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纖羽剛邁進蒲葉醫館的門檻,一名身著灰色布衫的小廝走到她面前,恭敬的問道:「這位小姐,請問您是看病還是抓藥?」蘇纖羽搖搖頭道:「我找葉大夫。」「請稍等,我去通知葉大夫。」蘇纖羽點點頭,那小廝便轉身進入內堂了。不久,內堂與外堂通往的門口出現了兩抹身影,後面那位正是剛才招待蘇纖羽的小廝,另一個年紀約摸三十來歲,正值男子而立之年,雖身著普通的白色布衫,渾身卻散發著溫爾的非凡氣質。蘇纖羽知道,他就是自己的親舅舅,葉青。看到他一臉詫異的望著自己,眼裡儘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蘇纖羽的心狠狠的抽痛著。若不是以前的自己疏遠了舅舅他們,他見到自己時又怎麼會流露出這般神情。當看到站立在醫館內的蘇纖羽時,葉青心裡確實覺得不可思議,從未踏足過自家醫館的她,今天怎麼突然來了?蘇纖羽的眼眶早已濕潤,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掉,那淚水中蘊含的是愧疚和後悔。葉青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卻見她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趕緊上前伸出手欲扶起她。蘇纖羽搖搖頭,一雙秋水眸含著熱淚道:「舅舅,對不起……對不起……」葉青瞧著她一副梨花帶淚的模樣,心疼不已,之前對她的不滿,一股腦的通通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傻孩子,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說話。」葉青說著,扶她起身,「到裡面再說。」蘇纖羽點點頭,擦擦眼淚,跟在他身後進入內堂。蘇纖羽淚眼朦朧的邊走邊打量著四周,從那道銜接的門進來,是一個大院子,走入院子一股夾雜著不同的藥香味兒撲鼻而來,頓覺精神氣爽。院子四周圍放著三四個竹木架子,上面鋪著許多竹編篩盤,裡面放著的估計都是些藥材,想來是舅舅將院子的空地用來鋪曬草藥了。院子前後銜接的是醫館和花廳,剩下的是幾間廂房,估計是給遠道而來的重病患者和醫館學徒居住的。花廳後則是住宅,當初祁順帝聽聞祖父說起外祖父葉舟救過其妻兒性命,不僅下旨賜婚還封了一座府邸贈與外祖父,外祖父推拒不過只好接受了。剛好初來京城,尚無合適的落腳點,便將聖上御賜的府邸一隔為二,前為醫館後為住宅。祁順帝得知,按照外祖父自取的醫館名親筆書寫了匾牌相贈。外祖父當時心裡著實感到受寵若驚,心中感念皇恩浩蕩,對聖上的龍體尤為注重關切。外祖父醫術高超,深得聖上信任,每每龍體欠安,只召外祖父號診,都不叫宮中的御醫了……思忖間人已到了花廳內,葉青一邊吩咐小廝去通知夫人出來,一邊對蘇纖羽說道:「別光站著,坐下來說話。」說著又讓丫鬟為她斟了茶。蘇纖羽點點頭,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茶杯,凝視著那杯口裊裊升起的熱氣,心中又是一番思量。不知道是因為心中有愧還是因為初來乍到,總之她覺得很是拘謹。也許這兩個原因都有吧,如果以前的自己常來舅舅家串門,那麼現在該是如在自己的家裡一般隨意才是,怎麼會覺得拘謹呢。蘇纖羽想著,心裡深深自責,如今的自己懂得去分辨是非,知曉了誰真誰假,那麼斷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傷了真正待自己好的人的心了……「老爺,是什麼客人來,讓你連飯都顧不上吃了。」一道溫婉柔和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蘇纖羽循聲看去,只見說話的婦人一襲茜素青色長衫,約摸三十來歲,面容秀麗端莊,姿色氣質絲毫不差於大戶人家裡的貴族夫人。只一眼,蘇纖羽認出了她便是自己的舅母,段秀玲。「羽兒今兒過來看咱們了。」葉青說道,語氣裡蘊含著一絲激動。蘇纖羽站起身,朝她屈膝福身問好,「羽兒見過舅母,舅母萬福。」段秀玲愣了愣,伸手虛扶起她,然後細細打量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蘇纖羽。只見她一襲月白色挑繡小朵牡丹的短襖配藕荷色散花百褶裙,身段窈窕,氣若幽蘭,頗有一番大家閨秀的高貴風範。被她這般直視,蘇纖羽只覺臉頰微微泛紅,不好意思極了。「好!好!」段秀玲連連點頭稱讚,「許久不見,羽兒都長這般大了。」語氣裡帶著些許感慨,卻絲毫沒有疏遠責怪之意。蘇纖羽再次紅了眼眶,「許久不見」這四個字眼對她來說就猶如一把利刃,一寸一寸的割開她的心,殘忍的提醒著她,忽略了這些真心待她的親人究竟有多久了。「傻孩子,怎麼哭了?」段秀玲見狀,伸手將她攬在自己的懷裡,拿了帕子為她擦淚,動作極是輕柔。觸碰到她那柔軟溫暖的懷抱,蘇纖羽頓時熱淚盈眶,以前的自己一直渴望著母親的懷抱,才會那般沒有原則的親近姨娘,如今想來,自己真是愚蠢和可惡,舅母的懷抱比姨娘的要更加溫暖親切,為什麼以前的自己就沒想著該親近舅母呢?越想心裡越慚愧,淚水不知不覺沾濕了舅母胸前的衣襟,蘇纖羽滿心的後悔、愧疚和自責,到了嘴邊卻只化成一句又一句的對不起,「舅母,對不起……對不起……」「傻孩子。」段秀玲心中瞭然,輕歎了口氣。眼神與葉青相視,兩人心中皆是感慨萬分,孩子畢竟小,不懂事,難免會做出些傷他們心的事情,他們這些大人自然不會與之斤斤計較,只要她好好的就好,他們也就安心了。額頭的傷隱隱作痛著,蘇纖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雖輕,卻也被擁著她的段秀玲聽到了。段秀玲鬆開摟著她的雙手,雙眸細細的上下打量她,當目光移至髮際,這才發現她被劉海覆蓋下的額頭竟紅腫了一大塊,趕緊讓葉青去前堂拿消腫止痛的膏藥來,給她細細的塗抹了。蘇纖羽只覺額頭清清涼涼的,不似原來那般疼痛了。「謝謝舅母。」蘇纖羽感激的向段秀玲言謝道。「傻孩子,一家人何須言謝。」段秀玲笑道。「想來蘇小姐還沒用飯吧,大家還是先吃飯再聊吧。」一道清靈悅耳的聲音響起,蘇纖羽循聲看去,只見廳內多了一位身穿翠綠長衫的女子,衣著雖樸素,氣質卻不凡,看得蘇纖羽不禁在心裡暗暗讚歎,若是再用心打扮一番,定是位傾城的美人。蘇纖羽細細回想,卻是始終記不起她是誰來。「羽兒還沒用飯吧?」段秀玲問道。蘇纖羽點頭,然後抱歉道:「羽兒今日唐突了,打擾舅舅舅母用午膳了。」段秀玲搖搖頭,笑道:「哎呦,都說了一家人別這麼外道。」說著,摟著她往裡邊走去,「你舅舅家是尋常百姓家,沒有世家貴族府裡那般中規中矩。以前……既然你如今來了,便拿出你那小孩子的心性,也讓我們可以好好寵愛你一番。」蘇纖羽聽了,心中一動,用力點頭道:「那舅舅舅母可要招架好咯,羽兒可是很會撒嬌的。」葉青和段秀玲聽了皆搖頭輕笑,段秀玲拉著她在餐桌邊坐下,又命丫鬟端了副碗筷出來,見蘇纖羽時不時的看看坐在她對面的女子,然後低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夾了一箸子筍絲炒肉片
放到她碗裡,笑道:「之前你不曾來過醫館,巧心倒是去將軍府送過幾次藥,想來你們也沒碰過面吧。」那翠衫女子,王巧心笑道:「我倒是在將軍府見過蘇小姐兩次,只是蘇小姐沒有留意到我罷了。」蘇纖羽看著她柔美的笑容,心中一動,垂眸不語。屹今為止她生過幾十場大大小小的病,都是祖母差人請舅舅前往府裡為自己看病,雖然自己疏遠舅舅傷了他心,可他仍舊對自己關愛有加。舅母曾替他抱不平,卻反被他斥責一番,而那也是舅舅與舅母成親以來唯一一次斥責舅母。想著想著,心中對舅舅一家更是愧疚不已。見她如此,段秀玲怎會不知曉她心中定又是一番自責,輕歎了口氣,安慰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想了。如今你自己明白了也好,照顧好自己,便是對那些真心疼愛你的人來說,最大的慰藉。」蘇纖羽聞言,抬頭看了看她,再看看舅父,含著熱淚用力點頭道:「羽兒明白,羽兒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了。」段秀玲心裡欣慰至極,伸手為她擦拭淚痕,笑道:「飯菜該涼了,快吃吧。」蘇纖羽甜甜一笑,低頭用食。葉青看著她,心中極是欣慰:碧蓮啊,你看到了嗎?羽兒她,真的懂事了呢。王巧心看著自己的表姐和表姐夫臉上淺淺的笑意以及蘇纖羽乖巧的模樣,心裡也是一番歎然,以前對於蘇纖羽不滿的偏見,也在此刻通通消逝不見。用膳完畢,段秀玲吩咐丫鬟收拾餐桌,拉著蘇纖羽到花廳裡敘聊。「巧心是我舅舅的女兒,你跟著你表哥稱呼她一聲表姨母便可。」段秀玲向蘇纖羽介紹坐在她旁邊的王巧心。蘇纖羽聞言,起身走到王巧心面前福身問好,「羽兒見過巧心姨,巧心姨萬福。」王巧心連忙伸手扶起她,故作驚慌的笑道:「以後可別再對我行如此大禮,我擔待不起。」「巧心姨是長輩,怎會擔待不起呢。」蘇纖羽笑道。看著她精緻美麗的臉龐,心中著實又讚歎了一番。「羽兒你不知,她這是嫌棄自己老了一輩呢。」段秀玲促狹的笑道。蘇纖羽心中瞭然,這巧心姨雖然長自己一輩,可年紀卻大不了自己多少,估摸著也就二十來歲吧。「巧心姨長了羽兒一輩,卻比羽兒這輩的來得年輕貌美呢。」蘇纖羽由衷讚歎道。王巧心羞澀一笑,嗔道:「你這丫頭,天生長了一張伶俐嘴兒。」蘇纖羽靦腆的笑了笑。王巧心親切的摟著她,笑瞇瞇道:「可我偏就喜歡上了你這小丫頭。你不知你那表哥整日『表姨母』的喚我,把我都叫老了好幾十歲。今兒聽你喚一聲『巧心姨』,我這心裡頭感覺呀,又年輕回來了。」說著,轉頭看向坐在主位的葉青和段秀玲,「表姐,表姐夫,等橋兒回來,你們可得讓他好好的向羽兒學學啊。」眾人輕笑之際,忽聞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帶著一抹淺笑由遠及近傳來,「表姨母,你又在說外甥我什麼壞話了?」「呦,說曹操曹操到。」王巧心笑道。蘇纖羽在心中一番腹誹,果然人不可貌相呀,巧心姨的性格與相貌著實大有出路啊。第一眼見她,原以為人如其貌,是個溫柔靜的女子,卻不想,人如其名,這嘴巴真真是「巧』」呀!蘇纖羽抿唇淺笑而思,忽聞男聲,便收了心緒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穿竹青色長衫,十六七歲的少年,面帶溫和的笑容向廳內緩步踱來。前世蘇纖羽曾見過他幾次,因而這一世只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自己唯一的親舅表哥,葉橋。葉橋走到葉青和段秀玲面前,拱手行禮,「爹,娘。」接著轉向王巧心,「表舅母。」抬頭時目光瞥見了站在王巧心身邊的蘇纖羽,臉上溫和的笑容不由得一滯,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蘇纖羽見狀,心中不禁黯然,本來淺笑著的面容,覆上一絲憂愁。她心中瞭然,表哥認得自己,之所以在看到自己後笑意頓散,全賴於自己以前荒唐愚蠢的言行。她記得孩提之時,表哥常隨來給自己看病的舅舅到府裡,他們之間相差四歲,本來兩人都是愛玩鬧的年紀,又是親表兄妹,因而感情極好。可自己在受李珍兒一番「良苦用心的點撥」之後,逐漸疏離了表哥,甚至受庶妹唆使,欺負一直對自己呵護有加的他,以至於他心灰意冷,再也沒有踏足過將軍府。看到他一言不語,轉身就往裡邊走去,蘇纖羽低垂著腦袋,眼眶裡早已積蓄得滿滿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一滴接著一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王巧心見狀,趕緊大步走上前,伸手將葉橋拉回廳內,打趣道:「你這小子,莫不是認不得你表妹了?」葉橋冷哼一聲,看也不看蘇纖羽一眼,「表姨母說笑了,就算是認得,又怎敢高攀?」他性格一向溫和,卻極重自尊。當年蘇纖羽與蘇清涵姐妹二人,對自己冷嘲熱諷,饒是他脾氣好,也氣不過讓人把自己的尊嚴當泥土踩在腳底下。葉青板著臉,拍桌子厲聲喝道:「怎麼跟你表妹說話的!」「表妹?呵呵。」葉橋輕笑道,「爹,難道你忘了嗎?從七年前開始,人家就不稀罕我這個平民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