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宮宣明殿內,歌舞昇平,一派熱鬧非凡。
慶國當今皇帝雲羲昭正襟危坐,右手下意識地摩挲著御座上的騰雲盤龍紋,就像三十年前那一日,眾將士把自己簇擁上寶座時一樣。慶帝老來愈發清減了,兩鬢的銀絲已經快趕上手底的亡魂一樣多,眼角的橫紋也直追當年自己在廢唐愍帝護心鏡上留下的道道刀痕。
階下八佾舞的盛況並不能完全舒緩老皇帝的神經。勤政大半生換來的是帝國故我的紛紛擾擾,朝堂上黨爭不斷,宗室子侄又沒有幾個爭氣的,邊患到頭來還是要依仗外將掃平。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今天的大功臣曲卿臣眉眼間竟然隱隱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想想當年逼宮之日,雲羲昭頭皮就開始發麻。
坐中心事重重的,不止老皇帝,還有寧芷。
寧芷靜靜地坐在曲卿臣身旁,端著茶,低著眉眼,一幅恭順的樣子,心裡卻是五味雜陳。面前案几上的珍饈好像完全沒有味道,身後的銅鐘玉磬在她耳中也略顯嘈雜了。
良久,老皇帝沉毅的聲音響起。
「這次愛卿大敗蠻夷,可謂是功不可沒,朕甚感欣慰,這一杯酒,寡人親自敬你——」說著雲羲昭端起自己的海珠金甌杯,向下面氣宇軒昂的曲卿臣敬去。
「多謝陛下賜酒——」曲卿臣旋即起身施禮謝恩,隨後也端起鎏金兕紋酒樽,一仰而盡,舉手投足說不盡的瀟灑俊逸,惹得在座的一干女子頻頻側目。
慶帝雲羲昭少時出身行伍,最不喜世俗虛禮,因此慶國宮廷飲宴,素來允許女眷出席。
當下大殿內的許多世家大族的貴婦連帶著幾個後宮妃嬪不時地向曲卿臣飄過來傾慕的目光,就連一向心高氣傲的東慶第一才女嬴流月也眼角帶媚地偷瞄了他幾眼。
但是其中有些輕飄飄的目光在掃過曲卿臣身邊的寧芷時,全都瞬時變作了刀子,恨不得立馬剜下一斤肉來。只不過這一切看在寧芷眼中,倒都無所謂,她心中,素來只有一人,只這一人,那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其餘皆不重要。
這時,一個溫柔而富磁性的男子聲音自頭幾位的坐席中傳來。
「今番曲大將軍率領天威之師,一舉蕩平鼠寇,此等功業,必可保我邊塞十數年太平無事。千年前一統宇內的道祖皇帝有『邊兵屢動思良將,廷論蕭條憶諍臣』之歎。今我朝得此不世將才,實乃天祐我大慶。兒臣原向父皇假花獻佛,也敬大將軍一杯。」
說話的是三皇子睿王雲琰,一臉春風和煦。他面如冠玉,高鼻薄唇,酷似乃父,只是眉眼間帶著一絲陰柔之氣,倒有幾分像是女子。
「殿下過獎了,這都是托陛下洪福,末將只不過是替天討逆罷了。況且陛下天威之下,偽晉又安敢負隅頑抗。」曲卿臣起身行禮,言語不卑不亢。
「大將軍過謙了,方今海內,能與我曲將軍在疆場上一較短長者,料不過二三人而已。將軍神勇,都中三歲小兒也都明瞭啊。」話音來自御座階下首位坐席,東宮太子雲奕。
太子排行第二,比之其弟魁偉了一些,面容也多了幾分稜角,唇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髭鬚更是為他加上幾分英武之氣。
只聽他話鋒一轉道:「不過此番奏凱,也多虧父皇力排眾議,一力拔擢諸多年少有為的將領,又兼運籌帷幄,坐鎮糧草籌措,方使龍驤軍將士上下同心,破敵制勝。三弟,我看下一杯一起敬父皇如何?」
寧芷聽到這裡,不禁莞爾,趕忙掏出素絹的帕子掩住。
太子與三皇不和,世人皆知,不論什麼事情都非要相爭不讓。睿王執掌樞密院,統領兵事,誇獎曲卿臣等於標榜自己,只是太性急了些,不該搶在太子前面出風頭。太子也欠穩重,一面拍皇帝馬屁,一面又把曲卿臣的功績沖淡,分攤到整個龍驤軍頭上。但這些伎倆旁的那些女眷或許並不關注,但卻尚還入不得寧芷的眼。恐怕論謀略,她不比這在座的任何一人差。
不過想歸想,寧芷一點都不會在臉上顯現出來,只是低頭品茶。
「你這孩子,」慶帝雲羲昭也不禁笑出聲來,「朕戎馬半生,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跟你們小輩搶功不成?我們這些老東西是不行了,將來馳騁天下的還是你們年輕人。桓愛卿,看到曲愛卿這等俊傑,你那把老骨頭有沒有癢啊?」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在了左丞相桓仲穎的身上。
桓仲穎比慶帝雲羲昭還要大上七八歲,頭髮已經全部花白。年輕時或許十分魁梧,現在已略有些佝僂。面白無鬚,蠶眉倒豎,越發顯得老頭的鷹鉤鼻子非常突兀。
他緩緩站起來,轉過身向慶帝躬身行禮,慢慢說道:「回陛下,微臣業已老朽,比不得當年為陛下鞍前馬後,執鞭墜鐙的時候了。更何況即使是微臣少壯之時,也不過是陛下駕前一介走卒而已,最多是空有些氣力罷了,哪裡像曲將軍這般年輕有為,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統領千軍萬馬,立下千秋功業。曲將軍儀表堂堂,談吐不俗,想來龍驤軍將士也都是十分愛戴了。日後大慶國邊疆之事,說不得還要多倚仗將軍了。只是不知曲將軍是否願意為吾皇費心費力,擔此重任?」
寧芷聽到這裡,心裡咯登一下。這老鬼好生奸猾。一番話表面上是誇讚曲卿臣,實則暗藏玄機。武將功高震主,擁兵自重,本就是人君極其忌憚的,這一問真使得曲卿臣進退維谷。回答是就不由得皇帝不猜忌,回答不是又顯得不能夠忠君之事。他老人家仗著皇帝多年恩寵,可以話說得略微過頭一些,但曲卿臣就不得不謹言慎行,這時說錯一個字都有莫大的風險。
曲卿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末將一介武夫,承陛下錯愛,過蒙拔擢,無論何種差遣,自當結草啣環,肝腦塗地。陛下指東,我不敢打西。像程沐雲程將軍那樣,半生為陛下奔波,但有任命,無不鞠躬盡瘁,才是我等武將的楷模啊。」
「曲將軍言重了,都是陛下隆恩浩蕩,隆恩浩蕩啊。」程沐雲瞇著小眼睛,一臉憨笑地說道。他身軀胖大,足有近三百斤,立在席間像一座山一樣。
程沐雲乃當今國舅,程皇后的嫡親兄長,太子的舅父,現官居禁軍都指揮使,總領帝都防務。他曾身為封疆大吏,坐鎮一方節度,一對銅錘威震東慶,後來急流勇退,封官掛印。現在又重新出山,扶保慶帝,實在是雲羲昭最信任的人之一。
寧芷暗暗長出了一口氣,這番回答不卑不亢,再扯上程沐雲,皇帝應該不會多想。
慶帝雲羲昭哈哈一笑,說道:「朕有這許多忠臣良將,何愁霸業不成,天下不平。今天這酒喝得痛快,只是還少點樂曲助興。嬴愛卿——」
慶帝表面雖始終笑著,但那雙半瞇的眼還是在掃視中多看了曲卿臣兩眼。希望沒看錯曲卿臣吧……
此時右丞相嬴季龍不禁抹了一把汗。他同以左丞相和太子為首的後黨勢成水火,與睿王倒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跟龍驤軍也就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剛才曲卿臣如果觸犯了龍顏,他這老命也難保。
聽到皇帝叫他,嬴季龍趕忙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垂首恭敬地答道:「微臣在。」低眉順目的面容上,汗珠子還是滾了下來,沾濕了頷下花白的長髯。
慶帝不緊不慢地問道:「朕聽聞贏相的長女彈了一手好琴,不知可在?」
贏流月正愁沒有在曲卿臣面前表現的機會,又礙於身份和自身的矜持也不便主動過去,這會兒聽了皇上的欽點,頓時喜上眉梢,搶著站了出來,施施然道了一個萬福。
「臣女在此侍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