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純愛耽美 > 為君解緋衣:冷帝的一夕寵婢

《》章 節目錄 為君解緋衣【02】 文 / 小美

    為君解緋衣

    我被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加上渾身實在燥熱得不行,便試著在他長腿間踢了踢腳,順便也將我小腿上的衣擺往上捋了捋,好散一散這一身熱氣。不想他卻用一隻長臂將我牢牢箍在身下不許我再動,冷笑了一聲道:「看來我沒有讓鄭采和化為飛灰,倒是助長了她。」此刻,我和他都是一身白衣裳,只是我身上這件白色舞衣已叫汗水濕透,黏在肌膚上很是難受,我斟酌了又斟酌,決定還是冒險開一下口比較好,遂故意粗著嗓音,仰臉對他打了個哈哈道:「帝尊這裡真是熱啊,不知可否能放開我一些呢?」話雖這麼說,不待他應,又試著動一動手和腳,原本是想掙脫他的鉗制,哪知人卻不由自主再往他懷內貼了貼,一副身子只差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身上。一面再喘了口氣,眼角餘光不時窺一窺他的反應,以防他突然認出我是衛宓,對我流露出嫌惡之意。

    那時,我對男子的**知之甚少,待我離開幽冥殿之後,一日無意中聽一些仙娥神女私下議論,說是冥帝帝尊御女之術驚人,千百萬年來,三界中多少美貌女子為求和他春風一度,不惜百般討好他,可真正春風一度之後,在他懷中那種欲生欲死的滋味又叫人欲罷不能,便又想著能有第二度第三度,倘若能死在他懷中,哪怕是立時化為飛灰也甘願。若不是這些人在房內,我是在窗戶外面偷聽壁角,我當時就想講一句,傳這些流言的人必定沒有在他懷中躺過,所以才以訛傳訛誇大其詞,我當日就躺過,我雖然也有些想再躺第二次第三次,但若是叫我用命來換,我情願我自己一個人睡覺。就見他果真將眼色一沉,卻沒有立即將我從他懷裡推開,只不過我身量到底嬌小一些,他的身形又遠比尋常男子高大英挺,我這一貼,只覺抵到了他長腿間的什麼東西,為了能再和他靠得緊些,我便再往他同樣堅硬結實的小腹以上挪了挪身子,那件礙事的物什趁機被我隔著我和他的衣物稍微嵌入我身下兩腿中間的空隙一些,如此一來,我好趁機再往他身上貼了一貼。半晌,只聽他哭笑不得地斥了句:「鄭采和大約想不到你會如此蠢笨,一碗催情動欲的玉露到了你肚裡,除了出這一身汗,並不能叫一個蠢笨之人因此開竅。」他說這一句時,聲音略比平常沙啞低沉,似乎還帶了一些其他的意味,過了片刻,才帶著我在枕上又翻了一個身,改成我在上,他躺在我身下,並將長指扣上我的左手脈門。

    一股至剛至純的精氣頓時一波一波汩汩湧入我身內,原先的燥熱隨之化解無存,連氣息也一下平復。我心裡雖然也感激他為我做這些事,不過,被他這樣一笑話,臉上卻有些掛不住,索性轉回眼珠,一聲不響地看了他一眼,再過了片刻,才假裝隨口一問:「敢問帝尊,不知我剛才跳得好不好看?」他接過我望向他的眼光,眸光炯炯似可將人灼傷,加上又有幾縷髮絲散落在鬢角,看上去,真是要多英俊有多英俊,先是哂笑了一下,再淡淡道:「難看之極,從古到今,我從未見過有人將舞跳成這等難看。」從小到大,也就李下當眾為我叫過一次好,說我跳舞好看,其餘人要麼不置可否,要麼直言不諱說我跳得異常難看,比如我二姐。我心知他說的是實情,不過我心裡還是希望他能稍微與我客套客套,像他這般實話實說,著實叫我有些抹不開面子,不知怎的,淚珠竟在眼眶中滾了滾,扁了扁嘴唇道:「怎,怎會?」邊說邊隨著他的視線也往我自己身上這麼隨意一瞄,這才發現采和給我的這身舞衣十分不經穿,我總共不過扯了它幾下,胸前那裡就綻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半邊圓鼓鼓汗津津的胸乳,正好讓他一覽無餘。只是原本白皙的膚色,不知為何,竟比我喝完酒之後還紅。

    我忽然記起爹娘一直教我男女授受不親,我娘還特為告訴我說,女孩兒家的身子若是叫夫君之外的男子見了便是吃虧,我雖不是和我大姐二姐一樣事事都要沾一沾便宜,卻也不是那種拿吃虧當福氣的人,這樣一想,趕忙用手摀住,道:「這個——」他半倚半靠在錦枕之上,面無表情地接過我的視線,目光如炬,長指為我拂去眼角的淚跡,不疾不徐地反問了我一句:「這個什麼?」我咳嗽一聲,空著的那隻小手趁機將臉上的白紗理了理,以便遮得嚴實些。一顆心咚咚直跳,將眉眼正一正,心裡面寬慰我自己道,反正之前我屢次三番叫他看見過我赤身**,這一回再多吃一次虧也就不與他多計較了。只是,叫我有些料想不到的是,他竟再一側身,並俯身下來,收緊長臂,將我緊緊納入到他的臂彎之間,我頭頂著他的下巴,耳邊聽著他的心跳之聲,覺得他懷中這個位置好是好,卻於常理不合。心中便猜到他定是又將我當做是他之前不認識的女子,好比我家下人說的那些書中一樣,那些朝三暮四的王孫公子一開始便是這樣對良家女子頻頻獻慇勤,單等她喜歡上他之後再始亂終棄。這樣想,任憑他將我抱在懷裡,心裡反而說不上什麼滋味,有一些歡喜,更多的是難過。殿外風雨之聲一陣緊似一陣,合著遠遠傳來的更鼓聲響,似是催人早起,我側耳細聽了聽,頭一回覺得這些更鼓似打在我自個心上,心中便又有些捨不得他。

    於是將臉頰再往他胸口的寢衣上埋了埋,悶聲問道:「不知帝尊的咳症好了沒有?」他在我頭頂笑了一下:「你怎知我有咳症?」我頓時被他問住,總不好告訴他「我是衛宓,我親耳聽見你告訴我說,你咳症未癒」,頓了頓,將話鋒一轉再問:「帝尊是今日早起便要下天庭麼?」他突然一笑,大手在我腦後撫一撫,冷不防反問了我一句:「我確實是要下天庭,只是不知阿宓想在我身上賴到幾時?」聽他講話的語氣像是他之前對我的嫌惡之意已經消去了不少,一邊說,長臂已鬆開我,我陡然一驚,連忙手忙腳亂地坐起身,正好望進他一雙眼眸,笑意深沉,卻又深不可測。我臉上一陣一陣發燙,一時來不及細想他是何時認出我是衛宓的,為何一下又對我和顏悅色起來,只強作鎮定地將自己左邊那個胸乳嚴嚴實實地摀住,抬頭默不作聲地望著他。意思是告訴他,方才原是你主動抱的我,現在反誣賴到我身上,你仗著自己是帝尊,我不好與你理論,屢次三番欺負於我倒是真的。

    他再看了我一眼,從榻上站起身,一面走下床前的腳踏,一面改換了語氣對我命道:「將衣服穿好。」話音未落,人已大步走出寢室。我再一看,床榻邊的衣架上,不知何時又掛了一件同我身上這件一模一樣的舞衣上去。我心情複雜地換上衣裳,輕手輕腳走到東次間門口,只見那道屏風後面,他將通往湯池的帷幕也設了結界,只影影綽綽看見他拾階而下大步走進湯池,一邊脫去身上的白色寢衣,待入水後,隨手將衣裳擲於池畔,隨即裡面便有隱約的水聲傳來。他一個時辰前才沐浴過,這會又洗,一來顯示他有潔癖,最主要還是嫌棄我方才將一身汗都印在了他身上,總歸是嫌我髒就是了。這樣一想,臉上登時又紅了紅,用帶傷的手指頭輕輕絞一絞衣帶,心中暗道,他這人一向脾氣古怪,對人忽冷忽熱,剛剛看似對我和顏悅色,未必心裡真就對我不再嫌惡異常,還是留一個心眼,不要全信他的好。

    當下再站了站,果真見他新換了一件白色裡衣走出來,邊走,身上的裝束也隨之幻化,在白色裡衣外又多了一件青色的華服,舒袍廣袖,衣襟和袖口一一繡著同色繁複的紋飾,華美尊貴異常,連束髮的木簪,也變為玄色的冕旒,此刻,他儼然已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至尊。我一見,連忙將探出去的身子一收,腰背挺得筆直,將兩手袖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門邊。哪知他不過掃了我一眼,便向殿外沉聲命道:「來人。」話音一落,前殿的兩扇門果真被人從外打開,進來的卻只有采和仙娥一人,先是往我身上的舞衣瞄了一眼,見我穿戴整齊地站在東次間門口,臉上分明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在大殿中央對他拜倒在地,既不敢起身也不做聲。就見他再一笑,道:「鄭采和,我的手段你怕是見過不少,你既不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讓這些人和你一起連坐。」他才言罷,采和仙娥的身子便一顫,半晌才低低應了句「是」,再在地上對他拜了數拜,仍是不敢起身。我垂著眉眼,聽見他再命道:「你帶著她從後殿出去。」采和聞言,這才拎著裙子從地上支起身,面容蒼白地走向我。我抬腳隨她走了幾步,耳邊就聽殿外傳來一陣一陣整齊劃一的沉聲,我沉吟了又沉吟,終歸還是不放心,索性把心一橫,仰臉對采和仙娥呵呵乾笑了兩聲道:「何事這樣熱鬧啊?」說完不等她應,轉身折返回去,待快要追上他之時,故意再落下幾步,厚著臉皮跟在他身後走出青霄宮後殿。

    才走進前殿,只見兩扇朱門外密密匝匝跪的全是人,月台上、長階上、廣場上,最多的是黑衣冥將,紛紛單膝跪地冒雨對他行大禮,其餘人則是畢恭畢敬行三跪九叩之禮,場面甚是壯觀。我猜到這是他要起駕之意,心裡正尋思如何開這個口,才好叫他不識破我的心意,不料他卻緩下步伐,待轉過身,手中果然多了一塊白色錦帕正欲掩住口鼻,與我隔了十多步,兩道目光好像利刃一般落在我身上,沒好氣地道:「一個女孩兒家尚未出閣,光天化日之下穿成這樣出來見人,這便是你休與山衛氏的門風?」雖說他是站在殿內與我說話,門外那些人未必能聽見,不過,他這樣當眾對我擺臉數落我卻已不是第一次。我袖著兩手,縮回才邁出去的左腳,將原本準備交代他的一番話再嚥回肚裡,抿著嘴巴一聲不吭。只見他一揮手,登時在我和他面前設了一道無影無形的天地重結,將殿外所有人都擋在這道看似透明的結界之外,以便叫這些人看不見我和他在裡面的一舉一動,這時,才冷著一張臉問我道:「阿宓又想說什麼?」

    我原本想先交代他一句,當日我在即翼澤中過劉亥的招,那廝很是厲害,帝尊一心對付鄭國國師手裡的寶貝時,務必也要小心提防那劉亥,不要被他鑽了空子才好。可平白被他這一頓教訓,臉上一陣火燒火燎,轉過眼珠,避開他的視線,扭頭望一望遠遠站著的采和,紅著眼眶絞一絞衣帶:「回帝尊,跳,跳舞之人穿一身舞衣很尋常,我自個覺得休與山衛氏的門風就十分好,我娘烹飪女紅樣樣都好,我爹是天下第一等名士,非但學問一等一的好,人品也高潔,君子淡泊以明志,」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很少以大欺小,脾氣隨和得很。」果不其然,我這番含沙射影大不敬的話還未落下,殿外當即一道電閃劃破長空,合著數聲轟隆隆的炸雷直劈向我。我自打見過采和仙娥遭天羅罩之劫後,便不敢再小覷天地這些應劫,聞聲趕忙往邊上一讓,不料這些天譴竟盡數劈在了門口那道結界上,頓時化為一波一波水波一樣的漣漪,卻不得其門而入,可見即便是這些天地之譴也很難與他的法力相敵。他聞言側過臉去,似是被我這一句噎到,我漲紅了臉,想了想,終歸有些放心不下,還是抬眼和他道了句:「設這些結界很是花費氣力,帝尊老人家咳症還沒好全,待會還要下天庭收服鄭國那些人,」頓一頓,再開解他道,「便是叫他們遠遠看見帝尊與阿宓在這裡講話,再以訛傳訛說我是……她的轉世又如何,要依阿宓看,這些小節大可不必理論。」

    話雖如此說,我自己心裡自然不會像我開解他的看得這麼開,我說完這句,他果然半天沒講話,片刻後,才笑一笑,眼中深淺莫辨:「要依我看,阿宓倒真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賢惠。」言罷,一抬手收了我與他面前這道結界,大步而出。這是他臨走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從他說話的語氣,一聽便是笑話我的意思。他一走了之,我獨自回房,連中飯都沒有去飯堂吃,和管事的仙娥告了半天假,獨自坐在房內生了半天悶氣。又一想,好在我當時用面紗蒙著臉,那些人最多遠遠看見他數落我,只要采和仙娥不說,眾人總歸認不出是我衛宓,也就不好笑話我。這樣想,心裡稍覺寬慰了一些,起身又給西瓜籐多澆了一遍水,這才將房門打開,準備先四處逛一逛,權當散一散心,再順路去膳房看一看,看可還剩下什麼飯菜不曾。走到半路,雨果真小了一些,我心中一動,手扶著玉石欄杆探頭朝底下的雲山霧海望了望,見四下無人,索性在這座九曲橋上站住腳。將一隻小手伸出去,手心朝上,接了半日,果真沒有接到一滴雨水,再看天上,天色竟漸漸放晴,隱隱約約可見一道彎彎的彩虹掛在這些雲海中。我當即舒了口氣,霎時間非但氣消了大半,胸中對他的景仰之情堪比身下這些波濤起伏的雲山霧海一般,當下將雨傘夾在胳膊底下,笑吟吟地抬步再往前走。邊走邊心想,他這次下天庭聽聞只帶了半副鑾駕去,但不知凌淵神將去沒去,若凌淵也一齊去了,待他回來,正好可以問一問他今日究竟是何等壯觀的場景。

    不消半日,冥帝帝尊在下界輕易收服鄭國國君與國師一事,便傳遍了整個三界,四海八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一句是我吃晚飯時聽來的原話)。那日,我特為比平常早去了一刻鐘時間,早早坐好,單等這些人在我耳邊議論這些事。聽來聽去,總算叫我聽出了一個大致的經過,說道帝尊的鑾駕下到下界,帝尊先是命隨行的一萬冥將將厘山方圓百里之內重重圍住,隨即,他一人立於厘山之巔,身上的舒袍廣袖在風中翻飛飄拂,面無表情地問了鄭國那位國師一句:爾可知罪?說到這一句時,無論是與我共事的仙娥還是在別處當差的其他仙娥,都不約而同提到一樣,說是千百萬年來,極少見帝尊老人家親自動手收服何人,最多是他身邊的冥將動手,僅有的那幾次也未見他動手之前開口問這一句。再說回到厘山之事,只說那位國師聞聽此言後當即跪倒,反而連問了帝尊三句道:為人夫為人父者,不能畜妻養子,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間?知罪當如何?不知又當如何?庸庸數十萬載,不過一夢矣。眾人說到這一句時,頓時又紛紛評說道:可見此人倒是有一些道行,敢作敢當,雖作惡多端,死到臨頭卻還有幾分骨氣。

    我耐著性子聽完這一席話,卻仍未聽到我想聽之處,終是忍不住打斷這些人道:「不知帝尊究竟是怎樣收服這人的呢?」我才問了這一句,不知為何,眾人竟一齊停下只管望住我不做聲,其中一人似是忍了又忍,一下脫口而出道:「當時,帝尊聽了此人這句話,只笑了一笑,這一笑卻比他不笑時還令人心生畏懼。那人頓時變了色,舉起手中的夜明珠欲擋在身前,哪知才一舉,那珠子便似有靈性一般,自動飛回到了帝尊的手掌間。不過眨眼的工夫,已在帝尊的指間化為飛灰,就連灰燼也是利刃,一道一道從帝尊的指間飛出,宛若萬箭穿心而過,直接命中此人,就見他一聲不吭,單膝跪地,仰頭吐了一口鮮血——」我聽到關鍵處,當即緊盯著她的眼睛問:「怎樣?」她卻一笑,意味深長地再望了我一眼,抄著兩手道:「還能怎樣,不過是被帝尊命人縛在厘山頂上,手心腳心被那些冥將用奪魂鉤穿著,將身子固定在山崖上,日日夜夜血流不止,等死罷了。」

    我「哦」了一聲,心道這種死法雖說可以起到以儆傚尤警示世人的作用,不過卻是殘忍了一些,再一想,這二人終是荼毒了凡間許多百姓,也算是罪有應得。再說,他身為冥帝帝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若認真算起來,實際是殺人無數,千百萬年來,怕是已數不清殺了多少活物,即便他對外標榜自己是慈悲為懷,心繫萬物蒼生,並非生性殘暴狠戾之人,可要依我看,此番他的手段終歸還是殘忍了些。一邊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口碗裡的飯菜,心道,原本聽他講自己咳症未癒,法力大不如前,我還擔心他此去收服鄭國國師會不會吃力些,想不到他身為天地至尊法術如此了得,玉帝帝尊派去多少天將上神都打不過那顆珠子,他稍微使了一成力,就將此人輕易拿下,若下回再遇見他欺負我,我還是對他敬而遠之不要再得罪他的好,雖是這樣想,嘴角忍不住掛著笑意,心中總歸十分高興就是了。見我笑,眾人反倒張口結舌,一個個表情古怪地望著我。我便低低咳嗽了一聲,臉上紅了紅,心想,即便叫你們識破了我的心意,只要我橫豎不認,你們也不好明著笑話我。於是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端正斯文的派頭,只當對這些人的眼光視而不見,一邊自顧自默不作聲地走了會神,又勉強吃了一口淡而無味的飯菜。

    天庭的日子原就十分無趣,我在天上這些時日,總見他們有事沒事,總要找一些事情出來做一做,好借這個由頭打發打發時間。果不其然,冥帝帝尊的鑾駕才回幽冥殿不多時,四海八荒便一下來了上百個有頭有臉的上神說要覲見,中間有各種名號的仙翁老君,說是特為上天庭一趟恭祝冥帝帝尊此番得勝班師,又為天下蒼生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總之就是拍他馬屁的意思。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天門外的觔斗雲來來回回一刻不停。我和幾個仙娥飯後一起散步,遠遠經過紫霄宮前面的廣場,就見兩扇朱門大開,大殿和左右闕樓上光影浮動,亮如白晝一般,不時傳來人的歡聲笑語,隨後又是專門負責唱歌跳舞的宮娥抱著一件一件樂器進去獻藝。正好有一個仙娥從裡面走出來,與我們尚服這裡的一個人是同鄉,於是便走過去同她打聽,一問,才知是有幾個年輕貌美的女上神自告奮勇要為帝尊獻歌獻舞,所以才傳這些人進去伴奏和伴舞。這名仙娥一見我和她們一起站在花樹底下,先愣了愣,問身邊同鄉:「她就是休與山衛氏女衛宓?」她這位與我共事的同鄉便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點一點頭。這人頓時再將臉轉向我,十分不屑地質問我道:「旁人倒還罷了,百善孝為先,你爹雖作惡多端死不足惜,終歸生養了你,我聽說他這會手心腳心都被奪魂鉤穿著,人綁在厘山山崖之上,待血流盡了才能嚥氣,你怎能還和沒事人一樣四處招搖行樂?」

    我登時怔住,兩眼瞪著她道:「你說什麼?」眾人便一齊隨她將眼光投向我,又面面相覷了一番,其中一人接過話道:「帝尊老人家今日下天庭收服的那位鄭國國師姓衛,單名一個衡字,說是此人生得豹頭環眼,鬚髯如虯,樣貌很是奇偉不凡,原本一直隱居在休與山南避世不出,一向以淡泊散仙自詡,可是你爹?」我也是後來才聽人告訴我,當日,我聽完這席話之後,一時氣血上湧,先是小臉漲得通紅,隨即再變得慘白,就聽「咕咚」一聲,身子筆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待我醒來後,人已躺在了我自個房內,床邊坐著多日不見的朝雲仙娥,正憂心忡忡地望著我。我臉朝上躺在枕頭上發了一會呆,將整樁事情合起來想了一遍,逐漸理出了一些頭緒,大致猜到這些人說的是真的,並非是在框我。只是那珠子卻有幾分蹊蹺,我娘倒是有一顆珠子,只不過長得與旁的夜明珠不盡相同。夜明珠這個東西,通常只有家大業大或者位高權重的仙家才會有一個兩個,我們一家是因了天則的新規條才有幸從妖擢升了仙籍,算是仙班中最低一級,加上家道也平常,所以在這以前,爹娘自然都沒見過真正的夜明珠。後來,也是機緣巧合才無意間得到這顆珠子,至於怎麼個巧法,我專門問過我爹,我爹不知怎的漲得通紅臉,只推說他當時外出雲遊去了,這件事只有我娘一人知道,叫我去問我娘。等我再去問我娘,才問了三句兩句,就被她隨便找了一個借口用擀面杖打了出來。

    那顆珠子,乍一看灰不溜秋的不大起眼,隨意轉一轉,它又會閃閃發光,我一百歲時,我娘特地從別處請了一個世外高人幫忙看了看,斷定是一顆夜明珠,只不過雜質較多,算是夜明珠當中品相最差的一種,最多只能勉強照一照亮,當燈燭用一用。有一次,我還特為偷出來玩了玩,也未發現它有多麼不尋常,哪知不小心被我掉進了家門前的半山湖裡,我娘見我在湖裡游來游去埋頭找東西,半天不上岸,再一問我家下人,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先作法將珠子從水裡撈上來,再將我拎上岸很是揍了一頓,可見我爹在鄭國呼風喚雨的那顆珠子,定然不是我們家那一顆。轉而再一想,怪道我之前一直打聽不到我爹的消息,連我被綁在三省山獅虎洞內面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他都沒有來看過我。換做以往,他從來最疼我,我下山時,原本還想過他會不會一早等在山下接我,豈料等我從幽冥殿趕回休與山家中時,仍不見他人影,我還當他外出雲遊把我忘了,或是生我的氣,原來他是到凡間輔佐鄭國的國君劉亥去了。可還有一樣叫我想不通的是,如果將造業之人換做是我娘我倒能理解,我爹一向最不愛這些爭名奪利之事,我在休與山上時,我娘還時常拿這個由頭數落他,說他游手好閒不思功名,家裡大大小小一應事都要她一人操心,為何突然之間我爹就轉了性子?莫不是那劉亥派人抓了我娘和我二姐以此脅迫我爹為他效力?

    才一想到這裡,一下從床上坐起身,穿上鞋子就往外走,朝雲想攔住我:「阿宓這是想去哪裡?」見我不應,連忙又在我身後道:「阿宓這會去,紫霄宮內全是人,帝尊必定不會見你。」我噙著眼淚看了朝雲一眼,心道,無論他見不見我,即便他再怎樣嫌惡我,我都要想法子見一見他才行。他身為天地至尊,既是他親自下令將我爹綁在厘山上,再以他的性子,除非他本人應允,其餘人便是玉帝帝尊出面求情,那些冥將也未必會放人。一邊走一邊心想,我平日在這裡,連一根繡花針紮在手指頭上都疼得很,如今我爹卻被人用奪魂鉤穿進手心腳心,將身子固定在山崖上,那種滋味想必比死還難受百倍,這樣一想,頓時心疼得不行,當下提著裙子一溜小跑直奔紫霄宮。

    那日,我在紫霄宮外的石階下一直跪到後半夜,之所以要跪,也是因為一些人的一席話提醒了我。最開始,我是站在紫霄宮外的長階底下,等著他應允我求見,這些仙翁老君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經過我身邊時,十個有九個都會端著架子問:「你就是鄭國國師之女衛宓?」隨後又壓低嗓門,覷一覷月台上那些冥將的臉色,將話鋒再一轉道:「那衛衡禍害了下界無數百姓,你身為衛氏之女,罪當連誅,只不過冥帝帝尊寬宥為懷,又看在玉帝帝尊的面子上,才免了你們母女幾個的連坐之罪。此處乃帝尊的禁宮,是何等莊嚴尊貴之地,豈是你衛氏一門可以涉足的地方?老朽也是看在寶珠公主的面子上好心提醒你一句,若真有什麼想求見帝尊,還不快快跪下求見,以示你衛氏的悔過之心與誠意?」我,頓覺十分有理,為了更顯示我衛氏一門的誠意,乾脆提著裙子,拾階而上,走到月台上正對大殿匾額的一處,伸手將身下的落花拂一拂,將我準備跪著的地方墊得稍微厚一點,這才端端正正地雙膝跪上去。就聽見大殿裡面樂聲陣陣,似是在載歌載舞,一曲終了,眾人頓時齊聲叫好,隨之又傳出他的大笑之聲,我聽了,眼淚在眼眶中滾了滾,抬頭再對正門前的凌淵神將急道:「麻煩凌淵神將再為我進去問一問帝尊老人家,就說衛宓還是想要求見。」一面說,一面作勢往前探一探身子,想再往裡面看一看究竟。

    哪知凌淵照舊板著一張臉,對我厲聲斥道:「大膽衛宓,你當帝尊面前,是你想見就見的?你若再敢往前一步,休怪這些神將手裡的法器不認人!」我只好再退回一些些,原本還想再多求兩句,愁眉苦臉地再望了望凌淵和他身旁這些當值的冥將,正尋思如何轉換語氣開口會好一些,不料這一望,剛好望見殿內一個穿一身白衣裳的影子一晃,待仔細一看,不是白水神女是誰?兩邊的鬢角稍微散落了一些髮絲在臉側,頭上汗涔涔的,原本臉上少有血色,這會看起來卻是紅撲撲的,可見是跳舞跳出了一身汗,想出來透透氣。我趕緊將眼珠一轉,裝作沒看見是她,心中越發氣堵,不免心想,怪道他這會沒空見我,原來是他的欽定帝后也一齊來了,想必這會正和眾人一道飲酒作樂,一邊聽歌,再看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輪番為他獻舞,心裡正高興得不行。這樣一想,忽然又有些瞧不起我自己,爹爹此刻還被綁在厘山山崖上生死未卜,我竟然在這裡為一個朝三暮四到處招蜂惹蝶且還是下令取我爹性命之人吃醋,著實不孝。雖說這件事,是我爹作法禍害下界百姓在先,他身為帝尊,也是依照天地法則履行他身為帝尊的職責,並不能怪到他。可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若是依照我家下人常說的那些書上講,他也是我的殺父仇人,倘若叫我娘知道我到此時心裡還心心唸唸放不下他,定會再狠狠揍我一頓。再一想,也不知我娘和我二姐此刻在哪裡,可曾聽說了我爹的消息不曾,若是一家人還可以像以往一樣在休與山上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我即便每天都被我娘猛揍一頓,我也是甘願的。越想,心裡越難過,眼角餘光悄悄一瞥,正好瞥見白水收了臉上的笑意,走到離我十多步之外站定,默然望著我不做聲。我還道她是走來看我笑話,絞一絞衣帶,故意將脊背挺得筆直,將原本還要再求凌淵的話暫時嚥回肚裡。

    我們這些宮娥日常所穿的衣裳原就十分單薄,此時,隔著一層薄薄的面料,雙膝叫玉石上的寒露一浸,越發冷。我一連跪了幾個時辰,膝蓋越跪越疼,便一會換左腿著力,一會再換回右腿著力,頭上和身上落了許多花瓣上去,身邊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只聽見裡面笑語和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就是不見有人出來發話傳我進去覲見。我心裡著急異常,一邊想著爹爹此時也不知怎樣了,手腳叫奪魂鉤穿著,到這會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也不知他還能不能再撐一會。這樣一想,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住往下掉,我低頭用衣袖抹一把眼淚,只當對走至我近前的白水神女視而不見,再和凌淵央求道:「我爹雖樣貌生得奇偉不凡,他的性子我最瞭解,我在休與山時,我爹一向連踩死一隻螞蟻都要先思量一下,有時還要問我一問,依我看,他定是有什麼隱衷。能否請你再進去一趟,將我說的這句話稟報帝尊,請他派人去再查一查,看我爹是不是叫人脅迫的。」

    凌淵聞言,突然一臉怒色地教訓我道:「放肆!依你之言,難道還是帝尊處事不公,察人不明,冤枉了那衛衡不成?」話音未落,便向兩旁的手下使了一個眼色,不過眨眼功夫,我身上已經著了重重幾記,一時吃不住力道趴在了地上。白水神女一見,連忙上前一步用她自己的身子護住我,為我擋住這些冥將,溫言勸道:「她年紀尚小,又救父心急,且饒過她這一次。」一面伸手扶起我,我忍住疼,支起身子,謝了她一句,再端端正正地跪好,忽聽凌淵身後那位名叫無尾的神將冷不防走出來道了句:「要我說,你想救父也不是不可以,端看你如何救。」我趕忙問:「那敢問無尾神將,我該如何救?」他轉過視線,看一眼大殿之內,不冷不熱地拋給我一句道:「我聽聞你們休與山衛氏一門最好聽人說書,聽過那麼多書,難道不曾聽說過一出凡人女子緹縈如何捨身救父?」我家下人愛說不假,不過我日常聽他們所說的那些書,大多是才子佳人情情愛愛之類,卻從未聽說過什麼緹縈救父。他既對我擺出一副帝尊身邊神將的架子,我只好客客氣氣地再問:「那要如何救呢?」

    白水神女聞聽此言,臉色卻一變,搶在無尾前面先發話道:「她才多大,無尾神將怎能同她說這些?」說罷,還特為看了無尾身旁的第一神將凌淵一眼,意思是要他也順著她的話,約束約束他這位屬下才好。不料凌淵卻一聲不吭,只皺著眉頭對著不遠處那些花樹若有所思,無尾一見,越加不理會我身旁的白水神女,只管對著我一人道:「你若想讓帝尊饒了你父親衛衡一命,眼前只有一個方法可試,千百萬年來,帝尊一向以仁治天下,你若肯為父捨身,代替你父親衛衡在厘山上受過,帝尊或許會應允你這一件。」白水神女顫聲道:「無尾——」我怔了怔,卻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個法子,帶傷的手指頭不自覺地絞了絞衣帶,臉上紅了紅,略有些扭捏地抬眼明知故問道:「會很疼麼?」無尾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父親此時身上不是痛楚難當,你哭著鬧著跑來跪在帝尊的紫霄宮外作甚?」我頓時被他問住,不覺臉上一陣一陣發燙,垂著眼皮暫且不做聲。我自小便與我爹最親近,他也最偏心我,要是換做我娘,我大約是不肯的,當下斟酌了又斟酌,心道,反正我原本命數就不大好,早早晚晚總歸是一死,現在這樣的死法雖說疼是疼了些,但如果能救我爹一命,也還算值當。這樣一想,便把心一橫,再悄悄看了看我自個的兩個手掌心,心中默默想了想待會被奪魂鉤穿過血肉的場景,頓了一頓,又不露痕跡地吸一口氣,絞了絞衣帶之後,再吸了一口氣,這才咬牙點頭道:「既如此,那煩請無尾神將進去為我通報一聲,就說衛宓願意以身救父,一命換一命。」

    無尾聞言,頓時將我從頭到腳重新仔細打量了一遍,我看出他這是對我刮目相看之意,便將汗津津的兩個小手抄進衣袖中,斯斯文文地擺在身前,再盡力挺一挺腰背。哪知無尾才邁開步,白水神女便叫住他,一面矮下身子鄭重勸我道:「此時帝尊身邊全是人,你若此時讓無尾進去為你通報此事,當著這些人的面,帝尊想來不會不應,可……一旦他應下了,此事便再難更改,你若是想再反悔便不能了,阿宓要想好。」說完這一句,又說天下父母心,世間哪個父母肯讓自己的兒女為自己償命的,即便我想這麼做,我爹未必就答應,即便因為帝尊下旨,他們不得不遵旨而行,日後每每想起此事,必定更加痛不欲生,要我務必三思而後行。她說的後一件,我倒是不曾想過,聽她這樣一說,不覺也有些猶豫。我才一猶豫,無尾神將便流露出一副不屑之意,我頓時臉上再一紅,將原本抄在衣袖內的兩個手掌心拿出來,自己低頭看了半天,一顆心咚咚直跳,左思右想,權衡了又權衡,頭腦中全是我自小我爹偏袒我事事護著我的場景,鼻頭不禁又一酸。轉念再一想,如今天四海八荒中人怕是都對休與山衛氏一門心存偏見,就連他下天庭去厘山之前也流露過這個意思,如今我更要爭一口氣,也好叫這些人看一看我休與山衛氏的門風到底是怎樣。當下咬咬牙,拿定主意,先謝過白水神女的好意提醒,再將臉色一凜,示意無尾神將趕緊進去為我通報。

    月台上下這些人一聽,當即一齊變了色,將眼光齊齊投向我,一時間都不講話,外面一靜,大殿之內的歌舞之聲,眾人阿諛奉承他之聲更加清晰可聞。待無尾轉身進殿之後,我也側耳聽了一聽,心裡面像是打翻了五味壇,各種滋味都有。盤桓了又盤桓,又拿眼風再瞄了瞄前後左右的黑衣冥將以及石階下正當值的眾仙娥,想到將死人之也就無需再拘泥這些小事,即便被他們識破,為此事笑話我,反正我眼一閉灰飛煙滅之後也聽不見,這樣一想,遂由著自己的心意,仰頭囑咐白水道:「我上回聽見帝尊咳嗽了一兩聲,想是咳症一直沒大好,現在天氣熱還好,到入秋時,你記得多提醒他加一件衣服。」聽我說到這句,白水神女半天沒吭聲,隨即從地上慢慢支起身子,一邊拎著衣裙意欲進殿,才走幾步,又回過頭輕輕歎了一句:「若說你衛宓是她,我第一個就不信,只恨……造化弄人罷了。」頭上落花紛紛似雪墮,不消片刻,殿內的絲竹聲果然停了,再有片刻,只見無尾神將獨自一人從裡面大步而出,當著眾人的面,高聲傳他的口諭,說是冥帝帝尊看在我孝悌忠信的份上,許我以身救父,並命無尾帶人送我前往厘山。

    我登時鬆了口氣,心裡又是歡喜又是難過,隱隱約約又不免有一些失望,手腳並用地從地上費力地爬起來,一邊催促無尾神將趕緊動身。我的意思是既然決定一命換一命,那就盡量早些去,也好讓我爹少受一些罪。走了幾步,不免又在紫霄宮門口那道白玉砌成的長階上再站了站,回頭再往遠處的大殿內張望了一下,頭腦中也好像那日在我眼前一頁一頁翻開的畫紙一般,顯出我與他自打相識到如今的一幕一幕。若是照著我在書上學的那些文縐縐的說法,此時,天上月華似水,夜闌未歇,我再用衣袖抹了抹眼淚,一腳踏上無尾身下的觔斗雲。駕雲經過廣場時,正好與聞訊趕來的眾人遇見,朝雲和采和仙娥都沒說什麼,倒是平日裡專愛欺負我的幾個仙娥一下哭出聲來,在雲下又追著雲彩跑了幾步,一面哭哭啼啼地道:「衛宓,衛宓——」我將兩手袖在身前,裝作沒聽見這些人喊我,一邊暗道,誰叫你們平日專欺負我,此刻見我要死了,所以心生愧疚,我卻也不理你們,好叫你們好生愧疚愧疚一番才好。

    一路上,我和無尾兩人駕雲走在一眾隨行的黑衣冥將前面,彼此大眼對小眼,誰也不說話,經過一處凡間的州府時,無尾冷不丁道了一句:「前些日子經過這裡,大水將整座城都淹了,如今總算是退了。」我心知他這是歷數我爹的罪過,以便叫我明白我原是罪有應得,怨不得旁人的意思。其實這些大道理,一早寫在那些經書上,我自小打會吃飯便被我娘逼著背書,根本毋庸他再開解我,所謂天網疏疏疏而不漏,這些天法地則我自然懂,可懂歸懂,心裡面總歸會有少許埋怨,這也是人之常情。再往下界飛了一程,我趁天上正起風,身後那些人未必能聽見我和他說什麼,又瞄了無尾一眼,將臉色一正,裝作隨口一問:「敢問無尾神將,方纔你到殿內為我通傳時,帝尊可還說過其他什麼話不曾?」他道:「帝尊倒是沒說什麼,太白金星聽說你要代父受死,倒是很誇了你一句。」我聞言,便不再作聲,扭頭作勢去看天上的流雲,一時沒忍住,眼淚從眼眶中骨碌碌滾落,又不好不去擦,為免叫無尾識破,遂對他打了個哈哈道:「這風越刮越大啊。」

    原本我還擔心到了厘山,等我說明來意,我爹會不肯與我互換,一來二去,反而耽誤時間。不想等到了厘山一看,幸虧我來得還算及時,我爹早就疼得人事不省,只剩一息尚存。臉上的鬍鬚多日不修剪,再沾上黑不黑紫不紫半幹不幹的血跡,遠遠看去,竟有些像我在休與山家中時,時不時便要搗一兩個來玩的兔子窩一般。無尾卻讓我無需擔心,說帝尊有旨,命他用奪魂鉤將我綁在山崖上之後,再將我爹衛衡還送回休與山南,令其閉門思過,從此不得踏出休與山一步。我終歸還是有些不放心,先穩一穩神,用手指捻了一個口訣,哪知一緊張,一連變化了三次,才變出紙和筆。先給花豹精伍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煩請他先騰出一間屋子暫且收留我爹住下,再找個大夫給他瞧一瞧,為怕這廝不肯,信的末尾,我又特為扯了一個小謊,說我已將托他代為照顧我爹一事轉告了我大姐衛姜,就是現如今的寶珠公主,所有開銷費用包括他家下人服侍我爹的人工費,我大姐日後定當加倍多付給他。又給我爹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叫他好生養病不要擔心我,好好照顧我娘和我大姐二姐之類(我最放心不下我娘我和我二姐,我大姐既然已被玉帝帝尊收為義女,我倒不是很擔心她)。寫好之後,再小心折好,交給無尾神將,托他為我分別轉交。

    天色已經微微泛白,無尾將信塞進衣袖內,手執足有我手腕粗細的奪魂鉤站在山崖前,最後問我一句:「你可還要什麼話要交代給何人?」話音未落,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兩個手心握得緊緊的,頭皮一陣陣發麻,一顆心只差跳出嗓子眼,期期艾艾地請問他道:「能不能麻煩你先將我敲昏,再用這些奪魂鉤穿我的手腳?」無尾斥道:「即便我將你敲昏,等這些鉤子穿過你手心腳心時,我就不信你不會再疼醒過來?休要再廢話!」我想想也是,當下咬緊牙關,道:「那麻煩你穿的時候快一點啊。」說完將兩眼一閉,只覺山風過耳,身上一陣一陣發冷,心中便有些後悔出門時沒有多穿一件衣裳出來,再又粗略回想了一遍我這一生,覺得比上次在琉璃塔頂又添了幾件未竟之事和憾事。其他倒還罷了,畢竟不能強求,只有一樣,最後這一日,我早飯中飯連著兩頓沒吃,才吃了晚上這一頓,且才吃了兩碗淡而無味的飯菜,連個肉星也沒見到,著實有點可惜。待奪魂鉤穿透血肉時,果真十分疼,卻也還比不上我那日在琉璃塔頂所受的風刑。無尾將我穿上手腳釘在山崖上之後,他身後那些黑衣冥將不過隨意一抬手,便將我爹的身子用法術移上其中一朵觔斗雲,不過一眨眼功夫,這山崖上便只剩下我一人。耳邊聽著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山崖上的聲音,我不覺也有些害怕,先睜開左眼望了望我自個的左手心,果然血肉外翻,慘不忍睹,才看了一眼,愈發覺出疼,只好抬頭看天。這一看不要緊,不知何時,天上竟一下飛來一群一群專食人血肉的禿鷲,密密麻麻,繞著山巒盤旋而下,直奔我而來。

    其後的遭遇自不消說,元神將要散盡之時,恍恍惚惚間,我似又看見他在我眼前,又不像是在眼前,待用盡力氣再一看,應該是在青霄宮後殿。只見他獨自一人立在棋盤前,對著我留給他的那盤殘局不發一言,默立良久,再用手中的白色錦帕掩住口鼻,一連悶聲咳嗽了數聲,等看見帕子上的血,他自己不過一笑置之,可他不笑還好,他這一笑,我心裡越發難過,竟連那些禿鷲啄食我身上的血肉都不覺有多疼了。這些自然都是我的幻覺,我以前常聽我家下人講,人之將死,難免會出現幻象,比如你臨死之前最想看見誰,便會看見誰。這樣想,我便想再死得快一些,省得再受這些家什欺負,遂用勁踢一踢左腳,一腳踢飛了我左腳上那個黑鴉鴉的傢伙。我也是後來才聽人告訴我,我被縛在厘山頂上這三日,冥帝帝尊一共誅殺了十位上神,連坐之人無數。我便問為何要殺這些人,那人隨即再看了我一眼,高深莫測地答了句:「自然是因為這些人死有餘辜。」至於為什麼死有餘辜,她便不肯再細述,明顯是故意吊我胃口的意思,不過這些也都是後話。

    再說回到我被縛在厘山的第三日,天邊落日熔金,我一腳踢飛了左腳上那只正啄食我血肉的禿鷲,頓時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氣力。就在將死之時,就聽天地一聲巨響,整座厘山硬是晃了一晃,一時間地動山搖,帶出的應力竟生生震裂了縛在我身上的神器奪魂鉤。一道祥雲接住我往山崖下緩緩跌落的身子,原本被奪魂鉤和禿鷲傷及的軀體,也一點點復原如初,綻開的血肉連同那些被禿鷲啄食過再嚥下肚的地方也一一長好,手心腳心的黑洞也漸漸恢復到原先的模樣。我醒來後,先抬頭朝山巔上仰望了片刻,隨後揀了一塊稍微平整些的山石坐上去,才坐定,只見一隻比麻雀還小一號的五彩鳥兒飛落到我手掌間,對我啁啁叫了兩聲。我後來才知道它也是五綵鸞鳥,說是每一位大小仙家每歷過一次重劫飛昇了一個品階,天地便會派來一隻或數只諸如鳳凰鳥五綵鸞鳥之類的神鳥給他(她)報信,以示慶賀。原來這一次,我捨身救父,終於孝感天地,非但賜我不死,還因此擢升了我一級,是為因禍得福。五綵鸞鳥我倒是見過,這些神鳥一向最愛拍馬屁,時常他和玉帝帝尊的鑾駕到那裡,它們便追到哪裡,且久久盤桓不去,卻從未見過有這麼小的五綵鸞鳥。為此事,我事後專為請問了師傅老人家,他捋一捋長鬚,想了想才道:「大約是阿宓的仙階實在太小,所以天地才派了這只個頭最小的給你慶祝。」

    我這個人一向心胸大度,凡事能不和人計較,便不和人計較,只是此事事關我名譽,一下在四海八荒傳言開來,未免叫我有些下不來台。不過再一想,我平白撿回來一條小命,還因此有了一級仙階,雖說小是小了一點,也算是往晉陞上神的漫漫仙路上邁了一小步,這樣一想,心裡頓時開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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