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徐徐地吹,地面上矮矮的青草被拂出了一浪又一浪,這層層浪花的盡頭便是一棵枝葉稀疏的老樹。老樹下,那個穿著孔雀藍宮廷盛裝的英俊青年席地而坐慵懶地靠在樹幹上,他的身邊圍繞著幾個青年才俊,但最為惹眼的還是黏在他身側的三四個露出雪白胸脯的宮裝貴女,她們都有一頭自然或染成的金色卷毛,樣式復古又華麗的裙子,拿著一把羽毛或絲綢質地的小扇子遮住嘴扭著脖子嬌笑著說話。
這些貴女都是今天皇后茶會的受邀者,作為聖彼得堡最有權勢的幾個大貴族家的女兒,她們的目標很明確地定在了這位頗受二皇子殿下器重的三皇子身上。
這個三皇子在幾年前還是個小透明,這種混雜了別的國家血液的皇子一般都不會被人重視,不過去年年末他回來後,經過二皇子的全力推薦,沙皇也慢慢開始對他重用了起來。加上最近二皇子的形勢愈加走好,誰也說不准下一任沙皇會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所以巴結三皇子的決定雖然有風險,卻仍舊值得一搏。
對這些女人的心思,藍衣青年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他敬愛的兄長要求他盡量忍耐,他也只能保持了沉默。他就靠在樹幹上,隨意地聽著身邊女人們的嘰嘰喳喳,恭維的,逗趣的,賣弄的,攀比的,都只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青年唇邊流瀉出一絲嘲諷,這些愚蠢的自以為是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她們只是在做無用功,因為能引起他注意的其實只需要那個名叫君卿的女人的一根頭髮。
他的神情很是慵懶,微風吹亂了他黑色的頭髮,他也不去理會,只是隨手撥弄了一下,百無聊賴地偶爾「嗯」一聲。他的態度非常敷衍,如果有人說了什麼讓他聽著不爽的話,還會用冰冷的眼神看那人一眼,反正怎麼看都不是個好相處的傢伙。
這就是君卿看到的秦佑臣,和平時溫和有禮,細心體貼的秦佑臣不一樣的男人。
她按照宮廷禮儀向皇后屈膝行禮後,就被一群少年少女圍住了,他們矜持而耐心地試圖探究她的秘密,好像以為能從她嘴裡得知如何討好羅曼諾夫的秘訣。她心頭覺得啼笑皆非,可面上卻是無辜地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誠實地一一回答了他們的各種拐彎抹角的問話。她的態度非常配合,連她身邊跟隨保護的一名男僕都覺得這位小姐實在誠實得令人汗顏,可等大家一個個都問完了,卻發現自己硬是沒能從她那裡得到一點有用的消息。
等這群人退散了不少,君卿才有興致欣賞冬宮圍牆外的美麗草坪,然後,就不期然看見了老樹下的那個男人。
命運之神是最出色的劇作家,她永遠不會讓人們猜得到下一秒的結局。君卿被皇后領著經過那顆老樹時,秦佑臣身姿僵硬著站了起來,他很想逃,因為他不希望面前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積累了太多的思念讓他的腳彷彿灌注了沉重的鉛,哪怕是一厘米也無法挪移。
他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安排,他已經忍耐著噬骨的思念生生地斷絕了和她的一切聯繫,數月來他多少次拿起電話卻不敢打給她,他生怕自己是帝國三皇子的事情被她知道了,然後在電話那頭聽到她冰冷的聲音或者壓抑的沉默。
「狄安娜。」皇后已經親切地喊了她的名字,很自來熟。她指著悶聲不吭的秦佑臣說:「這是我們的三皇子安東尼,安東尼,這是羅曼諾夫小姐。」
她這一個介紹,僵硬的卻是兩個人。君卿幾不可查地抖動了下眼角,不知道是花費了多少力氣才沒有在身邊男僕面前倒抽一口冷氣,她最初看到他時,只以為他是來參加茶會的一個貴族,卻不想他竟然是皇子,呵……仇人的兒子?這還能再狗血一點嗎?
而秦佑臣的眼神則極為空洞,誰也看不出他內心的痛苦和絕望,他的木然被當作了冷漠,旁人都以為這本來就是他的性子,所以也沒在意。
但兩個人都不說話,場面就有點冷清了。君卿反應過來,將心頭的震驚和複雜嚥下腹中,對已經開始皺眉的皇后說道:「原來這就是三皇子殿下,我從來沒見過一位皇子,剛才有些失態了。」
皇后這才舒展雙眉,笑著和君卿聊了起來,有意無意地將秦佑臣給隔離了開去,這讓兩個人都稍微放鬆了一點。等皇后將君卿介紹給樹下的大家後,她就施施然離開了,神情彷彿在秦佑臣這裡小勝一局似的,竟讓君卿從這位皇后的尊貴裡看到了小丑般的好笑。
君卿被一眾貴族包圍起來,這些人或矜持或直白或好奇或惡意地與她交談。她點頭應著,片刻後掩嘴咳嗽了一聲,對身側的男僕道:「幫我拿杯橙汁來。」
男僕離開後,君卿抿著唇表情淺淡地朝著還站在樹下一動不動的男人看去,她心煩意亂,也懶得煩與這些貴族虛與委蛇,擺手揮開擋路的人,無視他們詫異或鐵青的臉從他們身邊穿過走向了那個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男人。
他似乎……不一樣了。眼神冷得嚇人,薄唇抿得非常刻薄,溫和的微笑也不見了,整個人看起來竟然比這個年紀的青年都要陰沉許多。君卿不確定,這是不是這個騙了她三四年的男人的本性。
「我在出任務,沒法獲得你的消息,可我想我人就在聖彼得堡,那總有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想過無數種重逢,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一種。皇子殿下,您真的給我一個很大的驚喜。」君卿用諷刺的口吻說完,看著這個素來愛護她的男人神情一變,滿臉絕望展露無遺,登時又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殘忍。她的理智告訴她,秦佑臣沒有錯,他的確欺騙了她,可她不是也曾經欺騙過他嗎?只是時間上的多少而已,他們之間是可以扯平一次的。然而,沙皇三皇子這個身份終究還是將她的理智給吞沒了。
她在生氣,氣得不輕。愛了她三四年的男人當然知道這一點,他又是絕望又是無措,想安撫哄勸她讓她別不高興,卻發現她不高興的源頭其實是自己,想乞求她的原諒懇求她別生他的氣,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要他說什麼呢?說對不起,我的父親就是你的仇人?
微風在兩人之間撩動,直到男僕送來了橙汁,他們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一個是震驚到無措,一個是絕望到無措,他們是這樣在乎著對方,卻因為突來的真相而卻步不前,秦佑臣知道他們兩個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首先他不可能拋下一切去她的身邊,因為他必須幫助自己的兄長奪得皇位,而且就算他真的能夠舍下一切,那麼一無所有的他如何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她身邊呢?
君卿現在腦子裡亂得很,總是想起和秦佑臣在一起過日子時的快樂和溫暖,她對他是那樣的信任和依賴,可措不及防的事實卻讓她矛盾不已。她甚至想,為什麼命運一定要這樣捉弄人,在她失去了那麼多可貴的東西,度過了這麼多孤單的歲月後,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放心依靠,全心信賴的人時,命運卻告訴她,這個人的家族就是毀去了她那些可貴的罪魁禍首之一?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她是不清楚秦佑臣和沙皇的關係如何,但她卻知道,終有一天,不是他父親死在她手裡,就是她慘敗在他父親手上。在這種未來下,難道她還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往日的生活嗎?她現在只要一想到自己會是秦佑臣的殺父仇人,就全身冰冷,竟然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了。
這種變化說來就來,從一開始被欺騙的惱怒,到對他身份的震驚和無法接受,再到此時的彷徨掙扎、欲哭無淚,她雙膝一軟竟然覺得呼吸都困難了幾分。
秦佑臣眼看著女孩臉色越來越慘白,到最後竟然都快要倒下來時,終於顧不得其他一把將她抱穩,焦急地問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他琢磨不好怎麼稱呼她,擔心會破壞她的任務。
「狄安娜小姐,您沒事吧,需要我為您將醫生請過來嗎?」男僕驚訝地看了眼動作飛快,神色關切的三皇子,定下心神後問道。
「不,我沒事。」君卿搖頭,想了又想,終於閉了閉雙眼,強硬地將秦佑臣的手隔開,然後由著男僕扶住了她。她看向秦佑臣,聲音清淡:「我近來身體不好,剛才有些失神,真是失禮了。」
她朝著男僕看了眼,知道這人跟自己是沒半點默契的,於是只能低聲吩咐道:「我想先離開。」
男僕應該是非常有頭腦的,不然也不會被阿利克塞派過來,聽了這幾個字後,他便對秦佑臣道:「三皇子殿下,我們小姐身體不適,還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先行失陪了。」
秦佑臣知道君卿現在不想看到自己,哪怕如何難受也只能點了點頭,按捺住對她的擔憂說道:「好。」
直到君卿被男僕扶上馬車,秦佑臣也久久不肯離開那顆老樹,一直盯著那馬車漸漸離開自己的視線。
馬車上,君卿額上冒著冷汗,一張好不容易養出點肉來的臉上慘白一片,男僕一瞧,真是嚇了一跳,忙問道:「小姐您身體不舒服嗎?」
君卿這時也不能再逞強,艱難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道:「送我,去醫院。」
說完這些,她就暈了過去。男僕慌忙將她歪倒的身子扶好,快速權衡了一下就告訴車伕立刻去最近的醫院,很顯然君卿需要急救!這時他才將對剛才君卿和秦佑臣站在一塊的有些奇怪的氣場所產生的懷疑壓制了下去,等後來安德烈問起時,他也只說了三皇子和君卿似乎是相識的,不過當時君卿身體不適所以沒有做什麼交談。
等君卿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這是一天中陽光最熱切的時候,她睜開眼只看到一個被厚重窗簾擋去了多數陽光的略顯昏暗的房間,床頭的時鐘讓她知道這時已經是正午。
她輕輕嗅了嗅鼻子,聞到了醫院特有的味道,這時昏迷前的記憶便都湧了進來,而恰好房門同時被打開了,外面的燈光照了進來,她看到那個高大的男人背著光走了進來,心底不知為何,沒來由地覺得委屈,同時也泛著一種恐慌。她說不清她到底在惶恐些什麼,或許是擔心任務完成後她要以怎樣的面目和這個男人再次相見?
這麼一想,由於真正設身處地了,她竟為秦佑臣此時可能的心情而擔憂了一下,也自責起來,她不該那樣冷漠,更不該在他面前情緒激動得發病,雖然這不是她的本意。她知道這時的秦佑臣一定很焦急,如果不是有那麼多不得已和限制,恐怕此時出現在門口的男人就不會是羅曼諾夫。
「還疼?」羅曼諾夫反手關上了門,感覺到君卿已經醒來這才打開了床頭的檯燈,見她窩在被子裡蹙著一雙柳葉眉,看起來可憐得要命,不禁沉著聲音問。
君卿搖搖頭,可怎麼也擋不住眼眶的酸澀,看到羅曼諾夫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保護傘,她心裡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又是不知所措,眼看著就要掉淚,慌忙伸出雙手抱住他俯下身時靠近了自己的脖子,不讓別人瞧見她的淚。
羅曼諾夫一僵,本能地將要把人甩出去,因為那畢竟是自己的脖子,是人的要害之一。不過感覺到脖子上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流下逐漸變得冰冷,抓住女孩雙臂的手就從推改為了抱。
他沉默不語,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很快他就感覺到女孩已經不哭了,是的,這個女孩一直是堅強的,不是那種說掉眼淚就掉眼淚的孩子,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擔心起來,是什麼能讓這樣的女孩真的哭出來?難道是因為那個三皇子?
「哭什麼?」羅曼諾夫口中斥責,手指卻有些粗魯地抹去了她睫毛上的淚珠,那是很涼的液體,一直從他的手指涼進了心裡,泛起一些陌生的疼,這種感情又是新奇又是危險,可他也沒想過怎麼處理。
「沒哭!」君卿倔強地瞪著淚眼,不肯承認這樣丟人的事情,這種出自本意的哭泣在她前二十三年的生命裡其實並不少,特別是父母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要哭昏過去,但隨著年齡的漸長,眼淚就漸漸少了,最近幾年幾乎是一次都沒有,上次哭還是因為醉了酒,記憶也不太深刻。她以前一直認為,人的一生眼淚的量都是固定的,所以在可以軟弱的時候她就該盡情地哭,那樣等以後容不得自己哭泣時就能堅強地忍下來。
羅曼諾夫很少被人瞪,不過這丫頭經常這麼幹,他真是不知道誰把她慣得這麼膽大包天的。不過到底是沒有發作,他抹掉了她的眼淚,然後嫌棄地在毛巾上擦了擦,充分體現了他那令人吐槽不已的潔癖。
之後他叫來了醫生,醫生表示君卿最好在留院觀察半天再搬回去住,她肺部舊傷沒有完全恢復,情緒一激動就導致肋骨崩壞了,肺裡也滲了血,這才昏厥了過去。福克斯這幾天都不在聖彼得堡,羅曼諾夫也不想拿君卿的身體開玩笑,又見女孩扯著自己的衣袖不肯放,想了想決定自己留下來陪著君卿,等晚上再和她一起回去。而阿利克塞等人則先行回去各做各事了。
頂著羅曼諾夫小姐的名頭,君卿住的當然是最高級的病房,又為了她的安全,這整一層的病房都被訂了下來,一條走廊上站著十多個黑衣男人,都是奉命來保護的。
羅曼諾夫就坐在窗邊看書,倒也不問她和三皇子到底是不是認識,又是怎麼認識的,或許安德烈會又緊張試探一番,但對羅曼諾夫來說這些其實並不怎麼重要,因為無論君卿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目的,她的結局都只有一個——留在他身邊。當然,身份不同,她受到的待遇還是會有所區別的,如果她真的只是齊家養女,又不是別有目的,那麼她將獲得最大的自由,否則她就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他不問,君卿當然也不會主動說。畢竟現在的情況有點特殊,秦佑臣的身份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所以兩人也不可能竄通什麼,這麼一來,反而多說多錯了。
在這種沉悶的氛圍裡,君卿乾脆就又睡了過去,反正羅曼諾夫在這裡,她總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可世事難料,等君卿再次醒來時,她卻發現房間裡出現了一個陌生人的黑影,而羅曼諾夫卻不知去向。
房間裡一片漆黑,她本能地放緩了呼吸裝作還在熟睡當中,想看看對方到底要幹什麼。不過坑爹的是,那個人根本沒想跟她花時間玩神秘,掀開了她的被子摀住她的嘴巴就往下插了一刀。
君卿只覺得嘴巴被捂得緊緊地,眼前一片刀光,兩三個月沒處施展的戰鬥技能立刻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她也沒時間想這兩個人是不是羅曼諾夫派來試探的,舉過枕頭就擋在了胸前。
靠!這根本不是什麼狗屁試探!這是謀殺!
君卿瞪眼看著刺穿了枕頭的近在咫尺的匕首,刀尖已經插(和諧)進了她的左胸口大約半厘米,鮮血立刻就湧了出來染紅了灰藍相間的病號服。她皺眉抬起膝蓋,猛然一頂將那人給踢遠。
那人似乎一點也不震驚於君卿的身手,刀鋒一轉快速地向著她的面門劈下來,君卿也不敢大意,畢竟她這時還有傷在身,戰鬥力大打折扣。集中了注意力,她脖子一偏躲了過去,而對方的刀子也是緊跟不捨,手腕翻動就又衝了過來,真是陰魂不散。
她吸了半口涼氣,只能倒退了好幾步,一邊又將床頭櫃撞翻在地製造了大動靜,可無奈的是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進來。她鬱悶,阿利克塞不是說外頭有十多個好手保護她嗎?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那這坨混蛋是怎麼進來的?外面的「好手」又死哪裡去了?
她真相了,外頭的人還真是死了。
君卿好不容易在手臂硬挨了對方一拳頭的情形下繞過對方衝出了房門,入眼的就是十幾具羅曼諾夫手下的屍體,她根本來不及震驚或者憤怒,對面就衝來了三四個黑衣人,明顯和她背後的人是一夥的。前有財狼,後有虎豹,無奈之下她只能閃身進入了隔壁房間。
房門鎖上後,她才悲劇地發現這房間根本不是病房,而是整一層的倉庫,裡面堆滿了被子毛巾等日用品,窗戶更是小得可憐,她能蹦上去勾住窗台也沒法鑽出去。外面的人並沒有用力砸門,但門鎖卻傳來卡嗒卡嗒的聲音。君卿知道這是他們在想辦法開鎖。他們剛才還一副強盜樣進門就砍人,現在卻沒做出砸門的舉動,那麼理由很可能是砸門的動靜太大,會引起別人的注意。這個別人,恐怕就是失蹤了的羅曼諾夫。
想到這裡,君卿的心竟然奇跡般地鬆了一點,只要不是羅曼諾夫,就什麼都好……她也不知道這心態是出於什麼,或許是羅曼諾夫太過強大讓她想避其鋒芒,或許是不願意這麼快暴露自己失去這短暫虛幻的安平生活。
她環顧四周看了下情況,然後閃身躲入了離門口最近的一個藏身處,她蹲在小推車下面的橫槓上,用被子蓋住了推車的下方。聽著門外嘎吱嘎吱的聲音,她苦中作樂了一下,幸好這裡不是太平間,不然有夠恐怖的。
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了,方式有些粗暴,不過動靜倒是挺小。這些人一進門就關上了房門,留下一個人用身體推住破了鎖的房門,其他人則粗魯地翻起了各種被子毛巾,有拿著刀子的用力插被子,拿著裝了消音器手槍的則悶著被子射幾槍,反正是不把人揪出來決不罷休。
到底是誰?要至她於死地。在聖彼得堡,她根本沒有什麼敵人,甚至連熟人都沒有,除了秦佑臣。
秦佑臣……
君卿皺眉,倒不是懷疑秦佑臣會殺她,只是想可能是誰因為秦佑臣而要殺她,畢竟他的身份有些敏感。當然,她也不排除更大的可能——殺手是羅曼諾夫家族的人。畢竟在這個家族裡,不服他們當家統治的大有人在。
腳步聲漸漸靠近,她拳頭一捏,心頭猛跳,說不緊張那絕對是裝b。她現在的戰鬥力根本就不足以突破重圍,雖然不至於坐以待斃,可想衝出去也必定要付出不小的代價。胸口的血液已經蔓延至小腹,她一手捂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呼吸聲,一手按住胸口希望血腥味不要被人聞到。
然而事與願違,透過層層被褥,她看到了黑色的男鞋,就是現在!她眸光一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尖銳細小的鐵絲,她輕巧地向後一退,忍住胸口劇痛猛地頂起了沉重的推車,將它扔到了對面那人身上。
那人竟然就是剛才在房裡和君卿對陣的人,身體敏捷地往後一躲,推車就砸在了他腳邊地面上,發出巨大的響動。緊接著那人就俯衝了過來,手裡只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君卿不敢遲疑,立刻與他近身交戰起來。
她的搏擊技巧絕對要高於此人,但身體疼痛、體力不支,加上她需要隨時注意不能離這人太遠以免被其他人用槍射傷而分散了注意力,不過一分鐘她就逐漸露出了敗勢。如果說她是一條負傷的蟒蛇,那對方就是矯健的雄鷹,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刀子落下,卻只能用血肉之軀去抵擋,哪怕她根本不確定刀上面是不是啐了毒。
就在她被砍了一刀,藉著對方收力再攻時她飛踢一腳,令對方退後數步,同時周圍的人將手槍瞄準了自己,她彎下腰正要朝著門口潛逃,房門卻被人從外面猛地踹開,那個抵在門口的男人立刻就被踹翻在地,將近兩百斤的大漢被門板給壓住,一個高大的男人就從門板上踏了過去。
君卿發誓,她除了那墊底的人的慘叫外,還聽到了脊樑骨斷裂的聲音!但此刻顯然不是她幸災樂禍的好時候,因為房裡有一半的槍口都對準了她,並且毫不猶豫地朝著她放了槍。
那高大的黑影立刻就抱住了她就地一滾躲入了一個還算安全的死角。
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君卿神經緊繃,根本沒做他想,見頭頂來了一個人,雙手本能地去摸羅曼諾夫腰間的手槍,利落地朝著來人開了一槍。
這嫻熟的槍法、殺人不眨眼的本事讓羅曼諾夫微微皺眉,卻也沒時間思考什麼,拉住她的細腰奪走了她手裡的槍支,同時將她塞入了自己的身後。他一手拎住那被槍殺了的人的領子,用屍體當作擋槍的工具,一邊迅速開槍,一顆子彈一條人命,毫無遺漏。
君卿就躲在死角往外看著那個男人的戰場,看他動作有條不紊地開槍射殺每一個露出破綻的敵人,看他輕易地躲過別人的攻擊。
這群逼得她需要負傷潛逃的殺手就被這個男人分分鐘搞定了,感覺不費吹灰之力。這時君卿才意識到,這個男人恐怕比伍德厲害不少,並不是福克斯曾說的只比伍德要厲害一點。
「說。」羅曼諾夫一腳踏在最後一個活著的殺手胸口上,那人噴出一口鮮血,看了君卿一眼抬手就要自盡。羅曼諾夫立刻踢斷了他的手腕,他手裡的匕首隨著慘叫聲落在了地上。
那人很有骨氣,任憑羅曼諾夫踢斷了他的四肢也只是慘叫連連不肯說一個字,只是死死瞪著君卿,彷彿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會撲過去殺了她。
君卿忍不住背脊發寒,到底是什麼人這樣恨她,竟連拍出來的殺手都這麼痛恨她,就好像……好像她的存在會毀滅他的信仰,或者亡了他的國家。
她為自己這個形容而感到啼笑皆非,不過她看著地上那具被自己射殺的屍體就笑不出來了,她該怎麼解釋?槍法好是她本來就讓羅曼諾夫等人知道的,可這樣乾淨利落地殺了一個人就不得不引人懷疑了,更別說那把槍還是她從羅曼諾夫身上順來的。
苦惱之中,阿利克塞就帶人從門口衝了進來,他讓人將羅曼諾夫腳下的殺手帶回去,又迅速整理好了這間倉庫,抹去了戰鬥的痕跡。
「害怕?」羅曼諾夫半蹲下來將女孩打橫抱起,見她抿著嘴不說話,就問道。
她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遮掩,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天衣無縫的「真實」。她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怪圈,既想完成任務獲得進入軍部委員會的機會,又不想再欺騙羅曼諾夫。這種糾結在她以往執行的任務中是絕對沒發生過的,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羅曼諾夫見她不說話,不滿地皺了皺眉,逕直將人抱進了隔壁另一間新的病房裡。
君卿被放下躺在了床上,見羅曼諾夫轉身要走,想也不想就拉住了他的衣擺。
「我……」君卿張了張嘴,卻知道該說「我」什麼。羅曼諾夫也不是個怎麼有耐心的人,但看著她胸口都是血,臉色更是慘白如紙,只能讓自己更有耐心一點。他讓醫生到床的另一頭給她看傷口,一邊又將她扯著自己衣擺的小手給包裹住,俯身道:「說。」
君卿看著離自己這樣接近的羅曼諾夫的臉,心口猛然一跳,呼吸都錯亂了幾分,他的臉很好看,比英俊更多一點成熟男人的冷硬,非常有吸引力。可這張臉卻好像並不是讓她心如鹿跳,呼吸錯亂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的那一個字。
「說」。
就在一分鐘前,她還聽他說過這個字,可卻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口吻。他對那個殺手說時,面色冷酷,聲音不帶絲毫感情,不是逼問的那種狠辣,而是和往常一樣的冷漠。可他對自己說時,那聲音冰冷依舊,卻生生地多了幾分無奈和專注。
這幾分來自於羅曼諾夫的無奈和專注就像是一塊磁鐵,吸引了她全部的視線和情感。她只能躺在床上任由醫生剪開她的病號服給她清洗上藥包紮,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羅曼諾夫那雙深沉又冰冷的藍眸,絲毫不想移開半分。
這是不對的,這很奇怪!君卿短促地吸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臉色白得更加厲害,羅曼諾夫卻以為她是疼的,不禁對正在下手的醫生斥道:「注意她的傷!」果然不該讓福克斯出門辦事,否則就不必用這種庸醫!
醫生在羅曼諾夫的氣場下本來就戰戰兢兢,現在聽他這一聲冰冷的斥責,更是手下一抖,直接將繃帶給按進了君卿的傷口裡,疼得她立刻呲牙咧嘴。
君卿痛呼起來,卻飛快地摀住了嘴巴,好像不希望羅曼諾夫看見她這樣難看的表情。這動作一出,更是證明了她剛才想到的猜測,她的臉色就更難看了起來,比紙還要僵硬蒼白。
羅曼諾夫見她痛成這樣,立刻惱怒地將那醫生推開,拿過繃帶自己給她纏了起來。有了之前給她換藥的經歷,這次纏個繃帶當然難不住他,他做完這些後見君卿臉色還是很不好,皺了皺眉問道:「還有哪裡疼?」她胸口上的傷照理來說不該這樣疼才是。
君卿狠狠吸了口氣,肺部和胸口的疼痛讓她冷靜了下來,她一遍遍地否定自己,直到羅曼諾夫的耐性就要被她磨光才開了口:「我害怕。」
「怕什麼。」羅曼諾夫皺眉,心底卻是微鬆了口氣,是害怕而不是疼痛,這就行了。
「怕……就是怕。」君卿說不出來,不,是說不出口。她沒法騙他說她因為殺了人才會害怕。在之前,她可以對著羅曼諾夫謊話連篇,可隨著這兩三個月的相處,她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想再對他說謊,這是一個可怕的預兆。
羅曼諾夫看著那雙水潤的眼睛,一時間竟然忘了尋常的呵斥,反而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他拍拍女孩富有彈性的臉頰,也沒有想安慰的意思,只是要她休息一會兒,「睡覺。」
「你去哪兒?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君卿問。
「就在這。」他頓了頓,摸著女孩額頭說:「睡覺,等你醒了我們就在城堡了。」
「你保證?」君卿不依不饒地問。
羅曼諾夫見她還有力氣撒嬌就放下心來,少見地哄道:「我保證。」
他不知道,君卿拉高了被子偏頭閉上眼睛時那瞬間消失的笑容。
房間裡很安靜,守在門口的人已經換了一批,輕輕地傳來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君卿將自己的口鼻捂在被子裡,一雙柳眉不自覺地蹙著。她感受著眼皮下的黑暗,耳邊迴盪起那個男人冷冰冰的聲音,眼前也浮現了那個男人好看的臉孔,特別是那雙湛藍的眼眸,深沉而寒冷,偏偏又對她充滿了吸引力。
她記得他們第一次遇見,聽到他說把自己扔出去,就好像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垃圾,這讓她非常氣憤。第二次見面,她得到的待遇依然是扔出去,而他的口吻也好像自己不過是一圈兒該去垃圾桶的蘋果皮。總之,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極為不好的,從她那脫口而出的「禽獸」二字就可以看出。
可後來呢……她其實已經記不大清細節了,只記得這人總是冷著臉用命令的口吻和她說話,還喜歡教訓她,又嫌棄她體力差逼著她戴了重力帶天天晨跑。這人還十分霸道,說一不二,讓她幹什麼她就得幹什麼,不然就是一頓捏下巴,罰跑步。他霸道也就算了,還很惡劣,整天用一張冷臉對著她好像很不爽她就算了,他還捏碎過她的下巴,撞疼過她的膝蓋,捏裂過她的腳踝,這些疼痛都足以讓她記仇很久。
不過,當這些畫面在眼前閃過時,她卻無聲地笑了。因為這些畫面很快就被另一些覆蓋了。在她不忤逆他乖乖聽話的時候,大概是這個男人最溫柔的時刻,其實也說不上什麼溫柔,只是不會對著她冷臉。她不高興時,委屈時還能得來他生硬的輕哄,雖然那可能只是一句話甚至幾個字。她鬧脾氣時,他最多只是訓斥一句「胡鬧」,最後還不是什麼都依著她。這個男人,對她的確是嬌慣得不行,而她對此也很歡喜,時常會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就像阿利克塞說的,她那時候笑起來就像一隻得到了一顆松果兒的小松鼠,快樂又滿足。
那這是愛情嗎?不不,君卿快速否定了她此刻的心情。可思維安靜下來時,她又忍不住反駁自己,這怎麼就不是愛情?至少也算是喜歡了吧?她也許看不出別人是不是喜歡或愛著自己,但作為一個擁有過那般初戀的人來說,判斷自己是不是喜歡對方,這很容易。
然而這個判斷卻讓她覺得非常可怕,她怎麼可以喜歡上一個人呢?她明明已經沒有力氣去愛了呀。難道和齊鈺那份愛情給她的傷害還不夠嗎?還不能讓她理智起來?又或者是……因為她寂寞得太久了,所以遇到一個和齊鈺的性格有幾分相似的、又對自己好的男人所以不禁心動了?
呵,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不僅僅是對她的初戀的輕慢,也是對齊鈺和羅曼諾夫的侮辱了。
君卿倒吸一口氣,然後就感覺到那個男人靠近了自己,自己的眉心被他的手指輕輕按了按,只聽他這樣在她耳邊說:「快睡。」頓了頓,又要求:「不許皺眉。」
「……」君卿沉默片刻,終於在內心爆發了,這什麼男人,睡覺要管,皺眉也要管,太霸道了吧!君卿你到底喜歡他什麼?還是純粹是有受虐傾向?!
在這種糾結、吐槽又沉默的炸毛當中,她竟然真的睡了過去,沉入夢鄉前,她告訴自己,這個男人和齊鈺真是差遠了,他比齊鈺更冷更陰沉,還很討人厭!禽獸!
等君卿再醒過來時,耳邊呼嘯的冷風讓她忍不住瞇了瞇眼睛,感覺到自己靠在羅曼諾夫身上,便又放鬆了身體。她揉著眼睛,扭頭去看身後緊追不捨的幾輛車子,轉頭又朝著男人笑道:「先生說謊!」
「嗯?」羅曼諾夫挑眉,等她說下去。
「你不說等我醒來我們就在城堡了嗎?你看,我們卻正在逃命。」君卿靠著羅曼諾夫,一絲都沒有動彈,倒不是擔心後面有子彈飛上來,這車子可是最高防彈級別的,她是怕自己動一動又要被羅曼諾夫罵一頓,上次不過是往窗口看了看就被罵了幾句沒腦子。
羅曼諾夫不以為意道:「我的意思是明天早上你醒來。」
狡辯!君卿瞪著他,雖然不說出這兩個字,卻讓對方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下巴立刻被捏住,眼看著又要被狠狠捏一頓,她立刻淚眼汪汪地討饒起來,捂著胸口脆弱道:「我疼……」
羅曼諾夫的眼角有疑似抽動的跡象,他斂眉斥道:「不許胡鬧。」手卻鬆了開去,一邊又拉開她的手在她傷口周圍按壓了起來。
對於這種類似猥瑣的動作,君卿已經淡定了,上次槍傷癒合的時候傷口又癢又痛,就是他這樣給揉的。不過她還是哼唧了一聲,傲嬌道:「哪有胡鬧,就是疼!」
羅曼諾夫有些無奈,眉頭蹙了蹙到底是沒有說話,想著就讓她得意一會兒吧,今天的確是他的疏忽讓她受了傷。其實今天這一下午他本來都是待在她病房裡看書的,只是後來被她的主治醫生叫了去,說是發現了她身體的什麼問題,福克斯當時又不在,加上也不希望吵醒了君卿,他當然只能親自過去了。等他知道這是一個圈套時再回來卻還是晚了一些。
身後的槍火有些猛烈,原本應該跟在羅曼諾夫車後保護的幾輛車子也不見了,他們這輛車只能獨自抵抗身後緊追不捨的人。
「坐好。」羅曼諾夫說,然後從車座底下取出了一排的槍和子彈,將一條子彈在步槍上裝好,他打開了頂上的車窗,上半身鑽了出去。
羅曼諾夫的槍法真不是吹的,難怪亞歷山大只要一比不過君卿的槍法就會嚷嚷著讓她和羅曼諾夫比一比。只見他氣定神閒地舉著步槍,輕輕鬆鬆就幹掉了一輛車子上所有的人,特別是那個可憐的剛剛拿起火箭筒的傢伙,正樂滋滋地準備開火著就掛了。
然而畢竟是寡不敵眾,就算羅曼諾夫快速幹掉了兩輛車子,還是有三輛車子將他們給包抄了。
他們這車裡只有三個人,除了君卿和羅曼諾夫就只有一個司機。司機在敵方的車子開上來時手臂就中了子彈,好在人是沒事。可就這樣他也把不住方向盤了。無奈之下羅曼諾夫決定和他換一個位子,他來開車,畢竟能不能逃出生天靠的還是車技——敵人太多了,硬拚顯然不可能。
兩人換了位子後,車速就快了起來,但仍舊沒法將三輛車子給擠開。司機也是用槍的好手,哪怕一隻手受了傷,隨便包了包就扛著槍支上了。
君卿坐在原處,終於開始緊張了起來,她一方面相信羅曼諾夫的能力,可一方面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要脫身,羅曼諾夫此刻的車技顯然還不行。她糾結起來,到底是偽裝重要還是他們的小命重要。
然而下一秒,她就沒有了權衡的時間,千鈞一髮之際,她猛地從後面撲了上去,將羅曼諾夫往後一推就接手了方向盤。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顆子彈就從她的鼻樑上劃過,留下一道嫣紅的血跡來證明剛才的危情。差一點,就差一點她的鼻樑就會被子彈穿通!
君卿的視線一直散佈在四周,一點也不敢去看身後那人的表情,直到她將車子迅速開到安全範圍後才深吸一口氣,回頭朝著羅曼諾夫拉開了一個有些牽強的笑容:「先生,讓我來開車吧。」她不知道羅曼諾夫會因為她此刻的舉動想到多少,畢竟一個深閨大小姐有不錯的槍術就算了,這是為了保命,可怎麼還能有與專業級賽車手一樣的車技呢?更別說就在今天,她還鎮定地拿槍殺了一個人。
今天的她真是破綻百出,從遇見秦佑臣時的僵硬,到傍晚遇襲時的殺戮,再到此刻比羅曼諾夫還要好的車技,這些都已經足夠讓人去懷疑她了,更別說還有個一直都在懷疑著她的安德烈。她覺得這個花費了她三個月,讓她流血流淚又無恥賣萌裝嫩的任務可能終於要結束了,雖然有五成可能是以失敗告終。
羅曼諾夫皺著眉看著她鼻樑上的血跡,再看她朝著自己露出的不若往日燦爛的笑,竟然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退出駕駛位的時候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心頭第一次嘗到了這種五味雜陳的感覺。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反正並不好受,甚至有種在煎熬的錯覺,可也捨不得狠心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