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過來替我重新換了藥,噴好了凝膠。傷口血也開始止住了,但我整個人都極度疲憊,不想說話。點滴重新掛上了,葉月潭調了一下滴速,坐在我床邊。
「我和導師去北京看了一個病人。他的情況比你糟糕多了,真的。」他摸摸我額頭,自己現在有點熱度,估計是感染的關係。「不過也挺過來了。你不該和昆麒麟走得太近。你有女友對嗎?而且是個很久不見面的?」
「對……」
「去見見她吧。你知道她在哪嗎?」
我用手背蓋著眼睛,努力回想——小顧很多年沒和我聯繫,她家沒有其他的親戚,也沒有什麼能投靠的人了,而且她的家庭情況,不太可能換房子,應該還在原先的城鄉結合部。那個地方我去過,在市中心有一部直達車。
「你去看看她。哪怕找不到人,這樣也會對你有些好處。」他說,「暫時別去和昆麒麟接觸,換一個人試試。原本就是戀人的話,關係回溫很快?」
他這句話讓我怔了怔——對啊,小顧。
我還有小顧。現在我們都一樣了,沒有了家人。而想起小顧,我又有了一個念頭。
「我的女朋友……她有抑鬱症。如果我去見她,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這也行。如果她要求我治療……」
「費用我會付的。」我又想坐起來。生物凝膠在傷口表面已經形成了一層膜,暫時止住了血。現在我迫不及待想見見小顧,再不見到她,自己一定會瘋的,「拜託你陪我一起去……」
「等你傷好了就去。」葉月潭點點頭,「而且你這樣的情況,我會想辦法讓導師也來看一下。這兩天我都會陪著你,當然如果你不需要……」
「謝謝,還是很需要的。」我鬆了一口氣。自己現在真的需要一個人待在邊上,他能這樣真是太好了。於是葉月潭先回去拿了東西,這幾天他二十四小時陪護,要拿換洗衣物和一些工作用的文件,連辦公室一起挪過來。
大概下午三點,葉月潭重新來了醫院。手機不斷接到昆麒麟的電話和短信,我看都沒有看,後來乾脆直接把這個人拉黑了。私營醫院的vip病房就和一個賓館一樣,非常乾淨整潔,而且還有陪護睡的小隔間。葉月潭將文書和電腦放在旁邊書桌上,就在我邊上辦公。晚上他出去買晚飯,我覺得無聊,葉月潭就讓我在書冊堆裡找想看的書,看完了還回去就行。
晚上傷口已經不太疼了,我能藉著架子走幾步。葉醫生的書堆很整齊,大多都是專業書籍,我想翻一本雜誌什麼的看看,結果從書堆裡落出了一個透明文件袋。
原本是想把它塞回去的,可是當看到第一張紙上的名字時,我為上面的內容愣了一下。
病案47:余椒
反應型抑鬱症iii
主治醫師是一個我沒聽說過的名字,張究學,記錄員是葉月潭。突然想起來前段時間葉醫生請了假,說是陪他導師去北京看一個老病人——
余椒這個名字不常見,如果是三少的話,這份病案很可能記載了很多關於他的事情——我實在太好奇了,余三少這個人簡直就是個超大號謎團,而且必須去瞭解他,因為我下一步計劃去北京找余棠,和他們一起繼續查下去,知道越多關於余椒的事情,對我就越有利。
我只是猶豫了那麼一會,就拿起了這個文件袋,然後打電話給了出去買晚飯的葉月潭,告訴他,我突然很想吃蓮花路一家老西餐廳的奶汁烤菜和老大房鮮肉月餅。我特意挑了兩個離這裡比較遠的地方,等他回來至少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在這段時間裡,我可以很仔細地將這份文件看完。
這份東西是病案,但是沒有醫院的病案那麼規整,裡面有手寫筆記和多處修改。而且在一開頭是一份問答。時間是一九九六年,地點是北京某個醫院的治療室。
病人信息:余椒,1979-6-17,現住地:北京。未婚。
張:請問你的名字?
余:余椒。
張:昨晚睡得好嗎?王先生告訴我,你晚上還是在做噩夢。
余:不好。
張:做了什麼夢,可以和我說說嗎?
余:(轉過了頭)……
張:可以說嗎。
余:沒什麼。
(本人給他看了幾張照片,一共三張,是他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與父親)
張:看得清嗎?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余:……
(第一張是他父親的照片,病人並沒有什麼反應)
(第二張是他的大哥。病人表示不想再看,翻過了照片)
余:我不想見他們。
(病人的情緒明顯開始焦躁,出現了抑鬱症典型反應)
張:你知道他們在哪嗎?他們失蹤了。
余:你也聽了那些傳言嗎?說我殺了他們。
張:你可以不說。這是你的權力。
余:算了,就是我殺的。
張:余椒,你要知道,如果你在記錄中這樣說,我就必須報警。
余:隨便你。
張:你這樣會讓我很為難,可以修改一下說法嗎?
余:我沒有動他們。
張:很好。我們可以繼續了。今年二月份的時候你在哪,還記得嗎?
余:忘了。去問兆哥兒吧。我累了。
(病人已經出現厭煩情緒,對話可能會陷入僵局,我試著用王兆的事情來引導他的情緒,對於余椒來說,王兆是一個突破口,聯繫到他們之前做的那些事,這兩個人很可能形成過一種隱性、雙向的共生關係)
——以下對話為十五分鐘後開始。
張:可以開始了嗎?你剛才休息時,我聽見你在電話裡讓人準備北京飯店的宴會廳。這個宴會廳是做什麼用的?
余:吃飯用的。
張:嗯,為什麼事情聚在一起吃飯?和誰?
余:兆哥兒生日。只有我和他去。
張:一個宴會廳只有你們兩個嗎?
余:只有我們倆。如果你想來也可以。
張:我很樂意去。你們都沒有其他朋友?
余:我們不需要其他人。
(本人希望在此次對話後與王兆先生進行確認。因為病人對人有很重的牴觸情緒,在此之前也有以故意透露不實情況來干擾本人判斷的先例)
張:那麼那些人呢?我聽說,你最近和兩名上海來的宗教人員走得很近。那是你的朋……
余:誰告訴你的?!
(病人情緒失控,十分激動,談話不得不中止。他仍然與別人維持著相當遠的安全距離)
……
後面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對話,比如他去和王兆確認談話內容真偽、分析總結等。後面還有一張藥單,我看了看,都是抗抑鬱藥物。對於那個年代來說,這份藥單十分奢侈。
再往後翻,則是一些問診記錄。上面寫了余椒從小到大的經歷——和我所聽說的沒有任何差別,出生後被家人當做祥瑞,喜愛在鄉下老宅中鑽研古書,後來因為視力突發下降而回到了北京居住……可是這一整段都被醫生用紅筆劃去,後面標注了四個字,「話不屬實」。
也就是說,這一整段話,余椒全都說了謊。他為什麼要說謊,這個人小時候究竟發生過什麼?
接下來的一份文件才是真正讓我驚訝的,因為談話的對象是王兆,而且篇幅很長,時間是一九九六年,比余椒談話記錄要早兩個月。
對話看起來是非常快的,我能看出王兆是一個很健談的人,因為記錄裡沒有中斷,而且裡面的情況說的非常詳細。
張:也就是說,王先生和病人是因為工作關係認識的?
王:對。那時候我是他們家的保安,說是保安,其實是看守。
張:看守誰?
王:看守余椒。他的哥哥不許他出去,將他軟禁在裡面。裡沒有水電,都是我們每天送上去的。並且守則裡規定不許和他說話,所以我第一次與他交談,是因為他想跳樓。
張:跳樓?!
王:跳樓。他告訴我是想去看病重的父親,但我認為可能是忍受不了兩個哥哥的虐待。
張:他的哥哥曾經虐待過他?
王:對。(轉了轉頭,眼睛向右看)虐待。我不確定是怎麼樣,但有時候能看到他身上有新舊傷。我是當兵的,也學過傷痕鑒定,那是被人打的。
張:在你知道這個情況的前提下,你們沒有一個人報警?
王:沒有,(咳了一聲)這一點我們也很愧疚,但是畢竟是受雇於人。但就我本人沒有傷害過他。他們要求我們對外聲稱,是余椒性格孤僻,自己進入的。
張:余椒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而我發現他說的都是不真實的。
王:那是他的哥哥們要求他這樣說的。我認為他可能有些……精神障礙?我不是學這個的,還是要聽聽你們專業人士的意見。他現在的這種情況挺不好的,你知道,就是做噩夢,失眠,不吃飯,還總粘著我……(苦笑)我本來有女朋友的,我們約會時總共出去了兩個小時,他讓人給我來了四十個電話,用各種借口叫我回去,張大夫,四十個啊,不是十四個,平均三分鐘一個。每次都這樣,後來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以為我搞外遇。
張:哈哈哈……對不起,我忍不住……那你回去後,他生氣嗎?
王:很生氣,但過一會就好了。哄一哄就行,小孩子嘛。從小被哥哥們欺負,難免會孩子氣。
張:他對其他人也這樣?
王:沒有,絕對沒有。沒有第二個人受得了他,只有我還扛得住。
……
後面還有很多,但我估計來不及看了,就叫了護士,請她幫我去辦公室複印一下這份文件。等複印完,我把原件塞回書堆裡,然後將複印件放進自己包裡。就在做完這些事的時候,葉月潭剛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