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宮鹿死前,一隻影君吃下了他。我不知道這只影君是誰的,但是昆麒麟猜測,應該是唐幼明的。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能理解,難道唐幼明還想做出一個秋宮鹿?「樂陽讓他來,那麼影君的事情……」
「唐幼明本來立場就不確定,他不一定就是我們這一邊的。樂陽雖然能要挾他來幫忙,但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很可能也有自己的計算。不管怎麼樣,這次他救了你,從中謀些小利,樂陽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了。」他在邊上削蘋果,手法挺好,削蘋果這種事情是老上海女婿必備技能,一條蘋果皮都是整的,「影君吃下的人不同,能力差異也會不同。秋宮鹿母親家應該是血脈傳承的雷刀家族,儘管血緣很淡了,但是還是十分強大的。道界現在只有三個以製作影君聞名的世家,但都在沒落了。這些世家的傳統就是在自己父母死前讓影君吃下他們,以此來得到強大的人偶。吃下的人越強大,影君也越強大。一個瀕死的修道者在他們眼裡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你讓唐幼明放過這個機會,根本不可能。」
可以後會不會出現一隻頂著秋宮鹿面容的影君到處晃悠啊?我實在不想去想那個畫面,太噁心了。但更絕望的是,昆麒麟告訴我,會。而且不僅會出來晃悠,這只吃下了秋宮鹿的影君雖然聽命於唐幼明,並且它繼承了秋宮鹿的性格和記憶。如果我覺得噁心,他可以讓唐幼明把影君的臉換一換。
「這是沒辦法的。你讓人家辦事,總要給好處。」他把一片蘋果塞我嘴裡,「我甚至懷疑是樂陽默許他的。」
但這麼說不對啊——我把蘋果嚼下去,問,「那樂陽怎麼確定能夠給唐幼明這樣的籌碼?說到最開始,他會預料到這種事,而且讓唐幼明在恰好的時間地點來救我,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但當我問完後,昆麒麟的神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將瓷碗擱在了床頭櫃上。以往說起樂陽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兩個人關係很好,或許是樂陽酷似昆慎之的緣故,讓年少喪師的昆麒麟感到親切;可這一次,氣氛明顯變了。
「樂陽他……這就是他的能力吧。」
過了很久,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能力,難道是預知未來?這也太逆天了。可既然能預知未來,為什麼不提前防止事情發生?
「不。不是預知。」他說,「而是近似於預知的推理。丘荻,你知道什麼叫推理嗎?就是推敲整理,將手中所有的線索推敲整理成一條明確的脈絡,並且沿著它,預測到會發生的所有結果。這就是樂陽的能力——沒有任何道術,完完全全只是基於一個人類能達到的最大推理能力。」
聽他這樣說,我再一次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那麼精準地判斷出「這個人是丘荻,是七院的醫生,昆麒麟的朋友」,簡直媲美手術刀,沒有一點誤差。但也就因為這種鋒利,秋宮鹿被逼迫著提前行動,殺了爸爸媽媽。而對於樂陽來說,這只是他推理中的一環,是注定而且必須發生的事情——我突然感到膽寒。
當我父母死後,秋宮鹿的目標就只有我了。就好像原來三個魚餌,誰也不知道魚會咬哪個鉤。可提前將兩個魚餌扔進水裡餵魚,那麼剩下的那個魚鉤,就是唯一能釣到魚的。所有人只要等在這個魚鉤旁邊,按照動物的本能去推斷魚咬鉤時間,就能輕而易舉地抓到這條魚。
「那……那為什麼……不是其他人?」
或許是由於身體虛弱神志恍惚,我突然之間再也無法忍耐了。秋宮鹿死了,積蓄已久的恨意突然之間沒有了出口,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處理它們。
——為什麼是我父母,不是其他人?既然能預見到,為什麼不讓災害轉移到其他人身上?轉移到一個我不認識的不知道的人,讓他在角落靜悄悄地死,別讓我知道!
但一直以來,理智都壓制著這個可怕的念頭。我告訴自己,別人也是人,和父母一樣,我不能那麼自私。
而到這一步,我已經快要被自己的理智逼瘋了。我必須要找一個仇恨的轉移對象,至少去恨一個人,讓這個情緒能釋放出去。
我死死抓著昆麒麟,終於沒能再忍住眼淚。而接下來他說的話,讓我徹底墜入冰窖。
「丘荻,對於樂陽而言,你和你的父母沒有分別。如果不是你的父母,那就是你和你媽媽,或者你和你爸爸……無論如何,他的決策是消耗最少的,樂陽手裡只有一張叫做唐幼明的王牌,他只能用這張王牌去保護一個人。假設死的不是你父母,那麼今天,死的就是你。」他看著我的眼睛,想將我帶回病床上。我已經徹底沒有力氣了,只能任由他拖回去,「——在樂陽的計劃裡如果必定會死兩個人,那我們只能慶幸,那兩個人不是我們自己。」
當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馬路對面穿著白色毛衣的青年,那麼溫柔地笑著。我甚至真的以為他就是昆慎之了,是那個昆麒麟口中「沒有人比他更好」的師父——可他不是。
他說想要直接找出主謀,於是秋宮鹿和昆門鬼都被他找出了,代價呢?代價是我的父母。這對於他們而言,似乎根本不算什麼值得一提的代價。對於樂陽而言,死的是我父母還是我都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很多事情……已經夠了。丘荻,你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秋宮鹿死了,你可以開始新的人生,不要再管這些事情。甚至……甚至你想和我們徹底撇清關係都可以。」他說,「到此為止,昆門鬼現身,無論那是不是真正的昆門鬼,這些事情對你而言都太過危險了——你可以出國去繼續當一個醫生,離七院離上海越遠越好。」
「……你是什麼意思?」
「你傷成這樣,只有我一個人來看你了。你還沒有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掙扎著,卻轉而消逝,「……你自己調侃自己的那一句除了錢什麼都沒有了,其實根本不是調侃。你身邊只有我了,而我是你全部的危險來源。」
——我看著他,寂靜的病房裡,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和這個人相距那麼遠——他在趕我走。我失去了一切,現在身邊只有他了,而他居然在趕我走?!
我連恨的對象都沒有了,現在他告訴我,我最後可以當做是依靠的人,在趕我走。
在這種撕心裂肺一樣的痛苦裡,我忽然明白葉月潭說的話了——我在依賴昆麒麟,當現在的自己離開了他之後,我很可能會活不下去。這種單方面的共生關係開始崩潰了,而且永遠不可能修補。
這種感覺,可能就是所謂心死。
「把那幾本書給我吧。你找到的東西都給我,然後你搬出去,回到你該過的生活。」他說,「秋宮鹿死了,結束了,你不能再干涉道界的事情了。」
我呆呆地聽著他說,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從這張嘴裡說出的話。
……那我呢?
我……也死了啊。
——自己突然不可遏止地笑了,笑得很劇烈,連傷口都繃裂了,白色紗布裡面滲了血。他想抱住我,卻生生停在床邊,沒有過來碰我一下。昆麒麟只是這樣看著我笑,什麼都沒有說。
到現在為止,他讓我退出。而我已經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付出了那麼多代價,換到的只是這一個輕描淡寫的結局?
我掙扎著要從床上下去,扯下了點滴針。針尖逆著在皮膚上拉出了一道很長的傷口,血流如注——但無所謂,這麼點血根本死不了人。我扶著牆跌跌撞撞往外走,在門櫃裡拿了自己的包,掏出那兩本書,扔在他腳前。
他問你要去哪?我說北京。
去北京,找陳叔和余棠。天大地大,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
這一次他終於坐不住了,衝過來抓住我,想將我直接抱回去。我死死抓住門框不鬆手,紗布早就掉了,血把病員服染得艷紅。這個情景其實挺可笑的,我也確實笑了,笑得停不下來,努力想掙脫他。就在這時,門口響起一聲驚呼,「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我們都看向那裡——那個人穿著一件灰色呢子風衣,藏青色圍巾,正驚愕地看著屋裡這兩個拉扯在一起的。我也沒料到會是他,尷尬地鬆了手,被昆麒麟一把拽了回去扔回床上。
「血!你身上都是……天啊,我知道你受傷了,沒想到那麼重……不過你們都在做什麼?昆先生你瘋了?」葉月潭把包一扔,也跑到床邊,先按了鈴。剛才掙扎的時候自己還沒覺得痛,現在才感到撕裂的傷口那裡刺刺的劇痛,「這到底怎麼了?」
「他才瘋了!」昆麒麟看著剛才胳膊上被我抓破的傷口,語氣冷冷的,「他想就這樣去北京。」
「丘荻,你去北京做什麼?」
「你別問。」
「我是他醫生,我必須要問。」他直接將昆麒麟拽出了病房,我聽見葉月潭說,「看你們這幅樣子,這段時間,昆先生最好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