夠留下來。
就在兩人一起苦思冥想的時候,季府的大門再一次刷的打開又啪的關上,儘管只聽過一次,但是對這聲音已經很熟悉的余禮白還是分辨出,是裴吉回來了。
……難不成還會有其他人回來嗎?
出乎兩人意料的是,回來不止是裴吉一個人。
血族幼崽將他們都見過的樓二少樓清瀧往前面一推。
「哥哥,我朋友來做客!」
樓清瀧訕訕笑,「季公子,余公子,蓓姬小姐請我過來做客。」
這都大晚上了,還做什麼客?
兩個家長的目光有些不善,樓清瀧僵硬的抽動嘴角,感覺自己快要笑不出來了。
他為什麼心中一動就答應了蓓姬的請求啊。
書上說過,蓓姬的種族會惑人的媚術……他不會是著了道吧?
他對面,一直都板著臉的季家長子冰冷冷說:「歡迎。」
而似乎很溫和的,白河鎮大家少爺,余公子則是笑瞇瞇,「喝茶?」
「……好。」
他能說不嗎?
裴吉早就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又乖巧的給樓清瀧倒了一杯。
頂著殺人視線的樓清瀧:qaq
好在茶水拯救了他幼小的心靈,喝了一口後他不由感歎,「雖然說茶葉不是上好的佳品,但是泡茶的手法很好啊,這是……」
他的目光從黑的像棺材板的蓓姬哥哥面上移開,看向余禮白,「……余公子泡的?」
余禮白點頭。
樓清瀧垂眼看向茶杯中微小的茶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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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白河鎮這個小地方的富家公子,但是風姿儀態,卻比他曾經在京都見過大家少爺還要溫和。
這個人,是哪裡來的?
沒看透余禮白真實面目的樓清瀧暗生警惕,一邊裴吉卻出口問,「你們剛才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啊?」
「哦,這個啊……」余禮白把季鐮找工作的條件說了一遍,「……想不到什麼適合的呢。」
旁聽的樓清瀧因為博覽群書所以常常被人詢問,聽到問題便習慣性的插嘴回答,「其實中華國有一個行當,和歐羅巴的驅魔人差不多。」
話才說完,他便感到背後一寒。
季鐮挑眉,裴吉驚喜,而余禮白看向他的目光是陰森森的。
余禮白:為什麼隨便冒出一個人都比他有用!他也好想幫助死小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