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覆滄海
夜半三更。
整晚都在做夢,夢中連城的烽火燒亮了半邊天際,一個陌生女子面色淒然的立在城頭,她灼灼的望著身在城下的他,靜靜的流淚,淡淡的微笑,而後破蝶似的從城頭一躍而下,融入沒有止境的火海中。她的身後,他哭喊著伸手想要拽她,可一切都是空靈,他沒有抓住任何,眼看著她的衣袍沾上火星,嘩的一聲百綻成花,將她整個包裹淹沒。
「漪……」驟然驚醒,那個夢卻還像真發生在他眼前一般不住回放。從來沒有這樣恍惚的時刻,嵐宇光著腳搖晃到桌邊到了杯水,卻是沒喝,整杯兜頭倒下,尤嫌不足,接著拎起壺繼續。
過夜的水沒有半點溫度,冰涼似泉,落在口裡微微泛著甘甜。他高高的仰著頭,雙眸微顫的闔著,即使已全然清醒,圍繞身周的恐懼還是驅散不開。
到底是怎麼了?
心底似被人剜去一塊,空落著難過,他單手支著茶几拽緊衣襟,可胸口內的跳動依然飛快。呵!倏地抽氣,這才想起子漪的信他隨身揣著。急忙摩挲著從懷中掏出,他望著信角有些水濕的痕跡,稍稍放心,總算字跡還在,現在補救不遲。
「爺!爺您在嗎?」聲音是星宿的,腔調卻不像,記憶中他除了不正經瞎鬧,從來沒有這麼慌張的時候。
「怎麼了?進來!」握著信紙的手指冰冷著僵硬,嵐宇屏息回聲,面上清冷,腦中卻是迅速思量,將越澤和子漪那邊可能發生的情況都大致揣度了一遍。
啪的一聲,整個人幾乎是撲著從門外闖進。春末的夜,風還是極涼的,可星宿竟然滿頭滿臉的汗,衣襟前深深的陰出一圈深痕,徐徐的冒著熱氣。「出…出大事了……」
話在唇齒間飄著,卻怎麼都發不出聲。他眼前發黑的不住輕咳,剛剛快馬往返了數十里外的城周驛站,腳下一動就虛軟著想往地下跪去。
「哪邊?」盡力壓著,聲音還是有些輕顫。嵐宇失神著垂手,原本攥在掌中的信箋便飄忽著落地。
「暗澈方才傳來消息,王妃……王妃歿了。安上將軍調集了禁衛軍將浮宇宮給圍了,正和大師兄陸影他們對峙。」
耳邊嗡的一聲,那四字過後星宿再說了什麼一概不清。嵐宇恍惚的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蹙眉退回,一瞬間不知自己應該做什麼。
「爺!」抿了抿唇,眼眶終是紅了。星宿上前一步想去扶他,可手還沒挨到,便被他抬手打斷。「你剛才說什麼?」
他難道是做夢沒醒,連帶著心也盲了耳也聾了。竟然聽到子漪不在了?怎麼可能不在!他昨天才收到她親手寫的書信,她肚子裡還懷著孩子,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怎麼會憑他一句話就這麼不在了?
「爺!」
眼神亂了,卻強撐著身子不倒。他越想越覺得荒謬,冷冷的笑出聲來:「備馬,回皇城。」沒有親眼看到,他一個字都不信。她不是說過會等自己的嗎?她親口應承過的!一定是消息有誤,或是她鬧彆扭太想他,所以聯合眾人說著這樣的謊話,一定是!
「去!現在就出發。」一腳便跨出了門,這才發現自己連鞋都沒穿,他胡亂的抹了下臉,眼前這才霧氣逝去,變得清晰了些。胡亂的折回身套上鞋就往院外闖,他見著側旁馬圈的馬就翻身跨上,還未等星宿等人追出來,人便已消失在煙塵之中。
人到皇城,已是兩日之後。
一路突闖著狂奔到正宮門前,嵐宇咬牙將自己和韁繩綁在一起的手解開,不小的一聲動靜,看得一旁守門的侍衛驚惶的白了臉,趕緊上前:「王……王爺!您這手……」環形的兩條深深的血痕,鬆開繩子後便鮮血如柱,眨眼功夫就將嵐宇身上的輕甲渲染,血跡流水似的順著甲末啪啪的打在地上。
「現在的禁衛將軍是誰?」只要找到子錚,一切的謊言便可不攻自破。他仰頭順著城牆高高上望,卻只看到一排雕塑似的士兵,個個好奇的低頭朝他打量。
「回王爺,是柯將軍!」
柯綸?怎麼會是柯綸?「安將軍呢?」
「這……」皇上親自下令誰敢說那夜的半個字就斬首示眾,迎接的將士畏縮著收了收脖子,卻是再不敢多說一字。「還請王爺回宮去吧!屬下實在不知!」
瞬時冷了臉色,再不多言的喝退眾人便策馬直闖進了門去。從正門到浮宇還有不小的一段路,宮規不准騎馬進宮,可他顧不得了,就算眾臣追究削爵落罪也好,他等不了了,一定要現在就見到她的人!
好不易,近八天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時間就趕回。面前的浮宇宮冷冷清清的,竹霧小梓低頭在宮門前候著,見他到了也異常的沒有上前迎接,皆低著頭不敢看他。
翻身下馬,腳卻像是踩在棉花上,剛落地就軟著不住打閃。嵐宇低頭瞧著自己一身狼狽,手上的血還沒止,濺得身上四處皆是。侷促的吸了口氣抿唇,他抬起胳膊縷了縷鬢角散落的發,方纔還好好的,不知怎麼突然便緊張開,笑都做不到自然:「王妃人呢?不知道我回來了?」
步上階梯,可竹霧卻柱子似的一動不動,將宮門擋得死緊。他不悅的蹙眉,心中有什麼東西散開,叮叮咚咚落得到處都是,可他還是故作不知,強壓慌亂。「讓開!別逼我動手。」
「王爺!王妃…王妃不在了!安老將軍不允我們接屍身回來,無法收斂下葬。所以……只能在堂中先供著牌位!」咚的一聲重重跪下,小梓哭喊著抱上嵐宇的腿,可他好像置若罔聞,身上拖著小梓的重量仍然固執向前。
「讓開!」眼睛通紅著駭人,嵐宇一腳將腿上的禁錮揣開,抬手就朝竹霧揮拳。
「……」只是沉默,竹霧一下下硬挨著,退了幾步終是進了宮門。
院裡四處都掛著醒目的白,中間的空地上滿噹噹的跪得全是人,夜闌全部更變了白衣,陸影面色憔悴的跪在最前。
「爺……」
膝蓋一鬆,人便撞到了竹霧身上。嵐宇遙遙望著大敞殿門內的靈台。那桌子小得出奇,從他這個角度望去就似一張方正的棋盤。青煙裊裊的從桌上的香爐中升燃,他認真的瞇著眼去望,當中的牌位上,蒼勁有力的寫著幾個字。
宇親王妃之位。
從方才爺動手便知道他其實已再沒有半點力氣,竹霧伸手將他全部的重量架在身上,唇動了動,聲音緊得似要崩斷。「請…請爺節哀。」
「放手。」他太累了,所以才會出現幻覺。深深的彎腰喘息,眼前朦朧著便有什麼聚起,擋住了天日,四處陰霾。他鎮定了片刻幽幽起身,猩紅的眼無情的對上竹霧,裡面茫茫一片,沒有傷慟,沒有殺意,沒有半點光暈,無盡黑暗。
拳頭捏得吱嘎作響,對峙半晌終是側閃過身。竹霧呆呆的站著,能面不改色面對千軍萬馬的男子,卻敗在了那樣的眼神下,丟盔卸甲。
一步步走得很慢,上階時摔倒了爬起來再接著走。嵐宇搖晃著身子步進大殿,直挺挺的走到靈位面前。「子漪?」
他低低的喚了聲,可大殿裡寂靜無聲,沒有半點回應。唇不由自主的便開始顫抖,他單手支著桌子伸手去夠她的牌位,口中的話溫情著一直不斷。「你騙人的吧!你在氣我對付嵐軒對不對?所以才玩這樣的無聊把戲……」
蒼白的一笑,淚便湧了下來覆了滿臉。他一筆一劃的描繪著那木牌上的字,鑽心的痛密麻著從嗓間冒出,慢慢變成嗚咽。「我怎麼會不喜歡咱們的孩子?」緊咬著牙抿唇,他抱過木牌進懷,跌坐在地。「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我一定會趕回來親口同你說的。我怎麼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我怎麼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若不是遺在他身上的寒毒會要你的命,我怎麼會不要自己的孩子!你騙我……你騙我!你明明說過會等我回來,明明說過的!為什麼三天都等不了!為什麼你說著等我,卻連三天都等不了!你騙我!你騙我……」
「啊……」低喃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由浮宇傳出,滿院蕭索低啜,哀遍全宮。
次日,藺國發喪,宇親王妃薨逝。宇親王傷心欲絕,於浮宇宮邸失聲痛哭,儀態風範盡散。皇上感其愛妻心切,對其擅自離軍之罪不予追究。三月後,宇親王自舉攻古,一年之後,收復古覆,身病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